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到南部拍廣告才只三天,然而發生的事卻比語瞳一個月的台北生活還精采複雜。語瞳回到工作崗位,卻一點工作的心情都沒有了。

接近中午,語瞳桌上的電話分機響起,慕淮溫和的聲音傳來:

“回來了?今天早上的飛機?”

“嗯。”語瞳手指玩繞着那捲曲的電話線,似乎嫌它還不夠亂似的。

“我昨天晚上打行動電話找不到你,”他平靜地說。“是沒電了嗎?還是你出去了忘記帶?”

“嗯。”雖然有些一言難盡、有些複雜,可語瞳不慣說謊。她不想對慕淮隱瞞,想着該怎麼說起才好。

“我去……。”

“啊!抱歉,我有插播。”

語瞳想坦白的情緒一下子被慕淮給打斷,他接另一線電話去了,話筒里剩下機械式的音樂聲。

“抱歉,”一會兒,慕淮的聲音又回來了,很快地說:“是個重要客戶,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晚上再打給你。還有,你下班得自己回家,我今天不能送你。”

唔,不用說了,也不必費心想怎麼起頭了。

“沒關係,我知道了,你忙你的。”然而奇怪的是——當語瞳掛上電話,居然有那麼點莫名其妙的解脫感——

而雅的椅子滑了過來,揶揄地:

“男朋友唷!慕淮還真對你不錯耶,一天好幾通電話。對了,我昨天晚上為什麼也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對而雅,語瞳是刻意隱瞞。昨晚的混亂狀況都因而雅而起,她實在不知道該對她怎麼說。

“我開車出去兜兜風,沒帶手機。”她隨意笑笑。

“我是想跟你講一聲,我臨時想到好久沒見過我姑姑了,他們一家人又剛巧住附近,所以就去她家睡了,哪裏知道沒找到你。嘿!”而雅的表情忽然變得好興奮!“你知道我昨天搭誰的便車去的?殷以淮耶!”

知道。不過如果更早一點知道就好了。語瞳苦澀一笑,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真的?那不得償你所願?”

“也還好啦,一小段路而已。”雖說如此,而雅還是一臉陶醉。“不過我跟他聊了一下。他也不是隨時都那麼冷酷嘲諷的呀,其實我覺得他人還滿好的。”

語瞳暗自搖頭。真是諷刺!故事的主角覺得以淮是個好人,她這不相干的人卻把以淮當大壞蛋。

忽然兩人身後——殷瑋蘭的辦公室大門被重重推開,一個女同事從裏頭氣急敗壞地走出來,語瞳、而雅很有默契的對望一眼——又有人倒霉了。

果真女同事走回座位便忿忿抱怨:

“沒見過那麼難纏的主管!簡直就是找碴!說什麼書面報告的字體級數太小,她不看十二級的字,給她改成十四級,變成多幾頁,她又嫌報告太長……叫人家怎麼做事嘛!”

平日被殷瑋蘭壓榨的同事馬上有人附和了:

“就是說嘛,她要是再這樣下去,我看我們遲早被她搞瘋,統統辭職算了。”

“我看如果不是因為她是殷家的人,這種人哪裏有能耐當我們的主管?!”

“這樣講就太難聽了,”而雅難得中肯說話。“她雖然可惡了點,可是業務總算做得風生水起,也沒害我們這部門垮台呀。”

語瞳笑着拿原子筆敲敲而雅。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體諒人?”

“就事論事嘛。”而雅辯着。“殷瑋蘭雖然不知人間疾苦,又霸道,就算她不是壞人,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不能因為這樣就以偏概全,否定了她的能力,我們做人不能有偏見嘛。”

是了,偏見。語瞳忽然像是被點醒,想起以淮來。

也許她對以淮就因為一直存有偏見——第一印象的偏見、各式各樣謊言八卦的偏見、慕淮評價的偏見……。

以至於,在她的想法中,殷以淮似乎不可能是個“好人”;以至於,她時常跟他吵架,昨天甚至還誤會他。

可是,她又認識他多久?又熟悉他多少?

因為這些“偏見”而斷定一個人,對他來說實在太不公平。

她忽然明白了以淮那若有似無的陰鬱所為何來。如果所有剛認識他的人都因為這樣的偏見而對他有錯誤的理解,他怎可能綻放笑容?

怪不得昨天在醫院時他會如此激動、如此氣忿、如此蠻不講理。

說到講理,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過失?畢竟而雅的事是她自己胡亂猜想,錯怪了他,他還送她到醫院……可是現在想想,她的回報不僅僅是跟他大吵一架,連句“謝”都沒說過。

她是怎麼了呢?

自省的語瞳,心中對以淮充滿了歉意。是呵,無論如何,她欠他一聲謝,欠他一聲對不起。

她忽然有股衝動,想當面把這兩句話告訴他。

快到中午休息時問了,廣告公司其實離這也不遠——

想到就做。語瞳快速拿起皮包,朝身邊的而雅丟下一句:

“而雅,我出去一下,中午吃完飯就回來,有什麼事打我手機。”

沒有解釋,她拎着皮包,很快地走出公司大門。

廣告公司櫃枱總機小姐看見語瞳時已經認得她了。

“啊,又來拿資料?”

“不是。”語瞳微微一笑。“我找殷先生。他在不在?”

“不在耶。”總機小姐抱歉地。“他很少來公司的,就算要來,也是中午過後的事。”

“這樣……。”語瞳感覺剛剛從街上帶進來的滿身燥熱似乎又往上升了幾分,她無可奈何地向總機小姐點點頭。

“謝謝,那我再找他。”

想來道歉之前沒料到有找不到道歉之人的可能性。語瞳搖搖頭,因自己的衝動而自顧自地笑了。走進電梯按下一樓,水晶玻璃的透明電梯,室外映上來的景緻一串往下流瀉,流到盡頭,一樓到了。

語瞳正踏出電梯,以淮剛巧要跨進來。

“啊!你——”

語瞳意外地喊出聲來,這情況若不是她再陪以淮坐一次電梯,就是以淮暫時放棄上樓。

他委屈自己選擇了後者。

“怎麼?又幫殷瑋蘭跑腿?”他的想法跟總機小姐如出一轍,只不過他的口氣更帶了點輕蔑。

“不是,我來找你。”

站在大廳的電梯前,語瞳做了個深呼吸。承認自己的錯誤是需要點勇氣的。

“我來跟你說抱歉。”

以淮怔楞了一下,因不懂語瞳的真正用意而有所防範。他平平靜靜地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語瞳站在那裏,兩手交握着皮包的提帶,很真誠很坦白:

“昨天的事是我誤會了你。我不應該因為聽了別人的話就對你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既然我幾乎不認識你,當然也就沒辦法對你做出正確的評斷。對不起,我昨天的話可能太過分。”

以淮更加訝異了!訝異得彷彿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像是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語瞳的話有幾分真實,因此,他緩緩吐出一句: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要跟我說這個?”

語瞳點點頭,有些尷尬,有些不是滋味。道歉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先把自己的身段放下,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語瞳的坦誠激起以淮心裏的點點波濤,那許久未曾開啟而乾涸的那部分,緩緩流入甘泉,這是他不習慣的感覺。從小到大,複雜的家庭、起伏多變的人生路途讓他很難放開胸懷相信別人,他那緊抿的薄唇不僅僅嘲諷也是敏感;他怔着,沉默着,心裏飛快地轉着各式可能的答案。

他的表情還是冷淡的,雖然終於開了口,卻出人意料地語帶嘲謔:

“如果你是擔心我會把昨天的事告訴殷慕淮而來向我道歉,那你大可放心。我跟殷慕淮幾乎是不說話的,不會因為你的事而例外。”

語瞳微微側着頭,不置信地瞪着他。她放棄了,真的放棄了!她傻乎乎的以為殷以淮是因受了太多人的側目而顯得嘲諷傲慢,至少她就不願做一個有偏見的人,她願意向他道歉。可是怎麼著?他用這種態度來侮蔑她的誠意?

語瞳重重吸着氣,反感地開口:

“你如果真是這樣想,那算了,剛剛的話當我沒說過,我收回我的道歉。”

她很快地扭頭,忿忿地往大樓外走去。

“欸,別走那麼快——”

他出人意料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扯了回來。語瞳被迫再度正視他,心裏除了驚訝,沒有別的,想不出半句話好說,只是死死地瞪着他。

像是終於跨過了一條線——簡單一點的說,以淮終於相信了語瞳道歉的誠意,不再猜忌疑慮。霎時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完美的唇形頭一回有了不帶嘲諷的笑容。

“這下該我說抱歉了,是不是?你還真容易生氣。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語瞳像獃子似地看着以淮舒緩的微笑,那雙藏着陰霾的眼光像是忽然被室外投射進來的陽光照得燦亮!她如同被催眠般地怔怔盯着他,非常不習慣他這樣的轉變。

他的手閑閑地插在長褲口袋裏,像對待一個極熟悉的好友那樣的口氣:

“還沒吃中飯吧?走,一起去。”

困惑中,語瞳終於回過神,遲鈍地望向他。

“你說什麼?”

他笑了,語瞳從沒見過他臉上出現過這樣明朗的微笑。

“你不是要道歉?那就再多加點誠意,請我吃中飯吧。”

原來他也會開玩笑的!語瞳的茫然不解全寫在臉上,此時的以淮不像她印象中的以淮,卻是她比較有可能會喜歡的以淮。她的心軟了下來。

“剛才跟我道歉的人是你,要請的話也應該是你才對。”語瞳微噘着唇慢慢說。

他想了想。

“也對。”原本朝大樓走去的腳步轉了回來,改變心意地帶着語瞳走下地下停車場,把語瞳塞進他的車子裏。

“別去太遠的地方吃,”語瞳坐在車上開始緊張。“我還得回公司上班。”

“不遠,”以淮熟練地操控着車子。“基隆而已。”

“基隆?!”語瞳尖叫了起來,感覺像誤上賊船。“那我下午上班肯定會遲到的!”

“會遲到,那就別回去上班好了。”他回答得極順,理所當然似的。

“怎麼可以?!”語瞳又驚叫起來。“我又沒請假,只是中午休息時間……。”

以淮迅速打斷她的話,把車上的行動電話遞給她:

“假可以現在請。”

“這不是請不請假的問題!”語瞳又嚷。

“等等,等等!”話又被以淮卡斷。“你告訴我,你有多久沒去過海邊了?喔,不,這樣講不對,你才剛從海邊工作回來。這麼說好了,你有多久沒去山上?”

語瞳訝然蹙眉。

“沒事上山幹什麼?我又不愛爬山健行。”

“就算不爬山健行,你也已經很久沒有放開心情去郊外走走了吧?”以淮擅自下斷言。“我看你每天窩在那個辦公室里被殷瑋蘭折磨,再不然就是在會議室做簡報、飯店辦活動。你知道你需要什麼?蹺班跟我去閑晃!”

語瞳聽到最後一句噗哧笑了起來,換成她揶揄他:

“堂堂總監帶小職員蹺班?這似乎不怎麼像話。”

“算了吧,全世界的總監可能只有我最不像樣。”以淮現在不僅禁得起別人的玩笑,還很能自嘲。

“台北的職位、紐約的職位我全是挂名,沒有實權。我老爸只管拿錢補償我就是,其他的,他也顧不着了。”

以淮的口吻有點悵然若失,這似乎牽扯到而雅跟語瞳八卦過的——以淮跟慕淮一家複雜的關係。因此,她不再開口了。

“走吧,別管那麼多了。”以淮很快地又把話岔開:“我活到這麼大,學到的就是——如果可以的話,就盡量率性做自己。地球這麼大,天塌下來也不會是我去頂,你蹺一天班,地球也不會因此而不轉動。既然一切照常,又有什麼關係呢?”

語瞳從沒這樣想過。

她不由得偷偷望着他的側面,那雙深海明眸此時不再陰鬱,而閃着淡淡的無奈,原本譏誚的薄唇此刻線條也柔和了下來。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他帥勁俊美、冷漠嘲諷的外殼之下,包藏着什麼樣的心事?

他周身築起的牆,讓別人無法跨越一步。語瞳也曾深惡痛絕過他的冷牆高築,可是現在,那道牆似乎為她開了一道友善的縫隙。

語瞳知道自己不該,但她好奇。

像是走進一個無底的山壁峽谷,明明知道前面可能危險且無出口,但峽谷中的神秘美麗,卻教人不舍而沉溺。

蹺一天班,的確不會引起天下大亂,她剛從南部回來,實在也沒什麼非得接續的工作,她是可以奢侈、放肆不乖一次,把自己放在軌道之外。

放肆的樂趣、軌道之外的自由……光只想着,語瞳就已經快樂了起來。她沒再表示什麼,只是拿出了行動電話,當著以淮的面打電話回公司請假。

高速行駛中,以淮挪出空檔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笑容,那雙帶笑而令人銷魂的深邃瞳眸……她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分解、被吸引了。

語瞳心跳紊亂,很快移開了目光,遮掩似地打開了車窗,讓窗外的風吹進來,吹散這車裏的曖昧氛圍。然而強風刮著,把語瞳懶得整理的頭髮颳得更亂了,她忽然想起今天穿的只是很尋常的背心裙,一點也夠不上美麗。但——她為什麼在意起自己在以淮面前是怎樣的裝扮外表?

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於是選擇安靜不發話。

路過速食店,以淮一個人跳下車去,回來時拎了一大堆食物,語瞳忍不住捂着嘴取笑:

“不是要請我去吃午餐?就吃這個?”

“我不相信有什麼好料理殷慕淮還沒帶你去吃過。”以淮反過來問她:“你在乎?我看你不像一定要華衣美食的女人。”

以淮說對了。語瞳輕輕一笑。

“看在你買了我喜歡的炸雞份上,這次饒了你。”

有了語瞳的許可,車繼續前行,窗外風景由都市轉為城郊。上山,不知名的山,車停在一片山林之前。

以淮下車,牽着她的手往山林里走。密林深處的小徑,落葉細草如織氈,綠毯盡頭,清沁地躺着一條小溪,一陣風搖水潺,恍如令人驚喜的幻夢。

語瞳呆望着這一片美景!太美的事物令人眩惑,令人屏息,語瞳好半天才喃喃回神吐出一句:

“台北有這種地方,我真想像不到。你怎麼知道這裏的?”

“我喜歡這種地方,所以只要到過一次,就一定記得。”以淮把剛買的食物隨手一放,找到一塊平坦的大石頭躍上去,自然又隨性地在石頭上躺了下來。

“那回我半夜去海邊,不過是想一個人靜靜,看看夜晚的海灘罷了。”

不料語瞳神經兮兮地闖了進去,還當在演驚悚電影……一想到這件事,語瞳就覺得好丟臉。

“很難把你跟這種自然的地方聯想在一起。”

語瞳打開食物的袋子,拿出一個漢堡,走過去遞給他,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下。

“為什麼?有什麼不對?”他抬起頭,不解地問。

語瞳慧黠一笑。

“我只是很難想像一個看起來如此高傲、善嘲諷的男人會喜歡這種幽靜閑適、舒服和緩的氣氛。”

“高傲?”以淮哼了一聲,大口咬着漢堡。

“看來我在你們眼中,像是個很討人厭的傢伙。”

“說實話,我曾經很討厭你……唔,也許到現在還有點討厭。”語瞳朗朗一笑,回憶起那回在廣告公司的初見面。

“畢竟哪有人像你這樣的,第一次見面,對陌生人那麼傲、那麼不屑,看不起人的樣子。”

“那是因為我不喜歡殷瑋蘭。”以淮靜靜看她一眼。

“你來幫殷瑋蘭拿東西,我以為你是她的爪牙、得力助手什麼的,連帶一起討厭上了。”

“好吧,就算你解釋得通,可是你又為什麼整我,要我幫蘭倩拍廣告?”既然要算總帳,索性統統搬出來,有什麼芥蒂一次解決。

“我說過不是整你。”他看了語瞳一眼,微泛着笑意的唇角,令人迷眩。

“你很美,真的很美,美得生動,美得有味道,說實話,我很少見過像你這麼特別的女人,不推薦你推薦誰?”

語瞳的臉緋紅了!他這麼肆無忌憚、毫無掩飾的讚美,教她無言以對,心卻飛揚上雲端了。

她喃喃地說:“你對每個女孩子都這麼說的嗎?”

“當然不是。”以淮笑了,脫掉鞋子捲起褲管,讓腳趾在水中晃蕩,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如果我能對女孩說這類的話,只怕也不會留給人高傲嘲諷的印象了。不過說真的,你為什麼不幹脆留在媒體當廣告明星?”

語瞳看他玩水玩得開心,也學他脫了涼鞋。溪水又冰又涼,好舒服!可是語瞳卻微微蹙眉:

“我才不要!我寧願待在IMP當企劃。”

“為什麼?”他的眼光洞悉而嚴肅。“我不覺得這是個多有趣的工作。難不成這是你夢想的生活?”

如此說法似乎太嚴肅了些,語瞳聳聳肩。

“其實除了殷瑋蘭可惡了點外,也沒什麼不好,還頗有成就感的。這年頭生活不能太挑剔啦!”語瞳笑着,頑皮地濺起了溪水。“哪像你這麼正經八百的。那你說好了,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他赤腳走進小溪的清淺水流中,陽光透過樹枝灑在他身上,霎時他的眼光似乎柔和了下來。

“我曾經去過一個地方,是個小島,在美國東南角,巴哈馬群島的其中之一,叫伊露瑟拉。”

他慢慢說,聲音帶着夢般的真誠——

“伊露瑟拉是希臘文,意思是“自由之島”,特產是鳳梨。那裏接受文明卻未被文明污染,藍天,綠樹,白雲,沒有商場的壓力,悠閑緩慢,而且……自由自在。”

他撈起一片水中飄浮的野花瓣,將它拿回來給語瞳,笑了笑。

“我想要的生活,就是住在那樣的島上,沒有那麼多的家族糾紛和企業競爭,安閑幽靜地跟澄凈的溪水青山為伍。”

語瞳怔怔看着那片伴着水珠的花瓣,似乎也被帶進以淮的夢中了,她喃喃重複着:

“伊露瑟拉……好美的名字。”

他回到大石頭上,縮起了腳,似乎想把腳晒乾。

“如果有機會的話,去看看那個島,你會喜歡上它的。”

“我會去的。”語瞳朝他一笑。

“也許……。”以淮忽然頓了頓,調離了視線。“你跟慕淮結婚的時候,可以去那裏渡蜜月。”

語瞳怪怪地看他一眼,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

“我沒說過要嫁殷慕淮。”

“為什麼?”以淮已成習慣的譏嘲再度浮現唇角。

“如果你嫁給慕淮,就是我的大嫂,那你可能就會是全殷家我最喜歡或者唯一可以聊天的人了。要是你不嫁他,我怎麼辦?”

語瞳不去猜測他話中強烈的揶揄是何因,只是忍不住問:

“你不喜歡殷家的人?可是你也姓殷。”

“上一代的恩怨,加諸在我們這一輩身上,我不理似乎都不行。”以淮的目光中又出現那種陰鬱。“別說我,只怕是他們不認我是殷家人。”

語瞳的心微微一動!

她的家庭是單純的,無法體會複雜家庭關係之下的子女是何種心境;可是她想像得到,那些複雜的情況一定不是任何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願意承受的。

語瞳不問,但以淮似乎很有情緒說。他雙手抱膝,用着平淡的語氣,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般緩緩開口:

“我母親認識我父親的時候,他已經結婚了,於是我母親註定成為一個悲劇。更糟糕的是,她生下了我,還不巧讓我父親的妻子知道了,她無論如何都容不下我們,我父親又一直不願意離婚,我母親一氣之下,帶我去了法國。”

他的眼光凝注在小溪里的一個點,回憶像水,潺潺流淌——

“我母親去法國並非有什麼好的工作,只不過在一個華僑家中當女傭。但她的個性很倔,寧願辛苦地獨自把我帶大,也不肯跟我父親再有什麼關連。就這樣,我在法國念書,長大。”

太感傷的故事,語瞳的喉嚨似乎有東西梗着,開不了口,插不了話。

“五年前,我母親因為癌症過世。喪禮上,我見到我父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但是他來了,而且老淚縱橫。他將沒有辦法補償我母親的,全部給了我。去年,我父親過世,遺囑里有我的名字,你可以想見,當我回到台北,幾乎是一個陌生人,卻要瓜分殷家的財產——我想,不管是殷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喜歡我的吧。”

語瞳長長嘆了口氣!

是的,上一代的錯誤,形成這一輩的負擔——那些流言的來處、慕淮對以淮的敵意、以淮嘲諷疏離的個性,似乎全找到了解答。

她終於知道在以淮嘲諷、冷酷豎起的高牆裏,也只不過是個敏感的、無奈的、被束縛而渴望悠遊自在的簡單男人。

發現這樣的以淮,讓語瞳的心不由得悸動起來,在她內心的某個部分是十分柔軟碰觸不得的,而以淮似乎打攪了那一部分。

“你怎麼了?”

以淮定定地看她,不解地鎖住她盈滿水霧的眼眸,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指,着魔似地輕觸她嬌嫩的眼睛。

“我會以為……你為了我哭。”

肌膚相觸的那一剎那,僅僅只是輕微的碰觸,語瞳卻像是被電到了一般倏地往後一縮!那一刻,他們彼此都感覺到了,彷彿有一剎那,他們彼此看見對方,在那無可捉摸的心靈之境,明顯察覺了心裏已被對方佔去了一席之位。

太奇特的感覺——以淮不習慣,語瞳只想逃。在窒息中,兩人抽絲般慢慢理出頭緒。老天救了他們——忽然落下雨滴——太陽雨。

“啊——糟了!”

以淮懊惱地喊了聲。太陽雨來勢洶洶,一轉眼,豆大雨珠打得人發疼。離停車的地方還有好長一段路,不躲的話必定成為落湯雞。語瞳徒勞無功地拿手擋雨,不經意間看見山邊一塊凹進去的山壁——

“那邊那邊!”語瞳手一指,以淮立刻拉着她的手毫不猶豫地跑過去,兩個人立刻縮躲進那山壁。

小小一片山凹,擋得了頭頂上的雨,擋不了斜風吹飄過來的雨水。風一吹,雨水仍是打進來了。以淮想都沒想,本能地站到語瞳面前把她護在裏面。山凹不過幾呎,如此一來,兩人不得不面對面緊靠着站。

雨水漫天漫地的落下,所有的路徑像是消失了,彷彿天地都要重新建造一次。以淮的背上都是雨水,在山凹中讓風吹來的雨淋的,那一刻,語瞳有種莫名的感動,似乎這男人可以為她開天闢地,保護她生生世世。

傻氣!語瞳暗啐自己,哪來這嚇人的怪念頭!她悶聲不說話了,可是太近的距離,缺少喘息的空間——他聽見她的呼吸,她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兩個人都不對勁,空氣中有股難以控制的什麼在蔓延。以淮的手撐在山壁上,是為了讓自己站穩,然而卻像是把語瞳圈在懷裏,成了某種暗示……。

雨水漫天漫地罩住他們,像水簾把兩人關在一起。封閉的空間,令人窒息的時刻,語瞳只一仰起頭,便淹沒在他黝黑如夜的眼眸里,灼灼逼人的眼神,慢慢燃起火焰。

一下子,語瞳女性的感覺全都湧上來。那麼分明地感覺着——飄飄的、心跳慌亂的,快收不住了。

他看着語瞳從臉頰開始發熱,擴散到整張臉。她愈來愈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胸口,將他的眼睛像磁鐵般吸引過去,刺激着他的神智,一道狂野的電流竄過他全身,燃燒了他的血溫,他衝動地將唇湊近了她。

他俊美的臉龐在語瞳眼前放大,她睜大了眼,心如擂鼓,擊得她暈眩!那一霎,她甚至閉上了眼睛,默許似地不去抗拒即將發生的可能。她把思緒關閉,根本不敢去想自己期望的是什麼,只想沉醉在這一刻——

當她的等待落空,她無可救藥地感到一股濃濃的失落。

以淮撇開頭去,視線直直對着雨絲,重重地吸了口氣。是在最後那一剎,他管住了自己。

語瞳的喉嚨梗着,臉羞紅着,心自責着不該對以淮有這樣的感覺;雖然他英挺迷人,如此吸引着她,可她這是在做什麼?勾引男朋友的弟弟?

雨繼續下,他們繼續躲雨,俱都默契地撇開了臉,不去接觸對方的眼神。

語瞳的目光飄動了一陣,終於還是回到他身上。偷偷望着他俊逸而令人心動的完美輪廓,她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們的個性就無可避免地引領着他們走到眼前的這一步,不管是征服,或是被征服,彼此同樣有着渴望。

一開始時的愛恨交織……現在誤會解除,沒有了恨,就只剩下愛了。

語瞳驟然一懍!恢復了神智。至少她希望恢復的是她的神智,強迫自己收回眼光不再看他。

太陽雨下得快,停得更快。

雨過卻不天青,他們再也回不去大雨前的那種自在悠閑。

“回去吧。”以淮鬆開牽着她的手,沉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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