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真的和虹盈分手了!”
“沒錯。”
“你居然真割捨得掉。”
谷頌廷聳聳肩。“長痛不如短痛,我不想折磨一輩子。”
“不愛她了?”
“不愛了。”一點眷戀也沒有。
西宮冀看着他,然後嘆口氣。“那你就好好對何舫。”
谷頌廷眼睛一亮。“她告訴你的?那麼……她願意?”
“你一出手哪個女人抵擋得住,何況她暗戀了你十年。”他冷冷地說,心也狠狠地抽着。“和你分開虹盈一定不會情願的。你已經傷害了一個女人,別又再來第二次。”
谷頌廷對他尖銳的語氣感到疑惑。
“西宮,你在不爽什麼?”
“沒有。”
谷頌廷精明地打量他。
“我當然會對何舫好。”
“如果你食言,我會跟你算帳,我說真的。”
“你喜歡她,對不對?”
被說中了心,西宮冀不發一語,任好友去猜。
“我早該看出來了。”谷頌廷一拍額頭。“難怪了,你從來不曾這樣關心過一個大人,為了她不惜跟我討人情,安俳約會,只因為她想和我這心上人見面,現在又鄭重其事地要我保證會給她幸福。”除了一片痴意,沒有別的解釋了,原來西宮冀不是不愛女人,他中意何舫。“你也太偉大了吧,西宮,你想做聖人嗎?”居中作媒把心愛的對象拱手讓人,這種情操可不簡單。
他不想!
“我爭不過你。”
谷頌廷沉默,隨後搖頭笑了笑。“我能贏你的,似乎也只有女人緣而已。”
西宮冀嚴肅的眼睛鎖住他。“你既然選擇她,就別辜負她。”
“看樣子你真的很喜歡她。”喜歡到犧牲奉獻,不計一切。“西宮,再幫我一個忙吧,就當為何舫做的。”
“什麼?”
“幫我……再拿一份‘朝陽’的合約。”
他難以置信自己聽到的。“你開什麼玩笑!”
“只要是‘朝陽’的案子每家公司都想接,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只能找你,你有這個能力。”
“你知道我不能。”
“這對我很重要!”
“那你就靠自己的能力爭取!”西宮冀看着他,很不能理解。“你是怎麼了?這麼沒志氣的樣子不像是你。”上一次的幫忙他當作特例,西宮冀未料谷頌廷會再開第二次口。
“我不得已。”谷頌廷說,臉上是現實逼人的挫折。“我快被踢出去了,只有拿到‘朝陽’的合約才能保住我在公司的地位,而那並不容易!你自己也很清楚。除了找你這少東幫忙,我無法可想了。”“那種公司,也許你離開更好。”
“說得輕鬆。重新再來,那麼我之前的努力呢?”谷頌廷苦笑,有些酸酸的。“你不會明白的,我們這種小老百姓生存的辛苦。”
西宮冀皺眉。“這話什麼意思?”
“你從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身為朝陽財團的少公子,銜着金湯匙出生,生活從來不用愁。不必為了掙一口飯而勞碌奔波,不須為了升職和人明爭暗鬥,想到未來的前途與方向時更不會戰兢憂慌,茫然失措。菁英——這個名詞對我來說多麼不容易,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血汗;可是你,西宮,你什麼都不用做,因為你生來就在社會階級的最頂層!對,你討厭上流社會的制式虛偽,喜歡無拘無束地過日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沒有富甲一方的父親,如果你有來自家庭經濟的壓力,你還能這麼隨性自由地玩攝影嗎?”
一番話,說得他十分錯愕。
“我從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出生富豪難道是我的原罪?”
“是你的幸福,一個人的出生無從選擇,但你可以選擇幫助我。算我求你了,西宮!”
“我說過‘朝陽’的事務我不再插手。”
谷頌廷也橫了心。“你忍心見死不救看我落魄嗎?如果我失業了,何舫和我在一起絕對不會快樂。”
“頌廷!”
“你喜歡她,可惜,她喜歡的人是我。你希望她幸福的——對不對?”
“你變了。”
谷頌廷笑,自己也很無可奈何。
“是環境讓我改變的。出生平凡,是我的原罪。”
???
柯萊兒的首部攝影寫真《風情》如預期的,一上市立刻造成轟動。書如其名,鏡頭下的她忽而是清新脫俗的美少女,忽而是艷麗撩人的傾城絕色,千嬌百媚萬種風情,完全表現出她天生征服異性的魅力及野心,不用飄洋過海的美景添色,只賣柯萊兒一個人的氣質與美麗。隨着寫真成功狂銷,連帶帶動了新專輯的買氣,將這位玉女的身價推到新一波的高峰。
唱片公司賺錢,經紀公司賺錢,出版社也賺大錢,普天同慶地大肆慶功,犒賞所有工作同仁。
除了一個人,而且是最大功臣。
西宮冀。
他忽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
???
在哪裏呢?
何舫沒想到西宮冀竟然會失蹤。他的公寓人去樓空,所有聯絡方式也都失去作用,就算去流浪也不會消失得這麼徹底,但他就像被風吹走一樣,從地球表面不見了。
他們有一個很不愉快的結束。
他在生她的氣?不想再有任何牽扯了,所以要走也不通知一聲?
彷彿兩人從來不曾認識!
可惡!該生氣的人是她吧,他那樣下流的欺騙,說有多低劣就有多低劣,她一輩子都不想原諒他!
那她幹嘛還要找他?而且找得這麼辛苦,直挂念着他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要走,到底躲哪去了。何舫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她已經混亂了,反正……她就是無法忽視心回深深的、難受的失落感。
“何舫!何舫!”
回過神,是谷頌廷在喊她。“……學長。”
“你的臉色好差。”他關心地說。
“有嗎?我沒事。”
不要想了,想他做什麼呢?
也許他受了她的刺激,所以去追尋他的愛情了,自己卻還傻呼呼地在這分心。對她來說,現在重要的人是谷頌廷,別管西宮冀了!
谷頌廷握住何舫的手,牽着她,凝視她面孔。“何舫。”
“嗯。”
“你好美。”
她紅了臉,低下頭。
谷頌廷露出笑容。“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能夠這樣坦然自在地和你一起。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會珍惜你的。”
這段話是她痴等多年的想望,她該欣喜若狂,該輕飄飄陶陶然,結果她卻沒有一點反應。
“何舫。”谷頌廷又喚。
她抬首。
“你真的願意和我交往?”他問。
她默然,點頭。
“和我在一起怏樂嗎?”
“我很快樂,谷學長。”他是她的偶像呀。美夢成真,怎不歡喜?
“可是你不專心,在想什麼?”他注意到了。她人在他面前,心思卻恍恍惚惚,不知雲遊何方。
“我——”
“說出來無妨。”萬人迷的谷頌廷一向習慣被女人全副的注意力包圍,她這樣心不在焉的讓他頗為難堪。如果她有心事,他願意聽聽。
何舫咬着下唇,猶豫了會兒,還是開口:
“你知不知道西宮冀在哪裏?”
谷頌廷臉色一變。“為什麼問?”
“他不見了,很多人在找他。”
“哦?”他應了聲,別開臉,神情不太自然。
“他有和你聯絡吧,你知道他在哪裏?”早該想到問谷頌廷的,以他和西宮冀的交情應該會有消息。
“我不知道。”谷頌廷卻搖頭,讓她失望了。他停頓一會兒,聳聳肩,道:“其實這也沒什麼。西宮這個人本來就是四處流浪四處跑,找不到人是常有的事,也許他又到某個偏遠地帶去了。”
“是嗎?”但何舫就是感覺不太尋常。
“你似乎很關心他。”他端詳她面容,突然說。
“我……”
“西宮不見了,讓你這麼擔心?”
“不!我只是只是……”只是什麼?她也不知道!結結巴巴說不出所以然,就像個被識中秘密的孩子,心虛又慌張。
谷頌廷反倒笑了笑,摟住她身子。“別急。我隨口講講,無心的。別管他了,和我在一起,請你的心思想想我們的事情吧。”
何舫陷在結實的胸膛中,任他擁抱。“想什麼?”
谷頌廷抬起她的下巴,微笑。低喃的聲音像酌醇的甜酒:“我想吻你。”
他說著,嘴唇也貼近了她。
他的吻,是她的夢,是她一生最大的期待。
何舫閉上了眼,卻在相觸之際忽然推開他!谷頌廷冷不防地,倒退了好幾步。
他眨眼,沉默地看她。
“對不起——”她扶着頭,迷亂的模樣,又像釐清楚了什麼,歉然地望着谷頌廷。“對不起。我不能,我不能……”
他的微笑,變成了苦笑。垂下眼搖搖頭。
“我知道。”他說,眼裏透着瞭然,有點無奈但不意外。“你也許沒有發現,你說你一直暗戀着我忘不了我,可是你從來不曾喊過我的名字,學長學長地叫,反而喊西宮時自然又順口;而且我們在一起,話題總是脫不了他。我早已有所察覺了。”
“學長……”
“看吧。”他笑,隨之正色。道:“你喜歡的是高中時代的我,不是現在這個谷頌廷。剛剛推開我的一瞬間想必是你想清楚了,何舫,現在縈繞你芳心的人,是誰?”
是誰?
這個問題,她找到了答案。
“我要的女人絕對必須全心全意地愛我,顯然你不能。也許,你該去找那個比我更重要的人。”谷頌廷走上前,輕輕地推了她一把。
何舫看了他一眼,專在地。這一眼是對他完全的告別,告別她自我陶醉的愛情夢,她徹底清醒了,轉身離開了谷頌廷。
十年單戀,付諸實現的同時也劃上了句點。
“這下扯平了。”谷頌廷看她的背影,喃喃自語。
???
她推開谷頌廷,因為那一瞬間浮上腦海的影像——是西宮冀的臉。
若是擁抱,她喜歡西宮冀的。
若是親吻,她喜歡西宮冀的。
她找他,因為想念他。她喜歡他,早就已經愛上他了!偏偏三心二意又遲鈍,失去了他才看清自己的真心,現在想通又有何用,太遲了。
她要到哪裏去找他?
傻瓜,傻瓜!何舫對自己的愚蠢懊悔,想到兩人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她捂住臉,還是擋不住滑下的淚,終於不支地在街頭蹲下任情緒崩泄。
西宮……
有人靠近,搖她肩膀。“小姐,你沒事吧?”
何舫仰首,因為這熟悉的嗓音,她迅速望向對方。“西——”
聲音倏地停住。站在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人——一樣的修長,但不是T恤牛仔褲,而是深色的三件式西裝,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鼻樑上架着細框的金邊眼鏡,優雅利落的貴氣像是年輕有成的企業人士。如果不是那張臉,那平直的濃眉深邃的眼,她會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但真的是西宮冀,是他!
“何舫?!”他也很意外,拉起她。“怎會是你,怎麼了?”
她揉擦雙眼。
“你在哭?”西宮冀發現她的紅眼和淚痕。
“沒有,是……灰塵吹進了眼睛。”她否認,牢牢盯着他,生怕他又會像泡沫一樣忽然消失。
“噢。”他放開她,也移開了目光,十分刻意。
“西宮,我……”何舫想說出心裏的話。
“也對,你現在應該非常地快樂,怎麼可能蹲在路邊流淚。”他的語氣像怪自己多管閑事。
不是這樣的,她不快樂,一點也不快樂。
她眼看着他疏離的神情,心情頓時像被兜了冷水,凍結成冰,流不到出口。
“你呢?又怎麼會在這?”而且這個模樣。她問。
西宮冀的視線調回,看她一眼。“因為你擋到我的路。”
他的路?何舫望向街道另側,是着名的“朝陽財團”本部大樓。“你……”,“Jim”停在路旁的白色朋馳由司機開門,走出一位棕發女郎,美艷的身段裹在合身的昂貴套裝下,她瞄一下何舫,用輕揚的語言柔聲問他。
他說了幾句流利的法語回答,女郎點了點頭。西宮冀回過身,面對何舫。
“是法國合作公司的主管,過來做考察。”
何舫顯然不懂。
“‘朝陽’是我父親的公司,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他解釋。
西宮冀的一切突然變得無比陌生。他竟是大財團的少東,怎麼會?她沒法將這身份和他聯想在一起,他一直都很“平民化”呀!
“這是你失蹤的原因?”
“我總得回來。”
“那你的攝影……”
“只是興趣。”
他掩起自己眼裏的落寞,對何舫的欲言又止並未牽挂於心。他早就承認輸了,得不到的愛情除了祝福又能如何。
“我得走了,你自個兒保重。”
“西宮!”她想說話,但一開口那熱烈的心情卻又再度結冰,梗在喉嚨,化成了無聲。
他回頭,極為珍惜地瞅她一眼,然後垂下眼睫,只在轉身之際留下一句:
“祝你幸福,我說真的。”
他步入大樓,獨留何舫一人站在街道中央。
她想告訴他實話,可是卻說不出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世界,站在“朝陽財團”三十二層的豪華大樓下,她的身影渺小得像一粒沙。
她和西宮冀,從此錯開更遙遠的距離。
???
西宮冀一進辦公室,就看到沙發上的不速之客。
“阿苓。”
西宮苓起身,打量他一眼。“我剛從爸爸那兒過來。”
他點頭,走過她身邊,輕描淡寫地問:“累嗎?”
她不讓他岔開。“這是怎麼回事?我不過陪媽媽出國度假一個月,回來你就轉性變孝子了。”
“這不是很好?”
“你受了什麼刺激?”
“沒有,只是看開了,想讓大家開心。爸爸放心,媽媽不操心,你也不用當夾心了。”
“你真這麼想,當初就不會鬧革命。”
“所以我說看開了,人不能太自私,該我扛的責任就我的。”
西宮苓靠近他。“哥,你有苦衷?”
西宮冀看她,忍不住笑。“我真是失敗,惡劣到連親生妹妹也不相信我會回來做我分內該做的事。你別想得太複雜了,阿苓。”
“爸爸告訴我,你是因為替人爭取一紙合約,只好履行對他的承諾。”
他默然,轉身望向玻璃窗外。
“為什麼?”
“你別管。”
“何舫呢?她知不知道,她怎麼辦?”
“我……被她甩了。”
“甩了?怎麼可能!”上回明明見他們打得火熱,那甜蜜的樣子,她滿心以為哥哥找到愛的歸宿,他也說要牢牢把握住的。而何舫,難道不明白他的感情?
“是真的。我一敗塗地,壯烈犧牲了。”
西宮苓瞪着眼前的敗兵。“所以你就自暴自棄。”
“你怎樣說都行。”
“哥哥——”
“夠了,”西宮冀揚手,阻斷她。“你就隨我吧,履行承諾也好,自暴自棄也行。這間辦公室我遲早得回來,現在只不過將時間挪前,大家皆大歡喜,你應該高興。”
西宮苓一點也不,她覺得他現在這樣反而更昧於現實。
“你用工作麻醉自己,是不會得到快樂的。”
西宮冀沒有答話,兀自站在落地窗前,聽妹妹離去的鞏音。
他不會快樂,永遠都不會了。
他就這樣靜聲俯瞰窗下車水馬龍、行人來去的街頭,那紅磚道上早已沒有相思的伊人。直到總裁室傳召,西宮冀才收回心神,去見父親。
“我真想不透,你為什麼不肯把才能好好放在這。”西宮陽坐在真皮辦公椅上,握着鋼筆說。
“F.T的案子如何?”
“好極了!”這是西宮陽的評語。“多了三%的回收是估算外的,而你還能讓對方帶着笑容滿意點頭。”他更滿意。“我該更早把你綁回來的,兒子,你遺傳了我的優秀基因,天生就是談生意的料。”真的不該讓他玩相機。
“那可難說,也許我這次辦得好,下一回卻搞砸了,畢竟我只有以前學生時代的打工經驗而已。”
“而那打工的兩個月你讓公司的年營利額成長了一成五,孽子!你根本只是有心無心的差別。”這一點西宮冀不同父親爭論,反正都無所謂了。
“以後我會安分的。”
西宮陽端詳着他,突然對這平和的對陣頗不適應,好一會兒,他擺擺手。“沒事了,你出去吧。”西宮冀開門正欲退出,又被喚住。
“阿冀!”
他回過身。
“我的意思是——你給我滾出公司,過了三十歲才准回來。”
“爸!”
西宮陽微揚眉梢。“你以為我看不出你那漫不經心的失魂樣嗎!你這次應該多拿五%的。我不管你受了什麼創傷或者打擊,去給我好好調養再回來,我要一個一百二十分的兒子傳承衣缽。”以他的立場,能退的只有這麼多了。
但已夠西宮冀感激!他確實……希望遠離這窒人傷感的束縛之境。
“謝謝您。”
再沒有比西宮陽更聰明的父親了。他現在的慈悲,會在將來換回一個心甘情願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