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爸爸!爸爸!’
‘恩恩,好久不見!’男人年約三十齣頭,鼻樑架着一副無框的圓型眼鏡,氣質溫文。很顯然是遠遊歸來,身邊還帶着行李箱與黑色的樂器盒。他興奮地擁着恩恩。‘想不想我?’
‘想!’
好溫馨的團圓圖。季聖理起身,男人也注意着他,微眯起眼,疑惑地觀量。
一種本能的敵意在對峙的眼中發酵。
溫冠威。
‘冠威!’楊俐的聲音替季聖理證實了。
‘媽,爸爸來看我了!’
溫冠威放下兒子,面對前妻,從容地微笑。‘小俐。’
‘你怎麼……你不是在美國嗎?’
‘我回來了。’
‘為什麼?’她很意外。溫冠威一向忙,半年才與恩恩會一次面,現在還不到時間。
‘說來話長。’他摸摸恩恩的頭,看他開心的模樣,望向她。‘你不會生氣吧?’
‘當然不會。你來看恩恩,他最高興了。’
‘你呢?’他問。
楊俐沒有回答。
眼前的景象讓季聖理有一種被摒除的感覺。他們三人在門外,他在門內;他們一家子團圓,而他--像個旁觀者。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站了出來,溫冠威的笑容隨之消失。
‘他是誰?’家裏怎會有個陌生男人。
‘爸爸,他是叔叔。’恩恩回答。
‘叔叔?’這一聽就是個曖昧稱呼。‘小俐!’
‘敝姓季,季聖理。’他一手摟住楊俐的肩,一手伸向溫冠威。‘幸會!’
溫冠威垂眼看他伸出的手掌,並未回握,冷冷地與季聖理對視,他放在楊俐肩上的手已經說明了兩人的關係,慍意在溫冠威的眼中浮現。
‘原來是你的“好朋友”,小俐。怎麼沒聽你提過呢?’
狀況突然,讓楊俐一時有些失措。‘我們……最近才在一起。’
‘是嗎?’他低下身,對着恩恩。‘爸爸剛剛看到這位叔叔抓着你,還扳壓着你手腳,會不會很痛?’
‘會呀,好痛喔!’恩恩奮力點頭。
季聖理心生不祥。
‘他在跟你玩嗎?’
‘才不是咧。’叔叔的樣子好可怕。
溫冠威很同意。‘對,我還聽到恩恩喊救命呢。’
‘聖理!’楊俐驚愕地看他。
‘那是因為--’
‘季先生,你跟我們恩恩相處的方式還真奇特,令我難以置信。’
這話什麼意思,懷疑他虐待小孩?‘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樣子。’
‘我很失望!小俐。’溫冠威不理他。
季聖理轉向楊俐。‘我怎麼可能欺負恩恩!’
楊俐當然信他,不過……‘恩恩,你自己說,叔叔欺負你嗎?’季聖理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冤枉,他雖然想修理恩恩,但也只是‘想’而已,他才不會打小孩。
六歲的孩子是不懂說謊的。恩恩眨眨眼,自知理虧。‘那個……’
‘不用說了,我看得一清二楚。’溫冠威抱住他,轉向自己。‘瞧他嚇的。小俐,這件事我們有必要好好談談。’
談個頭!
‘聖理不會的,他對恩恩很好。’
‘小俐!’溫冠威神情嚴肅。‘恩恩也是我的兒子,我信任你才讓他跟着你,現在回來卻看到這種情形,你說我能不擔心嗎?’
‘這……’
‘我們最好談談。’
溫冠威睨向季聖理,帶着一種高傲的姿態。
他是恩恩的父親,是有這個權俐。‘你先回去吧,聖理。’
她趕他走?‘不行。’
‘你先回去!’楊俐堅持,有一點無奈。‘我知道這很無理,不過你先回去,我會再和你聯絡的。好不好?’她軟着嗓。
當然不好。這溫冠威分明是故意的,他顯然很介意自己介入了這對母子的生活,季聖理不知道他在沒風度什麼,卻非常真切感受到敵意。暗示性地找他麻煩,這口氣他不想吞,何況他一走,人家不真的團圓了!
可是楊俐開口了,而他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害她為難,她也知道的。
現任男友與前夫的對壘,第一回合--他是輸了。
‘你不能誤會我。’
楊俐點頭,讓他安心。
季聖理回眄了溫冠威一眼,眼神毫不示弱。
???‘好了,恩恩自己說。’
恩恩望望爸爸,又看看媽媽,低下頭。‘我不小心弄壞了叔叔的圖,所以他才生氣,對不起。’
楊俐蹲下來。‘所以叔叔沒有欺負你?’
‘嗯。’
她轉向溫冠威。‘你可以放心了吧?他們一直都處得很好。聖理的脾氣很溫和,他喜歡恩恩,你冤枉他了。’
他在沙發坐下,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更不喜歡她為季聖理說話,認真地看她。‘你跟他到什麼程度了?’
她一怔。‘謝謝你的關心,冠威,不過這跟你沒有關係。’
‘小俐,你別覺得我多事,那個人不可靠。’
‘你又不了解他。’
‘我不用了解。我問你,他貴庚?’
‘他……’
‘應該沒多大吧!’溫冠威淡淡地笑。以他對楊俐的個性與境況的了解,她會再有交往的對象已經令他意外,更吃驚的是季聖理--看起來如此年輕。‘二十三、二十四,還是二十五?你不要騙我,他比你小吧。’
‘二十四。’她實答。
他搖搖頭。‘差了五歲。天哪,你怎麼這麼有勇氣?他根本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渾小子!’
‘他不是!’
‘除非是公子哥兒,二十四歲能做什麼大事業?’
‘他是沒做什麼大事業,但他有正當職業,聖理是建築師。’
‘建築師?哼,二十四歲的建築師。’溫冠威口氣輕蔑。
‘你在二十四歲時也已經是頗有名氣的演奏家了,不是嗎?’為什麼要用年齡評斷成就,楊俐不懂,何況這也不是重點。
‘好吧,別的不提。他那麼年輕,能當恩恩的父親嗎?再者如你所言,他有好的職業,長相又不差,理當有很多對像可選才對,為什麼要和比他年長又帶着個孩子的女人在一起?小俐,你要當心。’
說來說去,溫冠威就是繞着年紀的隔閡打轉,而這正是楊俐的致命傷。
她原以為他會給她祝福的,就像當年她瀟洒成全他的風度,但是他沒有。溫冠威對季聖理的存在相當有意見。
‘我不想起爭執,冠威,我的事你讓我自己處理好嗎?’
‘我是為你好,你一直都太單純。’看她似乎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他強調地說。
‘我明白,謝謝你。’但她不想再討論下去。‘別談這些了,告訴我你怎會突然回台灣,預定待多久?’
溫冠威推推眼鏡。‘我不回美國了。’
‘不回去?’
‘我打算返台定居。’
‘但你的事業都在那裏。’他的家人也早都跟着移民了,他一個人回來做什麼。
‘我會移轉過來,巡迴表演、課任的教職,不會影響太多。’
這些話三年前的他是不可能說的,台灣貧狹的音樂環境與美國相比,絕對無法滿足他旺盛的事業野心。
‘這沒有道理。是不是出了問題?’
溫冠威沉默,用溫柔的眼神看她。‘我只是想家而已。’
他的話……有別的含意。‘你就一個人回來?’
‘嗯。’
‘那呂小姐呢?’
‘我跟她--分手了。’
什麼!‘你離婚了?’
‘……。’
‘冠威,你--’
‘我們實在處不來,分開也是她提出的,這樣也好,美國……我已經倦怠了。我想回來,小俐。’
楊俐不語。他和她的婚姻維持三年,然後他說厭倦了,所以投向別人。經過三年,他竟又說出同樣的話。
‘你如何決定不需要我的同意,冠威,我一直都只有祝福。’
‘我明白。我正在休假,會在台南待一陣子,還可以……來看你嗎?’
她回他友善的笑。‘當然,恩恩會很高興。’
溫冠威的面容掠過一絲失望,對她的回答。‘這是我下榻的飯店房號和電話。’
楊俐接過。
‘小俐,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他突然說。
她握著名片,溫淡地看他。‘祝你有個好假期。’
就這樣了,她的眼睛不再有熱情。
是因為有了新伴侶?
‘爸爸,你真的會常常來看我嗎?好棒喔!’恩恩陪他到門口,黏着褲腳問。
溫冠威蹲下身,按他的肩膀。‘恩恩,你有幾個爸爸?’
‘一個啊。’
‘是我還是季叔叔?’
‘當然是你。’叔叔就叔叔,爸爸就爸爸,他不會搞混。
‘那你喜不喜歡爸爸?’
‘喜歡!’
‘爸爸搬回來和你們住好不好?’
‘咦?好啊。’
他滿意地笑了,壓低聲音對恩恩說道:‘那你要幫爸爸,別讓媽媽被季叔叔給搶走了。’
???‘所以咧?’李聖理雙手抱胸。
‘一切都是誤會。’
‘我好委屈!’
‘誤會嘛。’她捏捏他臉頰。‘你在氣頭上,看到那種畫面誰都以為你想打人。’
‘我沒有!’他揚手否認。‘還好啦,那隻皮卡丘還滿可愛的。’
楊俐正色。‘恩恩太頑皮了。’
皮的人是季聖理,狗頭軍師不對自己出的餿主意負責,還笑人家,當然慘遭報應了。
他後來想想真有點愧疚。‘你沒把他怎麼樣吧?’
‘我罰他兩個星期不能畫畫。’楊俐非常嚴肅。
這麼慘?那他罪過大了,恩恩會恨他的。‘其實是我先惹的禍,圖已經修好了,你別罰他。’
‘不行。’
‘這位賞罰分明的媽媽,現在是我在求情,拜託給個面子好嗎?’
‘聖理,你這樣會妨礙我對恩恩的教育。’
‘可是你這樣會影響我和他的感情。’
‘他記取教訓,以後就不會再調皮了。’
‘特赦一次行不行?’
她想了一想。‘不行。’
他知道她也有固執的時候了。雖然這種嚴正的教育態度是正確的,但恩恩要是討厭他,那他麻煩可大了。
‘真的不行?’他欺近,出其不意親了她一下。
‘聖理?!’楊俐捂住面頰。
‘賄賂你。’
‘狡猾!’
‘不接受?’
‘當然不行。’若是接受她還有為人母的資格嗎?他就愛出怪招。
他眯眼,攬住她的腰,很快突襲楊俐的嘴唇。‘這樣行不行?’
‘你別鬧我!’
‘那這樣呢?或是這樣?’他更得寸進尺,往她頸間探去,四處游移。
‘不……行。’她愈喊愈沒力。
輕輕淺淺的吻,有清清爽爽的薄荷香。他自嘴唇吻到頸間,又從頸間吻回嘴唇,舒服的擁抱甜蜜的吻,一次兩次三次,由淡入深,勾出她的回應。
她好喜歡季聖理的味道。
攬在纖腰上的手伸到背後,攏成圈圈,圈住兩人的相貼,圍住愛情的滋味。
他離不開她了。離不開她鬆軟的秀髮,柔滑的細膚,迷人的唇瓣,如此深深、深深吸引他。一室無聲,只有兩顆熱情的心澎湃跳動,繾綣相依,醉戀不已……季聖理忽然仰起頭,面色潮紅。
楊俐張開眼睛喘着氣,臉上更羞,因為剛剛那一瞬間,氣氛燒亂走了樣,他臉紅的原因--他們都有感覺。
差一點點,理智就被剝裂了。
‘恩……恩恩呢?’他尷尬地笑問,同時想起從一進門就沒見到小朋友的影子。
她的呼吸尚未順過來,一時答不出話,他傾過來又啄她一下,幫她扶正身子,這才拉開安全距離。
楊俐連忙梳平被掠亂的髮絲,兩人相視一眼,有默契地以笑化之。
‘冠威帶他出去了。’
季聖理的笑容消失。‘溫冠威?’
‘他們父子很久不見,他帶恩恩去動物園。’
戒色自季聖理眼中升起。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那溫冠威感覺太威脅,尤其看他的眼神帶着濃濃的挑戰性,敵意橫生的態度,讓季聖理覺得他的出現很不單純。
‘他還沒走?’
‘他正在休假中。不過有回國發展的打算,應該會留在台灣好一陣子。’楊俐看他。
‘怎麼了,你不高興?’
‘我不喜歡他。’他坦白而言。
‘聖理,他是恩恩的爸爸。’
‘我知道,我不該介意的,只是我--’他嘆口氣,攤攤手。‘說實話吧,我心裏不安,怕你被搶走。’
‘什麼?’
‘我有這種恐懼是正常的。’
‘聖理!’楊俐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你在想什麼,怎麼可能。我跟冠威已經離婚了,他也再婚……雖然現在又離婚了,不過絕絕對對不可能的,你根本是窮操心。’
‘他也這麼想嗎?’他不認為。
‘我和他現在是朋友,離了婚還是可以維持友誼吧,你吃醋的模樣好像小孩子。’
‘你在罵我幼稚?’
‘討厭,你嫌我比你老了。’
‘才沒有!’
‘你明知道我很在乎的。’
‘我才不在乎!’他說完,與楊俐對望,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們的心似乎都不夠踏實。’
她依住他肩頭。‘我喜歡你,聖理。我不想否認過去的感情,因為那確實是我的經歷,但也真的已經過去了。我有恩恩的監護權,但是不能剝奪冠威愛他的權利,他們畢竟是親父子,你……能了解嗎?’她仰首,詢問地看他。
季聖理沉默了會兒,點頭。
‘除此之外,我和冠威沒有其他牽繫了。如果你吃醋,那很莫名其妙,然後我們會吵架,我嘴笨又吵不贏,就會很委屈,我不喜歡這樣。’
‘我在胡思亂想?’
‘對。’
‘對不起,我反省。’
‘好。’她釋懷地笑。
她光明坦蕩的樣子真令人對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溫先生--我會與他和平相處。’季聖理雖然這麼說,心裏的迷疑仍難削減,這是男人的直覺,一種屬地被侵的警訊。
溫冠威真的沒有企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