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天空湛藍,和風輕拂,黃鸝鳴翠柳,白鷺上青天。

啊,春天果真好過什麼都沒有的嚴冬。

暢意地舒展開雙臂,迎面撲來的暖暖細風,讓他忍不住嘆息連連。

只是,剛被從周公那裏硬扯出來的某人,卻沒有什麼賞景惜春的好心情。

“尉遲,你無聊啊,大清早的不在家好好研究你的圍棋,幹嗎來我這裏擾人清夢?”昨夜他三更才睡耶。

“不是我要來,而是——”尉遲聞儒隨手指一指漾波湖畔正聊得不亦樂乎的兩位小女子,揚揚眉,“人家說是非常想念你的小丫環,所以,就來嘍。”漫不經心地彈一彈手指,尉遲聞儒笑得……十分礙眼。

“去!少在我眼前笑得這麼礙眼!”不就是終於償了心愿嘛,有什麼好得意的?“別忘了,這裏是我聶某人的地盤。”不要太囂張哦。

“哪裏敢忘呀,畢竟,我還是要靠你來養家餬口的。”尉遲聞儒殷勤地親自倒了杯清茶,遞給那個呵欠連天的“聶某人”。

“啊,說起這個,我倒有事要說。”背了八九年的擔子總該卸下了吧?“如今你的阿棋不用再操心那書坊的經營,閑着也是閑着,那間茶樓交給她如何?”聶家的生意他都自顧不暇了,實在不想替死下去。

“不可以。”笑眯眯地打了回票,尉遲聞儒笑得十分開心,“我盼了十幾年耶,終於可以與阿棋夫唱婦隨,一同暢遊於圍棋之中了。你說,我可能讓其他瑣碎小事佔據我們的時間嗎?”

每日與阿棋圍桌閑坐,或讀書,或習字,當然終於可以重拾耐心,認真教她下棋,沒有煩人的書坊事物,日子說有多愜意便有多愜意。呵呵,人間極樂?錯,應是神仙生活才是!·

“好了,別得意了。”實在看不慣好兄弟這副白痴的模樣,聶修煒忍住吐口水的慾望,涼涼地潑他一身冷水,給他降降溫,“不過是人家阿棋肯終日待在你身邊了,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又不是終於抱得美人歸了。”

“死聶!你找打是不是?”劈頭蓋臉的一盆冷水澆下來,滋味是不太好受,“什麼抱不抱的?誰像你呀,整日色眯眯的,只想尋個機會吃了你的小丫環。哼,色胚!”

“喲,喲,被戳住痛腳啦?”涼涼地一笑,聶修煒也學跳腳的那人彈一彈手指,“有本事你也去吃呀?就怕吃不到,哦?”

出門千萬別說尉遲認識他聶某人,明明愛人家阿棋小姑娘愛得死去活來的,還要死裝純情,每夜摟着人家不放,可連根小手指頭都不敢造次!

嗤,簡直丟男人的臉嘛!

“你管我!”忍不住引用起阿棋的口頭禪,“我那是尊重,尊重!你懂不懂呀?”

“是,是,您那是尊重。”打哈哈地應了那個尉遲君一句,聶修煒話鋒一轉,“不過,這茶樓的事阿棋到底知道了沒?”……

聳一聳肩,尉遲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啊?”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聶修煒幾要抱頭哭上一哭,“她都曉得了?那些銀子的事也曉得了?死尉遲,你想害死我呀?”嗚嗚,希望阿棋大姑娘心眼不要太小,最好不要記起他曾捉弄過她的事。

“哭什麼呀?我家阿棋又不是凶神惡煞,放心,她很寬容,不會殺你的。”頂多施點小損招……呃,施點小計謀,小小報復一下而已。

“算了,你的話十之八九不能信。”可憐地嘆了一口氣,聶修煒痛下決心,“我還是自己先去認錯比較好。”他招誰惹誰了呀?“那間茶樓我無條件送她。”落一個順水人情比較不吃虧。

“喂,茶樓本就是我的。”正主兒在這兒呢。

“我管你!”反正茶樓現在他手中,他想送誰就送誰,“我替你白乾了這麼多年,你還不知足呀?”

“說話要憑良心哦。”尉遲聞儒斜睨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從‘笑香樓’拿走了多少東西。每年無償送人情的絕頂好茶比茶樓賣的還多吧?”

“我又沒送別人!”就知瞞不過這隻看似溫馴白痴的滑頭,“黑山你認識吧?逍遙島你也熟吧?”送來送去還不是送了他們的結拜兄弟?

“是喲,拿我的東西送人情,還真理直氣壯。”並不是心疼銀子,而是看不慣死聶的這副小人嘴臉,“再說了,你在我茶樓真的白乾了嗎?怎不說你是在拿茶樓做試驗品,看你有多大能耐?”當初他並不想收下楚老爹的這份大禮,而是這聶某人在背後躍躍欲試地迫他收下的。理由是他們幾兄弟可以多一個玩的地方呀,順便他聶某人也可以一試身手,經營看看嘛!

噴,當時也不過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小孩童,偏一心往錢眼鑽!

商人本色喲。

“至少,我給打理得不錯吧?”嘿嘿乾笑幾聲,聶修煒只能承認他當時確有私心。他能在接手家中玉器坊后干出點成績,原因便在於那幾年在茶樓學到了不少的經營之道。

“得了便宜還賣乖。”無可奈何地也笑了起來,尉遲聞儒隨手指一指窗外,“那兩個到底有什麼好說的呀,聊了這麼半天也不累。”

“女人嘛,自然有女人的話題啊。”頗有心得地擠一擠俊臉,聶修煒笑眯眯地,“喂,尉遲,決定了沒有呀?”

“什麼決不決定的?”幹嗎笑得這麼奸詐?

“成親啊!”雙手食指一比,“與你的准娘子拜堂成親,還沒決定嗎?”不像他,人家小姑娘死也不肯點頭嫁他,說是還小,不急。不急?他快急瘋了!

“放心,不會忘記請你喝喜酒的。”這便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嗎?“不過,你急什麼呀?”

“我急——”差一點被口水嗆到,“我是在替你急!別狗咬呂洞賓好不好?”

“唉!”不由得長長嘆一聲,尉遲聞儒笑得不太甘願,“我也想啊,可阿棋死活不點頭。”他總不能硬逼她拜堂花堂吧?

“咦,這就奇怪了。”聶修煒挑挑眉,“你們兩個不是已經講開了嗎?你喜歡她,她也承認喜歡你,既然都喜歡,她幹嗎不點頭嫁你?”

尉遲聞儒只能回給好兄弟一個苦笑。

為什麼阿棋不肯嫁他?

因為她始終不甘心!

不甘心耗了她無數心血的書坊就此易手他人,不甘心花費了大量精力的印刷計劃就此擱淺,並讓別人竊去成果,不甘心輸得這麼不明不白。

更不甘心——憑什麼女兒身不能躋身於商場,不能同男人們一樣面對外面的世界!

她不甘心啊,她偏要去搏一搏!

她要用實際行動向這男權的世界證明:她是女紅妝,可一樣能自由地生活在男人們的世界中!

自古女子不如男?

哼,她偏要推翻這可笑的斷言!

“尉遲?”

“啊?”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含笑望着好兄弟。

“你願意收手讓她去搏上一搏?”聶修煒問得鄭重,絕無開玩笑的意思。

“你愛那個小丫環嗎?”不正面回答好兄弟的疑問,尉遲聞儒反而指向窗外,不遠的漾波湖畔,阿棋和那名小姑娘依舊談得火熱。

“阿濤?”聶修煒也放眼望過去,在視線落在他心繫之人的身影后,聶修煒不由也放柔了聲音,“我也不知我着了什麼魔,竟會將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放進了心裏,被她不講理地霸住了所有心神——是,我愛她。”愛啊,愛到一時一刻也不想離開她身邊,愛到想一輩子與她永不分離。

“雕玉是男人們的專利,可阿濤想學,所以你教了。”

“是,學會雕玉一直是阿濤的夢想。”正是為了這個夢想,濤少小離家,來聶府為奴,只為了學習雕玉之技。

正是雕玉,讓他與阿濤相識、相戀。

“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開玩笑!阿濤的夢想也就是我的夢想耶!我愛她,自然愛她的所有,自然也會助她早日達成夢想。”既便雕玉佔據了阿濤大部分時間與精力,既便雕玉在阿濤心中佔據了第一,而他只能排於雕玉之後——心雖不甘,心雖嫉妒,卻依然全力支持她!

因為,他愛她。

“是啊,愛一個人不是折了她雙翼,不是限制她的自由,而是給她一片天空,放她去自由翱翔。”尉遲聞儒拍拍好兄弟的肩,與他一同望向不遠處的心繫之人,“等她願意停駐了,等她累了,她自然會飛回你的身邊,會投進你為她而敞開的懷裏。”

若她心愛的女人是一頭勇敢的小鷹,他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而將她馴養成籠中的鳥雀。

是鷹,便該讓她翱翔於屬於她的廣闊宇宙。

他要的,不僅是一個女人、一名妻子,更是一個夥伴、一名知已,是能與他心靈相通的另一個他。

他要的,是一個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的妻子,是與他相伴人生路的伴侶。

好半晌,聶修煒才笑着嘆一口氣,“聞儒,我第一次發現,你已是一位男子漢了。”

“崇拜我嗎?”他不介意的。

“呸!”不給面子地啐好友一口,聶修煒幾乎吐血,“少自大了!”

兩兄弟相視,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

“去、去南京?!”

未染胭脂的素凈臉龐上,滿是驚愕與濃濃的不舍。

“是啊,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拍一拍閨中好友的肩,阿棋也很捨不得,“阿濤,以後再見面怕要隔好長一段時間了。”

兩人相識雖不過一兩年,卻極為投緣,幾回下來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我聽大公子講過你和尉遲少爺的事情了。”阿濤眨眨已快泛淚的雙眸,“沒了書坊,可以自己重新再建一間書坊啊,幹嗎非要離開京城,搬到那麼遠的南京城去?”她捨不得阿棋走。

“就是為了重建尉遲書坊,我們才要搬去南京城的。”她要從頭重來!

“為什麼?”在京城不好嗎?至少有人脈,有熟識的老主顧。

“因為我要證明給他們看看,”讓那些瞧不起女人的自大狂們好好看仔細了,“不管在哪裏,我阿棋還是阿棋,我一樣能掙得屬於我應擁有的一切!”

女人怎麼啦?女人一樣也不比男人差!’

“阿棋姐姐,你真勇敢。”阿棋重重點頭,“我好崇拜你哦!”這便是巾幗英雄了吧?

“呵呵,不用太崇拜啦!”圓圓的杏眸一下子笑眯了起來,“你也很不錯啊。”為了自己的夢想而離家在外獨自打拚。

這幾個月來,少了書坊,沒有了可以操心的事物,她專心致志地在家陪着尉遲。聽他給她講解詩文,伴他習字作畫,將一顆心全投進尉遲的圍棋之中。

她想認真地學棋,想做一個尉遲心目中的好棋童,做一個稱職的好妻子。

可是,沒有幾天她便發覺,她,做不來。

她總在尉遲念書給她聽時,不由自主地想去看那些落滿灰塵的賬冊;總是在尉遲習字時,她偷偷想撥動牆上的算盤;總是在尉遲講解棋藝的時候,心神飛到書坊經營計劃中去。

她總在想,若是書坊仍由她掌控,印書坊該建成吧?那本《黎昌先生集》可是否能依計劃熱銷?書坊盈利了,該怎樣去謀更大的發展……

心神全是她的,偏就無法控制。

如果說幾年前試着接手書坊經營是圖一時新鮮,當做一件遊戲來玩的話,經過了這幾年的滾爬摸打,她已漸漸愛上了書坊,愛上了經營之道,愛上了身處商海的刺激感受。

那年,尉遲老爺及夫人不幸仙逝,她隨着尉遲搬人城郊的小小跨院。簡陋的住所,五間小小的搖搖欲墜的書坊,是尉遲的所有家當,也是他與她惟一的生存依靠。

那時,她心慌啊,她不知何去何從,她看不到未來在哪裏。幼時乞兒的經歷讓她害怕,她再也不想去過那饑寒交迫、無依無靠的日子!再也不想!

可尉遲沉迷於圍棋之中,並不關心他們的未來會怎樣,不擔心以後吃不吃得上飯。但她卻很清醒,清醒到一直陷於彷徨失措之中!

她該怎麼辦?她要怎樣做?她應如何去努力,才能保住她與尉遲以後的活路?

她害怕得要死。

她從沒告訴尉遲那時的她是怎樣的心情!因為即使現在回想起那初搬進城郊別院時的晦澀心情,她的心,還是難受得緊。

那一年,她才剛跨進十三歲的門檻,根本還是個懵懂的孩子。

可就是那一年,她被迫揮別了無憂無慮的少兒時光,被強行帶入了爾虞我詐的成年世界。就是那一年,帶着膽怯、帶着驚恐、帶着惶亂,她開始跳進商海之中,冒着被溺斃的危險,游出了第一步。許是上天垂憐她,賜給她許多的好人,讓一無所知的她,在張先生等人的幫助下,漸漸開始成長。

痛苦、驚恐、好奇、好勝……一路行來,她的信心愈來愈大。直到現在,在遠離經營之道數月後的今天,她才驀然發現,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什麼也不懂的懵懂少女;她才恍然明白,經營之道,早已深植於的她頭腦,滲進了她的血液,再也無法驅逐出去。

這一輩子,她註定是一名商人,註定要在商海中悠遊一生一世。

或許苦,但她甘之如飴。

“阿棋姐姐?”阿濤望着陷入回憶中的女子,有些……自愧弗如。同是女孩兒家,她卻沒有阿棋那種敢做大事的氣魄,少了幾分英氣。

想來,阿棋註定要成為翱翔穹蒼的美麗蒼鷹,而她,則不過是一隻不起眼的小鳥而已。

她,好羨慕。

“阿棋姐姐,我……可以跟你去嗎?”她也想成為一天美麗的大鷹!“阿棋姐姐?”

阿棋一下回過神來,迎上了那一雙杏眸,“阿濤,剛才你說什麼來着?”

“我、我想跟你去。”她堅定開口。

“隨我去南京城?”阿棋一挑眉。

“嗯!”

“為什麼?”只怕聶大公子那一關便通不過。

“因為,因為我也想像阿棋姐姐那樣,成為一隻美麗的鷹!”阿濤講得很認真。

“鷹?”不可置信地重複一聲,阿棋笑開,“什麼鷹呢?”

“就是、就是為了夢想而努力的、鷹啊!”

“那阿濤的夢想是什麼呢?”

“雕玉。”阿濤點點頭,“總有一天,我會學成雕玉之技,雕出世上最完美的玉品來!”

“所以,阿濤也是一頭美麗的鷹啊。”

“我?是嗎?”她整日坐於小小的斗室之中,怎會是翱翔無際的鷹?

“只要你肯為夢想努力,你便是。”

歪頭細思了半晌,阿濤終於也笑了。

“不過,尉遲公子同意你去南京城嗎?”她明明記得大公子提到過,尉遲聞儒喜歡阿棋姐姐,兩人都快要成親了!

“同意啊。”他也與她一起去,“因為他明白我的心中所想。他說,只要我想做的,他便全力支持。”這輩子,她嫁定他了。

“真好。”

“是啊,真好。”望着那清澈的湖水,她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我一定要讓那些瞧不起女人的人們看一看,女子,並非只能相夫教子,也可以同男人一樣,昂首挺胸地站在世上!”

那日齊先生的諷語,她其實一直放在心中。

她就是不服氣,她偏要爭口氣讓他們看看!賣身為奴的低賤女子,一樣不比她們差,甚至強過他們幾十幾百倍!

她偏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從一無所有做起,打一片新的天地!

她倒要看一看,等她重新跨進這京城的時候,那些瞧她不起的人,會有怎樣的表情!

“那你,不和尉遲公子成親了嗎?”

她一笑,圓圓的眸中儘是柔情,“當然要成親呀!不過不是現在。”現在她要全力去實現她的夢想,只好委屈尉遲了。

“為什麼?”兩個相愛的人,不應該成親嗎?

“他們男人們有一句話,叫做‘大夫丈尚未立業,何以成家呀?’那同樣道理,咱們小女子尚未立業何以成親呀?”她要證明給天下瞧不起女子的男人們看一看,一個單身女子,雲英未嫁、不靠夫家,一樣可以做出大事業來!

“阿棋姐姐,我以你為傲。”阿濤真心誠意說道,“我也支持你!”

“謝謝!”她笑了,笑得頗為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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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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