第二章

第二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好想用力捶胸、大大地仰天長嘯……

可她只能垂頭喪氣地趴在高高的船欄上,半眯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地掃着岸上蔥鬱的高峰、睨着身下洶湧狂奔的清水白浪,重重地嘆氣。

“生前”極想遊歷一回的大江大河、名川大山,不料想她“死後”卻美夢成真了啊,可她,實在也開心不起來。

無奈地再嘆了口氣,現在,除了嘆氣,她實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在漫漫長途中用來消遣無聊時光的法子了。

她的前塵過往早已經捨棄,可是……就算她置生死於度外,“生前”再無牽挂,但也不代表她想“復活”在一個格格不入的、她一點也不喜歡的世界啊……

大明朝——那個中國歷史上由朱元璋老先生創建的“大明朝”,那個什麼太監當政、東廠西廠爪牙遍佈九洲、禮教空前森嚴、幾乎無女子容身之地的……大明朝啊……

啊!啊!她真的好想哭一哭啊……可是……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無意識地低喃了兩句,漸涼的秋風輕拂,兩岸美景漸迷鳳眼,低沉的心情有一點點好轉了。

唉,既來之,則安之。罷了,不管她身處何方,不管她在哪一個時代,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沒了最愛的家人,看透了那些虛偽的假情假意,自己的心愿也已經了結……再也心無牽挂的她,身在何方又有何區別?又能如何呢?

罷了!換個角度想,她其實應該叩謝天恩的吧?畢竟,世界上有多少人有她的“幸運”呢?就算復生在一個她極度陌生、極度格格不入的古老時代……可她畢竟還是活在這暖暖的陽光下啊!

如小說科幻中所描述的那樣,穿越了時空、回到遙遠的古代……便算是開始一段全新的奇異旅程吧!

至少,她還是她;至多,她早已不像她。她再也回不到原先的她了,再也回不去了。

微冷的水珠,悄悄從她半眯的丹鳳眼中滑落。

***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好曲詞,好雄偉的氣魄!”一陣長笑乍然從她身後響起。朗朗的笑聲在一瞬間驅走了她的哀傷,在一瞬間引回了她迷離的神志。

她用力眨眨眼,逼回眼底的澀意,而後轉身,如這大明朝所有女子一般地謙卑地垂着頭,恭敬地俯身一禮,“給公子爺問安。”

低垂的眼角偷偷往前一掃,進入視線的是一前一後兩雙白色長靴以及一黑一白的兩截長袍。唉唉!

她被那茶樓掌柜的父子從河中救上來,原本是想窩在茶樓混過餘下的生命就好啊,怎麼一個轉眼間,她卻已身在乘風破浪的巨船之上、一路順江北上呢?

唉!難道這古時的女子們,真的沒有一絲絲的人身自主權嗎?唉!她忍不住地嘆,嘆了又嘆。

“姑娘,明明能吟出如此之好的曲詞,該是胸襟寬闊的才子,怎會偏要如此唉聲嘆氣、一心要陷入女兒閨愁妮?”彷彿是一個人有兩張矛盾的面孔,人前小心謹慎、不招人注目,人後則一派的風朗月清,“能譜如此之詞,佩服啊,佩服啊!”幾日的暗中觀察下來,讓他不稱奇也不成。

“公子爺又笑話阿弟了。”她依然唯唯諾諾,頭抬也不敢抬,“小小女子,哪裏會吟譜曲詞?只是貪看這兩岸美景,一時心有所感,想起我很崇敬的一位……先生所寫的幾句曲詞而已,公子爺見笑了。”

這位“先生”,是五百年之後的傑出偉人啊……她哪裏能明白地說與他們這些“古人”聽啊?唉,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要謹慎啊。

“姑娘,你實在是……”朗朗的長笑聲起,卻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大公子就不要再拿阿弟玩笑了。”她再一禮,語中明顯含有“惶恐”之意。那日在茶樓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後果便是被不容拒絕地拎到了這艘大船上,離開她的“重生之地”金陵,被迫北上前往北京——明朝新建的都城重地。

唉,那位霸王一般的“義兄”啊。半眯的丹風眼偷瞥了眼白衣公子身後隱隱飛揚的黑色衣袍,她暗中再嘆一口氣。

他是當朝赫赫有名的戰將,年方十八即勇奪武狀元之名,投戎十數年來所立大小戰功無數,被當今聖上御封為“鎮遠大將軍”,率軍勇猛、所向披靡……

與她原本相隔十萬里的天上明星啊,卻在一個措手不及間……

“你便隨我回府吧!”

她偷偷吐一吐舌,每想起這一句霸道的話來,總是十分的不甘、百分的不願,卻又……無可奈何。

“姑娘?阿弟姑娘!”

略高的呼喊扯回她飄遠的心神,她馬上乖乖地再俯首告罪:“阿弟在。”

阿弟……總也記不住她的這個新名字。

“阿弟姑娘,我一直有個疑問呢,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偏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聲音文雅好聽,沒有一絲被“冷落”的氣惱。

“名字……只是一種代號而已,叫什麼又有什麼關係的?”她皺皺鼻子,回答的似是而非、一片的含糊不清,“一個走過奈何橋的入,飲過了盂婆湯,哪裏還記得住自己本是哪一個啊?”

這位白衣公子、聶家大公子為了她的名字已問過她數十回了,竟然還不厭其煩,那麼她索性給他一個“正確”的答案好了!

她已算是“死”過一回的人,所有的前塵往事也已消逝,那麼她又何苦還要記得她“前生”的名姓?

阿弟,阿弟。普通平凡、不入耳,卻是她此生的希望。從今而後,她只想普通平凡地混日子啊,再也不想引人注目。

再也不想啊!

“啊,兩位公子爺,想不想喝茶?我去給您準備!”不等拒絕,小小瘦瘦矮矮的女子便匆匆轉身跑向船艙了。

留在原地的兩名男子,只靜靜地站在原處,誰都無語。這女子,模樣平凡、唯唯諾諾的樣子也如時下女子,但……

深思的眸中,忍不住流光輕泛。

***

“你怎會看上她的?”

他卻不語,只逕自靠着船欄,仰頭眺望江畔的巍峨雄山,任獵獵的江風吹動他身上的黑袍,讓他看起來就像御風而飛的鷹。

“大哥,你明明是古板的男子啊,從來不是心軟或肯做無用善事的閑人。你這一回會出手,真的讓我們幾個兄弟吃驚了。”聶大公子同他一般倚船而立,俊秀儒雅的面龐上,是真的好奇。

他的這位義兄,出身官宦世家、從小家教極是森嚴,加上十數年苦悶的軍旅生涯,成就了一個自律甚嚴、極為死板木訥、遵禮守教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啊,真正的正人君子啊,生平最恨的便是附庸風雅、風月無邊。

這次若不是幾兄弟難得齊聚一堂,若不是他親弟死纏爛打、硬拉死扯,他這位義兄是抵死不肯去時下文人墨客消磨時光的茶肆的。就算硬被他們扯去了茶肆,他也是端坐一邊獨自無言的。

唉,令人難以置信啊。

不說其他,大哥可是連訂親十年的未婚妻子也不屑看一眼的古板男人啊,竟然在一夕間風雲變色,說出“隨我回府”之類的話來。這怎能讓他們不吃驚、不驚訝呢?

他們這一幫兄弟真是好奇到家了!

不過一個小小瘦瘦的普通女娃……女子,不過說了幾句略有文採的話語,不過不小心害他再次皮開血流而已啊,卻值得他……霸道地將人家姑娘的一輩子他瞥了自己隱隱生痛的右臂一眼,不在意地搖搖頭。此次他奉命遠征南苗,一路無話、大勝而歸。只是他一時大意,最後一戰時竟給苗人用毒箭射中了右臂,雖經軍醫拔箭解毒,性命無礙。但不知怎地,他這條右臂竟從此時常劇痛難當,傷口一直不愈。

如今時已過兩月余,南苗戰事早已結束。他奉旨回京述職,路過南京,除了與一幫少時好友相聚外,他也曾遍尋金陵名醫,卻無人能治好他右臂之傷,連傷口一直不愈的原因也探究不出。

不過,既然不礙性命,他倒也不太在意了。

“若不是我這幾日與你提茶倒水、刺膿換藥,單憑大哥一人能行嗎?”聶大瞪着一臉不在意的義兄,有些抱怨地開口,“大哥,你身為武將,時常出征沙場,身邊沒有幾個親隨護衛怎行?就算你武功再好,卻也別忘了雙拳難抵四手。”像他與親弟不過是尋常商賈而已,身邊尚有護衛以防不測,可他大哥呢?

向來是單槍匹馬!

“我明白的。”劉青雷搖頭一笑,“大哥也不是仗恃自己武藝出眾,只是……唉。”這朝廷中的事,哪裏有他們想得這般簡單?當今皇帝雖寬厚待人,但為帝者哪一個對臣子沒有戒心的?他人朝近十載,大小戰績無數,年紀輕輕已算是一品的大將軍,算是人上之人了。但他終究只是君之臣子而已,手握兵權已很是招人側目了,倘若身前身後再圍上幾名護衛親信……自古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呀。

“可是……”

“我此次回京,一為述職,二來,”劉青雷淡淡地笑一聲,比一比垂在腰側的右臂,輕輕揚眉,“我想趁機交出兵權,做一個閑人就好。”若大明以後有戰事,他自當挺身而出、報效國家,但若國泰民安、歌舞昇平,他閑坐家中也是一大樂事啊。

說真的,他對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實在是早已厭惡透頂,能有理由淡出這虎狼之窩,他是十分歡喜的。

“可不管怎樣,大哥身邊沒有貼心之人的照顧,咱們幾個兄弟還是心有不安啊。”聶大蹙眉。他這位義兄在京城雖有官邸,但向來是在外征戰多過於閑坐家中,而且大哥的雙親已過世,偌大一個將軍府卻只余他一人居住……不會很冷清嗎?

“大哥,義父過逝也有三載了,你守孝期屆已滿了,這婚事也該辦了吧?”大哥已二十有八了啊,若再不成親,這一府家業又當傳承於誰?“王家小姐已許配你十來年,人家也等成老姑娘了,你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了吧?”不是他聶某人愛管閑事,也並非為人家姑娘家抱打不平,而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劉青雷十八歲為武狀元,由當朝相國為媒、與當時禮部特郎王大人之女王語容訂下鴛盟。但未等成婚,西疆戰事突起,劉青雷隨軍出征、一去三年,回師后又逢母逝,依律守孝三年,但孝期未滿,父親又因病過世,這婚事便一年又一年地擱了下來。而今王家小姐也二十四五了,再不成親,只怕要成京中笑柄了。

劉青雷只拍一拍聶大的肩,卻一句話也沒說。

是啊,他又如何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依他的年紀,不用說妻子,該是連小妾侍婢也都納上三五個了,兒女自當也該成群才是。

可,早已該為人夫、為人父的他,卻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流逝之後,竟奇異地漸漸不再想面對那身為男人早該完成的人生大事了!其中原因,他……也不知的。

但,極力想推拒那門婚事,卻是他此時最想要去做的!可原因,他卻也真的不知啊。

“大哥,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看上她了。”手指一點船艙口出現的瘦小女子,聶大狐疑地盯住他。

“賢弟,你開什麼玩笑?”劉青雷忍不住哈哈笑上幾聲,“我只是可憐她的身世罷了。”

“真的?”聶大才不信。

“好吧,也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劉青雷星目微閃,略略思索了片刻,而後唇角上勾成弧,“你不覺得她有膽有識,也算是聰慧之人嗎?”流落市井,身上也毫無千金小姐的嬌弱之氣,偏又識得聖賢書、腹中有才華,“我府中所缺少的,就是這麼一位主事當家。”

他一年中甚少有閑居家中的時日,府中瑣事全由管家操執。但身為管家的劉權已老,其他奴僕也多是他父母在世之時所用之人,大多已年紀老邁,不能從中選出一兩個可造之材來與他治家。如今他又已打算長居府中,自然要全力將府中整治一番了,這人材便是最最緊要之事。

“女子當家?”聶大頗覺有趣。

“有何不可嗎?”

“若是尉遲如此選擇,當然是理所應當,但大哥你卻是極守禮教的古板哦,是正人君子哦。”意思是他自然是一百個不信,“倘若大哥府中真的缺乏人手,聶府倒還有幾個可用的奴僕送與大哥。”

“求人不如靠己。”劉青雷依然淡淡一笑。

“你與這阿弟也不過是初次見面而已,怎知她是不是草包?而且她總是姑娘家,總要嫁人的,又怎能留在大哥府中一輩子?”再說,人家姑娘家又沒同他簽訂賣身契約,可是自由之身哦。

“或許……”星眸微眯,視線不自覺地圍着遠處刀階瘦小的身影奔來奔去,“有一天,我會納了她。”

“她?!”聶大大大地吃了一驚,他並不是指阿弟配不配得上一國的大將軍,而是——“大哥,我從來不知木訥的你竟也有開竅的一日。”他聳了聳肩,哼笑一聲。

該說劉青雷無情、為了一己之私而耗費了一名年輕女子的一生一世,還是該稱讚他也有不屑世俗偏見、娶妻當娶賢的高瞻遠矚?但不管怎麼樣,這位大將軍的確是很有心計就是了!

“這是誇讚嗎?”劉青雷挑眉。

“如果你真有法子能將她納了的話。”嘿嘿,只怕人家姑娘還看不上他呢!

星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個瘦小的女子,劉青雷微微地笑了。

***

“服、服、服侍?!”迷離的丹鳳眼一下子瞪圓,嗜睡的眼神霎時清明起來,略白的唇動了一動,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不、不、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后挪兩步,避開身前氣勢迫人的男子。

“是啊,阿弟。”清雅雅的聲音甚是和藹可親,

“當初我義兄要你跟隨回府,為的是什麼——你難道不記得了嗎?”聶大的手仿若不經意地拂過右臂。

呃——太、太……卑鄙……了吧?

“原本這船上是有侍候的奴僕,但……”儒雅的容貌上是深深的無奈,“也不知為什麼,這兩日江上風浪太大,為了加速行船,船主只得凋了那些奴僕去了船頭。”啊,沒法子,“我義兄的右臂實在是……所以,只得麻煩姑娘了。”

可話……也不是這樣說吧?

“怎麼,阿弟,你不想負起責任了?”幾日前的拍胸脯打包票他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哦。

“責、責任?”嗚,頭皮好麻,好麻。

“是啊,我義兄不是說了嗎?他要你隨他回府服侍他直至傷好,你也同意了的。如今你也休息了幾日啦,與我義兄也算熟悉了,所以,你是不是該開始了呢?”

“可……”她哪裏同那位“義兄”將軍大人熟啦?她除了那日曾近見了他一回外,這幾日從未敢冒犯過君顏呢。至於言語,更是一句不曾講過的啊!“大公子,男女授受不親,您也明白的啊。”

她不要啦。莫名的,她一點也不想同那位氣勢威嚴、神情冷峻的大將軍扯上一丁點的關係。

危險!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

“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許多身外俗事啦。”閑閑一句話,輕鬆地給她打了回票。

“可我、可我——”名節啊,這時代的女子都要保護自家的名節的!

“阿弟,你年歲應該也不小了吧?”就算最初會被她的一張娃娃臉欺騙,但看過她的言談舉止以及半垂鳳目中的成熟眼神,他敢斷定她至少有雙十年華,“能進將軍府是你的天大機會。你,不要呆呆傻傻的不知把握。”他透露一點點內幕消息。

可是,阿弟沒有他意料中的一臉歡喜,反而一下子冷下了雙眼、冷淡了紅顏,實在令他吃驚。

“公子爺,阿弟從來不奢想着麻雀飛上天,阿弟這一輩子更不曾想着成為人妻。”至於妾,則更不在她的設定中!“您既然如此講了,阿弟前去服侍便是。等將軍傷好,咱們便互不相欠了!”福了一福,她轉身走了。

這小小的女子……有意思啊。聶大不知為什麼,也微微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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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情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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