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一晚之後,黎遠璦和顏君朴的關係雖沒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是兩人之間的氣氛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仍是常常到她打工的小吃店報到,喝着香熱的米粉湯,看她忙進忙出的背影,溫柔的眼神安靜的守候着她。
雖然那一夜那沒有將表白的話說完,但他相信,生性並不那麼熱情的她已經知道他對她不同於普通朋友的情愫。
每天晚上,他都會騎着腳踏車在小吃店打烊的時間出現。
好幾次他想要幫她做些粗重的工作,但都被她拒絕。
他只能在一旁等她將工作做完后,陪她走回在學校後方的公寓。
兩人總在此時分享一些學校里的趣事,大部分的時候,她都是靜靜的聽他述說他那群死黨們無匣頭的搞笑事迹。
他喜歡看她偏着頭微笑的表情,很美、很脫俗。
像是夏日的早晨,池中初初綻放的一朵清蓮。
那樣的清麗,那樣的難以靠近,卻還是讓人在池邊駐足,戀戀不忍離去。
一如往常,顏君朴在中午用餐時間來到小吃店,坐在離麵攤最近的位於,不一會兒工夫,一碗米粉楊、一盤燙青菜和油豆腐送到他的面前。
「今天好象特別忙?」顏君朴看着黎遠璦說,她光潔的額上布着一些薄汗。
「因為今天是禮拜五。」說完,她又馬上去忙打包的工作。
每到周休二日的前一天,小吃店除了學生之外,還有一些聞米粉湯而來的饕客,小小的店裏高朋滿座,店外更排了一堆要外帶的客人,常常讓黎遠璦和另一名假日工讀生忙得不可開交。
用餐的尖峰時間過後,才讓人有鬆一口氣的機會,但是黎遠璦趁着客人較少時,已經勤快的開始洗碗的工作。
直坐到接近上課時間,顏君朴才起身付帳。
「高材生,每天都來張姨的店裏喝米粉湯,你不會膩啊?」看顏君朴幾乎天天光顧,張春美忍不住逗他,她當然清楚,他是為了遠璦而來。
他知道她話中的弦外之音,於是看了正在洗碗的黎遠璦一眼說:「不會膩啊,天天來都沒關係。」
兩人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讓黎遠璦聽得一清二楚。
她洗碗的動作瞬間停頓,隨即又恢復正常。
顏君朴將她的反應看進眼裏,收在心底。
她對他不是毫無感覺的。
向張春美道過再見后,顏君朴走到黎遠璦的身旁。
「我要回去上課了。」他低頭看着坐在板凳上洗碗的她。
水光反射在她凈白的臉上,彷佛散發著光芒,在陽光下,美得讓人有些不敢直視。
「拜拜。」黎遠璦抬頭對他說,發現他好看而溫柔的眼被清水照映得閃閃發亮。
他向她揮揮手,長腿一邁,往學校的方向走去,但走沒幾步,像是想到什麼又突然轉身往她走去。
「妳還沒吃午飯吧?等會洗完碗趕緊去吃點東西。」他叮嚀道,怕責任感十足的她忙着忙着又忘了吃飯,她已經夠瘦了。
聽了他的話,黎遠璦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可是餓過頭了,她已經沒有進食的慾望。
「知道了嗎?」顏君朴不放心的又再問一次。
她點了點頭后,又繼續手邊的工作,深深覺得顏君朴對她的關懷,比陽光還教人感到溫暖。
「好啦好啦,我會盯着遠璦,看她吃午飯的。」張春美看着他放心不下的表情說。這孩子是真的對遠璦用心、用情。
「張姨,謝謝妳。」聽她這麼說.顏君朴才往學校走去。
看着他走遠了的背影,張春美回過頭說:「遠璦啊,碗等一下再洗,那些碗又不會長腳跑掉。」她邊說邊將水龍頭關掉。「趕快去吃飯吧,不然有人要心疼了。」
「哪有什麼人會為我心疼。」黎遠璦帶着一絲絲羞赧說。「而且再十分鐘我就可以把碗洗完了。」
「哎呀,碗怎麼可能會有洗完的時候,客人一個接着一個,妳還是趕快去吃飯吧,我可不想被君朴說我虐待妳。」張春美笑着揶揄道,看她難得有小女人的表情。
「張姨才沒有虐待我。」她認真的說。這本來就是她的工作。
「那妳還不趕快去吃飯?」張春美將黎遠璦的圍裙解下,往店裏推。「裏頭有個排骨便當,冷了就不好吃了。」
張春美看着她乖乖的坐下吃飯,心裏替她感到高興,她是真的找到了一個真心愛她的好男人了。
每逢星期假日,黎遠璦最常做的休閑活動不是出去逛街,也不是待在家裏睡大頭覺。
星期六中午忙完小吃店的工作后,她便和社團的同學一起到育幼院裏,和小朋友玩遊戲、說故事。
她還記得她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那些大哥哥、大姊姊來院裏陪他們玩,有時他們還會帶一些餅乾、糖果來給他們。
對院裏的孩子們而言,那已經是十分奢侈的享受。
她總是捨不得一次把那些糖吃完,把它們放在抽屜里,結果引來一堆螞蟻.被院長媽媽罵了好幾回。
經過一番顛簸的車程后,他們終於到達懷恩育幼院,才剛下車,一大堆孩子馬上從院裏跑了出來,高興的在他們的身邊打轉。
「大哥哥、大姊姊,你們終於來了!」孩子們圍在他們身旁開心的說,臉上滿是大大的笑容。
「小強,有沒有聽院長媽媽的話啊?」黎遠瑗問一個高瘦的男孩。
他手上抱了顆紋路幾乎被磨平了的籃球,臉上有幾道臟污,過大的上衣歪歪斜斜的掛在他瘦削的身上,腳下的球鞋已經有些開口笑,只怕再多跑個幾步,球鞋就報銷了。黎遠璦看着他,心裏掛記着下回回來,要給他買顆籃球和新的球鞋。
「有啦有啦。」小強不耐煩的回答,口吻感覺有些敷衍,但在她面前還不敢放肆。
一個女孩忽然道:「騙人,你那天才差點跟學校的同學打架。」
「真的?」黎遠璦一聽,俏臉一肅,詢問的眼神投往他身上。
「妳很愛告狀哩!」小強不滿的看了那個女孩一眼。他還不是因為聽到有人在她背後笑她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才會一時衝動差點和那些男生打起來,他是替她出氣呢,真是不知好歹!
聽到他這麼說,黎遠璦已瞭然於心。
「其它人去和大哥哥、大姊姊玩吧。」她慈愛的向孩子們說,溫柔的表情在小強面前卻消失得一乾二凈,「小強,你跟我過來。」
社團的同學們知道她正在處理「家務事」,也就十分配合的將孩子們帶開。
「你怎麼又跟同學打架了?」黎遠璦輕擰眉頭問。育幼院的孩子是常常會跟學校里的學生起衝突,但打架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們又沒真的打起來。」小強埋怨的說。
「要是真的打起來還得了,到時候連學校都別想去了。」
「不去就不去啊,有什麼稀罕的。」
黎遠璦知道他是在賭氣,所以也就沒有因為他這句話而責怪他。
雖然育幼院沒有很好的環境,但小強的學業成績還是名列前茅,他皮歸皮,腦子可是聰明得很。
「是不是又被學校的同學取笑?」小時候也曾被人取笑、欺負過的黎遠璦以過來人的身份問。
小強面無表情的搖搖頭,隨即用習慣了的口氣說:「那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的口氣讓她感到有些心酸,卻也無可奈何,她無法說些什麼安慰他的話,只能逼着讓他學習在社會異樣的眼光和耳語中懂得看開。
小強的脾氣是硬了些又愛玩了點,但還沒有說謊的紀錄,所以她相信他的話。
「那又是為了什麼要跟人打架呢?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院長媽媽很擔心?」
「我知道。」
「知道還這麼做?」黎遠璦不解的問。
「那是......那是......」小強將原本要說的話吞了回去,那麼丟臉的理由他才不要說出來。
「那是什麼?」她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否則問題仍然存在。
「因為......」小強支支吾吾的說。
看到她堅定的眼神,他知道他如果不說出理由,她是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他。
「是因為他們在背後笑靜均是沒人要的孩子。」他含糊的說,說到名字時更是像蚊鳴一樣小聲。
「說誰是沒人要的孩子?」她沒有聽清楚。
「靜均!他們說靜均是沒人要的孩子!」像是豁出去了一樣,小強大聲的說著,曬得黝黑的臉上布着害羞的紅潮。
「哦!」黎遠璦恍然大悟。「因為你聽到他們說靜均的壞話,才會氣得要找他們打架。」
她笑着看他羞窘的模樣,原來是替喜歡的女生出氣啊!這小子已經開始暗戀女孩兒了。
「如果是這個原因,那遠璦姊可以原諒你。」
「真的?」小強有些喜出望外,但眼中又有幾分不確定,總是賞罰分明的遠璦姊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就放過他?雖然她沒有天天在育幼院,但所有的孩子,除了院長媽媽之外,最怕的人就是她了。
「保護自己喜歡的女生並沒有錯啊。」
「誰......誰說我......喜歡靜均了?」一向伶牙俐齒的小強難得結巴。
「你自己結結巴巴說的啊。」
「才沒有,妳不要亂猜好不好!」
「好好好,是我亂猜,不過下次要是再碰到這種事,可不能再用打架解決了。」黎遠璦警告道,雖然她沒有懲罰他,但不表示他這麼做是對的。
「知道了啦。」
「走吧,去前面看看大家在做什麼。」黎遠璦拍拍他的肩膀。
「遠璦姊......妳不能跟靜均說剛才的事峨。」囁嚅片刻,小強抓着頭皮說。
「除非你不再惹麻煩,不然我就去告訴她。」她用這個小把柄威脅他。
「真的?」小強不放心的問。這麼丟臉的事要是傳出去,他這個小霸王還要不要當啊?
「真的。」她拍胸口保證。
確定守住自己的秘密后,小強才邊運球邊往前院跑去。
黎遠璦帶着微笑注視他離去的背影。小孩子長得快,才幾個禮拜沒見,他好象又長高了,而且已經懂得喜歡這件事。
懂得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可喜的事,會為那個人變得堅強,同時也變得易感、脆弱;常常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卻也會感到莫名的哀傷。
黎遠璦望着從樹梢飄下的落葉,突然想起顏君朴。
她幾乎天天都會在學校或是小吃店看到他,從原本的不在乎,到開始期待他的出現,她是不是也喜歡上他了呢?
或許還稱不上,但這是她第一次對一個男生有不一樣的感覺,她從來沒有無意識的想起一個人。
他現在在做什麼?
今天一整個上午都沒有看到顏君朴出現在小吃店,也許是因為他回家了,也許有了其它的事?
也許她沒有必要再去猜想理由,但她就是有些靜不下心來。她撿起枯枝,撥弄着滿地的落葉。
「遠璦,在想些什麼?」一個蒼老而充滿慈愛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
「院長媽媽!」黎遠璦從石階上起身,走向身後的婦人,給她一個擁抱。
被遺棄在育幼院的孩子,如果父母沒有留下他的姓名,通常都會冠上院長媽媽的姓,而黎遠璦就是其中的一個,或許是這個原因,她和院長媽媽特別親密。
黎芳文拍了拍她的背,「遠璦,妳怎麼還是這麼瘦啊?是不是把所有打工的錢都存下來給育幼院,沒有好好的吃飯?」
「沒有啊,院長媽媽妳不要操心我了。最近育幼院還好吧?」對於黎遠璦而言,這裏是她生長的地方,是她的家,她不能沒有它。
「還不就是那樣,只是現在景氣不好,捐錢的人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多了,不過還是可以讓孩子們有基本的生活水準。」黎芳文保守的說,怕說太多會讓遠璦為育幼院的未來煩惱,她為育幼院做的已經夠多了,沒有幾個離開育幼院的孩子還像她這麼有心。
「那就好。不過,院長媽媽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黎遠璦不放心的說。
「妳就好好念妳的書,每年都拿獎學金就是幫育幼院最大的忙了,不要老是打工累壞了自己。」
「不會啦,反正我就是天生勞碌命,閑不下來。」不多話的黎遠璦也只有在回到育幼院的時候,才會變得活潑、多話,尤其是在黎芳文面前。
「不要這樣說,妳念醫學管理,搞不好以後可以嫁個醫生,做個好命的醫生娘。」黎芳文開玩笑的說。她當然知道遠璦不會有這種想法。可能是在育幼院長大的關係,所有的孩子個個都有着獨立、自主的個性,不依賴別人,靠自己的力量生存。
「才不會有那麼好的事呢。」黎遠璦有些嬌赧的說。院長媽媽的話讓她又不經意的想起顏君朴,她能預期他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好醫生,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那個福氣當他的醫生娘了。
「怎麼了?」黎芳文看着她面帶羞怯的表情,「是不是在學校交了男朋友啦?」她高興的問,這孩子也到了該談戀愛的年紀了。
「哪有那麼快?」
「沒關係,有機會帶回來給院長媽媽瞧瞧。」黎芳文握起她的手輕拍。
遠璦從小就長得討人喜歡,只是個性早熟,對陌生人容易冷淡.好幾次有人想要收養她,她卻怎麼都不願意。
她雖然是個孤兒,卻不喜歡社會對他們的憐憫和自以為是的同情心。
她很有骨氣,或許該說是太有骨氣了,這對她來說不知是好還是壞?
黎芳文看着她年輕有朝氣的臉龐。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幾個禮拜沒見,她的表情變得柔和,黎芳文相信那是因為愛情的滋潤。
「院長媽媽,妳在說什麼啊?」黎遠璦佯裝不知的說。雖然顏君朴喜歡她,但是他們之間還有太多的未知數。
「好了好了,別害羞了,去外頭陪孩子們玩吧,妳難得回來,他們都說好想妳呢。」
黎遠璦點點頭,穿過育幼院的長廊往前院走去。越往前院走,孩子們快樂的嬉鬧聲就越大,聽着他們高興的笑聲,她的心情也受到了感染。
她一出迴廊就看見社團的同學和小朋友們玩得十分開心,在一群人當中,她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昂藏的身影在所有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十分顯眼。
雖然他被布條蒙住了眼,但黎遠璦一眼就認出他,那身形、那氣質,她十分確定那個男生就是顏君朴。
只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她滿懷疑問的向他走去,忘了他們正在玩遊戲。
被布條蒙住了眼,顏君朴並沒有看見黎遠璦正往他走來,他的雙手在空中摸索着,感覺到孩子們笑鬧的聲音似乎有片刻的停息之後又大聲嚷嚷了起來,讓他更加敏銳的感受空氣中人群跑動的氣流。
突然他的手指碰到某個人的衣裳,也不管那麼多,好不容易才抓到人的他大手一撈,將那人一抱。
「我抓到你了!」顏君朴高興的把布條扯下,將被抓到的人摟得緊緊的,「換你當鬼......」
他沒想到被他抓到的人竟然會是黎遠璦,而她也被他突然將她拉進懷裏的舉動嚇了一跳,才想起他們正在玩蒙眼抓人的遊戲。
「遠璦!怎麼會是妳?」
驚喜的神情染上他的眼,在陽光下的他是那麼的耀眼、迷人。
看着顏君朴帥氣的臉,黎遠璦差點忘了原本要問他的問題。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側着頭問。
「我......我只是想給妳個驚喜。」得知她和社團到育幼院去,他一路從台北市郊的家中趕來這裏,剛走進育幼院時沒有看到她,讓他有些失望,知道她在和院長說話之後,他才放下心來。
「給我個驚喜?」想着他總是有些傻氣的舉動,她笑了起來。從台北到位於林口山區的育幼院起碼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而他就這樣跑來了。
所有的猜測和不安在此刻都化為雲煙,她只看見眼中在陽光下笑得耀眼的他。
黎遠璦幫他解下掛在脖子上的布條,為他的傻勁和溫柔而覺得溫暖、感動。
原本靜靜的在一旁觀看的小朋友,看見黎遠璦和顏君朴的舉動,突然間鼓噪了起來。
「哦--羞羞臉,顏哥哥愛遠璦姊,顏哥哥愛遠璦姊......」小朋友們一邊圍着他們轉圈,一邊不斷地喊。
慈幼社的同學們聽到孩子們天真的笑語,也跟着起鬨,抓住難得的機會開起黎遠璦的玩笑,一時之間笑鬧聲和口哨聲不斷。
遠遠地,紅日銜山,照得育幼院一片紅燈,像是為情人間初綻的愛苗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