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珞果然沒有看錯人,穆塘的辦事效率幾乎像她一樣又快又好。才只是商量之後的隔天,他所熟識的電腦商就把電腦都送上山來了。學校請款沒那麼快,廠商看在穆塘的面子上也信任而通融,事情順利到海珞幾乎不敢想像。
十幾廿台電腦,廠商架設着實需要些時間,村上沒事的村民都不約而同地來看熱鬧,再晚一些,下課的學生也來加入圍觀的行列,看穆塘表演的人就愈來愈多了。
婷甄尤其逮着了機會,不時纏在穆塘身邊,一下子黏他:“那是什麼啊?”一下子又問:“哎,這好像好好玩,你教我好不好……”
人多嘴雜場面嘰嘰喳喳一團混亂之中,芯緹竟推着坐在輪椅上的童爸爸,也來助興。
“爸?”海珞嚇了一跳,平常童爸爸除了在家後院晒晒太陽之外,很懶得出來的。“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們弄得怎樣啊。”童爸爸笑呵呵地說。“大家都說新電腦很好玩,這個年輕人又很幫忙,我這個老村長,怎麼能不來看看。”
海珞才只是嚇了一跳,穆塘可真快嚇死了。他來這裏這麼多天,因為跟海珞他們住的是不同棟樓,也知道童爸爸中風之後身體狀況不佳,所以對這個老村長是只聞其聲,從不見其人,哪裏曉得童爸爸居然還坐着輪椅來看他,教他不只感動,更是不勝惶恐。
穆塘吶吶地說:“村長,其實你不必那麼辛苦地過來,叫你女兒回去跟你報告就行了。”
“不行,”童爸爸固執而認真地。“至少也要來當面謝謝你,還有你的朋友們。”
讓一個行動不便的長輩這麼說,穆塘當下不好意思起來,也忘了當初曾經是如何拒絕海珞了,只顧着說:“不會不會,能幫你們的忙是我們的榮幸。”
穆塘那謹慎的模樣有如小學生受到校長的讚美一樣,海珞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了,壞壞地用手肘撞撞他:“怎樣?還說我沒辦法可想?這下你插翅難飛了吧。以後還敢不來上課?!”
穆塘回眸瞪了海珞一樣,也立刻懊惱地皺起了眉。這女人還真知道要利用他心軟的弱點,受不了別人感謝與期待眼神的弱點。
一名男子,忽然從重重人群中突圍跑到了前頭來,是阿煜。那匆忙又興奮的樣子,讓芯緹不由得取笑:“阿煜你急什麼?電腦裝好了又不會跑掉。”
“我管電腦跑不跑掉,”阿煜說。“我才不是來看熱鬧的。那個席先生,你的車我幫你修好啦!快吧?!我還真沒修過那麼順的,都沒什麼問題,裝上去試試就好啦,你可以愛開多遠就開多遠,絕對沒問題了,”
原來,阿煜的興奮是他又修好了一輛車。
可是,興奮的也許人只有他一個。至少,海珞一聽到這消息,心就陡地往下一沉。
車修好了,就代表穆塘該走了。似乎沒有任何理由還能留住他,而且,他以後還上不上山來也還是個未知數,就像他自己說的,放假時他要陪女朋友。
這是否代表從今以後,他們都不會再見面了?
不知怎地,此時此刻她在乎的竟然不再是往後的電腦課有沒有人來教,而是,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海珞不曉得自己的落寞是否已經寫在臉上,她抬起眼眸,卻發現穆塘剛好正盯着她。她似乎從他眼中看見一抹跟她一樣的……失落?惋惜?她是否看錯?然而那感覺一閃而逝,他轉過頭去忙於他的電腦工作,她無從再追蹤。
仍然熱鬧着的村民,沒人知道海珞當初是怎麼把穆塘給拐回來的,也就沒人明白穆塘車修好的嚴重性,他們只是為了新電腦而開心,順便為了等等該由誰家請穆塘和電腦公司的人吃晚飯,而熱情地爭執不休。
算了吧。
海珞望着這些開心的村民,簇新的電腦,至少她已經完成了一件公事。而她與他的關連,本來就只該有這些公事的不是嗎?
???
把車修好,趕快逃下山去——
這本來是穆塘這幾天以來惟一的願望,然而現在車修好了,他明天就可以下山回家,結束假期日公司上班,回復他一向習慣的日子……這應該是最能令他安心的事,然而現在,他卻不敢如此肯定。
他不能否認,在認識了木榕村渾然天成的美之後,在有病在身的童爸爸親自向他道謝之後,在村民熱情地請他跟電腦公司的朋友吃了一桌豐盛的辦桌之後,說他不喜歡這個村,那是騙人的。
當然還有海珞。他很難分析自己對她的感覺,佩服?好奇?欣賞?也許都有,而正因為這些異樣的感覺,她成了個危險份子,他沒忘記他還有個女友,而且跟他同家公司上班。
於是,在這個即將回家的前一個夜晚,他失眠了。
只好怪罪於今夜的月色太美,穆塘走出房間外的陽台,望着那一輪圓月,月中飄浮着的朦朧夜霧,若隱若現。然而突地一個不明物體跳到他眼前來,他嚇得人往後一退。
那是個透明塑膠袋,裝了盒雪糕,塑膠袋的雙耳掛在一根竹竿上,從隔壁那棟樓的陽台伸出來吊到他眼前。
他不由得伸長脖子往隔壁看,只見海珞正對他眨着眼,夜色中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閃着星光,對他指指樓下庭院的涼椅,又晃了晃那袋雪糕。
穆塘想也沒想就應邀下樓。只是現在是十二月,雖是已涼天氣未寒時,但這種時候吃雪糕?
他放低了腳步,不想吵醒已睡的芯緹,走出庭院,海珞已經坐在涼椅上,拿着一隻湯匙就這樣吃起一大盒的雪糕,看見他走來,理所當然地遞給他另一隻湯匙加另一盒雪糕。
他接過了雪糕,卻不免問:“你不冷?”
“冷啊,”她回答得很自然。“只是這樣更有滋味。”
他皺起眉頭來。“太胡搞了吧?不怕感冒?”
她掀掀眉:“你的口氣真像我爸。”
他沉下臉來。“如果我罵你神經病,那口氣就不像你爸了吧!”
海珞翻了個白眼,明顯地不以為然。“哎,難得神經一下有什麼關係呢?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你的思想已經公式化啦!我就不信你以前念書的時候,都沒做過什麼荒謬的事。”
海珞數落得自然,他卻聽得心驚,是嗎?他的思想已經墜入公式當中?什麼公式?都市公式?
習於都市的日子,教會了他猜疑、冷漠、嚴肅、保持距離。但在海珞面前,這些面具似乎全都戴不上去,她的幽默與自然輕易地化解了他都市人的可怕習慣,而讓他回歸年少時期,學生階段的那種簡單而快樂的心思。
重要的是那快樂的過程,是吧?就算瘋狂也好,誰去理結果?會不會感冒?
他就這麼陪着海珞在接近冬日的夜晚賞月吃雪糕,說真的還直一夠冷的,不過冷得別有一番樂趣。
“噫——要命,真的好冷!”吃掉了大半盒巧克力雪糕的海珞,自己都忍不住喊起來。
穆塘笑斥:“叫你少自作孽吧!”
海珞不認同地噘起嘴。“我這是在作示範給你看,教你冬天記得半夜找你女朋友出來吃雪糕,她一定覺得你很有情趣。”
穆塘想也不必想就回答。“她才不會覺得有我有情趣,只會覺得我有病。”
海珞其實很想順便問他:你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但她剋制住了衝動。她很明白自己又不是他的什麼人,憑什麼知道他的事?
這樣的念頭讓海珞有點索然,她裝着若無其事地朝穆塘笑笑,低下頭去繼續跟她的雪糕拚命,但她似乎已經失掉剛才的那股毅力了。
“天,還真冷。”她放下了沒吃完的雪糕,拿起了身旁的保溫杯,那是她預備好救急的,咕嚕咕嚕就把一杯溫水都灌下去了。
穆塘皺了皺眉,正想罵她兩句,然而海珞卻把空了的杯子放在唇邊,居然就這樣吹出了聲響!穆塘驚訝之餘,罵人的話吞回肚子去了。
只是尋常的一個杯子,全無特別之處,海珞轉換杯子的角度,她嘴唇的角度,杯子不只發出聲音,甚至還有音階。穆塘睜着瞪得不能再大了的眼睛,簡直就需要個眼醫。
“天啊!你真厲害,杯子也能吹出音樂?”
“當然。什麼都可以吹。”海珞習以為常地把杯子放下,隨手扯了片樹葉,又放在唇下。
會吹樹葉不稀奇,稀奇的是一片單薄的樹葉便是樂器,曲調、音階都齊,一首斷斷續續的小曲,就從海珞的的唇下發出。
“你怎麼這麼厲害?哪學來的?”穆塘等海珞吹完了,才崇拜地問。
“我從小吹長笛,吹了幾十年了,這對一個習慣於吹管樂器的人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海珞簡單地回答。
穆塘看着她:“你是學音樂的?”
“很奇怪嗎?”她說,眼光卻不在他身上,而投注在遙遙的遠方。“我在台北念的是音樂系,主修長笛,副修鋼琴,得過許多比賽,一畢業就考上樂團,也辦過許多音樂會,甚至有唱片公司找我出唱片……”她終於把視線調回他臉上,淡淡笑了笑:“很難相信是吧。”
“不是不相信,而是很意外。”穆塘迎着她的目光,坦率地說。“既然台北有那麼好的發展機會,你為什麼回來?”
“我家從爺爺開始就是村中的村長,一家照顧這個村都成習慣了。”她輕輕淡淡地說,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而我是家中的長女,兩個妹妹,一個在台北讀書,一個在美國,我有責任回來照顧生病的爸爸,甚至這個村。”
“就這樣放棄了音樂?”他十分不忍。
“錯。”海珞認真地糾正他。“我放棄的只是朝音樂發展的機會,並不是音樂。我現在在小學教音樂,平常也教小孩彈琴,音樂仍然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是……有了不同的面貌。”
雖然海珞這麼說,但不論任何人,包括穆塘在內,都不免為海珞惋惜。他輕嘆:“你不覺得可惜?”
“不會耶。”海珞笑得很真,很坦然。“我從小在這裏長大,這村子也給了我許多。如果我能把所受的教育拿來貢獻給這個小村,也是一大成就是不是?”她那坦蕩而釋然的笑容,讓穆塘有點明白了,她這些話並非安慰自己,而是真的想了透徹,不怨天尤人。她的智慧,將她的遭遇轉為正面的積極意義。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她忽然認真問他。她辭職回村,很少有都市的朋友不覺得她笨的。
“完全不會。”他不由自主地打從心底由衷說出。“你真的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
她一怔,臉倏地發熱,所幸昏暗的夜色足以掩飾她心中那突如其來的震蕩,她很快笑了笑:“謝謝,我把這當作讚美了。很久沒有男人跟我說這種話了。”
“啥?”換成穆塘愣住,令他呆怔的並不是海珞的反應,而是他自己的大膽,他怎麼會那麼直接地跟海珞說那樣的話?
“你別以為我真的是廿八歲沒人要的歐巴桑,”海珞佯裝氣嘖他。“我在台北的時候,追我的人還要排隊呢!”
“我相信。”穆塘一本正經地說。但是……換他好奇了。“只是現在,那些人呢?”
“其實也沒什麼那些人,倒是有一個。”她的聲音飄忽飄忽的,好像在說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他現在應該在維也納吧。”
穆塘沒開口,只是靜靜等她說下去。
“我們本來約好的,一起去維也納念書,甚至連學校都申請到了,只是我爸爸突然病了……”
海珞沒再講下去,也不必要再講下去,不美麗的回憶,不需要再去回憶。他望着她的側面,長長的眼睫微垂着,秀挺的鼻樑曲線。她像一首詩,清靈,美好。
童海珞,他更加認識了這個名字,他知道她什麼事都喜歡一把抓,完全的大姐大個性,直率,豪爽,不做作,幽默,他也知道了她的故事,她也許本該是一名知名的音樂家,有個志同道合的情人,他跟她也許本不可能認識。
她轉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那笑竟帶了點凄涼,那種凄然,是會伴着淚水一起出現的,而他不想看見她落淚,他有種類似悸動的感覺,更覺地想安慰她,他伸出了手,摟住了她的肩。
她不曾拒絕,很順服地靠在他肩上,她這時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寬闊的肩膀。只不過選擇這個肩膀實在是不智之舉,他是想安慰她,她也想接受他的安慰,只是當她軟卧在他的胸膛中……根本完全不是她想的那麼回事……
空氣有點涼,但她卻愈來愈熱。自從與男友分手之後,她幾乎不曾這麼接近任何男人,近到可以聞到他的氣息,聽到他的心跳,惹得她意亂心慌,她似乎該理智點推開他坐起來,但她卻不知自己竟如此貪戀他的懷抱。嗯,好舒服,令人軟弱的昏眩。
她已經很久很久,快要不記得這樣的擁抱了。她在他懷中幽幽嘆口氣。“我有時覺得我這輩子恐怕沒人要了。”
穆塘心一緊,很是心疼,如果像她這樣迷人的女人都沒人要,那老天不是太不長眼了?他沒想太多,只是下意識地摟緊了她:“不準這樣說你自己。我所認識的童海珞不是這麼自憐的,她應該是很樂觀的不是嗎?”
海珞心中震了震,因為他說對了,她是偶爾,偶爾才允許自己這麼自憐一下下,絕大多數的時間,她是樂觀的。但他才認識她多久?竟然就已經了解她了。多麼奇異的事!多麼奇特的相知!
她從他懷中揚起眼睫,烏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一直深深地盯着,看得那雙眸子都變得迷迷濛蒙的。
她的眼眸擄獲了他,她的醇美令他迷惑,他的思緒變的醉醺醺、軟綿綿的,才低下頭,他就唇觸着了她的,柔柔的,輕輕的吻。她的唇冰冰涼涼的,還沾着剛才的薄荷雪糕,他的唇則有巧克力的味道,薄荷、巧克力,完美的結合,甜蜜的熱力融化彼此的唇……一個淡淡的,卻令人陶醉的吻。
她眩然地抬起眼來,無法掩飾心中的激蕩與無措,她看見他,也是一樣難以平和的慌亂情緒。不對,這一切都不對,她大他三歲,而且他有女朋友了。當他倆的視線再度在空中交會,彼此霎時都看清了對方的想法,有了共識。
“這是意外。”
“就當它是不小心碰到的。”
幾乎是同時間,他們一起開口。
“對對,就是這樣,完全是意外,你不要在乎,也不可以記得,就這樣啦……”因為慌張失措,海珞只好拿言語來掩飾。而穆塘卻是出奇的安靜。
“……當作沒發生過,把它忘掉忘掉……”海珞還在說,但話多到自己都覺得離譜了,她懊惱地住了嘴,喃喃自語道:“真糟!我一緊張就會亂說話。”
穆塘安靜了許久終於開口:“我一緊張就什麼話都不說。”
場面頓時又尷尬起來。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如此詭異而曖昧,他幾乎可以看見彼此所產生的電流,有如催眠的魔力,正強烈地影響着彼此。
海珞知道,她要是再不做些什麼,事情可能就會發展到令她難以控制了,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視線扭開,硬生生地把注意力投向屋外的遠方,毫無意義地望着空空曠曠的籃球場,一顆孤單的籃球,她有了個想法。
要打破這曖昧的氛圍,就做些最不浪漫的事吧!她忽然問穆塘:“你打不打籃球?”
然後,沒等他答應,自己就先往籃球場跑去。
運球、擦板,得分……穆塘很快加入她,搶球、阻攔、籃球敲打地面的碰碰聲,驚呼聲、嘻笑聲……剛才的尷尬被一掃而空。
“你打得不怎麼樣嘛!”海珞邊運球邊奚落他。
“是嗎?”
一個不注意,海珞的球被他搶走了,他有意在海珞面前炫耀球技似的,空心中籃又搶籃板,轉個身又飛上上籃,完全不給海珞摸球的機會,海珞氣得嚷:
“哪有人像你這樣的啦!獨佔一顆球,別人都不要玩了。”
“無聊了?來搶啊!”他爽朗的笑聲揚遍了整個球場,結實的手臂操縱着球,穿着牛仔褲和襯衫的高大身材在球場上揮霍着汗水,要多迷人就有多迷人。海珞發現自己竟然忘了搶球,她看呆了。
她並不熟悉現在的自己。對穆塘是什麼樣的感覺?心動?海珞百八十年沒對男人真正心動過了,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真的?假的?誤會的?“你睡著了?”
“咚”地一下,一顆籃球直直砸在海珞頭上。海珞猛然醒來,蹙眉瞪他,卻只見到他一雙帶笑的星眸,運動過後他氣喘未定,她似乎看得見他襯衫下那寬闊的胸膛,一起一伏……
再這樣下去,你要變花痴了!她咒罵自己,奪過球來,狠狠運了幾個球,一連攻了好幾個籃板,很專心打球似的。
“打得不錯嘛。”穆塘鼓掌。
“好歹也比你多吃了三年飯。”海珞用腳踩定了在地上滾動的球,看見自己正站在三分線再靠外一點點,抄起球來,她忽然有了個念頭。
“我們來賭一局怎樣?”她的微笑變得有些狡詭。
“賭什麼?”穆塘毫不在乎地。
海珞耍特技似的用食指頂着籃球轉。“這一球我就站在這裏投,要是進了,你以後就乖乖來教電腦,不得有誤。”
穆塘壓根不信她投得進,那麼遠的距離。
“你投得進再說吧!”
“不信?”海珞斜瞟他一眼,托起籃球,仔細瞄準了籃框——
“碰”地一聲,空心中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