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日本東京
岡田徹手上拿着一份簡報,筆直地朝傅嚴走來。他向來剛硬的男性臉龐,今日卻多了分柔和。
他微躬身說道:
“少爺——”
岡田徹低聲對正在用餐的傅嚴附耳不知說些什麼,讓傅嚴好久沒有光採的雙眼,閃過了一絲灼熱。
傅家豪華的大廳氣氛死寂,即使是這樣陽光燦爛的星期一早晨。
管家岡田弘也跟兒子岡田徹微笑頷首后,便走進內側的佛堂為逝世多年的傅嚴之父傅予丞上香。
這一切在靜默中進行,坐在長型餐桌另一頭的汪萍始終插不進這幾個男子的眼神交會。
岡田徹對傅嚴附耳細語的舉動引來了傅家女主人汪萍的注目。
她是個精明的女人,眉挑撇唇都有意味,話里也總帶着一些刺。然而對於岡田一家,她的鋒芒依舊得稍減幾分。
十五年前是這樣,如今亦是。
她輕輕放下了手中的咖啡,聲調冷冽而不失優雅地對岡田徹問好:
“阿徹,吃過了嗎!”不待岡田徹回話,汪萍自顧自地高聲道:“李嫂,備份早餐給岡田先生。”
她隨即又揚直了眉說著:
“你和少爺有事就當著我的面談吧,不必避諱。”
岡田徹見汪萍直言,卻仍然覺得這事不好當著她面說。
他委婉拒絕:
“夫人,我吃過了,不必麻煩了……”
他明顯對傅嚴使了個別有用意的眼神,汪萍也看到了。
傅嚴心裏明白岡田徹有更多的事情要向他透露,他放下刀叉,拿起紙巾抹了唇,起身退位對汪萍說道:
“媽,我去公司了。阿徹,你送我一程吧。”
語罷,他便一臉漠然轉身走了。岡田徹隨即跟在他後方,暫不多言。
汪萍看着兩人走遠的身影,臉部的線條突然抽硬,任銀色餐刀“匡唧”一聲跌在瓷盤上,濺起了一些湯汁。
李嫂見狀忙去收拾餐桌上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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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嚴一打開車門,還不待岡田徹發動引擎便開口問道:
“你剛剛說是有她的消息嗎?”
“沒錯,少爺——”岡田徹低沉的嗓音,此時也難掩雀躍地升高。“找了那麼久,我們終於有點頭緒了,她人現在應該在台北。雖然我還不能確知她在台北的何處,可是至少我們知道,她已經離開了老家東海岸,到了北部。這些年來,我找遍她所有的鄰居友人,原本他們一直沒給太多線索,只告訴我們她父親意外過世,而後她便搬了家,他們並不知道她搬到哪兒,也沒有跟她聯絡過。可是,昨天我接到一通她鄰居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在台北念書的女兒曾在學校附近的某個市場裏見過她——她說她不會認錯的,就是小漁,就是她!”
傅嚴的心情隨着岡田徹的話語起落不定,在聽到她的名字時,他整個人更是震了一下。
這個名字有多久沒有從他口中說出了?十年了嗎?不!已經足足十五年了。他不敢喊這個名字。
在這五千多個日子裏,天知道他反覆想着的就是她。
她好嗎?她過得好嗎?
只要一思及這十五年來未曾相見,傅嚴在商場上殺紅的銳眼,便會湧進一道熱浪,霧茫了他的視線——
透過那層白霧,他彷彿又會走入那座森林裏,與她相遇……
然而那最美麗的開始,卻由一片慘白接續……
小漁,你好嗎?你到底在哪裏?
你不知道我從沒有放棄找尋你,你不能躲着我……
你要讓我找到你,讓我告訴你後來發生了什麼。你要聽我的解釋,不能只聽自己的聲音就否定了我的全部,你不可以這樣做,那對我而言太自私了。
他痛苦地回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天夜裏,心中有好多抱歉。
小漁,那夜你就這樣逃走了,我來不及告訴你好多事。這十五年來,我不好過,我承受了不可避免的壓力
我接掌了“長鶴集團”,我成為長鶴集團第三代繼承人。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些,你也從不知道我該面臨這些。
你一直以為我只是個大學生,屬於我們的日子裏,只有森林、湖泊和海岸。我們的話題也從無涉及我的家世。
我是準備說的,我不是故意隱瞞你的。你知道嗎?在那座森林以外,有好多我該扛的責任,我曾經想任性地愛你一次,我真的想過就這樣不顧一切地愛你、包圍你就好了,可是我不可以,你知道嗎?
你離開以後,年輕就從我身上消失了、蒸發了……
我變得冷酷寡情,變得喜怒無形於色,我的熱情與瀟洒,全都留給了你。惟一帶回日本的,只有一具空空的軀殼,任那些人在我身上填充他們想要的。
還有那道該死的綁住我的“遺命”!它讓我寸步難行。當時,我根本無從抗拒這些事的發生,
如果可以讓我自己選擇,我不要當什麼少爺,我不要當什麼繼承人,我不要出身在這樣一個豪富之家,我可以盡情追求我要的。那麼,我要你,我要你,你聽到了嗎?你該聽到的,你會了解的,對嗎?
接二連三的突然,橫阻了我們的愛。
我像是跑在一個壓縮噪音的隧道,我能感受到隱約有很多嗡嗡作響的聲音在呼喊我……那是你!是你在叫我,可是我卻身不由主,不能回頭……你於是不叫了,把我拋下,背道而去,我留不住你漸行漸遠的足印,你明白嗎?
你明白嗎?
傅嚴被這個沉重的問號給壓低了頭。
你顯然不明白的,否則你不會人間蒸發,讓我找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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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田徹在傅嚴略顯滄桑的臉龐上,讀出了一絲傷感。他不禁嘆息。好久了,不是嗎?轉眼就是十五年。
他也曾經參與那場愛戀,真要說起來,他也是扼殺他們愛情的兇手之一。
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人,十五年前的傅嚴和現在的傅嚴相比,改變之大,他再明白不過。
當年,他是激越的、是洒脫不羈的,像匹未馴的莽馬,只管跑多遠就跑多遠。可是現在呢?他顯然是頹敗的,滄桑的。
即使他重振了長鶴集團一度下滑的聲勢,可是他付出的代價也很大。他不快樂,這十五年來,他不快樂。
可是他曾經是那麼熱情的少年呵!那麼年輕,那麼狂野。
難道,當初自己幫着汪萍攔阻他們,真的做錯了嗎?
他不禁歉然道:
“少爺,你先別多想了……”
岡田徹放慢了車行速度。他知道傅嚴跌進了深深的自責里,而自己也是。
傅嚴聞言,趕忙從昔日的記憶里抽身,他強持鎮定地問道:
“那……那些鄰居知道她搬到台北多久了嗎?”說這話的同時,他也在心中打轉着一個念頭。
“這我倒還沒問,只是先來告訴少爺這個消息,我打算明天就去台灣一趟,當面找那鄰居在台北念書的女兒問個清楚……”
“我也去!”傅嚴好久沒有如此激動。一股久違的沸騰湧上心頭,他要親自去找她。
岡田徹抿緊唇低聲道:
“少爺,別忘了老爺的‘交代’……”
“不!”他吼着。這十五年來他從沒有這麼提高過自己的聲音。“什麼‘交代’都沒用!都已經十五年了……
難道,我還要一直待在這裏再等她的消息十五年嗎?阿徹……你知道嗎?我連見到她,都沒有把握能挽回她啊……你怎麼可以跟那些人一樣殘忍?你跟我多年,你不會不知道我這十五年來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夠了!這肩負在身上的“遺命”,還能讓他禁得起一次錯過嗎?這像金箍圈一般梏緊他的頭銜與職責,比得上十五年的漫長等待嗎?
“少爺……”岡田徹看着後視鏡低頭不語、面色凝重的傅嚴,百般困難地開口說道:“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把她帶到你的面前的,她能諒解的,我把一切都說給她聽,這樣你就不必違逆老爺的‘交代’了……”
岡田徹發誓他絕對會盡自己所能,不再讓傅嚴像只折翅的鷹,忘了飛翔的本能,只是日復一日地孤獨、沉默。
“阿徹,你做不到,你也不會懂的……”傅嚴的眼裏一黯,聲調沙啞:“她不會輕易諒解的——她受傷了,那天她逃走了,而我沒追到她,她不會諒解我的,什麼解釋都沒有用。她外表看似柔弱,其實很倔強……我如果不親自去找她,她是怎樣都不會跟你回日本的。是我的錯,我沒有理由要她這樣為我。也許……她早忘了我,可是就算她忘了,我也要親耳聽她跟我說,否則我不會死心……”
傅嚴將語氣轉硬,再次說道:
“我一定要去,你不能再不幫我!”
岡田徹知道傅嚴心意已定,可他擔心的是汪萍的反應。
“可是夫人那邊該怎麼說?”她是個關鍵。
傅嚴只要一思及那讓他這十五年來活得如此痛苦的母親,心便如沉鐵般悶重不堪。
他煩亂地說道:
“你就說公司最近有個case要與上海那邊合作,我要去上海開會。你偷偷先買好台灣的機票……這事秘密進行,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我會辦妥的。只是……這事我還要告訴一個人,我什麼事情都不會瞞他的……”岡田徹說得有點為難。
傅嚴知道那個人是岡田弘也,但他相信世伯也會應允他如此做的。
“好,就我們三個人知道。”
語罷,他望向車窗外朦朧一片的風景,彷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譜——
那是一個背負着沉重故事,堅強又宿命的女子,也是他傾一身年少豪情,願相知相隨一生的女子。
小漁,我終於回台灣了,你一定一定要出現。我要當著你的面,告訴你,我從沒有忘了你。
而你呢?你會忘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