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開學快兩個月了,關於我和米俊寬的事卻還是個秘密。
米俊寬恨不全天下都知道我們的事,是我制止他這麼做的。為了避免無謂的困擾,我硬是要他漠視他的感情。可是,談何容易!他依然故我,總是深情款款的,惹得許多對我嫉妒懷恨的猜忌。壓抑自己的感情絕對是不健康的,可是如果這樣能避免無謂的困擾,那就值得了。
米俊寬聽我這樣說,斜睨着我:“妳就那麼在乎別人的閑言閑語?”
我搖頭:“你不是說,只暫時任教一年嗎?再兩個月就結束了,何必為了爭一時之氣而惹得滿身不愉快。”
“我只是怕妳受委屈而無法坦然。”
“不會的。真到那時候,誰還在乎得了那麼多!”
“這樣就好,我不要妳覺得受委屈。我們的事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懂嗎?”他不放心地的敲敲我的頭。
“懂。”我用力點頭,摸摸被敲打的部位,裝痛。他不安慰,反而給我一記更大的響頭。
戀愛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什麼樣的不愉快都可以付諸一笑。甚至連我一大早起床,看見媽咪在門的留言--我們母女的關係生疏到連見面都要特別撥出時間來,也不覺得多大的傷感。我只是呆視着門牆,然後將紙撕下丟入垃圾筒,再慢慢地換好衣服出門上學。
我的數學還是一樣的破,並沒有因為米俊寬的愛戀而突然長進。大概真是無藥可救了。奇怪以前家教林先生說我的理解力還算不錯,怎麼--算了!這大概和許多物理定律一樣,理論是一回事,天曉得實際上又該是怎麼一回事。
米俊寬在課堂上倒不顯得對我特別的“偏愛”,大概他也知道我約莫朽木難雕,捨不得讓我太難堪。上課時他依是冷漠如常,問題在課間下學后,只要遇見了,管它周遭什麼人在看,他都會親愛的和我啰嗦上好幾句。
阿花終於忍不住了,逼着我,一意要證實她的懷疑。
“杜歡,妳覺不覺得,米米最近對妳很特別?”
我皺着眉說:“特別?什麼意思?”
“他常常主動找妳談話,看妳的眼光也很微妙。妳們之間,感覺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
連阿花這種遲鈍的人,都會感覺到我們之間氣氛的不平常,其它人心裏怎麼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裏去。
“阿花,妳少胡扯。妳怎麼不講他身邊那一堆親衛隊!她們整天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不更親密?”我還是昧着真心否認了。
“那不一樣,”阿花緊盯着,毫不放鬆:“她們是自己黏過去的,而妳卻是米米主動找上的。”
“沒什麼不一樣,幻想的本質都是相同的,而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首詩,不禁就順口用上了。
“那麼,你們相逢了沒有?”阿花突然冒出這一句。她還是認定我和米俊寬之間有所瓜葛。
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說道:“那要看我做的是什麼夢?”
“妳做的是什麼夢?”阿花壓低了嗓子,顯得神秘又曖昧。
我拿起課本朝她腦袋輕輕一敲,半開玩笑的說:“我做的是春秋大夢。”然後立刻將話題岔開;問她:“妳別老問東問西的。妳自己呢?和王大怎樣了?”
阿花聳聳肩說:“還不就是那樣。王大最近迷上電影,和他那票同學成天什麼意識流、蒙太奇的,又什麼楚浮高達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搞不懂。麥子又悶騷,什麼心事不愉快全悶在心裏,問了也是白搭。妳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遺棄的童養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麼叫悶騷?什麼童養媳?別盡學別人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阿花吐吐舌頭,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小麥從外面走進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鳥似的嘰喳個不停。
門口有人在喊“白荷花外找”,她驚風似地丟下小麥,刮到門外。我看了小麥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鉛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對她!
有些時候,當你心裏有事,不欲人知時,對方的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我為自己知道小麥和見飛的事感到不安。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時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問小麥:“還好吧?”
小麥點頭,停了半晌,才說:“其實也沒什麼。當初我和他交往時,就有了心裏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蒼白地笑了笑:“這樣也好,認清了許多事,以後就少受一些傷害。”
“很抱歉,小麥,見飛太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麼說下去。
“錯的又不是妳,”小麥搖搖頭,參透什麼似地說:“何況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也許,我還應該感謝他,使我認清了許多現實。”
“妳能這樣想就好--妳和張衍,依舊嗎?”
小麥又搖頭。“不過我想,如果我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誰知道,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的確!誰曉得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小麥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見飛的事,令她難過的,並不是感情上的挫敗,而是現實上的挫折。見飛不認真的態度,教她認識了現實世界裏那些個虛偽和醜陋。雖說愛情這回事,如果沒有承諾,究竟不能說是誰負誰;見飛遊戲人間的不在乎,襯以顯赫的家世背景,終究矮化傷害了小麥的自尊--原來,“立場”在愛情當中,在物質欲化的社會型體中,佔着這麼重要的地位!這樣說來,人類憑什麼高歌愛情的不朽?原來人類自許千古的婚姻忠誠制度,骨子裏,終究不比動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古來最善於誘惑雌性動物的雄性動物,莫屬人類。靠着別於其它雄性動物的賣弄花俏,人類發明了誓言這名詞。可是,男與女的戰爭,交替幾千年,誓言這東西,終窺究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詞罷了,代表不了一顆永恆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阿花一陣風似地刮進來,我才看見講台上的勞勃瑞福。
儘管名份已定,勞勃瑞福仍以他獨特的魅力擄獲眾少女的心。那些為他流淚哭泣過的人,在眼淚風乾以後,仍然本着忠實的本色,守候着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課本擺平,低垂着眼,紙本上的黑字,逐漸擴張成黑洞,而記憶隨着黑洞在迴旋……好像又聽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往日情懷”……冬至大寒的街頭……昏黃的暮色……火腿蛋炒飯……
“叭”一聲,不知誰丟過來一團紙條。我抬頭一看,阿花正對我擠眉弄眼。
紙條上寫着:發什麼呆?小心點,勞勃瑞福一直盯着妳瞧!
鐘聲一響,同學立刻哄亂成一團。因為是最後一節,輔導課又因故取消,浮動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這邊叫,那邊笑,洒水打掃的,整間教室亂成菜市場。
勞勃瑞福走到我身邊,人群亂鬨哄的,也沒有人注意我們。
“一起走好嗎?我知道妳們今天輔導課取消。”
我稍遲疑一下便點頭答應:“好,等我把打掃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隨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垂放下來。
“我在科學館等妳。”說著笑了笑,晴朗的陽光之中竟浮顯出一絲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着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方向。約有三、五秒鐘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呆到那兒,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
“怎麼了?站在這裏發獃?”
用不着回頭,我就知道來是米俊寬。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點懊惱。“我知道妳今天不上輔導課。可以等我嗎?等我上完輔導課,一起吃晚飯,我再送妳回家。”
周遭的同學紛紛對我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識地把他拉到角落。
“對不起吔!不能等你。我和我媽咪約好了。”
“哦!”米俊寬的語調神情溢滿了失望的頹喪。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樣子,再說,我依戀他更深。“明天周末了,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晚餐。”
“貪吃鬼!”他笑了:“吃成小胖豬看誰還敢要。”
“反正是賴定你了,不怕。”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臉得不到承諾的不放心。
開始有人對我們竊竊私語了,我假裝不經意,對他說:“你趕快去上課吧!我也得走了。”
米俊寬才走,阿花就蹦出來。
“啊哈!被我逮個正着。快從實招來。”
“招什麼?”
“還裝!剛剛米米跟妳說了半天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我眨一眨眼,認真的說:“他想請我吃飯、看電影。妳相信嗎?”
“真的?!”阿花眼睛睜得圓突突的。
“煮的!”我把掃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進教室,將她丟在走廊上發獃。
趕到科學館的時候,勞勃瑞福已經等在那裏。他走到我身旁,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肚子餓嗎?先去吃飯好不好?”
我點頭。
還是那家有着火腿蛋炒飯,音樂聽來似流水淙淙清響的餐廳。勞勃瑞福似乎很偏愛這家餐廳,我特別看了店門的招牌,才發現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諷刺!
“還是火腿蛋炒飯嗎?”服務生送來菜單,勞勃瑞福沒搭理!只是專心問我。
我聞聲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他轉向服務生,抱歉地笑了笑:“兩份火腿蛋炒飯。謝謝。”
我還是不明白,這家餐廳,這樣的裝潢,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格調,竟然也賣火腿蛋炒飯!我不是說火腿蛋炒飯不好,而是整個搭調很奇怪。這樣的氣氛,令人聯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腳的酒杯,搖曳的燭光;是情人在角落旁喁喁的私語;是戀嬌羞柔媚的輕笑。怎麼想,也和火腿蛋炒飯搭不上調。
可是,在“相遇”里,就這樣讓它們相遇了。雖然有點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還好吧?”面對他,舊日熟悉的感覺又重回心田。
勞勃瑞福露出一絲落寞的笑。“我還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你明知我對你的感覺。”我喜歡勞勃瑞福,這一點我一直很坦白,並不因和米俊寬的愛戀有所改變。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來,虛弱得沒有一點說服力。
“那妳為什麼躲着我?”
“我沒有--”
“有,妳有。妳甚至不敢看着我。”
“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避開他的眼光,視線落在玻璃杯上。
“是沒有用了。”他露出一絲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我突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如果沒有她,如果我沒有那段過去,妳會跟着我吧?”
我只是看着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火腿蛋炒飯適時上桌,我吞了一口飯,又喝了一口水,才開口:“聽說你快結婚了?”
“別聽那些人瞎說。”他揮揮手,像要揮掉什麼。“我跟她是老朋友了,過去的恩情總是還在的。”突然他抬頭,認真的凝視着我。“如果我和她沒什麼,妳會--回到我身邊嗎?”
火腿蛋炒飯剛上桌時不斷上冒的熱氣,此時已如遊絲般的危弱,只剩一點微溫。盤中五色雜陳,燦爛繽紛,看在眼裏,不知怎地,色彩端的是那樣模糊遙遠。
我面對着他,坦白而堅強地承接他目光。
兩人眼波交流,摒棄言語。然後他輕輕地嘆息。有些話不必用說的,勞勃瑞福是聰明人,關於愛情這回事,我心裏究竟怎麼想,我想他是夠明白。
若說我心中沒有嘆息是騙人的。勞勃瑞福這樣的好,我只希望,命定和他紅線相系的那個人快出現,償付他所有的款款深情。
“我還是妳最喜歡的?”他突然揚聲說出,露出那我熟悉千百回,陽光般的朗笑。
“你一直是我很喜歡的。”我說。他聽出我更改的詞意,伸出手,親愛的撫亂我的頭髮。他和米俊寬都喜歡揉亂我的頭髮表示親愛,讓人意亂情迷。
我吞了幾口飯才想起和媽咪的約會。“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他望一眼腕錶。“怎麼了?妳還有事嗎?”
我點頭。“和我媽咪約好了,居然給忘了。”
“別急,反正已經遲到了。我送你去。在那裏?”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開座位到櫃枱付款。我也跟着起身走到他身旁說:“福松樓。”
他付完帳,低頭再深深看我一眼,揉亂我的頭髮,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真的好捨不得--”
然後挽住我的手,快步朝門口走去。
趕到福松樓時,七點差五分,媽咪已經在包廂里等着。包廂中,除了媽咪,還有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一下子想不起是誰,只隱隱覺得像是在那裏見過。
媽咪微蹙着眉,責備說:“怎麼現在才到。”然後話鋒一轉,指向陌生人說:“這位是梁先生。”
原來是他!我還以為媽咪早和他互不往來,看情形,他們的感情反倒更深似的,否則媽咪不會讓他出現在我眼前的,更何況是這樣刻意的安排介紹。
我對他點頭示禮,並不叫人,他含笑回禮,不以為意。
在服務生等候點菜的時間,我冷眼打量正在研究菜單的梁志雲。他是那種事業成功的典型,沉穩閑適,揉合了詩人的感性與科學家的理性,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氣派,自信十足的一個人。
原來媽咪喜歡這樣的典型。奇怪竟和爹地那麼不相同。爹地是那種幽默風趣、輕鬆自然的人,一身金黃暖酥的感覺,暖暈暈的,令人十分依戀,就像勞勃瑞福一樣。而梁志雲,明顯的,是時代尖端的人種,揉合知性與感性,混雜着學者形象與成功商人的典範。
他無疑是擅長這種夜宴豪聚的。單是看他與侍者間的應對,就不難明白他是慣於這樣侍候的人。他從菜單上抬頭,微笑問我些什麼。我只要了一壺清茶。
等服務生退下后,我才問媽咪究竟有什麼事。媽咪看了梁志雲一眼,眼底處儘是柔情。“沒什麼,只是介紹妳跟梁先生認識。”
我將目光轉向梁志雲,又迴向媽咪,不出聲。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明白這當中的奧妙。
梁志雲大概是覺得他需要說些話緩和氣氛,所以他朝向我說:“小歡--不介意我這樣叫吧!我一直想認識妳,所以央托妳媽咪安排大家見面。”
我還是不出聲。其實,媽咪要交什麼樣的朋友,甚至找什麼樣的男伴,都跟我沒關係。自始至終,她也根本都沒跟我提過她和梁志雲之間的種種。
我只是喝着清茶,眼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游移。
如果說,男人是泥做的,淌了水便混濁不堪,梁志雲無疑是個例外。他不像那種本能的、討好情人的小孩,以避免可能的排斥的男人般,那樣地喋喋不休。偶爾問我一、兩句課業生活上的問題,便友善的微笑不說話,讓人感覺到他的涵養,卻又不失於冷淡。我對他一些舊有的模糊想像,反而因此鮮明奪目起來。
基本上我對媽咪身邊這個人,沒什麼強弱的情緒。我只是個局外人,也許在故事的高潮曲折處,會有點張望,但多半的時候,我無意費力波動自己的想像。
我喝完一壺清茶,便借口不舒服想先回家。媽咪可能不曉得該怎麼面對我,所以只是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梁志雲自是也不會廢話太多,他只是淺聲問候。我對他淺淺抱歉的笑,然後退到玄關,拉開門,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