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丟下李後主詞集,坐在窗台上,窗帘隨風飄呀飄,我的頭髮也隨風張揚。
如果我是李後主,如果我被幽禁在這寂寞的高台上,如果我眼睛所望的,是我美麗無限的江山,我難過的,是不是僅止於這樣的幽嘆?不知道!那太渺茫了。這樣的好天好地,這樣的風和日麗,即便掌握在手裏,也不過如夢似的迷茫。
好夢由來最易醒。這樣的日子,也讓我覺得寂寞最深。每個人各有歸屬,而我呢?我的歸屬在那裏?媽咪虛無縹緲的母愛?還是這一幢空蕩蕩的屋影?
聖誕節快到了,這一年已接近尾聲;走在街上,處處洋溢着歡樂的氣氛。那從來不是屬於我的空氣,我覺得自己好似這個世紀裏一組遊離的靈魂。
我嘆了口氣,關上窗,很快就遊盪在繁華大街上。在人群里還是寂寞的,可是,這樣美好的日子,我怕一個人關在迷漫着古世紀幽暗光影的家裏,那會令我傷感,關於歲月和年代的。
我從早上遊盪到下午,又從下午閑晃到黃昏,才在一家小吃店落腳歇息。才坐定,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剎時我有點恍惚,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年代傳來,低低地呼喚,意圖震憾我記憶里每份思維。
“杜見歡!果然是妳!我遠遠看就像是妳!”
我抬頭,林先生筆直站在我的桌前。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問。
“我不在這裏要在那裏?”他拉開椅子,在桌子一邊坐下:“這裏是A大的活動周邊區。”
原來是這樣。我東盪西晃,自己都不曉得到了那裏。
服務生過來招呼,我隨便要了碗面,林先生則慎重的點了幾樣東西,十分符合他的個性,做什麼事都一板正經,絲毫也不馬虎,連吃也不例外。
“難怪妳這麼蒼白。人哪,要懂得愛惜自己,”他端正坐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沒有強健的體魄,是無法擔當重大的責任。”
每件事他都有他的道理,我也懶得跟他爭辯。
“有件事本來下次上課時要告訴妳的,”他說:“今天剛巧碰到就先告訴妳了。”
“什麼事?”
“是這樣的,”他接過服務生端來的東西:“我得開始準備期未報告和論文,恐怕抽不出時間再幫妳複習功課,所以,妳的家教我想這個月底就結束。”
“你是說,你不教了?”
他點頭。
“那我怎麼辦?下個月就要期末考了,這下子我准完蛋。”
“沒有那麼嚴重。其實妳的理解力不錯,多練習做題目就可以了。數學沒有妳想像那麼困難,妳純粹是心裏因素作祟才會這麼凄慘。”
我看着他。這個人,連吃飯都很有次序,從蔬菜到魚而肉類,沒見他錯置過。
“你準備怎麼跟我媽咪講?”我問。
“當然照實講,”他抬頭訝異的看着我:“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我不說話了。這個人,做什麼事都那麼理直氣壯,我真懷疑他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呆瞪着桌子,一碗面擺在面前動也沒動。然後我朝門外看去,意外發現門口有個人正朝我看來。那個人對我招招手。我跟林先生說要先離開,他堅持幫我付帳,我也就由他。
走出小店門口,勞勃瑞福笑容可掬的等在那兒。他上前親切地拉着我的手。冬天夜色落得快,昏黃的簾幕,一下子就染遍低闊的天空。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問他。
“我就住在這附近,”他笑着看我:“走到這裏,隨意一瞥,就看見妳閃閃發亮坐在燈光下。”
“哦?倒是第一次聽說肉做的東西也會發亮。”
“嘿!妳很不友善!誰惹妳了?”他停下腳步,放開握住我的手,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
他這個動作總是讓我意亂情迷。“沒有人惹我。”
“是嗎?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
“裝迷糊!在妳身旁吃飯的那個人。”
“你說林先生?”我倒真沒想到他:“他是我家教老師。他剛跟我說不再教我了。”
“難怪妳這麼不友善!--有沒有好好念書?”
“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我的口氣微漾着一絲冰冷。
他將我拉近身前,俯視着我:“你不喜歡有人管妳?討厭我太多管閑事?”
“管那麼多,對你有什麼好處?”我不禁想起見達,唉!
“至少表示,”他將我拉得更近,幾乎是貼在他懷裏:“有人關心妳。”
“雞婆!”我靠着他,低聲笑罵。這時節,已涼天氣未寒時。
他帶我到上次那一家餐廳,我還是吃同樣的火腿蛋炒飯,前廳傳來的也還是那首“沉默之聲”。
“你怎麼會來教書?”我問他。
他喝了一口水,微揚着頭:“教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只是好奇。”
“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強!”
“是嗎?”我吞了一口飯,又問:“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天啊!妳還有什麼更荒謬的問題,一起說吧!”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說出心裏一些莫名其妙的疑問。
“你知道,你是個很神秘的人,”我特意加重“神秘”二字,“大家都猜不透你是什麼樣的人--唉!算了!”
“怎麼不說了?”他笑問。
“沒什麼好說的,那些傳言--”我搖搖頭,笑了笑。
隔兩、三桌的距離,有個裝扮入時,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一直朝我們的方向凝視。剛開始我並不在意,直到她朝我們的位置走來。
她走近身,果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人。
她朝向我們,應該是對勞勃瑞福說:“我可以坐下嗎?”
我看見勞勃瑞福乍聽見這句話時,臉色微變,等他看清楚來人時,明顯得更為蒼白。
那女人一靠近,四周就飄散着幽雅的清香。我一眼就看出她和媽咪是同一型的,只不過,她少了媽咪那種冷淡,臉上始終掛着一抹淺淺的微笑,令人深具好感。
她對勞勃瑞福柔情的看了一眼。“好久不見,你好嗎?”
勞勃瑞福先是沉默,然後低聲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問起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
我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她朝我禮貌的微笑,眼波卻是轉向勞勃瑞福。“這位是--”
勞勃瑞福這時彷佛才察覺我的存在,簡單的介紹后,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
湯曼萱,連名字都充滿女人味!她也是靜靜坐在那裏,沒有人開口,只有音樂聲改變了,“往日情懷”的鋼琴曲平滑流瀉過我們之間。
連音樂都慶祝他們的重逢!我一直不作聲,這個和媽咪有着相同嬌貴柔媚的女人,莫名的讓我覺得心痛。
末了,她將寫着電話號碼的紙片,輕輕挪移到勞勃瑞福的桌前,對我再次禮貌的微笑,便起身離開。即便是背影,也令想像得出她那等高雅和風華。
我低垂着眼,注視着桌上那盤蛋炒飯。良久,良久,才聽到勞勃瑞福的語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說到“很好的朋友”時,語氣頓了一下,“本來我們計劃等我研究所畢業,一起出國深造,結果她提前一年出國。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和她就慢慢失去聯絡。我放棄出國的計劃,留在這裏教書--”
“不要說了!”我大聲阻止他,雙手捧着胃。
他移到我座位旁,手搭在我肩膀,用很柔的那種語調問:“胃又痛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我甩開他的手,別過頭,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想奪眶而出。
他不再多說,嘆口氣,緊緊摟住我,我伏靠在他的擁抱里,淚珠沾濕他胸前一大片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