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向晚睡,理當晚起。中午十一點,她還照例賴在床上,床頭的電話響起,她只得翻個身,帶着半夢半醒的聲音接電話。

“喂?”

“曹小姐,我是楚先生的秘書,”一個非常公事化的女性嗓音說。“我是來告訴你,楚先生今天下午有空了,可以見你,約兩點好嗎?”

“啥?”睡眼惺忪的雙眸根本連睜開都難,茫然的腦袋更加沒有能力去分辨這女人說的是什麼。

可這位秘書不只聲音公事化,連辦事都很公事化。不回話,她就當做答應了,她的邏輯是不反對就是贊成。於是她很快說:“那就這樣了,我們下午兩點兒。”

卡!電話掛了。錯愕地拎着電話筒,過了半晌腦子裏才逼出一個想法:哪來的神經病?!

她扔了電話,轉身繼續睡,完全把這通電話丟到周公那兒去了。

大約半小時后,電話又響了。這時已接近平日起床的時間,她清醒了些,接起電話。“哪位?”

“草莓,”是端儷。“楚鄴的秘書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什麼?”腦袋一片渾沌。

端儷不理的混亂,自顧自地說:“我打去給他,他的秘書說他今天沒空,要問過他之後再給我電話,我等了好久都沒聽到回應,想說她也許直接打給你了……”

“等等,等等,”一早起來就有這麼複雜的事等着她,真真考驗她的智商。“饒了我,一項一項來好不好。你說,你打電話給楚鄴?”

“我從你的名片上抄了電話。”端儷承認。

原來剛才那通神經病的電話不是做夢!很努力地把兩個電話連結起來。“然後呢?”

“我跟他說,你想見他。”

“什麼?!”有如一道雷電打在她頭上,霎時完全醒了!“你幹嘛假傳聖旨?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去見他了?”

“你遲遲不去找他,可我急着要賣畫啊!”端儷理直氣壯地。“我身上快沒錢過日子了。”

“那你也不必這麼自動自發吧?”簡直為之氣結。

“是你答應要幫我的嘛。”端儷埋怨着。

這一刻,不由得把端儷列入損友一族。“我是說過,但你也不用逼我逼成這樣!”

“我沒辦法了嘛……”端儷的聲音可憐地變小了。

“好了好了,別一副被欺負的樣子,”無可奈何地。“我幫你就是了。”

“這不就得了?”端儷一下子又興高采烈起來。“我就不懂,你為什麼那麼怕見那個男人?”

“誰怕見他了!”陡地好勝心起,反駁道。“我只是不想見他。怕與不想,差距很大的!”

“我知道我知道,”這種話,端儷已經聽說過不止一次。“反正你下午把畫帶去給他看就是,拜託了!”

“我還能說不嗎?”哀怨地。

“謝啦。”端儷很開心地掛了電話。

好友快樂得很,因為畫有希望賣掉了;但卻不快樂得很,因為她得去見那男人了。

楚鄴……

每想起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雙深邃的眸子,簡直是狼眼與鷹眼的組合,比X光還精密似的。

在那種人面前,她得全副武裝才行啊。

約定的時間是兩點,這表示她該下床吃點東西找衣服穿了。站在衣櫃前,下意識地東挑挑西揀揀,苦惱着該穿什麼衣服去見他?毛衣,好像太隨便。長裙?好像太浪漫……

怪了!忽然對自己發起脾氣來。她幹嘛為了要見他而精心打扮哪?!

因為自己都對自己解釋不清,所以格外生氣。她順手從衣櫃裏隨便拉出一條長褲,再不考慮地換上了。

准下午兩點,穿着牛仔褲、皮外套,足蹬皮短靴,卡卡地踩進楚鄴的公司。

這家視覺藝術公司設計得比她的PUB還後現代,完全不像個辦公場所,倒像個畫廊,而專心工作的職員們若稍不移動,就成了畫廊中的展覽品了。

她暗自咋舌,訝異於這家公司所傳達出的強烈生活藝術形態。她隨後被領進楚鄴的辦公室。

水晶般的空間,四面牆倒有兩面全是落地玻璃窗,從屋外照映進來的金色陽光有如波浪似的滿室輕晃,而那個俊逸昂藏的男人就站在瀲灧深處打量着她。

記憶中的楚鄴還真的是太模糊了。她只記得他磁鐵一般有吸引力的雙眸,卻忘了他典雅而深邃的五官;忘了他的氣質,一種積極、侵略性的強勢魄力。他穿了一身黑;黑西裝黑襯衫黑領帶,這種裝束穿在別人身上只會讓人聯想到殯儀館,而他,不是殯儀館,是藝術館,他高挺的骨架在在展現他的帥氣陽剛、卓爾不凡。

“曹小姐,”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平淡。“請坐。”

下意識挺了挺背脊,這似乎是面對他時她必備的心理準備。選擇了一張形狀看起來實在不大像椅子的沙發,坐下。

他坐在她正對面。霎時發現,她完全選錯了位置!他背光,她則面光,光線全打在她臉上,他那雙放射線似的利眼想瀏覽她的表情、捕捉她的神態,簡直是輕而易舉。

秘書小姐敲門進來為送上一杯咖啡,他道:“忘了問你喝不喝咖啡了。也許你比較喜歡茶?”

他再這麼客套下去,真會ㄍ抹宓嚼鬯潰∷搖搖頭,直說:“沒關係,我什麼都喝,想喝什麼我可以回家喝。”他揚眉看她,眼光中帶着笑意,他嘆:“你還是沒變。還是那副直來直往的個性。”

說得好像他有多了解她似的。抬抬下巴,本能回應:“我不相信你認識我多少,別忘了我們只見過一次。”

“你不知道你把你的個性都寫在臉上了?”他給她一抹戲謔的微笑。“我可以很清楚地認識你。”

她盯着他,被他的言語和笑容給蠱惑了。她刻意冷淡地回應:“我不是來這裏討論我的性格的。”

“說得好。我倒忘了你來找我為了什麼。”他話中嘲諷的意味更加明顯。“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是不是這輩子應該都不再見!”

這是第一次跟他見面時說過的話。她真恨自己為什麼忘了,就算為了端儷,也沒必要來這裏被人諷。

高傲的男人。這似乎是他魅力的一部分,遠比和藹可親更加來得吸引人,但好勝的絕對不允許自己對他妥協。

她脹紅了臉,鼓起雙頰,從坐位上直跳起來。“我已經開始後悔來這裏了。對不起,這是個錯誤,耽誤了你的時間,再見。”

抓起背包,一言不發,她轉身就要走。他沒拉住她,不阻止她,只是淡淡地開口:“草莓,這外號還真像你。”

收住腳步,咬牙瞪着他。“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不只名字像草莓,個性也很草莓。外表光鮮亮麗,看起來很完美堅固的樣子,其實內心柔弱得很,輕輕一個撞擊也受不了。”他的眼光挾着無比的自信,真真正正看進她眼裏、心裏。她看見她的一張臉落在他深褐色的瞳仁上……

她總是驚訝於他對她的洞悉能力……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他早了解她的一切。

這念頭讓她無端又惱怒起來,她譏諷地說:“你又開始把自己當成先知了?”

“我知道你不會承認,但這不重要,只不過是我的一個開場白,讓你不至於無聊。”他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指着她身後的那張椅子。“坐下吧,告訴我你今天來的目的。”

他的語氣溫和,聲音像絲絨一般輕柔,卻帶有一種魔力、一種軟性的命令,無形的催眠……被他的改變所迷惑,心也軟化了。她被動地坐回了原座,從手提袋裏取出那幅小畫。

“我的朋友,”她把畫遞給他看。“想請你幫忙她賣掉這幅畫。”

“你的朋友?”他眉梢一揚。

“你以為我會為了我自己的事來找你?”哼。“我說過我不會需要你幫忙的。”

他看看她,笑意堆在唇邊,好半天才把視線移向那幅畫。“怎麼能證實這幅畫是真跡?”

差點被他問倒了。“有……鑒定書。”

他嘲諷地一笑。“鑒定書也可以是假的。”

她機靈極了,立刻想出話來反駁他。“照你這樣說,根本都沒有真的東西了。”

“合理的懷疑,不只可以容許,有時還是必須的。”他技巧地接下去,謎樣的眼神拂過她。“你朋友想賣多少?”

“當然愈高愈好——”誠實地。“她聽說可以賣到十萬美金。”

“我幫你問問看,有幾位朋友對藝術品收藏非常有興趣。不過,我不能跟你保證一定能有這個價錢。”他敲了敲那畫的邊框,坦率地說。

“盡量吧。”沒有多加要求。

她對他有種奇怪的信任,她相信他必定可以幫她這個忙。

“那……”她略略疑豫地說:“這幅畫先交給你?”

他捕捉到她遲疑的眼光,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放心還是不捨得?”

“不捨得。”嘆。不只因為她喜歡夏卡爾,不只因為她曾經千里迢迢地尋回這幅畫,更因為……

如果沒有它,她與末帆就不可能相戀。

“你喜歡夏卡爾?”

楚鄴的聲音喚回的思緒,她把神思從末帆的身影上拉回來。她點點頭道:“嗯。他的畫很私人,做夢似的虛幻縹緲,充滿奇想,沒人像他一樣。看畫的人想怎麼解釋都可以。”

“我之所以不計一切推翻前例,為的是找尋另一真實的層面。”楚鄴緩緩地念了兩個句字。

卻完全愣住了!這些句子是夏卡爾的一本訪問記中的紀錄,是夏卡爾自己的話。她忍不住問:“你也喜歡他?”

他沒開口,只是站起身,走向身後的那面牆。不由得跟過去,那面牆上竟有一幅小小的夏卡爾的畫。

意外地輕吐:“沒想到……”

他很快把話接下去。“沒想到我們的喜好一樣。”

只一抬頭,便陷入他深沉的眼中。那雙濃得化不開的深淵中,彷彿有着某種其它的意思,光是猜測那意思,就足以教她心慌意亂、倉皇失措。

她沒命地轉回視線,頂他:“世界上喜歡夏卡爾的人多着呢!”

那雙迷人的眼睛笑了。他認真地問:“你可不可以一秒鐘不反駁我?”

本能又反駁:“你可不可以一秒鐘不佔上風?”

“你這麼說,彷彿我們又多了一項共同點。”她會伶牙俐齒,他又豈是嘴禿舌拙?

“隨你愛怎麼說,”不想陷入這種有調情嫌疑的鬥嘴。“麻煩你替我把這幅畫賣掉就是。”

“看來你對我的印象並不太好。”他微微一笑,目光像濾網篩過她,左眼認真,右眼揶揄。

“我也不相信你對我的印象會好到哪裏去。”她哼。

“你錯了,”他凝望她倔強的臉。“我對你的印象好得很。”

輕柔的語調、磁性的嗓音……他輕輕靠在牆上,深刻的眼光緊盯着她,她距離他不夠遠,可以輕易地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力量,像股磁力吸引住她!她忽然覺得喘不過氣,心神搖蕩,渾身血液都快煮沸了似的。

她猛地轉身走回沙發,脫離他的魅力壓迫。拿起背包,她強自平靜地說:“多謝抬愛,不過我該走了。不好意思打擾你,謝謝你願意幫我處理畫。”

他仍倚在牆上,那帶笑的眼神卻彷彿就在她眼前。“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世故圓滑了?”

“在什麼樣人面前我說什麼樣的話。”頂回去。“你們這種商業界人士,不是一向禮貌和虛偽並重?”

“我真的很想稱讚你的伶牙俐齒,不過你想必一定不屑我的讚美。”這是實話。楚鄴是真的欣賞她的d自然oH信,甚至她的好勝心,也替他們的對話增加了樂趣。“走吧,”他替她拉開門。“我送你出去。”

“太客氣了吧?”保持鎮定。“我又不是什麼‘貴客’。”

“你怎麼知道不是?”他笑笑,領頭走出辦公室,留下不由自主地又回味起他這句曖昧的話。

到底他真是那樣的意思,抑或只是尋她開心?

但她又為什麼對這些事這麼在乎?陡地又對自己生起氣來,她背上背包,隨他走出了辦公室。

他公司里的職員對他的看法,肯定都比正面一百倍。一路走,看見幾乎個個職員都對他露出友並口的微笑,那種友善,不只因為他是他們的老闆,更是出自內心的欣賞和服膺。

“啊,楚先生,對不起,你的電話……”他的秘書小姐從他身後追來,把他的行動電話遞給他。

楚鄴對做了個“抱歉,請等一下”的手勢,先接了電話。

為了禮貌與私隱,刻意又往前走了幾步,靠在一根燈光似的樑柱上讓他講電話。

在等待的過程中,她瀏覽着這家裝潢特殊的公司。藝廊似的氣息,卻又設計得相當人性化,每個職員都具有一定私隱度,卻又能保持良好的互動。不時有職員從她眼前來來去去,竟都帶了點奇異的悠閑,彷彿不是在工作,而是真的樂在其中。

她的眼光逛過整家公司,最後還是不知不覺地落在楚鄴身上。他站在明亮的空間之中,立刻就成了惟一的矚目焦點。那牆上的抽象畫、托架上的雕塑,都不及他來得讓人驚艷。他散發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這種男人,無疑是每個女人夢想的對象。

掛斷電話,他隨手把手機放進西裝口袋裏,找着她的所在地朝她走來。他猛烈的目光從遠處就始終鎖定她,那種簡直是魅惑的眼神……

她幾乎感覺他正以目光愛撫她,以視線將她的衣服當眾一件一件脫掉,肆無忌憚地欣賞着她的女性胴體。她霎時全身發燙,雙膝酸軟,很想衝動地投進他懷裏去……可是,天哪,他們什麼關係都沒有!

她猛然一回神,他已經來到她眼前,似笑非笑地看她。這時簡直像被酷斯拉抓在手上動彈不得的女人,而四周的小飛機如蒼蠅般飛來飛去,飛得她頭昏。她陡地轉身就往樓梯間走,頭也不回地直走到電梯門口,才抿着嘴說:“謝謝,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送你下去?”他的語調含笑。“也許我只是剛好想下樓買東西。”

“貴為總裁還需要自己下樓買東西?”才不那麼容易被他打敗。她嗤。“你的秘書是幹什麼用的?”

“用來幫我處理公事,幫我推掉今天下午的約會,好讓我有時間跟你見面。”他順暢地說完,滿意地望着因他的言語而愣住的。他朝她微微一笑,指了指電梯,出乎她意料地說:“電梯門開了。我不送你了,再見。”

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幾乎是木頭人般僵硬地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她還是控制不了自己地凝視着那張令她心慌意亂的臉龐。

電梯正往下降,在電梯中看見鏡子裏她紅潤的臉,幾乎紅潤得美麗……去他的!她下意識抹抹鏡子,她為這男人美麗什麼?

她不由得回想她最後面對他時的反應,簡直就是獃滯極了!將她之前塑造出的幹練理性形象完全扣分扣光光,虧她還努力將自己武裝起來,沒想到戰鬥力還是遜他一籌。

管理這樣的一間公司,楚鄴想必日理萬機,每天的工作都安排得滿滿。而她只是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還不是她親自打的,他竟就為了她改變原來的行程,硬是騰出時間來見她。

這是對她的禮遇?還是……

不得不猜測。她不能否認,他渾身充滿了強烈的男性魅力,足以讓她失魂落魄,意亂情迷。她忽然想到,如果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他時,她不那麼好強地把他的名片給揉成一堆,而給兩人一個機會……

也許,她瘋狂愛上的就是楚鄴,而不是末帆。

這樣的想法令她心驚而訝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模糊地體會到一件事:不管她這回是否仍然下定決心不理他,楚鄴只怕是註定要在她生命中霸佔一個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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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的男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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