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芙蓉不敢相信她正坐在她新朋友駕駛的馬車裏進入海德公園。這是她從五月中以來第一次真正嘗到自由的滋味,那種單純的喜悅使她的臉上始終掛着笑容,尤其是身旁的少婦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別太苦惱傑明和那個女演員的事。”伊莎勸道。“等你們結婚後,他就會和她斷絕往來。”芙蓉非常懷疑。她和傑明的關係並不好,她猜他仍然視她為間接害死他哥哥的兇手。他永遠不會愛她,除非他視她為女人——不是美國人、不是“金芙蓉”、不是他的囚犯。
“我丈夫的前任情婦在我們的婚禮上出現,當著幾百位賓客的面拋下他們的女兒就走。”伊莎說。“那才叫天大的醜聞。”她的故事令芙蓉驚訝。從外表看來,麥伊莎的生活似乎非常完美。
“後來呢?”芙蓉問。
“約翰想要把她送還給她的母親,但我不忍心把她交給那個拋棄她的女人。”伊莎說。
“你無法想像我們為此吵得有多厲害。當然啦,最後我贏了,我們收養了她。後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我像疼愛親生子女一樣地疼愛我的養女。”“噢,我喜歡快樂的結局。”芙蓉說。
“你很快就會得到你自己的快樂結局,”伊莎預料。“我感覺得出來。”
“你像諾拉夫人一樣能夠末卜先知嗎?”芙蓉開玩笑地問。
伊莎放聲而笑,芙蓉跟着笑起來。和朋友談天說笑是如此快樂,她會永遠珍惜這一刻。
“瞧,你的哥哥和未婚夫——我是說他的朋友,在那裏。”伊莎停下馬車。
芙蓉移動視線,萊理的愁容看得她心痛。當初若是接受他的求婚,今日她就不會陷在這樣的困境裏。
“我會很樂意扭斷你的脖子。”塞斯說,引起她的注意。
芙蓉笑了起來。“很高興再見到你,哥哥。”她望向萊理,柔聲說:“也很高興再見到你。”萊理仍然是她見過中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但芙蓉知道她不可能嫁給他。她原本可以和萊理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偏偏老天讓她遇見了傑明。擦身而過的幸福令她心中充滿遺憾。
“無論有什麼話,你們都可以放心地當著伊莎的面說。”芙蓉對哥哥說。
“我們告訴過你別再當‘金芙蓉’。”塞斯說。
“傑明還是會發現我的身分綁架我。”芙蓉為自己辯解。
“傑明?”萊理重複,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我還是覺得不應該讓你繼續待在那個公爵家裏。”內疚揪緊芙蓉的心。萊理愛她,擔心她的安危。她回報他的卻是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雖然不願造成更多的痛苦,但芙蓉知道她必須把自己懷孕的事告訴他和哥哥。
“公爵閣下絕不會傷害芙蓉。”伊莎向他們保證。“石傑明是個正直的人。”芙蓉在座椅上扭來扭去。萊理專註的凝視令她局促不安。
“英國人沒有一個是正直的。”萊理說。他憤懣的語氣使芙蓉更加難受。
“英國人和美國人一樣正直。”伊莎反駁。“我的丈夫就是一個正直的人。”
“我們在浪費時間。”芙蓉說。她把族譜交給哥哥。“我知道誰殺了前任公爵。翻到這本‘石氏族譜’的第五頁。石思隆的父親是傑明祖父的私生子。連私生子和他們的孩子也有野心。”伊莎笑了起來。“石思隆是我見過中最善良親切的人。”
“外表是靠不住的。”塞斯說。
“思隆陪前任公爵到波士頓,結果前任公爵在那裏遇害。此外,傑明兩次遭到暗殺時,思隆都沒有有力的不在場證明。”
“那些說不定是京洛斯一手策劃出來轉移嫌疑的。”萊理說。
芙蓉的目光猛地轉向他。“傑明絕不會做那種事。”
“你在為那個壞蛋辯護嗎?”萊理生氣地問。“他綁架了你和米迦。”
“你為什麼堅持傑明犯了謀殺罪?”芙蓉反問,生氣使她提高了嗓門。“或者是你希望他有罪?”
“小聲點,”塞斯說。“你會引來別人的注意。我們會調查這個思隆。米迦好嗎?”
“米迦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芙蓉的目光盯着萊理,彷佛在看他敢不敢駁斥她的話。
“我們再聯絡。”塞斯開始掉轉馬頭。
“等一下。”芙蓉在失去勇氣前說。“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須告訴你們。”塞斯和萊理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瞥向伊莎,她也在看着她。
芙蓉深吸口氣,然後一口氣說出來。“傑明和我將在八月一日結婚。”
“任務現在結束。”萊理說,望向她的哥哥尋求支持。“我拒絕讓這種事發生。京洛斯不能阻止我們帶芙蓉和米迦回家。”塞斯對婚禮的反應比較平靜。“我們就快查出真相了。芙蓉可以宣告婚姻無效。”
“你瘋了嗎?”萊理斥責,然後轉向芙蓉。“為什麼這麼急?沒有人訂婚兩個星期就結婚。”
“不急不行,準新娘懷孕了。”芙蓉細聲道,低頭盯着自己交疊在大腿上的雙手。
“天哪!”伊莎說。
“我要宰了他。”塞斯咆哮。
“我問過你他有沒有碰你。”萊理對她說。“你對我說謊。”芙蓉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的痛苦。
“是不是他強迫你就範?”萊理問。
芙蓉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不是。”
“你和米迦今天就跟我們走。”塞斯說。“公爵夫人,麻煩你跟我們一起去石宅。”
“我不走。”芙蓉雙眼噙淚地說。“傷害已經造成。我希望我的孩子姓他父親的姓。”
“別哭。”塞斯說。“你會害我們被弔死。”“李氏兄妹來了。”伊莎低聲說。
“把‘石氏族譜’給我,那樣我才能把它放回書齋。”芙蓉對哥哥說。她把書藏在身旁座位上。
“早上好,賀先生。”薇菱喊。“早上好,韓先生。”她朝伊莎點個頭,但忽視芙蓉。
“早上好,閣下。”瑞奇問候公爵夫人。他望向芙蓉問:“喜不喜歡海德公園?”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的地方。”芙蓉強迫自己微笑。“海德公園就像人間天堂。”
“很高興你喜歡。”瑞奇說,然後轉向萊理。“韓先生,我剛剛想起來我跟人約了談事情。可不可以麻煩你替我送薇菱回家?”
“賀先生和我會很榮幸送薇菱小姐回家。”萊理說。
“謝謝。”瑞奇朝塞斯點個頭,然後騎馬離開。
令芙蓉目瞪口呆的是,她的哥哥竟然對那個金髮妖女露出迷人的笑容。
“薇菱小姐,你願意在我送你回家前,跟我一起騎馬嗎?”塞斯問。
“我很樂意,賀先生。”薇菱說,臉恰好在這時紅了。
“再見,閣下。”塞斯對公爵夫人說。“再見,霍小姐。”他轉向萊理。“韓先生,一起來嗎?”萊理看着芙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他低聲說,然後掉轉馬頭跟上塞斯和薇菱。
望着萊理的背影,淚水滑下芙蓉的臉頰。她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他。
“我了解你有多麼為難。”伊莎伸手輕拍她的手臂。
“我從小就愛萊理。我們本來早該結婚的,但是——”
“但是怎樣?”伊莎追問。
“我拒絕了他第一次的求婚,因為我怕生下像米迦那樣的孩子。”芙蓉坦承。“在那之後戰爭就爆發了。”
“別擔心,你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伊莎說。“你還愛萊理嗎?”
“我愛傑明。”芙蓉坦承。她終於公開承認她愛傑明。但萊理的痛苦永遠都會使她可能得到的幸福蒙上陰影。
“如果你不想繼續我們的友誼,我會諒解。”芙蓉說。
“別傻了。我只遺憾不能幫上更多的忙。”伊莎回答。“我帶你觀光倫敦如何?”芙蓉擠出一個微笑。“謝謝你,伊莎。”當芙蓉和伊莎在逛倫敦時,傑明坐在石宅的書齋里。他打算把船運投標書再看一遍,決定接受其中哪一張。
他打開書桌右邊的第三個抽屜,拿出投標書算了算。九張。應該是十張才對。他打開第二個抽屜仔細翻找,然後又打開第一個抽屜翻找。沒有第十張投標書。
他打開中間的第一個抽屜,拿出一疊文件。在那疊文件最上面的就是第十張投標書。他向來把待辦的投標書和合約放在右邊的第三個抽屜里,這張投標書怎麼會從右邊的第三個抽屜跑到了中間的第一個抽屜?
敲門聲響,班尼進來。
“波文頓伯爵求見。”班尼說。“他說有急事。”傑明翻個白眼。“十分鐘後來打斷我們。”
“是,閣下。”片刻后,波文頓伯爵走進來。“早上好,閣下。”
“瑞奇,我還沒有機會跟思隆談他和薇菱的婚事。”傑明說。“我一直在忙着籌備我和芙蓉的婚禮,但我保證一有機會就向他提這件事。”
“請接受我的祝賀,閣下。”瑞奇露出諂媚的笑容。“我知道你會儘力,但我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傑明聳起一道眉毛。“那麼是為了什麼事?”
“早上我和薇菱在海德公園騎馬時,正好遇見你的未婚妻和艾文公爵夫人。”瑞奇說,猶豫不決取代了諂媚的笑容。
“然後呢?”傑明追問。
“我不願打小報告,但這件事可能很重要。”瑞奇說。“我看到霍小姐和姓韓及姓賀的那兩個美國人交換某種文件。當我靠近馬車時,霍小姐把它藏在身旁的座位上。”
“我可以肯定我未婚妻的舉動是無害的。”傑明面帶笑容地撒謊。“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朋友是做什麼的?”瑞奇說。
“八月一日你和薇菱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傑明問,懷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看走了眼。
“我的喜宴會很適合薇菱和思隆相處。”
“你的邀請令我們深感榮幸。”瑞奇說。
“要不要來杯酒,瑞奇?”傑明問。畢竟瑞奇告訴他的情報,可以解釋他書桌抽屜里的文件如何換了位置。
瑞奇再度露出諂媚的笑容時,班尼再度來到書齋。“閣下,抱歉打擾你,但這個剛剛送到。”總管把一封信交給傑明。
傑明打開信,假裝看了看空白的信紙。“抱歉無法留你喝那杯酒,瑞奇。我必須處理一件生意上的急事。今晚到懷特俱樂部跟我喝一杯吧。班尼,送伯爵出去;芙蓉回來時,叫她來見我。”
“是,閣下。”
“再見,閣下。”瑞奇跟着總管出去。
那個小賤人在監視我,傑明心想。也就是說那兩個美國人是間諜。但他沒有證據,無法檢舉或指控。
美國人為什麼對他感興趣?傑明納悶着。除了在上議院保有祖傳的席位外,他和政府毫無關係。事實上,他一直反對這場戰爭。他把投標書放回右邊的第三個抽屜,然後鎖上書桌。雖然時候還早,但他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邊喝一邊等。他所有的疑問很快就會得到解答。
兩個小時過去,芙蓉還是沒有回來。就在他考慮去找她時,敲門聲響起。
“進來。”他吼道,在她走進書齋時跳起來。
芙蓉停在門口。“你找我?”想要趁她不備,傑明微笑地指指書桌前的椅子。“請坐。”他等她坐下后才坐下。
“乘馬車兜風,好玩嗎?”他問,覺得她滿臉戒備。
“很好玩。”芙蓉回答,臉上出現笑容,似乎放鬆了戒備。“伊莎還帶我在倫敦逛了一小圈。”“我可以帶你逛倫敦。”他說。
她的笑容消失。“你是可以,但你從來沒有提議過。”
“等我們結婚後,我會帶你好好逛逛。”他說,不理會她的諷刺。“我有好消息告訴你,秦斯敦公爵同意在婚禮上將你交給我。”
“我要米迦陪我走向聖壇。”她說。
“秦斯敦公爵德高望重,由他護送你到聖壇可以使你立刻被上流社會接納。”他解釋。
“我才不在乎上流社會接不接納我。”傑明決定改變戰略。“你或許不在乎,但你也該為我們兒子的未來想想。”芙蓉默不作聲地凝視他片刻。“好吧!但我要米迦當我的見證人。”最後她說。
“展示米迦不會有什麼好處。”一看到她執拗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米迦令你難堪嗎?”她眯眼瞪着他問。“如果我們的孩子有同樣的病,你會怎樣?把他關在閣樓里嗎?”
“我並不覺得米迦的病令我難堪。”他說。“我有信心我們的孩子在各方面都會很健康。萬一不是,我還是一樣愛他。”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她認為他在說謊。
“如果你不讓米迦當我的見證人,我就要在聖壇前告訴全世界你綁架了我。”她說。
“米迦可以當你的見證人,因為我喜歡他,而不是因為你恐嚇我。”他微笑着說。
當她看似放鬆下來時,他說:“你昨晚搜過我的書桌,你希望找到什麼?”她頓時臉色發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把視線轉向窗戶。
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在說你溜進這個房間,坐在我的書桌後面,打開我的抽屜,然後——”
“我沒有搜你的書桌。”她從椅子裏跳起來。
傑明知道她在撒謊。他靠在椅背上,用閑聊的語氣說:“你在海德公園私會姓韓的和姓賀的那兩個美國人。他們是不是間諜?”
“你為什麼要娶一個你顯然不信任的女人?”芙蓉直視他的黑眸問。
因為我愛你,傑明心想,但開口說的卻是:“我的兒子不該因他的母親是不可信賴的碼頭鼠而吃苦受罪。”
她瑟縮一下。他為自己的話感到歉疚和後悔,她畢竟懷着他的孩子。善待她並不會使他有任何損失。但她在監視他和傳遞情報給敵人。
“相信我,我很遺憾綁架了你。”傑明說。
“你不可能比我更遺憾。”芙蓉以平靜的語氣說,然後抬頭挺胸地走出書齋。
“在婚禮舉行前,不准你離開這幢屋子。”她轉身走回書桌前,用燃燒着怒火的藍眸瞪視他。“在婚禮舉行前,不准你離開這幢屋子。”她用手指指着他。“不準再和女演員亂搞。”她走出書齋,砰地一聲甩上房門。
傑明突然大笑起來。他的準新娘比德里街的任何女演員都來得更有趣。但願她沒有跟敵人交往就好了。
第二天是薄霧籠罩的陰天,但芙蓉的心情卻是晴天。她決定違抗公爵的命令,擅自出門來宣告自己的獨立。決心不讓任何人阻止她,她在下午二點多下樓。她把斗篷掛在臂彎上,任何人看了都會知道她要出門。
班尼像衛兵似站在前門附近。她穿過門廳走到門口披上斗篷,他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公爵閣下在哪裏?”芙蓉問。
“公爵閣下在書齋和歐爵士開會。”總管告訴她。“我能為你效勞嗎?”
“如果公爵閣下想知道我在哪裏,告訴他我去看艾文公爵夫人。如果他沒問,不要主動告訴他。”她說。
“我了解,小姐。”出了前門,芙蓉開始沿着上溪街往西走。抵達和公園街交叉的路口時,她停了下來。她不知道伊莎住在哪裏,只知道在公園街上。
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芙蓉轉身沿着上溪街往回走。她的獨立日真是失敗,她要在傑明還沒有發現她出門前回到家。
“芙蓉!”她轉向聲音來源。萊理站在那裏。
“你不該在這裏。”她說。“公爵已經起了疑心。”
“我必須私下跟你談談。”她想了一下。“跟我來。”她帶他穿過通往石宅後花園的巷子。坐在石椅上,她望着他等他開口。
“我為我昨天的行為道歉。”萊理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我仍然愛你,芙蓉,仍然想娶你為妻。”芙蓉感到泫然欲泣。他們的機會已經過去了,但她說不出口。
“你不必立刻決定。”萊理繼續說。“我們可以對人們說我們在國外結了婚,我保證會把你的孩子視如已出。”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哦,萊理——”
“你怎麼會在我家的后花園裏?”聽到公爵的聲音,芙蓉連忙放開萊理的手。他們兩個同時站起來面對傑明,歐亞當站在傑明的身旁。
“我在去伊莎家的路上遇到韓先生。”她企圖解釋。
“我自己會說。”萊理說,語氣中帶着惱怒。“我停下來跟一個波士頓同胞寒暄。”芙蓉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傑明,她知道他不相信她或萊理的話。她屏息等待他的反應。
“你可以走了。”傑明說。
萊理點頭。當他拉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說:“再見,霍小姐。”時,芙蓉恨不得指死他。
“找人調查他。”傑明對亞當說。“他和姓賀的並非表面上看來那樣。”
“察禮叔叔在陸軍部有認識的人,”亞當回答。“這件事他可以幫忙。”芙蓉住屋子走,但傑明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轉過去面對他。“你怎麼會在外面?”他問。
“我說過不准你——”
“去你的——”芙蓉甩掉他的手,轉身走向屋子。
她一直走到她的房間,鎖上房門。然後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來,哭她原本可以擁有、現在無法擁有,和永遠也不會擁有的東西——她最初和最後的愛。始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