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出竹林,陰風刺骨,黑霧青煙繚繞密佈,本鎮守在外的阿羅與福君忙迎上。

「阿紫,妖已成魔!」

阿紫神情凝重地點頭,隨後伸出右手在阿羅頭上一點,阿羅轉眼間成了細末草屑。

「收回這一點力量還是無法彌補元神重創……」福君光滑的額間有了皺摺。

阿紫卻道:「不無小補……也需勞煩你了……」

福君一笑,「你我之間有什麼勞煩?」語畢,閉上美麗雙眸,任阿紫以同樣的方法收回自己的功力,福君瞬間化為一張符紙與一根頭髮。

張真這時追奔過來,一把拉住阿紫,「阿紫別去!」

阿紫回頭微微一笑,將張真反手握住,「有何不可?真哥哥該曉得阿紫本事。」

「可……」

「真哥哥只要抓緊我的手,莫放開即可。」

張真一聽,忙抓緊了阿紫,生怕一個眨眼他便消失在自己眼前。

一步邁入了黑霧之中,周身一點兒聲響也無,阿紫舉步緩慢,與張真牽手偕行,而他懷中的皓雪豎起狐耳靜聽四方、睜大靈動狐眼眼觀八方。

妖氣沉重,狐妖與阿庄、黑羅剎融合為一后,那氣勢更顯壓得人無法喘息,似是無形的巨石擠壓,凌厲又霸道地佔據全身毛孔,似連呼吸都將被壓滯住了……

不過幾步距離,眼前一片灰濛,阿紫與張真早已汗滿全身、陰寒自心底與腳底冒起……好一個厲害的狐妖!以目前妖氣推斷,那狐妖竟已有千年功力!

——果真是吸食黑羅剎之故。阿紫眉間緊蹙……那狐妖怕是不好惹了。

就不知他目的真是為了成仙?既是成仙,修道是不二法門,而吸食地獄魔氣,即便年限已到,成仙成魔便也只一瞬。便要說功成之例,阿紫幾千年來不過也只見過那麼一個特例——那被他名為飛天之狐。

飛天專吸妖精內丹增進功力,然其天資聰穎、性子尚良,吸食的內丹也大多為惡妖所有,且他升仙之際大徹大悟,因而功成。可,吞食內丹與吸食地獄黑羅剎魔氣是二回事,前者至多成一惡妖,然而後者卻可能成為人間浩劫,危害三界!

此時阿紫與張真來到張家西廂,此地曾囚張純,因而陰氣極盛、魔氣繚繞,是最適於狐妖施展之地。步子方停,阿紫便聞前方濃黑霧中傳來陰沉之聲,卻是似曾相識……

「……好膽色,竟自個兒送死來了?」陰森的魔音響起,竟是一把年輕的聲音。

阿紫抿唇,思索這耳熟之聲,可尚未得到答案,身旁張真已猛然扯他落地滾向一旁。阿紫愕然望去,才知三枚如發細針疾射他們方才所在之處!

那針青中帶紫,紫中帶黑,混濁中帶着血腥味兒,一入地面,便插地三寸!頓時青煙大爆,地面蝕出一個空洞,流着青黑汁液!

阿紫一驚,張真緊緊擁着他,皓雪嚇得吱吱亂叫。

「阿紫身手仍如以前……」

「……你是誰?」

「你說呢?」陰陰笑起。

「無論爾為何,為何作亂人間?」阿紫冷聲道。

那聲嗤笑:「為亂人間?我想要的不只是人間。」

阿紫一頓,又道:「便連地府也是爾之目標?」

「地府?那閻小子許是我的對手,然我最想要的……便是天帝那張玉椅子了!」

「區區狐妖也妄膽登天?」

「哈哈哈……區區?若是區區,我能吃了黑羅剎為我法力所用嗎?」

「……爾非人間尋常之妖,是嗎?」阿紫道。

「若想見我,便讓我先吃了你們!」

「七寶羅傘在手,爾膽敢施法?」

「怎不敢?你們早非天庭之仙,凡間rou體,又奈我何?吃了你們正好讓我大增功力,哈哈哈……」

阿紫心一沉,暗忖:這狐妖真知我們底細!

「皓雪。」阿紫輕喝,皓雪往前一跳,四腳着地,喉間低吼。

張真不明所以,但懼那妖,心知對方厲害,緊緊擁住阿紫不放手,「不要送死!」

阿紫淡然一笑:「可阿紫卻不忍心讓真哥哥吃苦。」

「我們逃吧!遠遠地,別再回來了!」

「逃?你們以為可以跨出這地?太天真了……」那聲又冷笑道。

隨此一言,陰風大起,吹沙走石。阿紫與張真不由被吹倒在地,幾欲被吹向空中,只得緊緊拉住彼此。便在此時,阿紫口中一陣呢喃,皓雪之身白光大漲——

白光驅走陰風,片刻之後,皓雪變成一翩翩公子,眉目清秀,着白衣,持青鋒劍。

張真扶阿紫起身,見皓雪人形不由睜大雙眼,內心驚詫不已,不明白為何皓雪轉眼變成一個人。阿紫手上疾飛,連點張真身上幾處,張真茫然,低頭一看,才知阿紫手腕裂出一道口子,血液噴涌,而他便在自己身上以精血加持下了護身咒!

「阿紫!」張真非傻子,阿紫這一手便讓他明白:阿紫怕是已做了最壞打算!

此時此刻,阿紫面無表情,雲淡風輕一瞥張真,「你尚無功力,便只得我些微法力自護,無須與我一道逞強。真哥哥若能保住自己,阿紫便心滿意足。」

不祥預感升起,張真心慌極了,想伸手拉住阿紫,卻被阿紫一揮,退了幾步,便再也動彈不得!「阿紫你不能!」

「我能。」如是說道,阿紫便不再看向張真,張真已有護身咒,也已被他守於護身陣中,一般鬼怪見不着他,因之狐妖若招來小鬼怪,阿紫也能安心應付。

皓雪得阿紫一助,暫得從前仙形。他開口說了人話:「如何?」

阿紫與他並肩,眼神冷淡,猶如睥睨天下之神,張真一見心中大震……這是阿紫?

張真的急呼吶喊,阿紫皆已不聞,冷言向皓雪道:「不存三界。」

「甚好。」皓雪輕笑,手中青鋒劍一揚,寒風黑霧攪成一團,狐妖也行動了!

天空似要被撕裂,風冷寒刨骨,張真一駭,便只能縮抱己身,眼眶紅熱緊盯阿紫身影。阿紫與皓雪不為所動,背對背。驀地,周遭被一陣風刃割裂,一個個鬼頭妖身冒出!張牙舞爪,陰惻哀號,凄厲的彷佛要震碎人心魂!

——正邪交戰。青鋒劍上灌罡氣,大開大闔,配合七寶羅傘紫光如刀,割斷一個個鬼頭、撕裂一聲聲鬼哭,再燃三昧真火,燒盡世間一切,鬼妖不斷,如蟻之多,阿紫與皓雪匆匆應對,遊刃有餘,逐漸進逼西廂。時正子夜,陰氣大行。

狐妖不疾不徐,陰笑陣陣,細針如發源源不絕,魔妖融合之氣割裂阿紫與皓雪身上飛舞的衣裳、割裂狂亂的黑髮、割裂肌膚!然此二人面不改色,面容成冰,手中法寶連番舞動,正氣罡氣一波強於一波,白光紫光金光衝撞着青黑濃霧與邪氣!

身法若鴻,法寶如光,張真便只覺他們二人真是天上神仙,唯一光芒。

「臭妖!還不速速現身!」皓雪大喝,青鋒劍又斬了十來個鬼。

阿紫不言不語,默念咒訣,直接將邪鬼打得魂飛魄散,再無影蹤。

七寶羅傘光芒越盛,如正午之陽,可張真眼中只存阿紫。突有某樣事物閃過腦中,張真不及看清,一陣茫然,心卻痛極!他氣息漸促,只覺有什麼事物即將破體而出……

獵風呼呼,陰風如刃。然而,一個滿庭花香、七彩流光之所,頓時盈滿了他的眼前……如身置其境,張真不解非常。

此刻,阿紫與皓雪奮戰,逼得狐妖終是現身!

皓雪面色一白,失聲:「你!」

阿紫手中一頓,無法置信:「……飛……天……?」

——那妖與張真所繪之貌相同……神秀丰姿!

狐妖笑起,如花綻放,手中一把紫霞劍!

「阿紫一樣好眼力。」狐妖笑裏藏刀,目光灼灼射向阿紫,再道:「我便是那……飛天!」

怎會如此……飛天怎也下凡了?而他竟——成了妖魔,甚而吸食黑羅剎,只為奪天帝之位?不該如此的……飛天明明除了修仙別無他求……是哪兒錯了?

「飛天你……為何?」阿紫眼中閃過沉痛。

「為何?你見了我這張臉竟還猜不出嗎?」飛天咬牙、目光狠厲。

「我不懂……」

「不懂?」飛天冷笑,「那等我坐上天帝之位,你便會懂了……」

「飛天!不可一錯再錯!」阿紫痛心,疾喝。

「那又如何?你在乎?」飛天冷笑。

「為何不在乎?飛天,天庭虧待了你嗎?」逆天是會招致毀滅的!飛天你懂不懂?

「……是你。」紫白色的唇輕吐,竟是如斯答案。

阿紫雙眼圓瞪,眼中迷惑,「我?」

「是你。」飛天眼中有着悲痛,阿紫卻全然不懂。

皓雪不明此中情勢,卻見飛天手腕輕擺,心中一寒,大喝:「阿紫小心!」

阿紫早些見飛天時心已動搖,七寶羅傘因而收起,此刻飛天竟眼中黑光大放,千百細針朝阿紫飛撲而來!

針上森冷泛青,隱然帶有死氣,阿紫心一冷,飛天竟想置他於死地!

皓雪心叫不妙,忙吼道:「阿紫別猶豫!」

還未及閃躲,飛針已至,皓雪撲身而上抱住阿紫,任黑針根根沒入他背上,並有絲絲黑氣沁入!阿紫一見不好,忙扶住皓雪癱軟的身子,看向飛天,聲中悲慟:「你已走火入魔,竟還要執迷不悟?」

「入魔?」飛天斂下下一波黑針攻勢,只覺阿紫的話可笑,不禁哈哈大笑:「難道你不知我早已入魔?」

「什……」

「早在見你第一眼,我便已入了魔!」飛天憤恨道。

阿紫僵住身子,如晴天霹靂。「飛天?」

「而今,我成魔便能奪下帝座,便能吃了紫霞仙君,便能……吃了你!這三界唯我獨尊,有何不好?」

聞飛天狂妄之語,阿紫搖首,再不發一語,手中七寶羅傘大張,將皓雪納於其中,寶傘一轉,紫光四逸,道道罡氣怒放,一掃周圍陰森黑氣。皓雪已傷,七寶羅傘除能收妖,尚有一用,便是保存仙氣,因之將受傷的皓雪收於傘中最是上選之道。

阿紫輕踏一步,一手掐訣,催動餘下功力,打算一拚死活。

飛天既已不念舊情、既已成魔,除了伏誅,別無他法……阿紫暗嘆:飛天、飛天,你曾如此美好,何以成魔?何以……為我?

「阿紫是打算收了我了?」飛天諷道。

阿紫緊抿唇,直直看向飛天,飛天一個挽花,那仿來的紫霞劍光刺痛阿紫眼眸。

「你該知我如今功力已勝於你,乖乖讓我吃了,別自討苦吃。」

阿紫細細望着飛天,半晌才道:「……替天行道。」

飛天雙眸一眯,血口大張:「好個替天行道!」語未畢,劍已朝阿紫迎頭劈下!

劍身帶着濃重魔氣,一揮一舞之間,魔氣四放,侵入骨肉,蝕人心魂!

七寶羅傘靈活張舞,紫光金光交相纏繞抵抗頂上煞氣。阿紫身法催動,咒語如條大龍,環繞己身護法。紫霞劍並非真正的紫霞劍,魔氣之盛,絲絲成妖。

七寶羅傘正氣之盛,如日中天。飛天與阿紫,以着同樣身法舞動正邪之器,激戰不下,白光黑光如火花激迸而出,眩眼奪目,晃眼的光芒中似乎有着昔日……

「阿紫、阿紫!」七色華光之中,一隻渾身火紅的小狐自遠處急奔而來,聲聲呼喚掩不住他心裏的擔心與焦急。

「怎麼了?怎又幻成狐形?」飛天的人形可俊得多,怎他總喜歡變成一隻小狐蹬來蹬去的呢?

「這不重要!告訴我!紫霞是不是劫數到了?」

阿紫一愣,旋即笑起:「哪兒聽來的?」

「那不重要!你呢?你是不是也要下凡?」

「……我的劫數也到了……」

「就算沒有劫數,你也一樣跟隨他而去!」

「那又如何?」

「你要把我丟下嗎?我不要孤單一人!」

「飛天說錯了,應是孤單一狐……」

「我認真的!」

阿紫一嘆:「……飛天……你終要長大……」

「……只要我長大,你便能留在我身邊了嗎?」

「……若我順利度劫回來的話……」

「你騙我!你根本看不見我!」

飛天淚奔離去,阿紫無奈。

阿紫雙眸微閉,再嘆:飛天……你也是痴兒……

此時,飛天見阿紫厲害,無法直攻,轉換攻勢,劍往地上一劈,一條黑色大縫頓時出現!縫中無數鬼怪飄出,鬼泣神嚎,震人心神。縫中隱有紅液冒泡,似乎下一瞬間便會噴涌而出!

阿紫一見,心一慌,這是裂縫——所有封於地獄十八層的妖魔皆能藉此直達人間!

不由抬手拔下幾根髮絲,準備幻出幾條封印之繩之際,卻見困於護身陣中而無法動彈的張真,竟岌岌可危,吊在裂縫邊上!

「真哥哥!」阿紫忙躍空浮起撲過去。

飛天一見,俊臉扭曲,手中的劍又是大力一揮,正中護身陣,陣法轉眼崩潰!

登時,張真暴露於眾妖魔眼下,陰邪之物如同豺狼見肉,頓時全湧向他!

「真哥哥!」阿紫一道符紙擲去,立即修補陣法。

可飛天一連幾刀揮下,符紙破碎,陣法全滅,最後一刀甚至伴隨如野獸咆哮的陰風,劈向毫無防備的張真!剎那間,張真身上金光大漲,爆裂之聲不斷,張真身旁重又築起一道陣法。這正是阿紫先前給予張真的護身金符。

飛天越殺越怒,刀刀相連,魔力與陣法之力相互激撞,火光不絕。阿紫別無他法,只好默念口訣,身形暴漲,七彩光芒如束激射而出!瞬間,進逼張真的妖物全無蹤影。

飛天身形一頓,眼神空茫……曾幾何時,心心念念之中,情感已變了樣,嫉妒已成了魔……而那紫色優雅的身影卻拋下自己,毅然決然墮下人間輪迴!

何謂輪迴、何謂報應、何謂因果……飛天心想,即便是仙也脫不去這此間緣起緣滅……白光漸去之後,赫然出現一名與飛天相同容貌的青年!

「阿紫……」飛天目光懷念,低聲呢喃。

「阿紫?」張真呆愕,一瞬不瞬直盯着擋於身前的男子,與那過於熟悉的面貌……

腦中飛閃而過的景物越來越多,張真心慌,抓他不住,任憑疼痛自心底蔓延……

阿紫凡體仙胎,萬一仙胎脫凡體而出、於人間打回原形,其間動用法力,將自入毀滅、不存三界!此事張真不知,可飛天知;張真不知阿紫已然豁出生命,可飛天知。

傷痛頓成嫉恨,愛意頓成殺意,飛天已寒心,只因阿紫為的不是他……

「我倒想看看往日天庭的紫霞仙君,如何收我這妖魔!」

飛天氣勢全放,自我已全變為魔——俊容不再、笑容不再,只餘一對畸角、一臉斑皮、一身只能處於十八層地獄的魔氣。

紫霞劍已是魔劍,飛天嗜血,功力大增,阿紫即便脫出仙體也已不敵!

只三回激戰下來,七寶羅傘破爛不堪,然阿紫眼中清澈、甚而隱帶笑意地將傘拋給張真,溫言對飛天笑起:「我終於明白我不懂飛天什麼了……」然後用盡最後一分功力,於張真身上再下一障護身咒,抬掌猛然發出一記,送他遠走。

「阿紫——」張真痛心疾喊,可他被包在阿紫陣內,聲音全被護身陣吸收,陣外無一絲聲響。

便在此刻,飛天身後幻出九條火色狐尾,重重擊上阿紫胸口,再刺出紫霞劍將阿紫一劍穿心而過!

張口一嘔,儘是鮮血,卻全然無感到疼痛,阿紫不再看着張真,只朝飛天道:「我與你……一起化為虛無吧?」不懂的是他自己,是他從來不去懂飛天眼中的感情。阿紫至今終於恍然大悟,可最後還是遲了……他對飛天做出殘忍的事,丟下了他……

「一起」這個詞迷惑了飛天,令他有了短暫的猶豫,正巧被阿紫趁隙緊擁了住。

飛天恍如入夢……他心心念念的阿紫、一直追隨的身影,於此時此刻停下、回抱住他了……終於……讓他得償所願了嗎……

被阿紫送遠的張真無法聽見他們對話,只見阿紫此舉,片刻之後,黑霧頓褪,天色大光,阿紫與飛天周身一團金白之光圍繞,將飛天魔氣緊鎖其中,糾揉吞吐、相互擠壓。張真只覺一盆冷水當頭淋下,一股森冷的預感自胸中浮起……

尚未細想,金白之光爆開、銀光四漲、火光點點,天地為之震撼。一瞬之間,世間一切似變空無……

碎芒如花,紛紛凋落,如心之碎片。

紛紛茫茫之中,哪還有阿紫與飛天身影?

——同、歸、於、盡。

張真最終明白了,阿紫最後法寶竟是——滅於三界之中!

緩緩落於張家之外,不覺間,眼已朦朧。

「我們一道修仙。」誓言猶言在耳,緊緊相系之人卻已永不復見……

「阿紫——」如負傷野獸,凄厲嘶吼,轉瞬之間,心已千瘡百孔。

往日人兒,滅於三界,滿溢的愛情已然無法傳達。

最後,一名身影悄然落於隨後昏厥過去的張真身旁,揪過已然黯淡的七寶羅傘,趕去封了裂縫,還收拾了阿紫遺下的殘局,也拾了某樣事物,一併帶回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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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來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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