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所以,你就這樣看着他走了?”

阿光休假,拜訪我的小蝸居;春雨潺潺.燈黃昏羅帳。聽雨,在今宵薄涼的氣候里,不再是如夢的詩情畫意。

漫天的雨,下得有若情人的淚,像是真愛的傾吐,又似是感情的流露——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沈浩走後,只要是聽觸見有關感情、前塵往事等悲涼的事物,忍不住心裏就淡淡些微的惆悵。尤其怕看夕陽,怕見到粼粼瀲灧的波光,只因那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而我,發誓不流淚的。

“這雨.下得還真叫人有點心酸。”我關上窗,打上薄簾。

“其實,如果能大哭一場,也許就沒事。感情的事.若是太逞強,恐怕到傷口結了疤,還是忘不了那種痛。”阿光緩緩地說。明明是事不關己,講得卻像是他自己的傷痛。

“兩個人都溫柔得叫人心疼——”我微微一笑:“是我沒這福份,害得彼此傷痕纍纍不說,自己也好過不到那裏。”我是真正的心痛啊!可是對阿光說起來,也還只是淺淺淡淡地微笑看。

“喂!說實話,”阿光說:“他們兩個,你到底對誰深情得多?”

我一呆.黯然別過頭。

“我也不知道,真的!連自己也不明白心裏究竟怎麽想!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讓我心跳個不停。可是沈自揚——”我蹙緊了眉頭:“奇怪!怎麽一直忘不了.那一日,夕陽光芒裹滿他全身的印象!烙印得那麽深,一想起,心頭還暖暖的.心卻又慌個不停,好像對他有什麽重要的事沒想起來。那感覺很奇怪,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想起他.心裏就覺得好像有什麽事被遺忘了似的,那樣地慌亂無主——”我自嘲地笑了笑,微微搖晃着腦袋:“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都過去了,講什麽都太遲了!”

“哀莫大於心死,心不死.就有挽救的可能。我想.你還是放不下沈自揚,對他用情來得深.否則,依你的個性,根本就是會不顧一切跟着沈浩走的——大概他也是知道這樣的,才會離開你.遠遠地走掉。你呀!你!雖說兩情交流,喜歡或別離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呀!我要這麽說,終究還是辜負了沈浩。你以為你一直對他思念,一直戀着他,那只是你對往日懷懷的某種眷戀,其實不知不覺中,你早就割捨不下沈自揚。可是,你總以為要守着對沈浩的思念與約定——五年之約,算是吧——所以,沈自揚對你越好,你就覺得罪惡感很深,便越排斥他。真相是,你封閉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也不敢接受他給你的情感。”

阿光說完,兩手一攤,像是擺脫掉什麽重擔。

“胡說!我沒——沒——有。”我訥訥地駁斥他。

他微微一笑:“不是胡說,你是當局者迷,身陷感情的桎梏中,被所謂執着混沌了眼,看不清情奔最終的方向。你呀!執着是好的,可是別忘了,先弄清楚自己內心真正愛戀不舍的那個對象。算你命好,兩個好男人都那麽疼憐你——你啊!就是不知珍惜!”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這麽說,我是喜歡沈自揚——”

“別問我!”阿光手一揮,走到窗邊,拉開薄簾,開了一小扇窗。“你自己心裏其實再明白不過。你為什麽拒絕跟沈浩到美國?為什麽不按受他給你的溫柔?——問你自己吧!你目己應當是最清楚的。”

死阿光!為什麽要這麽殘酷地剖白我的心腸,絲毫不留一點餘地?!明明知道我不敢承認,為什麽還耍惡狠狠地揭開我的瘡疤?他難道不知道,沈白揚已經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我突然脫口而出。

“不會的!”阿光笑得更自得:“他怎麽會捨得不要你!想想看!當初他是怎麽死皮賴臉糾纏着你,怎麽不顧一切地等着守着你?明明知道你不喜歡他,還是那麽痴情!你對他那麽無禮不耐煩,他還是默默忍受着不在意!他對你,可真是不舍,怎麽會忍得下心腸不要你!只是你呀!你虧負他太多了,到最後又狠狠捅他一刀。那一刀,想必傷得很深,血流了遍地,要等到傷口痊癒,恐怕沒有那麽容易。不過,他必然還是會偷偷來看看你。他是成熱的男人了,處理傷痕的態度大概不會我那麽差勁——”說到此,阿光不在意地一笑,過去那些傷,好像不再對他發生什麽作用。“你放心好了!他不會不要你的,反倒是你,今後該怎麽對待人家,自己好好想一想。太任性,是無法幸福的。難得你命這麽好,這一次,千萬別再辜負了!”

阿光把窗全打開,雨絲濺到屋裏來。春雨潺潺,下得仍若情人的淚,是真愛的傾吐,是感情的流露,是珍貴的珍珠,也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這雨,還真叫人傷腦筋!煩人哪!”我說。

阿光探身出窗外,看着天空。

“你還真呆!”我把他的身子拖進來,“啪”一聲關上窗子。“沒事招惹這些雨珠作什麽?看!身上都濕了吧!”

阿光是學美術的,個性有點藝術家驚世駭俗的顛狂痴獃。說他是瘋子,可每看了,每叫人自慚庸俗。雨之於他,有一種自在的適意,而我一直不喜歡雨,間接的,也就浪漫不起來,失掉某種少女看雨聽雨撩雨說夢時的天真爛漫。阿光是藝術家的脾氣,空氣污染、酸雨禿頭的事他不管,只管雨中行那份姿意自在。然而我一直喜歡高高闊闊的藍天,有一點風,照起來慵慵懶懶,金色璀燦的陽光。

他揚聲一笑:“喂!看不出來哪!你竟然會是屬於風和陽光的人!為什麽不喜歡雨,雨很好啊!每一滴都珠圓飽滿晶瑩剔透的跟珍珠一樣。在雨中,那份姿態啊!才是真正的瀟洒解脫!”

“那是你說的!”我跟着揚聲笑起來,突間問:“傷疤好了?認識你這麽久,第一次看你這麽輕鬆,而且不是苦着臉笑。”

阿光又把窗子打開,接一掌雨水進來。

“早就該好了。其實想想,也沒什麽大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當然!我也不否認,心哪!是那樣的疼痛過!可是,又如何呢?她不見得知道我的傷痛,我再怎麽痛苦難過,對她來說,根本是無關痛癢。她甚或忘了曾經和我過的一段往事,我且又再惦記着它做什麽———當然,一開始我也不是這麽看得開。問題是,殉情最後是什麽都沒有!我不是浪漫主義的信徒,愛情這回事,我雖然執着,可是既然上天這麽作弄,痛過以後就不想再難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不錯,可是如今,我更珍視惜取少年時。青春只有一回,大悲大痛既然避免不了,那麽,至少悲傷痛過之後,再多給青春一點色彩,才不會枉費了活着這麽一遭!”

阿光的話,說來句句哲理,我似懂非懂,不免嘆息,感情的事怎麽會存在着這麽多的是非難題。休怪神仙不理世間的情事,實在是太複雜了。也難怪修道練仙要斬斷六根情緣,說的也是,情關如果既脫不開,滿心全是牽絆,又如何修得神與仙的清凈空靈!天境結界難破,大概也就因為人類牽附太多感情的糾纏。然而,儘管紅塵一片混沌,我仍慶幸身在人間。我甘心為愛苦惱,想知道流淚傷心的滋味,更想知道被愛戀、疼惜的感覺,才不枉,不枉這一世,人間這一遭——

“別說這些了!”我再一次把窗戶關起來,穿上外套。“你明天就收假了,走,請你去吃‘攤’。還記不記得那晚為你餞行的事,你酒量可真差,酒品也差!”想起往事,總有無限溫馨在心頭。

“當然記得。”阿光唇角微揚,扯起一弧微笑的線條。“那次我還躲到廁所里去吐得天昏地暗!可是那一夜真的叫人難忘。很高興認識了你,真的!可是,我一直在想,現在交情這麽好,將來各自婚嫁以後呢?是不是各自擁着自己的家庭,在某個季節午後,談談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還是小孩、教育,家庭諸類的瑣碎?這多可怕,我實在是不敢想!好像年紀大了,青春不再以後,日子就理所當然必須這樣俗不可耐起來——年少的意氣昂揚呢?那些少年歲月的狂放驕傲呢?喂!你——你想過沒有?”

阿光一直有着藝術家追求完美的敏感和執着。這些我想過而不敢說的,沒想到他竟比我思慮得更透徹。

“想過。”我說:“我常想,現在我們這麽好——不!不只是和你,所有好朋友之間——年少時,現在時,是這樣的好,各自戀愛,各自嫁娶以後呢?秉燭夜談的過往,星光下的呢喃,難道就這樣都化作塵埃?那些豪情壯志呢?那所有風和陽光中的誓言和承諾呢?是不是也這樣,無聲無息地化為過往隨便一抹無關緊要的記憶?以前看紅樓夢,不懂賈寶玉為何老是不務正事,鎮日和大觀圓中的兒女荒唐嬉戲。原來,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無奈。可是,筵席終究是要散的,青春過後,相聚成往,各奔前程以後,我們慢慢也是要這樣愴俗起來。一開始,我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交情不是單純的只是兩個人的事。可是,阿光,我期望和你成為一輩子的朋友,不管這以後,是否我們變得如何愴俗庸碌,或者各自和誰許了婚姻承諾,你莫要忘了,莫忘了我今天所講過的。”

阿光閉目一笑,瞭然而釋懷。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走吧!請我去吃‘攤’。”

“嗯!”我打開門。“喝紹興好嗎?這天氣喝啤酒太冷了。還有,豆乾和海帶好不好?再切一盤豬舌和滷蛋。再炒一點青菜,來碗下水湯。其實,我跟你講,豬肚也很香……”

“停!”阿光大叫:“什麽都好,就是豬肚不好!記得買包酸梅,喝紹興加粒酸梅,味道比較甘醇。還有,錢帶了沒有?別忘了!”

“嗯。”我連連點頭,“帶了,不過只有五百元。你身上有多少?”

“喂!”阿光又叫:“你啊!不是說好請我吃的嗎?”

我陰險一笑。

“我是這麽說的沒錯。可是,我可沒說是我付帳——走吧!”

雨還在下,今宵涼寒。我們各自撐着一把傘,頂着冷風,走向路口燈影幢幢的小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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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病呻吟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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