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開始我以為是可以天長地久的,大傅、綠意、獃獃和沈浩。可是世事輪轉各自有它應循的軌道,因緣際會以後,就是分道揚鑣的時侯。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繁華散盡之後,終要面對寂寞凄涼。
就像年輕的時候共聚一堂,驪歌高唱以後,各奔前程。多情的空白苦,這人生,原本就反覆上演着一出出聚散離合。
而即使天聶地久,又待如何?
一開始,我真的真的以為可以天是地久,可是,最後,獃獃移民美國,什麽思念都不留,大傅有了歸循的道路和對象,彼此的心情也不再年輕如舊;綠意也有自己幸福的追尋,也許我們之間是可以一輩子的情緣,只是,各自不同的生活天地,落差起伏成了距離,造成重重的落離,許多的心事秘密,難再共有;而沈浩,更成了如今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後來我又認識了阿光。
阿光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卻怕將來各自嫁娶以後,所有的相識相知全都走了樣。知己畢竟是一則迷人的神話,年少輕狂時可以做做夢,落實到現實生活之後——交情畢竟不單隻是兩個人的事,總有太多其他人事的牽扯。
誰知道以後究竟會贊成什麽樣,我只能珍惜眼前相聚的時光。
可是,太熟的果子會怎麽樣?休說。感傷的淚水我知道,鹹的。
阿光終於還是光榮應召入伍。走前,為他餞別。
宴席設在阿光租來的公寓陽台。我拎了一堆啤酒、滷菜、乾量,還帶了一束鮮黃色的雛菊。
我們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喝着啤酒,吃着乾量,縱談宇宙天地和古今。
阿光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兩罐啤酒下肚,酒性大發,指天賭咒發誓,高聲放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尤——來!敬你一杯!”
說著,將罐內剩下的啤酒灑向夜空。跟着又開了一罐,仰着頭,咕嚕咕嚕的暍下肚,又舉着酒罐對着天空大叫: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意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又笑又叫又鬧的,末了,卻低頭嗚咽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他抽搐了一會,丟下我跑進屋裏。
再出來時,臉已洗凈,整個人變得種清氣爽。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兩張海報。
我慢慢展開,一張是銀河星雲,一張是晴空流雲。
“你那裏弄來這寶貝?”我神色激動地說。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緩緩喝了一口。說:
“我也忘了是在哪裏發現的。那天經過一家店,本來是進去躲雨的,看着了,匆忙賣下就走了,也沒特別注意是在哪裏。”
“給我的?”我不放心地問。
他點頭:“嗯!送給你。”
“啊!謝謝!”
我將兩幅海報完全展開,一會見遠觀,一會兒近看,興奮得像個小孩,好半天才小心地捲起來,放在旁邊的躺椅上。
我支着頭,歪靠着躺椅,甩着及胸的亂髮,酣笑地看着阿光。他突然吱唔起來。
“你知道嗎?你很——好看,很——漂亮,可是——”
哈!難得他會說一句讚賞我的話。他一向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今天是那根筋不對了?!
“我知道,你根本是不自覺的,可是——”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到底在說什麽?”
阿光尷尬地笑。
“還記得校慶那一天到我學校嗎?”阿光學校校慶那一天,他邀請我前往參觀,遇見了他的一些同學,“我同學說你很漂亮,一身風情,可是,有點賣弄。還說你看起來冷傲不可攀,清純艷麗,卻孤高怪僻!”
“你同學未免觀察得太仔細了吧!”我大笑。
“喂!我是說真的,你別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才不理會人家說什麽,不過,我想你的心事大概還沒有解決。我同學的看法只是一個例子。你可以不理別人說的,卻難保旁人不來招惹你。我怕你以後會惹來更多的不愉快。”
阿光接著說:“他們說你孤傲怪僻,甚至賣弄風情,原也沒什麽惡意。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裏先有個底,以後若再聽到什麽閑言閑語,就把它們當作耳邊風算了!”
“知道了。”我說,仰躺着,專心注視滿空星斗。
孤高怪僻?我本來就不合群,沒什麽新鮮好在意的。
賣弄風情?——哈!倘若能夠,我倒真希望我風情萬種啊!
後來問及綠意,她好笑地撫平她散亂的頭髮。
“風情?!算了吧!你!”然後問我,她的裙子有沒有起皺。
綠意是個迷人的女孩,清純多於妖媚,健健康康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標準,只要不太傷害自己,聽聽也無妨。阿光同學的話,不想壞的,讓我覺得,也許我是有點魅力。
魅力?蘇寶惜,你究竟想迷惑誰?
阿光入伍後來了信,滿紙的無奈,在黑暗中痛哭流涕,指天發誓。發什麽誓,阿光沒說,我也沒問。想也知道是仟麽,阿光的心事就幾椿。又說他學會了很多罵人的話,很髒的那種。
我原以為他的疤痕淡好得差不參了,沒想到竟是傷得那麽深!
幾天後,在夜暮的落日大道上,遇見那個被班上各色男子奉為班花的明媚女子。她對我淺淺柔柔的微笑打招呼,我停下腳步。
“ECHO,”她又笑了,笑靨如花。“去哪裏?不去上課?”我正朝校門口的方向走,的確是不想去上課。
“那裏也不去,”我也跟着她笑:“天氣太冷,冬至又到了,想去吃湯圓。”
她再輕輕一笑,對我揮揮手,漫步走向教室。我回著看她,款擺輕搖,背影——很美麗。
走到小吃店時,數數身上的財產,剩下不到三十塊。我沮喪地垂下頭,深深嘆了一口氣,拐向公車站。經過許些家商店,各個門口都挺立着一株株五彩繽紛的耶誕樹。我拉緊身上的外套衣領,仍抵不過陣陣寒風的侵襲,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上了車以後,才稍微好過一點。
好像每年到了這個時侯,我都顯得特別的落魄!我看着車窗,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感覺很陌生,像遙遠以前的某個冬夜。
這種時侯,我總會亂想些不該想的——
有人拉鈴下車,我跟着下車。經過便利商店時,掏出口袋裏剩下的銅板,買了一包泡麵。
我打開大門,瞥見信箱裏躺着一紙信箋。
阿光寄來了一張醜陋的卡片,我邊看邊關,一邊將水壺插上電,等水滾沸。
前塵往事依舊揮卻不去,這時節,兩個頹廢的青年,在各自孤獨的領域,飲着寂寞的酒液——
水滾了,我撥下插頭,把面拆開,放好調味料,沖入開水——我把窗戶關緊,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有本錢再感冒。
門鈴響了。奇怪,這麽冷的天,居然會有人來找我。我那門鈴是裝好看的,當初房東好心要幫我裝時,我還嫌麻煩,不想它現在居然響了。
會是誰呢?這時侯——我腦中一閃,老天!怎麽會忘了他?除了他這樣陰魂不散外,還會有誰?
我實在不想開門,可是——唉!
打開門,果然是他。
他一進來,把手上拎着的紙包放在地板上,接着就掀開泡麵的碗蓋,皺着眉頭,說:
“怎麽吃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也知道吃泡麵對身體不好,可是,我身上就只剩下幾個銅板,不吃這個,吃什麽?!
我沒有答話,拿好筷子,就準備吃了。
他把面從我筷子下截走,我瞪看他,不高興地說:
“沈自揚,你這是什麽意思?還我!”
他不理我,把面倒入浴室馬桶里,抓起我往門口走去。
“走!”
“你干什麽?”我怎麽掙扎就是掙不脫。他如果對我霸道起來,我—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他還是不理我,用力將我拖向門口。
“你放手!”我掙不過他,只好隨他了。“我得穿件外套,外面好冷。”
他拿起我丟在椅子上的外套為我穿上,擁着我走出小蝸居。大學以後,家裏七零八落的,我離了家,搬到這裏。這個房間是頂摟加蓋,和風、空氣並鄰,卧室兼客廳兼書房又兼廚房,此外,就一間小小的浴室。我心裏管它叫“蝸居”,也是,蝸牛住的,也就這麽大。
我順從地跟着他走進附近一家餐館。他看我一眼,也不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了滿滿一桌的菜肴。
“你瘋了!這麽多,怎麽吃得完?”我驚訝地看着桌上的東西。
“吃不完就算了!”他皺一下眉頭,完全是頂樓相遇時的粗暴不耐煩。
結果,我只吃了一點。他一直虎視耽耽地盯着我看,說什麽我也吃不下。
回到蝸居後,他一邊插電重新溫熱逐漸冰冷的水壺,一邊說:
“下次不准你再這麽糟蹋自己。”
我望着牆上那兩幅星斗和流雲,良久才說:
“我洗澡去了。”
我把熱水開到最大,霧氣瀰漫整個浴室,鏡子蒙上了一層水氣,看不清鏡中的世界。
現在,我算是沈自揚的什麽了?情人?女朋友?我看他是把我當成他的人了。他對我的關心是那麽理所當然,我想拒絕都不行。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我知道,我是逃脫不了了,我本來就該有所覺悟……唉!
這日子,我不敢再想沈浩,思念變得那麽困難,萬事休說。
我走出浴室,才坐下身,他就遞給我一杯熱開水。杯子溫溫熱熱的,傳來水的溫度,捧在手裏很舒服,淹入喉中更溫潤了胸膛。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地上的紙包遞給我。我抬頭看着他,問說:
“這是什麽?”
“打開來看看!”他笑着說。
我把水杯放在一旁,好奇地打開紙包,一式淺天藍的長裙套裝展露在我眼前。
“穿看看,看合不合身!”他催促着。
我看看衣服,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房間。
他會意說:“我到浴室去。”
我快速換好友眼,腰身太寬了,領口也太低。
他走出浴室,欣賞地看着我。我緊抓着領口,怕不小心就會滑落下來。他卻緊皺了眉頭,說:
“你的手一直放在肩膀做什麽?”
我只好小心地放開手。手一松,衣服就向兩旁滑落,整個肩膀都暴露在空氣中
“啊!”他叫了一聲:“衣眼太大了。那裙子呢?”
我趕緊又把衣服拉上。
“腰身太寬了。”我說。
他皺着眉,一直盯着我。我覺得冷,不耐煩地說:
“可以了吧?我要換下來了。”
他置若罔聞,緩緩走近我,握開我緊抓住領口的手,衣服又向兩旁滑落。他輕輕地撫摸我裸露的肩胛骨,然後灼熱燒燙的唇印蓋在上頭。
“你真瘦。”他喃語着,又輕吻着那裸肩。那膚觸,讓我顫僳不已。我極力忍住顫抖。
“我要把衣服換下來了。”我軟弱地提出抗議。
他看我一眼,奇怪的東西在眼眸裏頭。我心頭又是一顫,還好他總算放開我,轉身過去。
我想趕快地換好衣服,越緊張手就抖得越厲害。換好衣服時,我坐倒在床上,滿頭大汗。
他轉回身,又看我一跟,眼睛裏仍然閃着奇怪的光芒。
“怎麽辯?”他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買得太大了,怎麽穿?”
空氣恢復正常了,剛剛令我險些意亂情迷的氣氛,消失得那樣不真實!
“裙子修改一下就好了。倒是上衣——”我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曉得,我不敢穿。”
“不敢穿?為什麽?如果你覺得難為情,那在家裏穿不就可以!沒有人會看見。”他微笑說。
“不行!”我還是搖頭。“我不習慣。”
他雙眉一挑,正待說什麽,又住口了。
“再說吧!”看他那樣子,我再搖頭,他又耍發脾氣了。“送我的?怎麽會想買這衣服?”
“經過一家服飾店的櫥窗時,看見模特兒穿着這套衣服,直覺上就覺得很適合你。誰知道你竟然那麽瘦!本來是想送給你當耶誕禮物的,現在,只好再想別的了。”
“不用了!”我說:“這樣就好,謝謝你。”我停了一下,又說:“可是,我沒準備什麽好送你的。”
“你不用特別送我什麽。”他神秘一笑。“我要的,你很容易就能給我,就看你肯不肯?”
“你要什麽?”我不明白他的話。
他低着嗓音在我耳旁呢喃,極其誘惑人。
“你不要開玩笑!”我推開他,滿臉通紅。
他又靠過來:“我沒有開玩笑。”
我背對着他,臉龐還是燒得燙人。
他又接著說:“如果你不好意思,由我來。”
“你別再開玩笑了!”我遠遠避開他。“怎麽能把這種事當作禮物?”
“怎麽不能?”他還強辯:“誰規定不可以的——”語氣一轉,充滿失落和寂寥:“其實,如果我強迫你,你也無法抵抗。可是我不願意這麽做,我希望你心甘情願對我好,對我溫柔——”他落寂地笑了笑:“這衣服,我只是覺得適合你,也也考慮太多就賣下來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覺得心裏不安,我沒有厚顏無恥到那種地步,剛剛對你說的,只是我內心的渴望,你可以拒絕。本來,我就不敢有所期望的!”
沈自揚大概早就掌握看穿了我的弱點,料准我必定對他心軟。從他跟着我到學校,我捱不過,答應跟他保持聯絡開始,他就每次都用這種落寞蒼涼打動我。這是他最溫柔的手段,通常都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更霸道,我是抵抗不了的。
我們沉澱在可怕的沉默中,他低垂着頭,完美的側影,在黃昏的燈光下,隱約散出一抹憂鬱的神釆。終於,我嘆了一聲說:
“你先把眼睛閉上。”
他抬頭,臉上隱約有種狡獪的笑容,可是看得不真確。他依言閉上了眼睛。
我等他閉上眼睛後,再把燈關掉,然後跪坐着,雙手按着床面,在黑暗中慢慢地靠近他——蜻蜓般地點吻觸他的雙唇。
他突然張開眼睛,我來不及離身,就被他擁入懷中,雙唇緊纏住我的唇臉,黑暗中特別驚心地讓人感覺到他的狂焰熾熱。
陰險!我又上了他的當!
窗外北風呼號,這時節,我已無法再度測太多幸福的想像。我真的真的深深牽涉入他張織的情網了,再說什麽——
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