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塗劍蘅沒有應許克堯的要求去幫他研究莫均均的問題,他寧願繼續遊盪;再說,他優閑的日子中,偶爾也有突髮狀況等着他解決。
這天,塗劍蘅被他老爸一通急電召回家。
他從自己的單身公寓裏抓了車鑰匙,立刻沖回家去。一開門,看見塗父在餐桌上揉麵糰、包水餃,要多正常有多正常,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怎麼了?」塗劍蘅較安心了,從水果籃里抓起一顆蘋果啃。
「去問你媽!」塗父悶聲說。
塗劍蘅終於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低氣壓……只見老爸甩着那麵糰哪是在揉面?簡直就像在泄忿。
塗劍蘅還沒來得及把啃了一半的蘋果放下,塗母已經自動從廚房裏走出來,拉長着一張臉,沒什麼好神色,衝著卡滋卡滋啃蘋果的兒子只說了一句--
「我要離婚!」
一塊蘋果卡住喉嚨,差點噎死塗劍蘅。
他好不容易才把蘋果咽下。「妳跟爸吵架了?」
「要吵架才能離婚哪?!」塗母悶悶地往沙發一坐。
「那妳給我個理由吧!」塗劍蘅瞄準了垃圾桶,一下子把蘋果核投射進去。「我們家父慈子孝,爸在外頭沒女人,又沒有家庭暴力--」
「父慈子孝!你們這些兒子孝順哪?!」塗母叨念起來。「大的移民去澳洲,一年難得見到一次面!小兒子明明家在台北,也要自己搬出去住!這樣還能叫孝順……」
塗劍蘅實在很想找個耳塞塞住。當初他決定搬出去住,一來是因為那時的工作地點離家有點遠,二來就是為了他老媽很愛碎碎念。
「那我搬回來好了,」塗劍蘅半玩笑半認真地討好他老媽。「順便叫哥也一塊回來。那個什麼鬼澳洲,什麼鬼總經理的職位!別待了別待了!回來乖乖天天跟媽見面。」
塗母沒轍地瞥了兒子一眼,又好氣又好笑地,語鋒一轉耍賴道:
「我不管!我要離婚,追求自我!」
塗劍蘅這次笑不出來了。老媽哪裏搞來這種鬼理論?
「媽呀,追求自我有很多種方式,不見得離了婚就有自我,這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說,我窩在這家裏幾十年了,哪有什麼自我呀!」塗母氣呼呼地一瞪眼。「我根本是個沒人理的下女!每天打理家裏當煮飯婆累死了也沒人在乎!橫豎是個隱形人還差不多!」
塗劍蘅這下子有些懂了。
「媽,妳是把對生活的抱怨複雜化了。這些都可以解決的嘛!妳看,家裏現在只剩下妳跟爸兩個人,家事也不太忙;多餘的時間,妳大可去做自己的事,學自己想學的東西,去追求妳的『自我』啊!」
「就算那樣,可是我的心靈也不自由呀!」塗母不曉得從哪本書背下來似地照本宣科。「我為了這個家耗費了那麼多青春!哼,我沒這個家,沒男人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
塗劍蘅終於嚇到了。
老媽是從哪裏學會這套精闢古怪的理論?這絕不像老媽的本性。
他不得已拿眼神求救於塗父,只見塗父氣鼓鼓的:
「叫她別去參加那個什麼鬼讀書會的她就不聽!學來一堆有的沒的!」
「什麼讀書會?」
「還不是她們一票社區裏的女人無聊!自己搞了個什麼讀書會。」塗父重重地剁韭菜,連砧板都差點跳起來,火氣十分大。「還找了個變態女人來主持,把她們都給教壞了!」
「什麼變態女人?!」塗母連忙斥道:「你少亂講!人家莫老師有真材實料的!還寫過好幾本書呢……」
塗劍蘅大吃一驚。
「莫?莫……均均?」
塗母可得意了。
「你看!連劍蘅都聽過她名字。」
塗劍蘅不禁苦笑。
他不只聽過她大名,還見過她本尊,交過手;只是沒想到這女人的魔爪遍佈民間各地,還伸展到他家來了。
「媽,是她鼓勵妳離婚的?」
「哪裏是!莫老師才不是那樣的人!」塗母責備似地瞟了兒子一眼。「她只是讓我們知道,我們的人生除了老公、兒子之外,還有別的,還有一個廣大的世界是值得我們去追求的!」
依他看,是不管聽的對象是什麼身分,聽不聽得懂,都一律散發她的信條。
塗劍蘅重重搖頭,莫均均這女人恐怕真的有病。
塗劍蘅當下做了決定。
「媽,妳們下回什麼時候開讀書會?我陪妳去。」
「就明天!晚上七點半。」
「好!明天我跟妳去。」塗劍蘅十分有把握地。「我包管教妳不想離婚,還讓妳們統統知道結婚的好處!」
「幹嘛?」塗母一個警覺心起。「想去砸場子呀?」
塗劍蘅給他老媽一個安心的微笑。
「別擔心,我見過她一次。看在這點情分上,我不會去搗亂的。」
「你認識莫老師?」塗母眼睛一亮。
她吵着要離婚不過是平常日子閑來無事,給點風波娛樂娛樂;然而眼前有現成的八卦,她哪可能沒興趣。
「喂!她沒男朋友你知不知道?」
全天下媽媽的腦子裏都只想着一件事,聰明的塗劍蘅心中立刻有了底。
「這不干我的事吧!」
「怎麼不幹?!」塗母果然追着他。「你女朋友不是跑了?!莫老師很漂亮的!而我也剛好把你生得很帥……」
塗劍蘅開始呵欠連天。
「爸,我先去睡一下!吃飯再叫我。」
塗母聽了更有氣。
「睡!一個人睡會比兩個人睡舒服呀?!」
塗劍蘅走向房間,回過頭來笑道:「咦?剛剛是誰喊着要離婚的?」
塗母被他一句話堵死。她腦筋沒兒子轉得快,但她罵人可不需要動腦。
「你這死小子!就會跟你老媽頂嘴。你二十八啦!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一個人也滿好的,至少可以好好睡一覺。」
塗劍蘅從門邊露出一顆頭來,給了他老媽一個漂亮的笑容,然後門砰地一關,什麼聲音都被擋在外面了。
塗母的社區讀書會設在一家公司,是某位社區媽媽老公的產業,晚上員工都下班了借她們用,公司位在愛國東路上。塗劍蘅看了覺得諷刺--「離婚教主」的讀書會竟然設在結婚街上!
來參加莫均均讀書會的還真不少,清一色女人。有一般上班族、家庭主婦,居然還有大學生模樣的。塗劍蘅不得不佩服她的魅力--老少通吃。
身為讀書會罕見的唯一男性,塗劍蘅免不得被塗母帶着介紹來介紹去。
准七點二十八分,塗劍蘅的視線從隔壁媽媽頭上越過,看見一頭俏麗短髮,穿着一件緊身背心配寬鬆長褲,又優雅又帥氣的莫均均。
塗劍蘅那高出眾家女子一個頭的偉碩身材,想讓莫均均不看見都難。
她一怔。這男人,怎麼像細菌一樣無孔不入?
塗母眼明手快,一下子拉着他到莫均均面前。
「莫老師妳們認識是不是?他是我小兒子啦!」
「是啊,見過一次面。」
莫均均勉強地對塗母笑笑,刻意忽略塗劍蘅凝視着她的那雙深邃迷人又帶着笑意的眸子。
七點半一到,眾人均落座。莫均均坐在會議桌的首位,暗地裏深吸了口氣,在半癱瘓的腦袋裏多添了點氧,要自己相信塗劍蘅真的又出現了。
不管他今天來做什麼,不管她曾經對他有過什麼奇怪的感覺,她不準自己自作多情、胡思亂想,要一貫維持她的專業素養。
「上禮拜我們說過,這次要大家發表對這本書的感想。」
莫均均從皮包里取出一本書來,書名是《走出迷情》。
「按照慣例,就由我開始。」
她把書往前一推,說:「任何人對愛情都有幻想,這難免。我覺得這本書寫得最好的一點是,故事中的主角由她親身的經歷告訴我們,當我們面對愛情的時候,總是拿不起放不下,總是太過迷惘,這往往導致悲劇,完全沒有用處。」
塗劍蘅舉起手來想要發言,莫均均有種糟糕的感覺;但礙着眾人她不好發飆,只得勉強准許他發言。
「我倒覺得這本書太過悲觀。」
塗劍蘅也把書往前一推。他的聲音自信而充滿把握,還十分悅耳有磁性。
「愛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戀愛時的那種瘋狂、那種不預期的感覺;如果太過理智,那愛情不就變得像工作一樣,還有什麼樂趣?」
莫均均隱忍着沒發作,但自此,這個二十個人的讀書會便成了兩人你來我往的辯論會。
「你沒把這本書看完吧?作者並不悲觀,只是點出愛情的迷思。你不能否認,愛情對女人來說經常造成傷害。」
他不慍不火地笑了,那迷人的笑容讓在座的年輕女子都不自由主盯着他瞧。
「男人也是人,愛情對男人同樣也可能造成傷害。既然這樣,全世界應該把愛情列為頭號病毒。」
莫均均已在心裏大罵三字經,把塗劍蘅的祖宗八代全問候過一遍,不過她臉上依舊端着柔柔的笑容,甚至還勉強算得上甜美,那份柔媚的假象又將眾人的目光全吸引過去。
「你這麼說,等於硬把我戴上了個帽子,擁護愛情的人會來踩我的。我並沒有反對愛情,。我只是鼓勵女人要有理智。」
「追求自我嗎?」塗劍蘅呵呵地笑起來。
她早知道他是衝著她來的!什麼讀書會討論?那只是他的借口!莫均均心中冒火,語氣也愈來愈不客氣了。
「我說,女人要有自己的主見!不要視愛情為全部,這並沒有錯!不要以為自己的男人是全天底下最可靠的人,因為他隨時有可能棄妳而去。幸福並不代表就是妳老公每天回家吃晚飯,每個月把薪水袋交給妳:女人該追求自我,因為唯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這點你不贊同?」
塗劍蘅存心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一點教訓。現今他不管她腦子有沒有毛病,但她對眾人說出來的言論,她就該負責。
他刻意反駁她:「妳只能說這是危機意識,但與幸福快樂無關。照妳這樣講,女人不需要男人,男人也不需要女人,世界上根本不必有愛情存在,男人女人都自成個體、互不相干算了。」
莫均均嬌俏的臉蛋一陣青一陣白,知道在座的眾家姐妹等着看好戲似地盯着他們這兩位主角,而她不想輸。
「你所謂的幸福,難道就是女人一定要找個男人嫁了,有家庭有依靠,這就是幸福?」
塗劍蘅鄭重地點點頭。
「幸福不只這些。我想說的車福,是每天晚上不必孤枕而眠,是妳想哭的時候有個肩膀給妳靠,是妳知道當妳快樂的時候,有人也會跟妳一樣開心,是一種心靈的聯繫。」
塗劍蘅這段話講得既簡單又誠懇,輕易地就能說服人。
莫均均發現她的許多忠實讀友,似乎已經瀕臨背叛她的邊緣,把那種崇拜而認同的眼光,統統轉移到塗劍蘅身上了。
再這樣下去,她難保自己的脾氣不會失控。
她深吸一口氣說:「我們休息十分鐘。」
接着,她冷冷對塗劍蘅作了個手勢,指了指會議室旁的辦公室,像是在下戰帖,另闢戰場繼續。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看見你?!你根本不應該在此時此刻出現!」
塗劍蘅才剛進門,莫均均就毫不留情地數落到他跟前。
塗劍蘅粲然一笑。
「下次把這裏列為我的禁地吧!」
他並不怕惹她生氣,其實她生起氣來也滿可愛的,至少,讓他有種想「馴悍」的慾望。
「哎,我們需要立正站好說話嗎?」
她瞪着他的眼神像是想把他千刀萬剮再丟到路邊。
「別扯開話題!你是來踢館的?」
「我是來見識一下現代女性的心態,妳知道我學的是心理學。」他似真似假地對她狡獪一笑。
他深邃如星的黑眸足以迷惑人,但她不予理會,近乎抓狂地吼道:
「我跟你說真的!你就不能正經一分鐘?!」
「妳不能有趣五秒鐘?」他絲毫沒被她的利爪嚇到。
「你少來這套!我到底哪裏惹到你了?!讓你來跟我作對?!」
他真有激怒她的本事,三兩下便把她惹得怒火直竄。
塗劍蘅終於不再開玩笑,開門見山地說:「我媽上了妳的讀書會之後回家要跟我老爸離婚,這總惹到我了吧?」
有這種事!莫均均擺出學者口吻,自認無辜。
「我只是說明理論,又沒鼓吹過塗媽媽離婚。這是你們家自己的問題,不干我的事。」
「我媽五十好幾了,是理論還是教條她並不是那麼容易分得清,妳能說妳沒有責任?」
他指責她的模樣還真令她生氣,就因這樣她就被定了罪?
她冷笑:「既然你口口聲聲認為一定是我的錯,那直接去法院告我不會?我這人還沒被告過,時間也多得很,一定奉陪!」
「上法庭多傷感情?」他的容笑讓人很難懷疑他說的話。「我只不過想提醒妳,妳說出來的話對別人可能產生的後果,希望妳以後注意點罷了。」
「喔!我懂了。」莫均均絲毫不想隱瞞她的諷刺與不屑。「原來你今天來,就是想來興師問罪、興風作浪。那你為什麼不一進門就把我臭罵一頓算了!還兜那麼大一圈子?」
她明白了他的目的,這女人果真聰明!
他承認地笑道:「好吧!被妳抓到小辮子了。現在妳打算怎麼辦?押我上刑台?」
他嘻嘻哈哈的幽默態度,讓人根本跟他吵不起架來。莫均均只能狠瞪着他。
「我打算修改讀書會章程,把你生人活祭!」
「嘖嘖嘖!這裏是魔教嗎?」上一秒鐘才開玩笑,下一秒鐘卻又忽然正經地問她:「不過說真的,我們這樣爭論,妳覺得像什麼?」
「什麼?!」莫均均沒好氣地。
他對她眨眨眼,原本成熟的五官竟帶了點稚氣的感覺。
「像情侶。我覺得這隻代表了一件事--妳愛上我了。」
莫均均一聽,頓時滿臉通紅。
不可否認地,他們剛才還真有點像在打情罵俏。她承認自己對他的感覺非常複雜,她心裏一方面想掐死他,另一方面又想狠狠吻住那張太會講話的嘴,教他別再開口。
吻他?噢!真槽,這麼不象話的想法讓莫均均更生氣了,她恨不得要踹他一腳。
「我會愛上你?!你等下個世紀末吧!」
「哎,別生氣。」他只是喜歡逗她,以和她鬥嘴為消遣,其實他很少對一個女人這麼有興趣。「愛上我沒什麼好丟臉的。」
莫均均氣到頭髮昏。既然他這麼逼她,別怪她口不擇言了!
「你少自作多情!你這個人有什麼值得我愛的?!你以為你長得好看?夠騙騙小女孩罷了!你以為你很會講話?還不都是油嘴滑舌!你以為你很聰明、很會分析人性?告訴你!你的腦子在我眼裏根本就是一堆豆腐渣!」
塗劍蘅一徑安安靜靜地聽着,看着她罵得臉都紅了,白瓷一樣的雙頰透着蘋果色的紅暈,非但不影響她的美麗,甚至更增添了幾分生動。
這麼美麗的女人,卻把他罵得一文不值?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就這麼討人厭?」
「原來你不曉得?」
塗劍蘅只好再嘆口氣。
「看來妳跟我上輩子有仇。」他的神情黯淡了。接下來,是長達一分鐘的默然無言。
莫均均愣住了。
他不笑、不頂嘴,反而讓她不習慣起來;而且,他異常安靜,難得沉默,眼底似乎還有抹受傷的神色。不知怎地,莫均均的心竟柔軟、內疚了……
她剛才是不是罵得太不留情面了?是不是傷了他的心?她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因為他把她惹火了呀!
「喂,你生氣啦?哼!怎麼那麼小器,真愛生氣……」莫均均咕噥着,不過語氣卻收斂了,變得輕輕地,很想彌補什麼似地。「哎……我剛才講的也不見得完全對,你別放在心上。你這人其實也沒那麼差,而且還挺幽默的,你並沒有那麼討人厭啦!」
他是不是聽錯了?他還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在道歉嗎?她是表達了「歉意」吧!
他剛才的失落不過是開開笑玩罷了,沒想到她竟當真;而這隻讓他明白了一件事--莫均均的本性一點也不像刺蝟;就算她潑辣好了,在她薔薇的外表不也是溫柔而和善的。
這樣的感覺令他猝不及防,她小心翼翼的態度讓他疼惜,他心上頓時漫上一股溫柔的情緒,或者該說是柔情……他不明白那類似悸動的感覺從何而來,只知道是她扯動了他心上的某根神經。
他凝視着她,眼裏似乎醞釀著一股蠢蠢欲動的柔情……
他想替她把散在面頰上的一綹髮絲拂開,然而他的手指才稍稍一動,莫均均就警覺地驚跳起來。
什麼都還沒發生,她就已經有如觸了電。恐懼、親昵、吸引力……在她心中糾葛不清。
他突如其來的溫柔教她心跳不已,那黝黑深邃的眼眸蘊含著無比的魅力,為了藏起心中那突發、莫名其妙的悸動,她扭開了視線。
她聽見他真誠而熱切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均均……」他的目光溫柔明亮,似乎洞察了她的內心深處。「妳應該是個又甜蜜又可愛的女人,不是那種亂箭傷人的危險份子。是什麼使妳改變了?是什麼讓妳一點也不相信愛情,思想變得那麼極端?」他由衷說著,深刻、坦率而真摯。
怎麼回事?莫均均呆怔着,不敢相信他又一次一針見血地道出她的問題。
他的眼睛到底是什麼做的?為什麼總能看進她的內心?
有那麼一剎那,她的心門像是被打開了;有那麼一刻,她幾乎想對他道出她所有不欲人知的心事……可是,這想法只是一瞬,電光火石間,她又回復了原來的她。
她振作精神地挺挺背脊,漠然地像全心全身都穿戴上盔甲。
「你的職業病犯了嗎?不必約診也習慣對別人追根究柢?我甚至還沒聘你當我的醫生呢!」
塗劍蘅像是頭上被重重敲了一棒。
他苦笑了笑,真的摸不清楚這個善變易怒的女人。她前一秒鐘還溫柔如蜜,后一秒鐘卻猶如潑婦罵街。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想必說中了她心底最不想被觸碰的那一部分。
「我沒有研究或治療妳的意思。」他的語氣更誠懇了。「妳知道嗎?妳就像個謎,讓人迷惑卻又引人想解開謎底。」
「就算我真的是個謎,我也沒打算讓你解開這個謎!」
莫均均的聲音緩緩的、冷冷的,帶着無比的嘲弄。
她冷漠而傲慢地越過他身邊,直接往會議室走去。
她的讀書會會友們已經等她很久了,而她居然在眾目睽睽下皮包一拎,淡淡地朝身後的塗劍蘅說了句--
「我想,你對我的言論並不贊同,或許也覺得我沒有主持這個讀書會的能力。好!我現在就把這個位子讓給你。」
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莫均均筆直地走出會議室,打算把這個有待收拾的爛攤子丟給塗劍蘅。
只可惜莫均均想錯了,塗劍蘅根本不想替她收拾。
她才剛跨出門,塗劍蘅就追了上去,還硬跟她擠在同一座電梯裏。
「你過來幹什麼?!」
莫均均死命地按電梯關門鈕,按到都快把那按鈕毀了,但塗劍蘅只是簡簡單單把手臂擋在電梯門上,電梯門關不上,只好開着。
他咧嘴朝她一笑,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莫均均氣極了!扭過頭不理他,一樓一到,她立刻就衝出電梯門。
今天她的車借詠詠了,沒開來。她一走出去站在馬路邊想攔出租車,但怪的是,平時滿街跑的黃色出租車,現在卻像是恐龍絕跡似的,一部也沒出現。她氣得只差沒跺腳,只好邊走邊攔車。
然而更令人火大的是,那可惡的塗劍蘅,竟然還亦步亦趨地跟着她,雙手插在褲袋裏,一副閑閑散步的模樣。只要她一回頭,就會看見他那雙黑暗中閃着星光的眼睛,這簡直令她惱火!
倏地,她一轉身怒氣沖沖地朝他走去,衝著他大嚷--
「你跟着我幹什麼?!不會去走別的路引」
他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這條路是妳家開的,別人不能走?」
莫均均的火氣已快衝上沸點,她死捏着公文包的手掌愈捏愈緊,似乎隨時有可能揚起公文包往他臉上一砸……
偏偏那傢伙,還很不知死活地說:
「喂,這裏都是婚紗攝影公司耶!妳都不會覺得那些照片很漂亮,那些衣服很美,想試試?」
好死不死,兩人正停在一家婚紗攝影公司門口。
氣過頭了,莫均均的血液降到冰點,她以冰凍的眼神瞪他。
這種人,跟他生氣簡直浪費她的心神!更討厭的是,攝影禮服公司的女店員竟然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熱絡地胞出來招呼生意。
「兩位照結婚照嗎?還是沙龍照?進來裏面坐坐嘛!小姐那麼漂亮,照出來的效果一定很棒!」
莫均均冷冷地看着那店員。
「拍不拍公祭時放在祭堂上的大頭照?」
女店員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幫他拍一張!」莫均均酷酷地朝塗劍蘅丟下一句,然後轉身就走。
「抱歉!」
塗劍蘅不得已,除了幫莫均均道歉之外,還得祭出他那燦爛迷人的笑容以為補償。所幸女店員對這樣的補償十分滿意,她心跳羞澀之餘,正想鼓起勇氣響應他什麼,他已經急忙追趕莫均均去了。
「喂,妳這人真不近人情。」他好不容易趕上莫均均,霸着她邊走邊說。「那店員又沒惹妳。」
「你惹了我啊!」
莫均均不講理地耍脾氣,同時腳下也沒停過。塗劍蘅才剛在原地愣了一下,她就已經遠遠走到距離他十公尺遠。塗劍蘅只好快步追上。
所幸,一幅畫替他把莫均均留了下來。
當塗劍蘅再度趕到她身邊,只見她正對着一家畫廊櫥窗里的一幅畫停佇了腳步。
她凝視着那幅畫,清澈眼眸里出奇地竟不再是怒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接近迷惘的蒙眬神情……
塗劍蘅不得不跟着留意這張吸引她注意的畫。
小小的油畫是一片冬日的都市雪景,筆觸構圖十分洗鍊;而令他驚訝的是,那油畫角落的簽名他竟十分熟悉--那是馮子民的英文名字。這居然是馮子民的油畫作品!
塗劍蘅轉頭問她:「妳喜歡這幅畫?」
莫均均不答話,只是漠然看他一眼,視線又重新盯住那幅畫。
塗劍蘅不假思索地推開畫廊的門走進去,莫均均不知哪來的情緒,竟也跟着定進那家窄小卻裝潢高雅的小畫廊。
莫均均幾乎跟塗劍蘅同時對店員開口。
「妳們為什麼想把那幅畫陳列在外面?」莫均均問道。
塗劍蘅則問:「那張畫賣多少?」
「兩萬八。」店員當然先回答塗劍蘅的。不是名畫家,尺寸亦不大,所以賣不到好價錢。隨即她又回答莫均均的問題。「這人雖然不有名,但頗有個人風格,他的畫紐約一些畫廊也收呢!」
「我買了!」塗劍蘅很乾脆地掏出了信用卡。
店員跟莫均均同時楞住。
店員驚訝的是他的乾脆,莫均均則是徹頭徹尾不懂他買這畫的目的。
她才剛要問,塗劍蘅卻微笑地逕自回答:
「我買了送妳!」
莫均均抑不住脾氣地大叫:「你送我幹什麼?!」
塗劍蘅看着店員去櫥窗中取畫,包裝,他理所當然地聳聳肩。
「妳很喜歡,不是嗎?」
就算她真的喜歡,她也不願接受他的好意。
「我不要!你退回去!」她扯着喉嚨喊。
「哎,真是不可愛的脾氣。」塗劍蘅責怪似地嘖嘖搖頭。「還好我不打算送妳。」
怎麼?買了又為什麼不送?莫均均一時被他弄胡塗了。
只見他站在櫃枱前在信用卡帳單上簽名,一邊對店員說:
「這幅畫我付了錢,但先寄放在這裏。今年的十一月二十號,再請妳替我送到這位小姐家。」
十一月二十日?莫均均腦子迅速一轉,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生日?!」
塗劍蘅揚揚眉。
「妳算是名人了,名人的生日很好調查的!到那時再送妳,是希望到時也許妳的脾氣已經好些了,不再這麼火爆,那妳就會感謝我,很高興地收下這份禮物。不過,萬一妳仍然潑辣難改,那妳也會感激我,」他賣了個關子,微微一笑。「因為至少有人送妳生日禮物。否則以妳這樣死性不改下去,一定沒人要送妳生日禮物的。」
莫均均這輩子還真沒聽過這麼可惡的說法,頓時氣得她火冒三丈。就算是玩笑,這也太過分了!
「這位小姐等等會給妳她家的住址。」
塗劍蘅付了錢,朝莫均均一笑,沒等她趕人或留人,瀟洒地拉開畫廊的門走了出去。
莫均均這下才明白他並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預付」了她的生日禮物。
且不管她該高興還是生氣,她並不喜歡他這樣招惹她。
她隨着他街出門去,然而才耽擱了幾秒鐘,這個剛才她趕都趕不走的傢伙,這下竟一下子消失無蹤,就連她想罵人都找不到對象。
「小姐,請妳留下姓名、住址好嗎?」身後的店員拿了紙筆等着她。
「我可以不要這幅畫嗎?」莫均均緩緩轉頭問店員。
「可是那位先生已經付錢了。」店員簡潔地說。
莫均均吐出了一口長氣,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把自己的情緒按捺下來。
「小姐……」店員不得不低聲催促,她拿着紙筆的手都酸了。
無可奈何,她只好在紙上寫下她的姓名住址,寫着寫着,她卻突如其來地嘆了口氣。
唉!就當做是個神經病送她禮物吧!橫豎,這是幅頗值得紀念的畫。莫均均抬起眼眸看了眼那幅已被包裝好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