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個月後
永樂十七年二月,應天府江蘇太倉瀏家港外海,寒龍隊海嘯號上,海員們各司其職、各就各位,忙碌不堪之中,俱分神偷覷站在船頭的窈窕柔美身影。
廣闊的大海,晴朗的天空,碧海藍天連成一色,晴艷艷地使人通體舒暢,看樣子嚴冬已盡,春卻尚未到來。
海風之中的人兒,柔弱得讓人心疼,那不是別人,正是要代替朱煙回皇家的阿塵。
二十天前一上了船,她便常常待在那兒,靜靜地遠眺着大海,加上方元的不尋常反應,讓原本欣喜若狂的人們也都察覺這趟差又苦又澀。
幾個正在卷帆的漢子按捺不住,交頭接耳了起來。
「喂,那塵姑娘不會想尋短見吧?」
「呸呸呸,你這張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說八道些什麼?」
「可這二十來天,她都不言不語,整日傻在那兒看海,海有什麼好看的,可她看得迷了,真怕她就跳了……」
「別說她那樣,方爺也……唉,俺一個外人,看了也氣悶。」
「咱們別送這一程了,回瀧港吧!」
「您大爺有本事,去和方爺說去,俺就服你!」
「別往別人身上推這苦事,要不,咱們一起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見到方無音走了過來,那些閑磕牙的人連忙散去,她嬌俏一瞪,笑了。
但小姑娘一看到寂寞背影,笑容便沒了,她慢慢接近阿塵,靠在船舷邊,和阿塵看着相同方向。
遠處天邊隱隱有些黑影,他們終究還是漸漸靠近陸地了。
原本七天可以到達的航程,方元愈駛愈慢,足足花了三倍時間,加上先前在瀧港耗掉的十日,整整一個月有餘。
可即便如此,兩個人還是僵在那兒,讓她這個做妹妹的心裏急得慌,卻又使不上力。
原因無他,他們兩個都是悶鬼,心裏都有話,可偏又都不肯說,或是說下出來,就這麼一個裹足不前、一個作繭自縛。
方無音看着無解的局,只好伴在一旁,疑惑像滾水裏的汽泡,一個接着一個,讓她小小的腦海亂糟糟的。
仇恨真的非得將所有人推下火海,非要剝奪原本快樂的一切嗎?
若她的親娘見到這一幕,還會非要哥哥報方家的仇嗎?
而她能不能幫什麼忙?明明是一對有情人兒,為何要分飛,到老到死都不相見呢?
「塵姊姊,咱們先回房吧!雖然快要春天了,這兒風大還是會冷的。」方無音關心地說道。
阿塵眼一凝,搖了搖頭,臉色憔悴。「明兒個就要和大明水師碰頭,再也沒機會了,我想多站一會兒。」
「船艙里也有窗,在房裏頭看海也成,別在這兒浸海風,看看,妳身上的衣衫都潮了。」方無音探手摸了摸阿塵的衣袖,濕濕冷冷地冰着手,忍不住皺着眉。
要知道海上不比陸地,同樣的天氣,只要海風一吹,硬是冷上幾分,塵姊姊天天從早到晚吹海風,遲早弄出病來。
方無音心裏嘀咕,卻不好直話直說,阿塵心裏有事,她只能小心翼翼和她應對,怕加深她的難受。
阿塵仰首任冷風撫過她的臉,卻吹不散她的哀愁,停頓了一會兒,她翩然轉身,正對上後方正在掌舵、那雙無底洞穴般深沉的眼眸。
沒有半點互動,她投射再多的情意,也全在他的眸中虛無淡去,他的眼眸里空無一物。
阿塵突地笑了,有些嘲諷:「我不是來看海,而是只有站在這處,方元才會注視我,像以前一樣看着我。」
方無音背過身,正好看見方元撇過頭,將舵交給副手,人便離去無蹤了。
「塵姊姊……」方無音很想安慰阿塵,卻無言而終。
「他還是在躲我,到底要躲到什麼時候呢?呵呵,這個問題,明兒個就見分曉,他再不留我,就是永遠地拋棄我,也不需要再留我了,那個地方,他到不了,我就到深宮禁院裏,長伴青燈古佛,當他所謂的尊貴公主去!」阿塵淡漠地說道,好似這事和她無關。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個法子是她最後的賭注,賭她在方元心中有多少重量,明天一翻二瞪眼,生死由他。
若他不要她了,她就是個空殼子,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就用來幫忙朱煙和龍家,也不算枉然。
而原先對此持反對意見的龍海兒,態度一百八十度反轉,不再強硬阻止,僅是要她千萬小心。
想起上船前拜別爹娘,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此生不再回瀧港,不再重回井牢,不再見到他。
如此一來,她才不需要看到他擁抱別的女子。
她曾在心中模擬過那個情境,結果癲妒欲狂幾欲崩潰。如果他不要她,那她也不願再生活在有他的地方,天地之闊,唯有皇宮是他無法觸及的。
這樣也好,看不到聽不到,就算心中永遠無法抹去那個偉岸影像,也能保住某些時刻。
那些快樂和甜蜜,已經足夠伴她過完這一生,來生是天註定,她每天禮佛,請求不要再染塵緣,不要再入俗世,不要再遇見他。
阿塵心一橫,無語地進入甲板。
方無音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嘆息。
命運太過曲曲折折,像個沒有出口的迷宮,到底他們該怎麼辦呢?
碧藍的天空,一青藍海鷹展翅滑翔,停在海嘯號的船桅上,幾個海員看了,你推我、我推你,最後,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看不下去,鐵了心上前解下腳環上的飛書。
方爺每一接到催促的信,心情便會大壞,誰也不想往虎口裏探手,可是信都來了,不傳也是不成的。
那漠子有些膽戰心驚地走到首舵房前,輕手輕腳地扣了扣方元的房門,聽到一聲沒有情緒的回應,便縮着頸子、硬着頭皮開門進去。
陰暗的屋子裏,方元正藉著燭光在研究着海圖,聽見聲響,方抬起頭來。
「方爺,龍家那邊有訊來問,問咱們還要多久時間到瀏家港?帶着水軍在等咱們的定遠侯,聽說已經暴跳如雷了!」漢子恭敬地說道。
「定遠侯是何人?」方元問道。
「聽說那狗皇帝打算將朱煙許配給他,這男人儼然以駙馬爺自居,在等着咱們呢!」
方元一聽沒有答腔,臉色倒是又陰沉了許多。
那漢子一見方元又怒,忙打哈哈。「不如說是船底漏水,正在補,所以還要耽擱兩天,這樣回話,如何?要不,就說是主桅又壞了,可好?」
方元卷好海圖,沉吟了一陣子。
西洋懷錶滴滴答答地走着,聽得人心裏不平靜。正當那漢子等得發慌時,方元突然長吁了聲。
「不必了,捎個信,咱們明天就到。」
見首舵已經示下,那漢子忙不迭衝出房門,活似從陰司判官前搶了生死簿一樣。
房間裏重新回歸寧靜,方元又看了一會兒海圖,阿塵那優美動人卻幽怨的面容老是佔據他的眼前,讓他看不清眼前事物。
索性捲起大幅海圖,倒回床上,腦海里便滿是她的身影。
他何時變成一個拖拖拉拉、沒個果斷的男人了?方元自嘲地問着自己。
可他知道自己怎麼也不願放手,這一個月來,各種理由都用盡了,只是為了多留阿塵一天。
先前在瀧港,以整備船隻為理由,外加有意無意的拖延,十天後才啟航,後來在南洋繞了一圈北上,又是二十天。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放手的時候到了。
大明江山易主,父仇未報,而阿塵是他匹配不上的人兒,他應該斷了兒女私情,以復國大業為重。
可是他不能不疑惑,若連建文皇帝都不思複位之事,他身為人臣,又何需在意?只是,他一家一族之死,這天大的怨恨又該怎麼了結?
他只是一個凡人,不是一個無欲的神祉,要他不心繫阿塵,談何容易?
為何她是公主,是他應該侍奉之人?
如果沒有童年的那次面聖,他現在應該帶着阿塵快樂地出航,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情景、要將她送去給狗皇帝代替朱煙的公主之職。
他覺得好無力,可他亦明白阿塵的心思,她是個單純的人,一心只想在他身旁,如今出此下策,只要細想就可知道她是要他做出決定。
留不留人由他,可留人,他真能不在乎一切地遠走高飛嗎?他捫心自問,他做不到。
君王為天,她身上有皇家血統,他沒有功名,如何求配?
更何況要報親仇,殺了朱棣以慰方家人在天之靈,便得要建文皇帝有心複位。
可這亦是兩條死路,一條是他戰死沙場,一條是她婚配不得由己,她是唯一皇女,將來肯定是宮廷鬥爭的暴風中心點;而且建文皇帝亦已無心於此,遑論他的功名。
可若不留人,阿塵此生便不願再見他一面,她情願代朱煙進宮,深宮內院裏,他是朝廷欽犯,又是倭寇,要相見唯有等來生了。
她看起來柔婉似水,實則剛烈似火。她丟了個兩難的選擇題給他,用來表明自己的心意,置一切於度外,她果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可他無法選擇,岩上「塵緣」二字想必還在,他卻要失信於人。
種種難題排山倒海而來,他不能只為自己而活下去,他得負了阿塵的一片苦心,他好恨!
方元苦思無解,大掌一劈,木桌碎成片片,飛散在空中。
無心用晚膳,阿塵待在屋裏,看着手上的玉釵出神,時間一點一滴地無情流逝,只一轉眼,天空泛着魚肚白,已經漸將清晨。
阿塵看着始終沒有打開的門板,等待讓人心溫度冷卻,她的心裏已是冷到極點。
終究,方元還是沒有來留她。
以「阿塵」為名的人生到了最後時刻,未來,她要用「朱煙」這個名字活下去,在宮廷中的險惡權謀詭計中打滾。
能否平順度過,她沒有把握,反正亦不重要,只要不被識破身分,其它的,她也不甚在乎。
褪去樸素的衫裙,打開檜木雕花衣箱,拿出百鳳衣披上,扣上飛雲流霞錦佩,換上精緻的絲紗裙,雙合緞帶勒着纖腰,雙足踏着金線繡鞋,繫上大紅麾高領披風。
梳了個簡單的雙髻,插上翠翹花釵金步搖,又戴上長生鎖、如意玉佩,只一抬步,便是珠玉叮噹。
阿塵穿戴整齊后,再打開妝匣,看着銅鏡,淡淡施了胭脂之後,便好似換了一個人兒,典雅高貴。
鏡中人不再是龍族清心寡欲的阿塵,而是朱煙,她要演出一個縱情使性、無比刁蠻的六公主。
真似粉墨登台,但她還未看過戲,便要挑大樑演主角兒,好好笑……
一思及曾在井牢裏曾和方元笑說她好想去看戲,便不勝唏噓。造化弄人,她得認命,願賭服輸。
從現在起,她得忘了那個男人。
驀地,阿塵瞥見妝枱上靜靜躺着一支玉釵。
相較於全身華麗的頭面,那玉釵有些寒酸,可在她心中,卻有無比的重量和價值。
她拿起玉釵,插入髮髻,讓它隱身在珠光寶氣之中。
阿塵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她轉身打開房門,陽光好亮,她睜不開眼,如同她看不見的未來一樣。
「哥哥,你再不留塵姊姊就來不及了!」方無音焦急地對着掌舵的男人叫道。
方元不予理會,虎眼陰狠地望着前方。
陸地已在不遠處,瀏家港外,一排大明水師官船正候着,見到龍家的船隊,全都武裝戒備着。
「吩咐下去,所有船隻的火炮都準備好,叫所有的人拿好傢夥,小心着些,也讓大伙兒別太衝動,咱們現在打着龍家的旗,別輕舉妄動。」
長年對抗大明水師暴政,若不是旨在護送阿塵,方元早就命人直接開火攻擊了!
船員得了令,便去傳話,過不了多久,以海嘯號為中心,寒龍隊一字排開,和大明水師對立着。
突地,一隻響箭射在海嘯號主桅上,上頭綁了信,有人忙解了下來,敬呈在方元面前。
「將永憶公主好生送過來,若有差池,絕不留情!」
哼了聲,方元看完便將信紙揉了,命人放下小船,心一橫,正要親自去喚阿塵,不料她卻款步走了出來。
脂光粉艷、顧盼神揚,說不盡的光彩動人,數不完的綺麗旖旎。
看傻眼的船員們為其魄力所懾,自動左右分道,阿塵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直直來到方元面前,眸光清靈靈地勾着他,目不轉睛。
而方元亦是鐵青着一張臉,讓人猜不出他是何心思。
「方元,阿塵要你一句話,你可是要拋棄我了?我仍舊是那個在井牢裏侍候你、陪着你的阿塵,你可真要我走?」阿塵開宗明義問道,從未有過的堅毅卓絕。
未待方元回話,大明水師遠遠見到公主出現,便開始鳴鼓敲金,催促着將公主送過去。
阿塵充耳未聞,方元也是相同。
突地,高大的男人朝女人伸手,撥開繁複的頭面,準確地找到了總是在那裏的玉釵。
不管她是何裝扮,她還是天仙一般的阿塵。一幕幕的回憶湧現,方元不禁痴了。
她首次開口吟唱,是如何地勾魂攝魄,如何讓他驚艷……
她摔進井牢深潭,差點喪命,讓他情急之下,拉斷無人能傷的寒鋼……
不會寫字的她,歪歪扭扭地照着他寫在沙地上的字描,臉上沾滿了沙,像只花貓兒可愛……
聰明慧黠、舉一反三的她,學完唐代三詩聖的作品,便急急忙忙要學習宋朝八大詞家……
公子公子的喚不絕口,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誘她、拐她,讓她改口不再叫公子而叫方元……
當她鈴鈴笑語輕喚他的名字,他就像是落地生根,心神全都安定而滿足,充滿着喜悅。
在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回憶,她的貼心、她的美好,全都是珍貴的寶物,照亮了在無邊黑暗中的他;可是,她同時也是朱元炆的女兒,是如假包換、萬人之上的公主殿下!
方元抽了一口大氣,世事不能兩全,為了大局着想,不念兒女私情。他轉過臉,不再看阿塵泫然欲泣的表情。
「望公主將來能肋臣一臂之力,在宮中裏應外合,早一日奪回大明江山,讓建文皇帝重登九五大位。」
阿塵聽完有如五雷轟頂,任她再怎麼努力,也進不去方元的心中,因為恨意死鎖了他的心。
他已不再是她的方元……
阿塵欲語還休,卻突然笑了。沒有哀愁,沒有怨恨,僅是個沒有意義的笑臉。
她款款步下船舵,正要舉步走向船舷,卻止了腳步,回眸一笑,正望進方元回過臉來的眼眸。
阿塵無聲,唇卻嗡動了一陣,而後伸手拔出玉釵,彎身將它放在地上,一滴清淚「啪!」地一聲落在釵上。
可待她再揚起螓首,臉上已沒有淚。
阿塵含笑朝着船舷走去,一個海員走了上來,道了個失禮后,便背起她,爬下繩梯。
方元沒有轉頭,無法控制的目光盯着阿塵消失在船舷邊,而後他收回目光,定在甲板上那隻玉釵上。
他看着她的唇,讀出四個字--「永不再見。」
再也看不下去這兩個人互相折磨,始終站在一旁的方無音淚流滿面,拚命地搖着面無表情的方元的手臂。「哥哥,你還在遲疑什麼?再遲就來不及了,塵姊姊要走了呀!」
方元呆愣着,沒有反應,像具死屍,方無音更急,用盡全身的力量搖晃他。
「哥哥……」頓了頓,方無音突地哽咽,「我不要你報仇了!哥哥!我沒見過娘,也不記得娘,方家的血海深仇也離我好遠,若你還執着我娘臨終前要你報仇的話語,那我現在解放你!
「哥哥,妹妹只要你好好活着,和塵姊姊恩恩愛愛!咱們相依為命,苦了這麼多年,為的不是繼續痛苦下去,只有活着的我們能了解彼此的辛苦,哥哥,你別埋葬你的未來呀!
「和咱們有仇的是朱棣,了不起咱們兄妹再去當倭寇,和大明水師繼續作對下去……哥哥,妹妹求你,塵姊姊不能走……」
方無音說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方元緩緩轉過頭來抹了抹照顧多年、奶娘親手交給他、他視如親妹妹的眼淚……
阿塵也哭了,他惹她哭了,誰能為她拭淚?
突然之間,方元一躍而下船舵,拾起甲板上的玉釵,勢如雷霆地衝到船舷邊,往下一看--
那搖搖蕩蕩的小船,已駛到幾丈開外。
「阿塵,我不準妳走!」方元放聲嘶喊。
方元吼聲震天,可阿塵卻沒有回頭,僅是小船停了下來,七、八個小船上的漢子全提起了槳。
「阿塵,看着我,我叫妳不準走,聽到沒有?妳是我的阿塵,我一個人的阿塵!我絕不會再放開妳的手!」方元再度嘯聲。
焦急的心被情意燒灼,他激狂地看着阿塵瑟縮的背影。
阿塵好似在抽搐的身影緩緩轉了過來,含笑的面龐上,淚珠晶燦地映着天光,閃閃發亮。
「真的嗎?我不敢放心相信……」阿塵幾不可聞地細聲問道。
不可能傳遞出去的輕聲話語,高度和距離都在幾丈之外的方元,卻在第一時間給了一個絕對篤定的眼神。
「我用一輩子證明給妳看!」方元大吼着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