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地下通道走出上海站,繁嘉茫茫然不知該往哪裏去?心情沉甸甸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她在哪裏?到哪裏去找她呢?哪裏才能找得到她的身影呢?
上海站前的廣場上人流躥動,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懷着各色心情去向自己的目的地,等待着他們的是快樂的家園?是幸福的彼岸?還是不可知的未來?
繁嘉看看將暗的天色,摸摸自己幾乎空空的行囊,一陣莫名的恐懼由然而生。這是大上海!融身於里,自己的影子何等渺小微弱,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連一絲亮點都不可能有。上海,大的他感覺有點眩目,大的使他沒有了何去何從的方向感。
都怪自己太過大意,竟會把放在小黑皮夾里的蓉蓉的地址也弄掉了,自己這麼大的一個男孩子,粗心的看不住一個小小的錢包,真是無用至極?他痛恨在車上狠狠地撞了他身體的那個小傢伙,看上去也不過只有屁點大的小子竟是個出手無比敏捷的竊物高手?真真是看不出來,眼下的世道,連一個應該只是依偎在媽媽懷裏撒嬌的小孩都可以為了錢不惜以身試法?想想真叫人寒心。
怎麼辦?自己放在小黑錢夾里的蓉蓉的唯一可聯繫的紙條失去了,而且那裏面自己唯一的一張一百元大票也成了小偷口袋裏的戰利品了,說不定那張自己熬了幾個月的夜、替人背了幾個月煤千辛萬苦才積攢下來的大票已成了別人嘴裏美食佳肴了。沒了那張可以找到蓉蓉的紙條、沒了那張自己賴以生存下去的大票,接下來的日子怎麼熬?接下來的路怎麼走?這人海茫茫的大上海,哪裏才是自己今晚的棲身之所?放眼望去,繁嘉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蓉蓉的來信里寫了她在一條現在想不起來的叫什麼的路上打工,是在一家美髮店裏為別人洗頭。可那夜和家裏人大吵大鬧的時候,被爸爸一把把那封蓉蓉寄給他的信撕了,可那上面就寫着蓉蓉在上海打工的地址,也是叫他來找她時可以見到她的地址,他事前為了怕總是拿着那封信不方便而特別把地址寫在了一張小紙條上,放進小黑皮夾里---那是蓉蓉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誰知道,那個辣手的小偷毫無情面的就把他的計劃打了個粉碎,直落的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諾大的廣場上發獃。沒錢?又沒落腳處?繁嘉不明白自己眼下還能做些什麼?
回去?再回大同鄉下的那個家?
繁嘉渾身一陣哆嗦,想起那個四壁空空、清清冷冷的家,想起那家裏四對仇恨他的眼睛,想起那夜和家裏人昏天黑地的吵鬧,繁嘉不禁感到一股股的冷意由腳到頭。他們不是發下話來,只要他一天不和蓉蓉決裂,家裏就一分鐘都不會再接納他了嗎?決裂?和蓉蓉?蓉蓉有啥不好的呢?她漂亮、多情、好身段,一雙水靈靈的丹鳳眼勾扯得你心裏直發慌,偎在身邊說起可人的話直叫繁嘉如蜜澆心,這樣的好女孩他們五里屯能找出幾個?可家裏媽媽、爸爸、大哥還加上大嫂異口同聲地和他唱對台戲,說蓉蓉的媽打年青開始就是個出了名的“騷婆娘”,剋死了男人一個寡婦不但沒守婦道,還整天的東跑西竄的到處勾引野漢子,說蓉蓉自小就學了她媽的八分樣,狐眉妖眼的沒個正經,大了更了不得,竟跑到了五里屯從沒有人敢去過的大上海,干起了專讓老爺們輕鬆舒坦的活,繁嘉記得爸爸曾說起:“她媽那個老沒正經的到處對人誇她丫頭在上海吃好的、穿好的,還大把大把的給家裏寄錢回來,五里屯的人哪個不說她小蓉在上海做婊子了?”
繁嘉沒法和家裏人解釋,也好象拿不出太多的有理有據的道理去大聲的反駁他們,他對他們說不明道不清。反正,他信蓉蓉!她不是那樣的女孩!他了解她,她常把心裏的話只對他一個人說。那一晚,她和他在小樹林裏干那事的時候,她不是還對他發誓,這輩子跟定他一個男人,也決不會做一件對不住他的事嗎?!那一晚?蓉蓉真的給了他十九年來從沒體會過的快樂。就是從那一夜起,他決意要象個大老爺們的樣子,做些頂的起天、立的住地的事,讓五里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看看。他也為有了蓉蓉這樣一個經了世面、長了見識的女孩願意和自己終老一生而感到無比驕傲。蓉蓉不停的寫信給他,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再在那窮得叮鐺作響的五里屯待下去了,也象個爺們一樣到大上海來闖蕩闖蕩,再則,她和他也就能在“晚上出門眼都花了”的同一個城市裏雙伴雙飛了。看了她一份份撩得他一夜夜不得安睡的來信,光那信里灼人的甜言蜜語就已讓繁嘉浮想聯翩、心跳氣短了。他要去、他要離開家、離開這個他窮怕了的五里屯,去上海、去那個自己夢裏都在想像的大洋場,找自己夢裏都在親熱的蓉蓉,何況,人家小女孩能做到的事,我個大老爺們更沒理由做不到。
當繁嘉和家裏人一提起去上海的事,就象院子裏的大口缸被砸了,家裏再也沒有太平日子了。媽媽哭、爸爸罵、嫂子勸、脾氣暴躁的大哥打他。繁嘉沒想到家裏人對他的這一“闖上海”的美好計劃如此反對和動氣,特別是還把這一舉動完全怪罪到蓉蓉的頭上。一家人簡直就把蓉蓉罵了個狗血噴頭。
繁嘉下定決心,要讓家裏的人能拿正眼瞧他,讓五里屯那些沒有見識的人一個個都能把他放在眼裏。在大哥狠狠的用他那又臟又臭的破布鞋扇了他二個嘴巴、在他爸脖子上扯着青筋口水飛濺的對他直嚷:“你給我滾,我沒你這個不孝的畜牲……”后,他毅然決然地推開了那扇自己十九年來早出晚歸的破柴門。這時,他的舊背包里裝着他為了能去大上海、為了能和他心上的人雙伴雙飛而積攢下的三百元大票。這三百元大票,可是他瞞着家裏,偷偷上山,在小煤窯里背了幾個月的煤才攢下的。
在小站上熬了一夜,才擠上了去大同的火車。他真的沒想到,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就把他幾個月來累死累活、挨罵受罰才攢下的辛苦錢花去了一大半。他更沒想到,去上海的火車竟會如此的涌擠,那麼多的人大包小袋的湧向上海,去到那個自己夢想的金礦里掏金。幾十個小時的路程,又臭又髒的車箱,咽下口水看着貴的要十幾元才能買下的盒飯車推過,繁嘉硬是挺了過來。這有什麼?比起家裏下地乾的農活、想起就要和夜夜夢見的心上人團圓,這一切的苦累對他都已不足掛齒了。
可現在……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條怎樣的路?找不到她、沒有了錢、回不了家……
夜色越來越濃,一陣風起,車站前的廣場上人漸散去。
繁嘉突然有了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車站廣場四周的霓虹燈照亮了夜色中的上海站不夜城,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海宛如一條條長龍。繁嘉覺得很累,懷抱着背包席地而坐。他的面前,肯德基上校大叔的微笑一直不曾消失過。那邊,小吃廣場裏彌散出來誘人食慾的香飄得很遠很遠。幾個巡警走過,腰間懸挂着的長長的警棍一晃一晃的,誇張的炫耀着它的威嚴。
一陣帶着涼意的風吹過,繁嘉打了個冷顫。風裏似乎夾帶着雨點,想驅趕廣場上佇足的人群。
“小兄弟,住旅館嗎?”一個頭髮花白了的女人走過繁嘉身邊聲音低低的問道。
望着眼前這個上了年紀還不辭辛苦出來兜攬生意的老女人,繁嘉突然想起了遠在大同鄉下的媽媽。那個在那間清貧的老屋裏住了大半輩子的媽媽。在家裏的四口人中,只有媽媽是最疼他幫他。每每爸爸和大哥要揍他訓斥他的時候,都是媽媽挺身而出的來護着他。雖然,這次媽媽沒有幫他站出來說話,但,為了他和蓉蓉的事、為了他要闖上海的事,媽媽的眼淚沒有少流。
媽媽早衰的頭髮也象面前這個老女人一樣花白了!
那個離家出走的夜晚,在他推開破柴門毅然決然地踏上闖上海的路程時,竟沒有和媽媽告一個別、道一聲安。此刻,媽媽在幹啥呢?還一如昨日的在油燈下為這個縫補衣褲、給那個漿洗被服?狠心的爸爸一定又會把氣使勁地往媽媽身上撒,每次受了爸爸的氣,媽媽總是在家不敢哭而偷偷的躲在小院裏流淚,每次都是把眼睛哭得紅紅的又不敢被爸爸看出。在家裏,媽媽是最艱辛克苦的。
那個家,繁嘉最不能忘的就是頭髮花白、腰已微駝的媽媽。在家時常常做着一個夢,日後有一天發達有了錢,第一個要給媽媽象城裏人那樣配副眼鏡,那樣媽媽就不用在油燈下再吃力的半天還穿不上一根針線!
這刻,媽媽一定還沒得安睡!
這刻,媽媽一定還想着遠在千里萬里之外的他!
夜色向深,繁嘉用手抹去了腮邊忽流的幾行淚,用力地把有點破舊了的背包抱在懷中,這是媽媽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用了好幾天才為他縫製的。此刻,貼在胸口,暖暖的。
幾個巡警又回走過來,目露洶光。看着他們那身深色的警服,繁嘉的心一陣陣的抽緊。
要是她在該多好!看到他應了她的話,真的走出了那個荒涼貧窮的五里屯,來到了“晚上出門眼都花了”的大上海,蓉蓉會高興的跳起來的。可此時又到哪裏去找她的蹤影呢?就這一個廣場繁嘉已不知了方向,何況大的象海一樣的城市呢?
想起蓉蓉,繁嘉心裏甜滋滋的。蓉蓉就在這個城市裏,他現在也已站在了這個城市的土地上,只是象海一樣的城市太大,一時還不能找得到她,可他畢竟已和她離得很近。有幾刻,繁嘉都不敢多眨眼,生怕面前走過的女孩就會是蓉蓉。不是沒這個可能,他和她不是在五里屯最最有緣嗎?!蓉蓉可是個有見識有學問的女孩,不就是她把他原本叫做“飯家”的名字改成了現在的繁嘉嗎?
記得那天她對他說道:“改了吧!你那名多俗氣,象個天天吃不飽的飯桶的名字。沒一點雅氣、沒一點學問,看看人家電影裏……”
是啊,聽媽媽說過,自己一落地,爸爸就毫不猶豫地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飯家”。希望他能給家裏帶來五穀豐登的好年景、能給家中每個人都帶來一個天天白米大謨吃不完喝不完的富裕的家!可,打小就有小夥伴會把他叫成“飯桶”,為此,他每每回家都會苦惱地對媽媽哭訴。媽媽總是勸慰他:“笑就笑唄,只要天天有白米飽飯的吃着,管別人想叫你個啥”。那天,當爸爸聽得他說道:“繁就是很多很多,嘉就是很好很好,串一塊就是家裏會有很多很多的很好很好的好事會來!”竟出乎他意料的又笑又拍掌,大叫“好、好、好”。
那可是蓉蓉教他回家說的話。其實,他自己也不是最明白蓉蓉所說的意思錯對與否。反正,蓉蓉說的不會錯。
蓉蓉,你在哪?我來了!
繁嘉覺得肚子裏直打鼓,只有幾元的小票了,看見叉路口有家包子店在門口熱氣騰騰的賣大肉包,繁嘉下了決心走上去買了一隻。一塊錢才買一隻?多貴啊!不過,媽媽和大嫂好象從未做出過這麼好吃的大肉包,好大一塊肉。
有食下肚,頓時感到精氣神足了很多。可往哪去呢?夜色愈加深沉,夜風愈加清冷。繁嘉又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
“聽說了嗎?昨個半夜,警察又來逮人了”
繁嘉驀地聽得坐在自己身邊的一個男人對一個頭髮不知多少天沒洗了的女人說。
“我的天,忽啦啦地逮走了一大片,又銬又打的,專找咱這些沒地去的外地人,聽說還要遣送回老家”
繁嘉一聽,遣送回老家?沒有路費不也能回家了嗎?回了家,不就又能見着媽媽了嗎?
“白送?你這娘們盡想好事,送你去哪?把你押回原地去坐牢你明白嗎?吃你個十年八年的官司……”
繁嘉嚇了一跳,吃官司?那不就回不了家、更見不到媽媽了嗎?不行,不能被他們逮了去。再則,自己就這麼回了去,爸爸和大哥會咋看他?五里屯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會咋看他?萬萬回不得。
想到這裏,繁嘉下定了決心。
迷迷糊糊地,繁嘉睡著了。他太困了。坐在廣場邊的一個報欄後面,他想先熬過這個難眠之夜,最要緊的,就是不被腰上帶着警棍的警察逮了去。熬過今夜,明天那怕是去要飯也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找到日思夜想的蓉蓉。
夜風如潮,一浪浪地推來。風裏夾着的雨點愈發緊密。繁嘉唯一的一點困意早被風雨吹得無影無蹤,只有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還跳得歷害。
“小阿弟,你還不回家么?”
一個輕柔低回的聲音在繁嘉的耳邊響起。是在對我說嗎?繁嘉放眼四周,只有他和一個男人躲在報欄後面的大樓下避雨。這個男人,五十上下,矮胖的身軀還挺着個將軍大肚,一對小眼睛說話時眯成了一條線,頭頂上早已華髮無幾了,手裏拿着一張被他捏得皺巴巴的報紙,臉上的笑親切蕩漾。
繁嘉有點怕,心裏直打鼓:他想幹嗎?
“我不是壞人!別怕。”
矮胖老男人笑得很和藹,腳步向繁嘉移了移。繁嘉早就聽說過:大城市裏的人小心眼、自私又無情、對外地人冷漠排擠……這個老男人老是笑眯眯地,怕也不是個好東西。
“你是外地來的吧?沒地方去嗎?”老男人一口的親切,說起話來不時的往繁嘉的臉邊湊。
繁嘉沒答理他。
老男人沒有灰心,朝不遠處指了指說道:“看見了嗎?那裏就是警署,這幾日天天晚上抓人,一大批一大批地抓,專抓你們這些外地來滬的人,要麼不被他們抓住,否則……”
老男人搖了搖禿了一大半的頭,臉上帶出一絲誇張的表情。繁嘉心裏抽了一下,感到渾身上下都冷,他聽說過:大城市裏各種的規規距距很多,一不留神就麻煩了!老男人在一邊用冷眼斜視着繁嘉,繁嘉更怕!
“抓……抓了能咋辦?大叔?”繁嘉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
“怎麼辦?哈哈,被他們抓了可沒有你好日子過嘍”老男人一聽繁嘉開口了,臉上的笑又回來了。他再往繁嘉的身邊靠了靠,一隻手壓着嘴,放低了聲音說道:“現在的警察狠着呢!聽一個逃出來的小弟說,先是把你帶到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裏,幾個人猛揍你一頓,打夠了,再用手銬把你反銬在窗欞上,呶,就是這樣,看看……”
老男人說著做了一個用力把胳膊向後擰的大幅動作,嚇得繁嘉頓時變了臉色。老男人得意地用手捋了捋所剩無幾的頭髮,繼續說道:“吊在那裏,還扒了你的衣服褲子,凍你,聽說還會用帶電的警棍麻你的小雞雞呢?嘿嘿,不給你吃、不許你大便小便,你要是困了,哼!馬上就有皮帶抽過來,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繁嘉沒想到大城市裏的警察會如此慘酷的對待外地人,好象和外地人有啥深仇大恨一樣。要是真的自己被抓了去,那還不被扒層皮嗎?還是跑了吧?可沒有了蓉蓉的地址,又能往哪裏跑呢?再說,都是上海的警察,跑到哪裏不都是一個樣嗎?
“那……那我沒幹壞事,我不違法,警察總不能亂冤枉好人吧?”繁嘉覺得想得有理。
“小傻瓜”老男人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你們這些外地人……想法就是簡單,他們想抓你你就犯了法!他懷疑你是不是在外地殺了人的流竄犯?有沒有偷了別人的東西?來上海是不是想販毒品?太多了,想抓你還不容易?說白了,就是不要你來”
繁嘉想想:對啊!聽蓉蓉說過,大城市的人都不歡迎外地人進他們的城市,怕搶他們的飯碗,就是做苦力也看不起你。
“還有呢,打夠玩夠你了,就把你們裝滿一車的發送回去,回去后統統吃官司,對了,還要大大地罰你們的錢……”老男人的嗓門越說越響。
繁嘉想起了剛才聽得的那個男人的話,說的和這個老男人一個樣。沒有落腳點,要是被那些警察抓了去,那還有活路嗎?繁嘉的心揪得很緊。
繁嘉又想起了遠在大同鄉下的媽媽!
“你看看,那邊警察又在轉來轉去的找外地人了”繁嘉順着老男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幾個警察又帶着警棍的轉開了。
繁嘉心裏沒了着落,腦海里一片空白。蓉蓉,你在哪裏?我就在你天天等着我來的城市裏,可卻沒有辦法見到你,這個城市好大,你叫我到哪裏去才能找到你?現在,又斷了回家的路,進不得、退不行,還有那麼多警察虎視耽耽地想對付我們這些外地人,這個風雨之夜怎麼過?明天的日子又如何熬?
繁嘉覺得雙腳綿軟,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天空暗沉灰濛,風雨中裹着愈加濃烈地寒意。不禁使人直打冷顫。
“怎麼了?小阿弟?”老男人不解地望着繁嘉:“你的臉色好難看哦”
繁嘉忽然覺得自己唯一的一點精氣神被這個冷冷的風雨夜耗盡了,腳重如鉛、頭昏眼花。
“小阿弟,你的樣子不對頭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老男人很關心地走近繁嘉,一股刺鼻的口臭味藉著風撲鼻而來,繁嘉直覺得一陣難抑的噁心,突然大口一張,嘔吐起來。
老男人嚇了一跳,趕忙替繁嘉一個勁地捶背:“你怕是病了?”
老男人的濃重的體味更刺激了繁嘉,他幾乎要把整個心都吐了出來。但是,他沒有多少食物可吐。
老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面紙遞給繁嘉,然後又拿出一盒潤喉糖:“快,吃幾粒,很潤的,你會好受些”
繁嘉的手心被老男人展開,老男人往他手心裏倒了好幾粒潤喉糖,一個勁地推進繁嘉的嘴裏。
一股清涼悠香的感覺直滲心腑,繁嘉定了定神,面對眼前這個關切地看着他的老男人,強烈地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在大同鄉下的家裏,只有媽媽在他身體不舒服時噓寒問暖的關心他、照顧他。眼下一個人孤身在外,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容、找不到一位知冷知熱的親人,而面前這位發已謝頂、矮胖墩實的老男人給予了自己一個異鄉客濃濃的關愛,這份關愛在此刻倍感溫馨暖人!他可以不聞不問的。
繁嘉眼眶有點酸。
“看你小阿弟就是沒地方去,也不象個騙錢的壞人,這樣吧,你跟我回去!”老男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我那裏雖然簡陋,不過,總好過你一個人在這寒風冷雨里無家可歸吧”
繁嘉一點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他擺了擺手。
“你怕?怕我吃了你?”老男人的眼瞪得很大:“不好意思?那倒不必,都這個份上了還要什麼面子?反正我一個人一間房,二個人也是一間房,留你應應急,幫你度過這個難關。既不會向你收錢、又可以讓你養病,好了好了,別和我客氣了,今晚我和你有緣……”
緣?
繁嘉想起了蓉蓉,她不是對他說過:人和人只要有緣,再高的天、再闊的地,都會有見面的一天!緣是推不開、想不來的天意!人是不能違背天意的!
難道,眼前的這個老男人就是命定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出現的“貴人”?因為自己和他有“緣”才會有今夜的相見?這難道就是蓉蓉所說的推不開、想不來的“緣”?
老男人殷勤地拉起繁嘉的手,指向靠近牆角的地方說道:“我的家離這不是太遠,我騎車帶你回去,看,我的車停在那!”
繁嘉坐在老男人的自行車的后坐上,暈暈乎乎地搖着。沒有傘,只能用媽媽做的背包頂在頭上擋雨,此刻,雨借風勢,更顯得密集寒冷。老男人可能是體力不夠,車速騎得很慢,看着他大幅度地搖擺着身體使勁地踩動車輪的樣子,繁嘉的心裏充滿了感激和不安。自己孤身來到上海就遇到了這麼多意想不到的事,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幸好老男人及時出手相助才使自己在貧病交加之中得有棲身之所,要不然這個漫長寒冷的風雨夜自己該如何熬過?
“冷嗎?”老男人關切地回過頭問道:“堅持一下,前面就快到了”
繁嘉自從跨出家裏的破柴門那一刻起,第一次感受到另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如此的對自己體貼關愛,心中不免對蓉蓉常說的“城裏人尖酸刻薄、冷漠勢利”的話生出了疑義,這個蓉蓉,她一定沒遇到象老男人一樣心底善良的人?大城市裏也有好人,只是她沒遇見。
繁嘉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
老男人的車繞過了一條狹小長長的衚衕,在一個沒有前路的轉角處停了下來。
繁嘉坐在老男人的屋裏,好奇地打量着他不大又簡陋的家。這是一間八、九平米的房,沒什麼象樣的傢俱,一隻大大的立櫃孤零零地站在房的一角,二隻床櫃夾着一張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木板床,床上鋪着藍色的大格子床單,床單和鮮紅的棉被顯得清爽整潔,一本時裝雜誌躺在大大的枕套上,封面上一位帥氣可人的男孩神氣十足地笑着。房外是一間極小的廚房,裏面還堆了好些雜貨。
“不好意思”老男人端了一杯熱氣騰騰地水進來:“我這是老房子,總是說拆遷,可總是沒動靜,小是小了點,好在還能遮風擋雨”
“大叔,我是鄉下人,這比我家好多了”繁嘉說的是心裏話,他想:自己要是在上海能有這麼一間房,第一個先把一輩子都沒出過遠門的媽媽接來住下,好好的享享福!這畢竟是大上海啊!
“喝吧,這是咖啡,能提神,我放了好幾塊糖呢”老男人一邊把咖啡遞給繁嘉、一邊坐在床沿上看着他:“看你蠻老實的!你怎麼一個人獃獃地在車站那麼久?來打工的嗎?”
繁嘉想起了蓉蓉、想起了和家裏人的翻臉、想起火車上的那個幾乎要了他命的小偷……
“哦,你可真不容易!”老男人聽完繁嘉的訴說,臉上滿是同情和憐惜的表情:“你才十九歲,就有這麼大的志向?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
咖啡香氣四溢,繁嘉喝了幾口,頓覺格外地苦澀清神。老男人笑了笑,遞過來一粒白色的丸子:“吃了它,你八成是發燒了,這葯退燒”
繁嘉只覺得頭暈乎乎、身軟綿綿地。他吃了藥丸,心想:這藥丸一定很貴。在大同鄉下,有幾個人病了就能有這麼白的藥丸吃?不都是多喝點水,多睡會覺就挺過去了嗎?繁嘉覺得大城市裏的人真是嬌貴。
老男人走過來,用手摸了摸繁嘉的頭,拿來一條毛巾。他想幫繁嘉擦去頭髮上的水珠,繁嘉謝絕了。
老男人從床櫃裏取出一盒糕點:“餓了吧?吃些點心,很好吃的,是進口的,我再去幫你煮碗面”
“不了,大叔”繁嘉感激地拉住老男人的手:“不麻煩您了,我不餓”
“嘻,你還和我客氣?你餓不餓我不知道?”老男人使勁地捏了捏繁嘉伸過來的手:“先吃幾塊糕點充充饑吧”
老男人一說,繁嘉真的感到飢腸轆轆。看着老男人在廚房裏忙忙碌碌着,繁嘉心裏說不出的感動:這樣好的大城市人怕是不多吧?怎麼就被我遇上了?他對我這麼好,我拿什麼報答他呢?
繁嘉隨手取過時裝雜誌翻看,似乎聽得櫥房裏的老男人在和誰說話?此刻,只有他和老男人二個人?那麼,他在和誰說話呢?莫非他在給誰打電話?
繁嘉沒問,他覺得也沒必要問。
不一會,老男人笑嘻嘻地進來了。
吃了老男人煮得熱氣騰騰的湯麵和一隻大大的合苞蛋,繁嘉覺得身上熱乎乎的,精神也好多了。老男人端來了一盆水:“時候不早了,快擦擦身上床睡吧”
繁嘉很久沒有洗澡了。在五里屯,他是個出了名的愛乾淨的人,再冷的天,那怕不是過年過節的,他也會關起門來把自己的身子擦洗的潔潔凈凈的,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象個讀了幾年書的人,也配得上和漂亮清爽的蓉蓉站在一起。他大哥總是笑話他“象個娘們”。
老男人怕繁嘉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脫衣服,迴轉身去展開被子。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繁嘉正赤裸着上身麻利地擦背呢。繁嘉的身材清瘦欣長。老男人坐在床邊帶着欣賞地目光看着繁嘉,手裏下意識地翻動着時裝雜誌。片刻,笑着說道:“其實,你長得很帥哦!”
繁嘉聽得老男人誇讚他,臉驀地紅了。蓉蓉常在他耳邊告訴他:他是五里屯最帥的男孩子!屯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贊他長得俊朗帥氣。就是他的帥,蓉蓉把他“管得很死”!就是他的帥,蓉蓉不准許他和任何一個長大的女孩“有說有笑”!記得那夜他倆在小樹林裏干那事的時候,蓉蓉不是一直捧着他的臉親個沒完,嘴裏喃喃個不停:“你的臉咋這麼好看?”
繁嘉想:男孩子長得再好看又有啥用,又不能讓媽媽天天吃上白米大謨?不過,只要蓉蓉喜歡就好。
老男人見繁嘉愣愣地站在那裏,笑着問:“下身還沒擦?”
繁嘉回過神來,羞澀地笑了。五里屯的男人都是豪爽硬朗的漢子,敢愛敢恨!繁嘉覺得自己也是!自己也會成為一條硬諍諍地漢子!可此時,面對老男人不避的目光,繁嘉還是有點羞於動手。
“對了,我忘了關煤氣”老男人突然跑向廚房。
繁嘉穿着老男人的睡衣褲,寬寬的卻短了很多。老男人只有一條被子,上面又壓了一條毛毯。繁嘉躺在床上,一陣通體地酸軟遍襲全身。老男人的睡衣褲滿是濃濃的體味,繁嘉沒有在意,他覺得干軟的棉布衣褲給了他渾身上下的舒暖。老男人的被裏枕套滿是他的體味和煙味,繁嘉沒有在意,他在想:外面的風一定很猛、外面的雨一定很密、外面一定是個很冷的夜吧!
“想看雜誌嗎?”老男人倚在床欄,手裏夾着煙,指了指床櫃:“依我看,你比那封面上的男模特英俊多了”
繁嘉搖搖頭,他覺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十九?多美好的年齡哦!”老男人有點自說自話:“看你,多好的身材!長得又帥!要是穿上時髦點的衣服,走上南京路,活脫脫一個大帥哥,上海的男孩也沒幾個能和你比的,可惜哦……不過,一看就知道你還沒發育好呢”
繁嘉太累了,頭昏昏沉沉地。他翻了個身,朦朦朧朧地聽得老男人還在喃喃着:“怎麼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也會有這麼性感帥氣的男孩子?真想不通?真叫人眼羨哦……”
繁嘉的眼皮象掛了鉛,他想對身邊的老男人說些什麼?可不一會,意識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雨點敲打着屋前的雨蓬,聲音誇張地響。一陣緊過一陣的風不停地拍打着窗的玻璃。小屋裏漆黑寂靜,偶而繁嘉的咳嗽聲劃破了這小屋的靜寂。
不知睡了多久?繁嘉醒來,覺得尿急。腳剛着地,老男人開口了:“你想幹嗎?”
“大叔,我尿急”繁嘉以為驚醒了老男人,心生愧意:“我要出去一下”
老男人用手朝床下指了指:“我這老房子沒有衛生間,再說你不舒服,不能吹風,就用它吧”
繁嘉往床下一看,原來是一隻尿壺。老男人晚上用的尿壺。
繁嘉從沒看到過這種東西,更沒有使用它的經歷?他看到老男人側着身子看着他,覺得怪怪地:“大叔,我還是出去撒吧?我們鄉下都是這樣的”
老男人笑了笑,把手一揮:“不行,這是城裏,不能隨便大小便,要罰很多錢的!況且你要是再受了風,明天可就不是光吃幾粒葯就能解決問題的了……我天天用這個,你也用它吧”
繁嘉拿起尿壺,看了看,覺得挺彆扭。
老男人拉了拉被子:“沒用過?嘻嘻,把你的雞雞對準不就行了,快用吧”
繁嘉照着老男人說的方法做,可鼓了半餉就是尿不出來,臉漲得通紅。他覺得後背有一雙火辣辣地眼睛在注視着他。他想趕快完事,可越急越不出尿。
老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好了嗎?快着點,別著了涼”
“大叔,您先睡吧,別管我”繁嘉使勁地用力。下腹就是只鼓不出。他把尿壺放回原處,重又躺了回去。
“我睡不着”老男人知道繁嘉小事沒解決,替他緊實被口,笑着說:“沒放出來可是很難受的?”
繁嘉沒作聲,他側過身去,努力地想再睡着。可下腹鼓漲憋緊,一時無法入睡。老男人關了燈,屋裏重歸寂靜。
窗外的雨聲很密、風聲很緊。繁嘉翻了幾次身就是沒有睡意,他想起身再來一次,可又怕身邊的老男人會笑話他這個鄉下來的男孩連小解都這麼出洋相,想忍到天明,但下腹的漲鼓猶甚。
老男人突然迴轉身來,聲音柔柔地拉了他一下:“你可能是內熱,又不習慣,才解決不了,來,我幫你揉一揉,很快就好”
沒等繁嘉會意,老男人伸過一隻手,按在了繁嘉的小腹上。他輕輕地為繁嘉上下左右地揉着,手姿輕柔綿軟。繁嘉不自然地有點緊張,他不明白小解不出靠這樣的揉撫會有何幫助?但,看到老男人一片熱情,也不好意思拒絕。
老男人的手一邊加大揉摸的範圍,一邊笑吟吟地說道:“舒服多了吧?一會你就會憋不住的。不過,開個玩笑,你們年齡小的男孩,摸上去就是不一樣……嘻嘻,這腹部的手感真是好哦!”
繁嘉被老男人在耳邊柔聲細語的幾句話說的漲紅了臉,他想:這位大叔對自己真是細心周到,自己不但在他面前出醜,還連累他不得安睡。他剛想推開老男人的手,沒料想老男人的手突然地揉摸着滑下,傾刻,觸到了他的陽具。他的陽具由於尿急而漲滿,高聳地勃起着,撐滿了他的本已不小的內褲……
雨在空曠的大地上肆虐,風吼得張狂,昏黃迷暗的路燈下,沒有一個行人。
繁嘉冷得身子不停地顫抖,頭髮早已被雨濕盡。他用外套遮住臉面,腳上已成水鞋,他的牙不聽使喚,上下打架。他縮在別人停放自行車的雨棚下,面對着漫天遍地的風雨,心已涼透。
短短的幾天,竟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有了自己幾年都沒有過的經歷。此刻想起,恍如隔世!為了忠於夢寐以求的愛情,自己已然沒有了退路。為了心愛的蓉蓉,自己離別了朝夕相處從沒有一天分開過的媽媽。為了做個蓉蓉常說的“有出息的大老爺們”,自己背井離鄉地來到了孤立無援的上海,落得凄風冷雨中無家可歸的下場。本以為危難關頭得遇了“貴人”,卻沒料這個古怪病態可怕的老男人竟會……
蓉蓉,你在哪裏?為了你,你的小繁在這寒風冷雨中獨受煎熬。你知道嗎?他已經站在你要他“闖蕩一番”的城市的土地上,可是,卻無緣和你相見?此刻,長長的空巷清冷幽深,歸家的人們早已夢裏囈語。那溫暖的家、那窗下柔柔的燈光……平日裏,媽媽不是常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朝難”嗎?再破舊清貧的家,也是自己可以避風擋雨的所在啊!
繁嘉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媽媽!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
繁嘉感到天昏地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氣力,整個人象是掉入了冰窖之中,眼前模糊迷幻,意識中,軟軟地只想睡去……繁嘉用力搖頭,想甩掉這可怕的感覺,但,他的頭象是定固了一般,二條腿似有鉛掛,沉沉地往下墜去……
時鐘的報點聲在靜寂的房裏顯得格外響亮,繁嘉聽得清清楚楚。睜開眼來,滿目一片潔白。
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電影裏看到過的生了病的人住院的地方嗎?繁嘉想不起自己怎麼會來到這滿是白色的病房裏?
“你可醒了!”
順着聲音望去,繁嘉看到門口站着一位面帶笑意的年青女護士,手裏端着一隻小盤子,胳膊還緊夾着一隻塑袋。
“你醒了就好了!”女護士放下東西,用手託了托臉上的眼鏡,坐到了繁嘉的床邊:“幸好送來的及時,不然,你就危險了……”
“大姐,這是啥地方?”繁嘉看着一身白色的女護士,不解地問道:“我咋到了這?”
“昨天夜裏你昏倒在路邊,有個好心的過路人救了你,是他開車送你來的”女護士用手測了測繁嘉的額,說道:“送你來的時候他全身都淋濕了,手還流着血呢”
“他是誰?大姐”繁嘉茫然地問道:“這是咋回事?”
女護士擺擺手:“叫我郝蕾,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繁嘉笑了,急不可耐地問:“郝蕾姐姐,那個救我的人呢?”
郝蕾把藥丸和水杯遞到繁嘉手裏:“是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送你來的,三十歲上下,言行舉止蠻有氣質的,象個有錢人!他說開車經過那裏,看見你昏倒在雨水裏,他的車差點壓着你呢,對了,他還替你交了二千多元的住院押金呢”
“什麼?二……二千?”繁嘉聽得暈了,他沒想到竟會有陌生人肯拿出天文數字大的一筆錢救他?二千?是他從來不曾有過和想過的,那要替別人背多少煤啊?
“今天一早他又來過了,問長問短的!他給你帶來了水果”郝蕾邊說邊把塑袋放到繁嘉的面前:“喏!他說,送你來的時候,你的衣褲全是泥水,髒的不行,這是他給你買來的衣褲”
郝蕾微笑着朝他身上指了指,繁嘉不解地取出塑袋裏的衣褲:是一套黃色的運動裝,竟然還有內衣和內褲?繁嘉遲疑了一下,臉唰的紅了!
原來繁嘉空空的只穿了一身病員服,連內褲都被人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