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時候,卿容容俯首咬斷金絲線,輕唾出碎絨,困頓的杏眼漾起燦爛的笑意。
完工嘍!
距離最後期限,僅余兩個時辰。
玉手輕揉上僵硬後頸,她呵氣成霜,吐出四個月來緊繃的情緒。
剛開工時不知公主大人是看她太過順眼還是有意與她為難,三天兩頭便傳她去閑話家常。可憐她推又推不得,只能浪費寶貴的時間與她閑扯淡。
大抵那條絲帕令眾人信心十足,見她三不五時便到公主宮請安問好,人人都當她仍有餘裕,可以有閑暇四處瞎逛。她卻是有苦自知,白天被她耽誤的工夫只好晚上補齊,沒幾日便精神不濟。迫得她只好求助於辛夫人,提出搬到冷宮去住。
冷宮在宮中被視為不祥之地,人人避而遠之,生怕沾上晦氣。她這原本就只將皇宮做暫住地的外來者卻沒那許多忌諱,樂得無人打攪。同時,她修書致祐熙公主,直言要閉門趕工,無暇陪伴公主,請她另找樂子。
隨侍祐熙公主的三天時間,早把那金枝玉葉的小姑娘的脾氣摸透,自然知道如何措辭可令她不再干擾她刺繡,反而好勝地想試試自己是否可對已顯示出驚人才藝的卿容容的精心傑作搖頭說“不”。
素手撫平四個月的心血,她眼中笑意更濃。
祐熙公主絕沒有說“不”的機會。
她的信心絕不止來自於對自己綉技盲目的自負,更大的原因是這一襲霓裳絕對是普天下閨閣女子夢寐以求的嫁衣裳。
收到小姐輾轉傳來的消息,即使只有四個字,卻令她在頃刻間,縱使身處人間地獄也自覺是極樂天堂。
——莫離無恙。
呵,她日日懸心,念念掛懷的牽挂啊,終於在500多個晝夜之後得到令她安心的答案。
不需要更多的訊息,她紛擾不安的芳心緩緩沉靜,滿滿的只是歡喜。
別無他想。
以如此純粹的喜悅表達在一件裁做嫁衣的絲羅上,得出的效果不言而喻。
吹熄將要燒盡的宮燈,她利索地翻出一塊紅錦,將努力了四個月的成果包裹得密不透風,這才鬆了口氣地露出笑容。
一、二、三——
“容容大小姐,你到底綉完了沒有?你再不出關,咱們全都得死翹翹啊……”
不用懷疑,在門外拉直了喉嚨嚷嚷的正是辛瑗辛尚功。
卿容容笑意轉濃,大發慈悲地拉開房門與睽別了四個月的辛夫人打個照面:“夫人的精神不錯呀,一大早就到我這來練嗓子。”
給她三言兩語唬得幾個月都不敢來打擾她的辛夫人一眼瞥見收拾好的包裹,雙目放光道:“完工了?”
久旱適甘露,他鄉遇故知……
卿容容抿嘴淺笑:“我這條小命可寶貴得緊,怎捨得隨隨便便就斷送了?”
辛夫人看她輕鬆寫意的俏模樣,跟着鬆了口氣,探頭道:“先讓我看看。”
卿容容伸手按住包裹,眼波微閃,輕輕道:“夫人還是不看的好。”
辛夫人詫然回望,看入這少女目中柔柔波光,遲疑着揚起眉,想起卿容容那一條震人心魂的絲巾。
那之後的半個月,她午夜夢回,每每發覺自己淚濕枕畔,傷心斷腸。
這一襲嫁衣裳,對註定了終生不能適人的她,又將意味着什麼?
她收回手,長長嘆出積在胸腑的鬱悶,道:“皇後娘娘有旨,要你帶着這嫁衣去見她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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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女子三千,得見君王者不過十之一二,而此中,過九成為侍女雜役,得皇恩者寥寥無幾。
不細計雨露恩情,夫妻情義,皇后確是宮中女子中之至尊至貴者。
縱使君王夫偏寵,這裙釵林立,粉黛三千,再豁達的女子也不會有多少歡顏吧?
——這是小姐在對她提及宮中事時的感嘆。
原以為只會在傳奇中聽到的女子,此刻卻近在咫尺。
眼前的國母娘娘,出乎她意料的年輕,與祐熙公主並肩而坐,就似兩朵姊妹花,輪廓優美的鵝蛋臉卻比祐熙公主多了一股母儀天下的雍容華貴。
對皇后雖然好奇,將“保命”作為第一要事的卿容容卻無膽做更進一步的觀察,她本分地叩首跪拜后,捧上眾人寄予厚望的包裹。
由一旁的宮女呈上后,皇后壓住祐熙蠢蠢欲動的小手,先打量着卿容容,沉吟道:“聽公主說,你堅持要她在哀家面前試穿這件衣衫?”
卿容容低頭道:“是。奴婢還有一個請求,懇請娘娘恩准。”
祐熙公主緊張地瞪大杏眼,擔心她又要有什麼詭計時,皇后泛起微笑,漫不經心道:“說來聽聽。”
祐熙公主,本姑娘小命要緊,顧不得你愛嫁不嫁了。
卿容容吞吞唾沫,壯足膽子道:“奴婢斗膽,請皇後娘娘應允一事。即若公主殿下不喜歡這件嫁衣,就請當著娘娘的面,親手毀了它。”
末一句,她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戰,她破釜沉舟,務求將祐熙公主逼至無路可退。
皇后鳳眼亮了起來,贊道:“這下連哀家都想知道你的信心是哪來的呢。皇妹,試試看喜不喜歡吧。”
祐熙公主與這皇嫂的感情顯是極好,聞言后努努小嘴,現出放下公主架子之後的女兒嬌態,不服氣地從皇後手中接過以奇特的手法結起來的包裹。
眼見她揪着柳葉眉將包裹上的結址成更牢靠的死結,卿容容遮不住目中的笑意,以無比恭敬的語氣道:“還是讓奴婢代勞吧。”
祐熙賭氣地瞪住一團糟的布包,氣道:“就不要你。來人,拿把剪刀來。”
皇后拉開她猶作困獸之鬥的小手,饒有興味地瞄一眼垂眼斂眉的卿容容,勸道:“用剪子剪壞了裏面的衣服怎麼辦呢,還是讓她來吧。”
卿容容屈膝應是,手腕詭異地繞過布結,三下五除二,解開包裹,輕輕一抖,賣了半天的關子正式亮相。
迥異於做包裹的錦緞的厚實富麗,層層疊疊的輕容紗羅失去束縛,如鮮花綻放般湧出一室的綺艷,從卿容容有意舒展開的藕臂迤邐至地,讓旁人在毫無準備下被鋪天蓋地的眩麗淹沒,臣服於這漫天捲來的喜悅之中。
祐熙公主立起身來,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它奔來。
她不知道喜氣洋洋的紅色竟也能如此的透明澄澈,不含一絲雜質的純粹,就像一個深閨的淑女,乍聞父母為她訂下的檀郎正是日前踏青時芳心私許的意中人,於矜持中透出無限的歡欣。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這樣沒有一點保留的濃情蜜意呵!
可以勾動世間每一顆待嫁女兒心。
包括她。
祐熙攬住這一襲霓裳,震駭得說不出話來。
輕薄密滑的絲巾上,繡的是一隻雌凰,多彩的尾翼展出毫不收斂的璀璨耀眼,剔透的眸子流光溢彩,以玄墨絲線點出晶瑩的渴慕,攝住的,不僅是雄鳳,甚至會是任何異性的魂魄。
她從未想像過刺繡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
無需試穿,她已為之心折。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毀了這件嫁衣。
“她的”嫁衣。
公主失措的眼看向卿容容,這曾與她形影不離地相伴了三日的少女睜着明澈的眼,緩緩道:“三月前,也就是公主殿下再一次駁回‘文綉院’的成衣后,皇上震怒,下旨通令‘尚功局’,若於期內未能使公主滿意,所有綉娘,一律處死。”
祐熙張口反駁:“皇兄只是說說罷了,他又不是昏君,豈會如此輕賤人命?”
她與皇兄的意氣之爭,怎會連累許多人?
草菅人命呵,她閉門冷宮,都不止見過一樁了,何況皇帝話已出口?
卿容容苦笑,正不知如何措詞時皇后輕輕道:“君無戲言,就算皇上沒這個意思,被你迫得下不了台,再多人也只能殺了。”
祐熙咬住下唇,霧水漸漸蒙上杏眸:“威遠侯什麼樣我都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我嫁?”
天之嬌女,天之嬌女,也一樣不能由着她呢。
卿容容扯過繡衣,示意宮女為祐熙除去外袍,再為她套上這襲嫁衫,纖指點上七彩翎毛,低聲吟唱:“鳳兮鳳兮思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升斯堂……”
皇后輕輕蹙眉,正欲出聲斥責,卻在她重複“遨遊四海求其凰”時閉上唇,祐熙公主則似有所悟地笑開,細看鏡中顧盼生姿的人兒,揚起光彩重現的小臉,大聲道:“就這件袍子了!皇嫂,煩您知會皇兄一聲,嫁衣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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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皇帝稱真龍天子,九五之尊,皇宮真正且唯一的主人,金口玉言,端的是尊貴無比。
元豐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詔入宮,為公主制衣。
元豐三年十二月,祐熙公主選定嫁衣。皇上龍顏大悅,更在看過繡衣后讚不絕口,賜卿容容“綉尊”之名。
以後的諸家《綉譜》中,論及此事,皆驚嘆其母女二人在刺繡上表現出的驚人才藝,卿容容亦因皇帝這一敕封在綉界奠定了絕不遜其母的宗師地位。
但此刻,對於成為皇家御用綉師而不能如其他綉娘一般出宮去的卿容容,這一尊稱卻是令她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向祐熙公主交差后她原以為可以關門蒙頭睡個三天三夜然後便可拿包袱款款回去見小姐,不想萬歲爺金口一開,她不但要繼續呆在宮裏做刺繡機器,且同皇宮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每天都涌過來請她“得閑”時為她們綉個帕子呀荷包呀的,駭得她只差沒挖個洞鑽進去。
好想學娘那樣,一條帕子綉個一年半載的,那便誰也煩不到她了。
卿容容心煩意亂地拋開針,眼角餘光瞄到因她放話若有人打擾便屁也綉不出來而躲在遠處竊竊私語兼對她指指點點的幢幢鬼影,不爽至極。
煩死了。
不能出宮已經夠她氣了,這宮裏頭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頭銜都比她大,誰都得罪不起,累得她欠下的“花月債”不眠不休綉上兩世都還不了,惱得起來,乾脆齊齊開罪,藉著要為祐熙公主制陪嫁物件之名,行偷懶之實,提着綉籃逛遍御花園,硬是什麼都沒綉出來。
人人都知道她以四個月時間綉出比常人費一年工夫的精心綉作美麗一百倍的綉品,全伸長了脖子等她完成手頭的事後可以輪到自己。
也因此,不管她走到哪,背後總有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跟着,擾得她心浮氣躁,靜不下心。
皇帝老子的一絲微笑,一下點頭,使她頓時成為宮中炙手可熱的紅人。沒有人不想得到一件卿容容的綉品以增身價,彰顯身份。
就連她的避難所今時亦人滿為患:不信邪的宮女太監,嬪妃們的侍婢,及一些對得到皇寵已經不抱希望,想學點東西打發時間的美人們,每天日出來日落不歸,吵得冷宮前所未有的熱鬧。
卿容容早知道自己不是當夫子的料,好為人師的思想八百年前就見光死了。面對一大群花枝招展的求學者,姑娘她只得一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作為奉送。為了不被亂捧打死,她只好日日早起,顧不得貪眠。
她想睡覺。
毫無遮攔地打了個呵欠,她趴上涼亭中的石桌,決定不管多少人在看她也要睡一覺。
困死了。
近日,被這些人逼得她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趕製嫁衣,兩隻黑眼圈掛在臉上久到她自己都當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再不補補眠,她遲早會找副棺材自己躺進去一睡不起。
昏沉沉的意識蟄伏至深層,一心欲尋個好夢。
這皇宮,遠看花團錦簇,說不盡富貴旖旎,可身處局中,才知道刀光劍影,處處殺機。
進宮將近半年光陰,她步步小心,謹言慎行,唯恐有半點行差踏錯,便要一命嗚呼。
她於昏睡中嘆出一口氣,新月眉緊緊蹙起,不僅為睡姿的不適,更多是日積月累的疲累。困在這金雕玉砌的囚籠,又不再似制嫁衣時有個確切的出宮日期,心在惶惶中不見一絲日照,幾乎窒息。
這樣下去,不等小姐想出法兒救她出去,她先要因為患了瘋病被遣送出宮了。
模糊中她不由如此想,耳旁不知何時開始有一種嘈雜聲愈來愈響,她不甘心地閉緊秀目,不肯清醒。
“卿尊師——卿尊師——”
卿容容下意識地抿緊櫻唇,更不願睜開眼來。宮中人以“容容姑娘”呼之,套近乎的則喚她“容容”,會以這代表了綉界最為尊崇的稱號叫她的只有同道中人。而展鈞容許道寧等綉娘則已獲准離宮月余,眼下在宮中,會這麼稱呼她的只剩下文綉院人。
嘖,每回聽見這個“大號”她便毛骨悚然,渾身不自在,何況季院主那雙眼中分明源源不絕地放出毒箭,恨不得射她個千瘡百孔。
“卿容容——”
冷淡有禮的聲音注入怒意,提尖了好幾度,來人失去耐性,顧不得失禮,叫出她的全名。
我真的很楞呢。
卿容容苦哈哈地以手支頷,撐起受到桌面十足吸引的小腦袋,撩起猶在掙扎的眼皮子,唇角扯出牽強的笑意應付道:“季院主。”
看她不順眼很久了的季紹佩氣白了臉,拍桌怒道:“卿容容你欺人太甚,別以為得到皇上的賜賞便可目中無人。”
連覺都不讓她睡,究竟是誰欺誰呢?
此次文綉院送了幾十件嫁衣均被祐熙公主駁回,而卿容容僅四個月便縫製出讓那嬌蠻公主心悅誠服的嫁衣,季紹佩顏面盡失,遷怒她也屬常理。
被她拍桌震醒了大半的卿容容心知肚明,努力伸了個懶腰,坐直了身子給足她面子的道:“院主多疑了,奴家怎敢小覷院主呢?只是一時還未醒過來罷。不知季院主有何吩咐?”
季紹佩拉過身後站着的少女,臉上擺出比她更勉強的笑容道:“小徒十分仰慕卿尊師的綉藝,我今日特地帶她來請卿尊師指教一二。”
說是“指教”,其實該是來踢館的吧?
一直覺得“尊師”更適合稱喚裝神弄鬼的巫婆神漢,卿容容暗暗撫上浮滿雞皮疙瘩的手臂,掩口打了個呵欠,懶懶地道:“院主說笑了。院主的高徒哪輪到我卿容容來教呢?只怕反誤了她呢。”
這一直被她娘親比了下去的女子大概在“文綉院”唯我獨尊慣了,比她更沉不住氣,哪受得了她這般輕忽,冷下臉來道:“卿尊師看不起小徒嗎?織羽!”
少女緩緩伸出雙手,陽光下,半透明的削蔥纖指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不忍卒睹。
卿容容別開臉,不敢看那雙寫着血淚的小手,胸中似壘滿了重塊,壓得她不得不用力呼吸。
這可悲的不幸呵,為何天下的殘忍竟也是如此的相似?
年紀只在十四五的少女面無表情地展覽着傷痕纍纍的手,冷然的眼中找不到一絲暖意。
新傷疊舊作,終於傷到心死……
季紹佩厲聲:“她日日苦練,十年未有一日鬆懈,你曾這般努力過嗎?吊而啷噹的丫頭憑什麼不費一點力氣就得到‘綉尊’的稱號?”
終於揭開底牌翻臉哩。
卿容容疊起膝上的綉架,蕭索的眼找到小女孩的焦距:“刻意求好,操之過急,便是工匠而非良師了。”
曾這般努力過嗎?
記憶暗角處,藏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機械地拿着針在劣質的綢布上行走,不停地綉,不停地綉……
季紹佩怒斥:“你懂什麼?技藝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稍有懈怠,便落人千里……”
卿容容打斷她道:“現在的成果,院主滿意嗎?”
滔滔訓徒論嘎然而止,季紹佩被刺中痛處,越發惱得目中幾乎噴出火來:“你不過以新奇取勝罷了,可敢和她比試綉工,看看究竟誰比誰強?”
卿容容收好針線籃,不感興趣地道:“院主想誰強便誰強吧,容容失陪了。”
季紹佩斷未料到有人可如此無視“文綉院”的權威。她氣得臉色發青,冷笑道:“你若自認浪得虛名,不敢與小徒比試,便趁早向辛尚功說清,收拾包袱滾回去,別霸着位子耽誤別人。”
卿容容無奈地收住腳步道:“院主在為難人呢。有這麼容易奴家早就走人了,怎麼三番五次也說不動辛夫人放我回鄉呢?”
她也很想走呢。好想好想小姐,想念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更想親耳聽到天叔保證那沒良心的臭小子的安全。這皇宮規矩多多,動輒便有殺頭之禍,又多勾心鬥角,連個小小綉師都在爭名奪利,無趣得很。
天下第一的稱號這麼稀罕嗎?或者有瞬間滿足了她小小的虛榮,卻給她帶來更多的困擾。又沒有彩金可收,反累得她被鎖在這天羅地網中不得自由,再加上季紹佩之流挑釁生事,令她不勝其擾。若出讓這虛名可讓她回到卿婳兒身邊去,就是貼錢她也情願。
季紹佩當她以另一種形式炫耀她的重要性,粉臉鐵青地怒哼一聲,帶着她最得意的弟子指袖而去。
想不到她竟這樣虎頭蛇尾的鎩羽而歸,卿容容愕然下忙退了一旁,讓她們通過,詫異的杏眼追着她卷着怒焰的背影,啞口無言。
季院主這番來也洶洶,去又洶洶的發作,到底是為了哪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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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元豐四年元月十二日,皇宮設長公主婚宴,卿容容成為有史以來首位以宗師身份破格准予出席的平民綉匠,情況特殊到宮廷記載這場盛大的婚宴時都不得不特別提及這件事。
但被賦予這項殊榮而不得不穿上辛夫人幾經考慮后決定的無品級的貴女服出席這場害得她“背井離鄉”的婚禮的卿容容,卻未像宮女們所認為的那樣興奮。
相反的,當她像無頭蒼蠅般身份尷尬地排在皇室貴女中叩見皇帝大老爺,口不應心的恭祝“萬歲萬萬歲”時,心裏至少詛咒了偉大的天子一百句“混帳東西”。
若不是這臭老頭多嘴地贊她的綉藝“天下無雙”,又多事的特別下令“恩准”她出席婚宴,怎會害得她出不了宮,且還令也有份出席這場婚宴的季紹佩愈發對她仇深恨重。
可惜這一生從未曉得看人臉色的萬歲爺一點也不知道她心裏正在狂罵,聽到司禮太監唱名:“卿容容覲見——”時,不是頷首或揮手示意她平身退下,居然饒有興緻地將她通身打量了一周,用他老人家被稱讚為“深沉悅耳”或“飽含威嚴”的聲音問道:“你就是卿容容?”
如果她現在抬起頭,就可以瞻仰到普天下至尊之人的“芳容”了。卿容容被這想法誘惑住一秒,隨即記起“直視天子為大不敬,死罪!”的警告,立刻怕死地將腦袋瓜往下埋去,深情的再與地板多親近幾下:“是!”
大概她的頭與地面痴纏得過了頭,權力大得隨隨便便就可要人性命的皇帝的聲音里竟帶上笑意:“頭用不着那麼低,抬起來讓朕看看。”
要不要先推一句“奴婢不敢”等他說“朕賜你無罪”時才按他的話做?卿容容努力地想了想,腦袋搶在答案前面抬了起來,於是念頭又轉到了皇上的臉蛋上了。
他要她抬的頭,眼珠子不小心動一動不會掉腦袋吧?很寶貝小命的綉法尊師謹慎地向上偷瞄,一向自詡“目光如炬”,在這時卻鼠目寸光地除了一片燦爛的明黃色以外什麼也沒看見。
啐,真是無膽鼠輩。
她怕死多過好奇,安分地定住眼瞳,瞅緊鼻尖。想來萬歲爺也沒多長一隻眼睛,不看不看。天底下最好看的是她家小姐,只要保住小命,她還有機會可以一直看她,其餘閑雜人等也沒什麼稀奇。
不知道她哪個動作取悅了別人,一把輕柔的女聲帶笑道:“小姑娘嚇壞了呢,皇上,讓她下去吧。”
是呀是呀!卿容容在心裏點頭附和,目光不自覺地帶上企盼:“姑娘我快被嚇死了,您老人家就發發慈悲饒了我吧。”
這裏面除了司禮太監以外唯一敢大聲說話的男人被她如乞憐小狗的可笑目光逗笑,比較先前明快的嗓音道:“真沒想到皇妹的嫁衣竟是出自這樣一個嫩生生的小丫頭之手。”
這是什麼話?卿容容差點嘟起嘴,幸好立刻想起自己珍貴的腦袋,把失控的櫻唇緊緊抿住,努力維持最安全的面無表情。
沒被發現吧?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往上移,接觸到一雙溫柔帶笑的眼,悄悄鬆了一口氣,皇後娘娘果然是比較和藹可親的。她還是不敢看那個老頭子,緊張的收回目光,暗暗禱告那有一萬歲的那麼老的老人家老眼昏花沒發現她的小動作。
這小丫頭真的很好玩,從未見過有人可以不動用臉上一塊肌肉便做出這麼多表情的。皇帝失笑,終於放她一馬地向司禮太監輕輕點頭,大半生都致力於研究皇帝臉色和眼色並據此行事的公公機靈地拉開嗓門道:“平身——”
嘖,回去要做場法事壓驚收魂才行。卿容容如獲大赦般退下,才發現自己緊張得汗濕重裳,隨便擰擰都可以裝一盆水。
大冷天嚇人一身汗,可見這皇帝的的確確是尊瘟神。
她邊繼續着“腹謗”大業,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尋找做為翰林夫人亦會參加這場婚宴的卿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