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春去春又歸時,出宮后又苦等了兩個年頭的卿容容正式宣佈耐性告罄。
莫離的手腳也太不利落了,三年都解決不了門戶問題,他那勞什子“邪異門”門主怎還有臉當下去?
對成為王寶釧第二一丁點興趣也沒有的卿容容決定自己已守夠寒窯,在邵天賢某次來探望她時,通過他向風莫離發出最後通碟。
是以當一身僕僕風塵的風莫離出現在馮府內這座卿家人獨居的院落時,她毫不驚訝。
只是靜靜地放下剛泡好的茶,退開一步,拉長彼此的距離,讓在對方身上停駐的目光逐漸消去分別了三年多的隔鬲--或者,讓彼此更加疏遠。
三長載呵,她變了多少?他變了多少?
風莫離貪婪地緊盯住深深眷戀的容顏,像要把一千多個日夜的相思一次償夠,卻總是看不足。
褪去少女的稚氣青澀,站在他對面的卿容容宛然一個沉穩秀雅的溫柔女子,頰邊梨渦深深,寂然的眼神卻透露出她的不快樂,藏在熱茶騰起的霧氣后望着他的秋水,不見驚喜,只有茫然。
她(他)變了嗎?
卿容容遲疑地佇立,深深凝視魂牽夢繞的容顏,卻開不了口。
還是當初的那個人嗎?
想了這麼久,等了這麼久,可是過了這麼久,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否還是當年讓她傾心戀慕的風莫離?
被她猶豫的表情嚇了一跳,風莫離衝上前一把摟住她,提心弔膽地恐嚇道:“不要告訴我你不認得我了或你已經決定移情別戀了,不然我就去跳河上吊切腹撞牆。”
他的死法還真多。
溫暖的氣息在第一時間圍繞周身,卿容容在久違的寬厚胸膛中找到熟悉的位置,聞言不由失笑,不顧一切地抬起臉,獻上香唇,讓這大喜過望的小子得遂心愿,結結實實地親個飽。
風小子有否偷吃?
戀戀不捨地分開后,卿容容瞄着似饜足的貓兒般一臉意猶未盡的風莫離,懷疑地道:“為何你的技巧高明了這麼多?”
該不會跑去打野食了吧?
風莫離喊冤道:“你這麼凶,我怎敢亂來?”
說得好聽。
卿容容撇開櫻唇,流轉的眼波充滿了不信任,風小子三兩下把她吻得七葷八素,麻酥酥的不知今夕是何夕,魂兒飄上九重天。若不是三年來訓練有素,怎會有這等深厚的功力?
風莫離為之氣結:“你亂想什麼了?還有,請問容姑娘是哪來的標準來評價鄙人的吻功技巧?”
將軍!
卿容容當自己忽然失聰了,問道:“你幾時來的?”
這狡猾的小丫頭。
風莫離識相地不去拆穿她明顯轉移話題的做法,摸摸鼻子,招道:“昨天,哎喲--”
吃痛的抽氣聲來自卿容容玉手毫不留情的狠掐,卿容容瞪大冒火的秀目嗔:“你竟還敢七拖八拖的才來見我。”
雖然他來得比她預期的已早了許多。
風莫離委屈地道:“怎麼能怪我,你的最後通牒選了那麼生僻的典故,我怎麼找得到它的出處?”
巴掌大的一張紙翻來覆去都找不出除了“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這十個字外的一橫半撇的,再加上天叔捎的一句話,他看得懂就有鬼。而沒弄清容容的用意,給他吃豹子膽他都不敢先貿貿然跑來送死。
卿容容白他:“你不會來問我。”
他不敢。風莫離扁嘴,就為了問她那句不知哪個老鼠洞才找得到的詞,整個京城分舵的弟子翻遍所有書籍,最後還是從不知道哪個老鼠洞裏挖出來的某本破書中找到那個姓魏名玩的女人寫的這首《菩薩蠻》,明白了容容大小姐“要是風小子再不滾來見我,我就按這闕詞上半首寫的那麼做”是什麼意思。
整首詞寫什麼不重要,要命的是上半闕的末句“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換成卿容容的話便是:“你再不回來,姑奶奶便紅杏出牆給你看。”嚇得他丟下上百名仍埋在書堆里的門人,十萬火急將自己速遞到她面前。
卿容容低罵道:“真是個沒膽的小鬼。”臉上卻露出甜甜的笑容,頭抵着他的胸膛,輕輕喚道:“莫離,莫離。”
風莫離骨頭都輕了似的應道:“嗯?”
她問出積在心頭多日的疑問:“你是怎麼讓那個什麼門的人都肯乖乖聽話,讓你坐上門主寶座的?”
風莫離溫香滿懷,長腿一勾,將椅子送到屁股底下,抱着容容坐下,先反問道:“天叔告訴了你多少?”
容容想了想,以最簡單的詞句道:“天叔說不曉得你耍了什麼詭計,哄得一群呆瓜服服帖帖的把你當什麼像樣的人物,拱上大位去了。”
真像天叔的口氣呀。風莫離嘆口氣,將那日與凌斷月的見面情況細說了一遍,然後下結語道:“就這樣,凌斷月原先的班底當然會幫我了,那些怎說也不服氣的死硬派就由內奸裏應外合,先把他們制住再坐下談談條件……哎喲,死老鬼,你幹嘛?”
他突然跳起身,抱着容容避開飛來的石子,將頭探到窗外罵人。
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出現在這幢二層小樓上層的窗外,沉着臉道:“臭小子,說話小心點。”
風莫離吐舌,擺明要氣他道:“要小心哪句呢?是‘內奸’還是‘死老鬼’?我和容容在說情話,你懂不懂?居然沒臉沒皮的來偷聽。”
那男人似乎特別經不得撩撥,氣得臉色發青,“刷”的一聲拔劍出鞘,怒道:“我身為門主護衛,自該隨在你身旁。你再死老鬼、內奸的亂叫,我就對你不客氣。”
風莫離聳肩道:“早叫你老人家退休的了,老過我一倍多還不是老鬼嗎?當時幫我這個和‘邪異門’八杆子才打着一點關係的外人篡位當然算吃裏扒外嘍。還有,你拿劍對着你要‘保護’的門主大人我,算不算監守自盜?”
被他井井有條一句一句駁回的男人差點吐血,悻然道:“要不是凌門主再三囑咐我輔助你坐穩大位,我才不理你這不知死活的小子。”
風莫離嘿然道:“你把凌斷月的話當聖旨做什麼?隨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整天吊靴鬼似的跟着我,還沒被人暗算死先被你瞪死,還不是一樣很短命?容容,你再這樣看着他我會吃醋的。”
男人快被他氣死,“啪”的一聲把劍插回劍鞘時卿容容忍不住道:“這位大叔真是駐顏有術,可否指點容容一些保養之方呢?”四十幾歲的人看上去才三十剛剛出頭,真是了不起。
風莫離為之噴飯,笑得喘氣的道:“傻丫頭,人家全靠和他年紀一樣長的內力撐着那張臉,哪有什麼養顏秘方?你求他不如求我。”
卿容容不信地道:“你一點都不可靠。”
風莫離氣結,縮回頭想關上窗,道:“老頭子,你愛去哪去哪,別跟着我。”
已經氣得發瘋的男子伸手拉住窗,不讓他關上,低叱道:“不許叫我老頭子。”
真愛計較。
風莫離放開窗扇,想令他在忽然失去相持的力道而失去平衡摔下樹的詭計失敗后無所謂的道:“不叫便不叫吧。年輕英俊的邱護法海濤小兄弟,可否放過老哥哥一馬?”
被他氣得失去理智的男子冷笑着還擊:“真是只有狄荊巒那樣的混蛋才會教出你這死不正經的渾球。”
什麼話都可以,就是不能辱及師父。
風莫離臉一沉,冷道:“那又如何--”
凌斷月喜歡的是我師父又不是你。
邱海濤自知失言,咬緊牙關,正準備聽到最殘酷的話時風莫離換上笑臉,戲謔:“我師父教出的渾球正巧便是你的頂頭上司,可見你有多差勁,落魄到做我的部下。”
他為什麼不說?邱海濤詫然,他剛才的話確實過分,且觸犯到風莫離最不容人侵犯的禁區,他為何不以牙還牙,揭開他最不足為人道的瘡疤?
凝視着風莫離純靜深邃的眼,恍然記起他有許多次激怒風莫離,而他的反擊雖每每令他跳腳,卻一次也不曾觸及他最脆弱的傷口。
一次也不曾。
他,是狄荊巒的手下敗將。
連他教出的徒兒也不如。
邱海濤眼前晃過刻在記憶深處而他一直不願想起的丰神俊朗的男子,再看看風莫離頑童般的無害面孔,終於輸得心服口服。
一直不能理解為何三大長老會聯合出馬,為他說服幫眾,四堂堂主肯屈居其下,連原本便不服凌斷月的“水堂”杜堂主又怎會輕易被這嘻皮笑臉的小子收服,終於承認了他的門主地位,由他帶領他們返回中原,連幫名都隨他高興要改不改,原來,只有他這三年來任妒意盲了心,看不到無邪無辜的幼童面孔掩護下的王者風範。
他,是天生的王者呵。
他邱海濤,心服口服。
折服於風莫離連消帶打的卸去他的攻擊的同時留有餘地的寬仁。
如果撕開他仍在淌血的傷口,唯一的結局便是徹底反目,而他,在不能違背心上玉人的遺願的情況下,也許只好選擇自我了斷。
他反省,想起曾經的口不擇言,越發無地自容。
在他自我厭惡到撞牆前,風莫離看出他的軟化般與他商量道:“反正你也不是太情願的啦,回去和三位長老喝茶下棋好不好?讓個老我二十好幾的大叔跟在身後很難受呢,拜託啦。”
這小子……
邱海濤釋然,故意不讓他遂心地道:“我才不要便宜你這小子,別想甩開我,你死了這條心吧。”
不再與他-嗦,人影一閃,重又隱到令人不易察覺的地方。
風莫離早知他沒那麼好打發,隨他隱身,放下窗扇,帶着懷中的小佳人重又坐回座位,向卿容容介紹道:“哪,這位大叔就是本門主的影子護衛,怎麼都甩不掉,比牛皮糖還黏人十倍。”
卿容容想起天叔曾說有人要暗殺他的事,問道:“你把問題解決了嗎?沒人再要暗算你了吧?”
風莫離得意說道:“那當然,否則我怎敢來見你。”
事實上,他正是解決了棘手人物后趕到京城來的,偏又遇上天叔送來的最後通牒,為了那張小紙條反而多耽擱了一天功夫。
卿容容問道:“是什麼人要殺你?”
風莫離左顧右盼,似在提防隔牆有耳,卻把外頭窗下微至稍不注意連他都聽不到的呼吸聲略去,故意壓低嗓音的道:“天叔有否告訴過你有個姓杜的堂主大人看我很不順眼?”
被他的鬼崇行止帶得也疑神疑鬼的卿容容學足他的樣子環顧四周后將櫻唇湊到他耳旁輕聲道:“有啊,天叔還很奇怪你是用什麼方法可讓他不找你麻煩,敬你為門主呢。”
這也是“邪異門”舉門上下的疑問啊!
窗下給他們的輕聲細語累得要拉長耳朵的男人更是緊貼住牆,認真竊聽。
風莫離笑道:“我只是告訴他,若他給我三分面子,裝出臣服了我的樣子,我便選他為繼任,而他亦可隨時暗殺我,我絕不拆穿。如此,只要成功的宰了我,他便可名正言順的成為門主,不用費心費力地奪權,排除異己。這麼輕鬆的事,他當然曉得選擇了。”
說到最後,他的音量突然從聲若蚊吶擴大成鬼吼,駭得不由自主向他越靠越近的卿容容跳離他舒適的大腿,掩耳嗔道:“你發癲啊?”
那是什麼鬼伎倆呀。牆的另一邊,原本將內力貫足耳朵捕捉那點細聲的男人渾忘了自己身處何處,拿手捂住嗡嗡作響的“傷耳”,暈頭轉向。
“嘩啦啦--砰!”
卿容容轉向窗邊,奇道:“什麼聲音?”
像是重物從樹上砸下去了呢。
風莫離眼也不眨地道:“大概是鳥巢掉下去了,容容過來。”
卿容容在鳥巢與他的大腿間略略遲疑,最後選擇了軟硬適中的坐墊,乖乖的坐回老地方,繼續發問道:“你是怎麼做到將‘邪異門’漂白至今日可亮相人前的?”
好奇娃娃。
風莫離寵溺地輕點了下她的鼻尖,心不在焉的道:“叫那群闖禍精全都去做生意不就沒有空惹事了嗎?”
這麼容易嗎?
卿容容隱隱覺得有些對勁,問道:“為何你師父和凌斷月兩人花了二十多年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你三年就擺平了?”
風莫離臭屁道:“我厲害嘛--哎哎--你別掐我。”
卿容容豎起兩根極具威脅性的白玉纖指在他眼前晃着,嬌哼道:“別給我扯這些有的沒的,說正經的。”
讓他多得意一下都不行嗎?風莫離嘀喃着喝口茶潤潤喉嚨,皺眉道:“你泡茶的技術還是一樣糟。”搶在她發飆之前道:“告訴你也沒關係啦,師父不是沒辦法,不過凌斷月可就不是當頭頭的材料了。她想不出辦法,只好問師父,而師父知道她若是解決了這個問題八成會去尋死,所以專拿一些治標不治本的方法教她,硬拖了二十多年,那些人什麼火性都拖沒了,只要有人可以放他們下山,不再綁在那塊小地方無所事事等着發霉,他們有什麼不肯答應的?”
確實是野馬出籠,但他定下完整的拓展計劃,讓他們身體力行,打江水便累得半死了,哪有力氣去闖禍?
卿容容追問:“就沒人找你們麻煩嗎?”
即使她身在深閨,也知道三年後的今天,“邪異門”的聲名如日中天,挾着驚人的雄厚巨資,在短短三年建立起無可比擬的商業王國,這麼一棵招風的大樹,怎會無人生事?更遑論天叔口中的“邪異門”原本便與人積下無數怨忿,欠了一屁股血債。
風莫離撇唇輕哂:“當然有了,‘邪異門’的前輩們與人結的仇長得像你們女孩子的裹腳布,哪天沒人找上門來算帳才奇怪。通常情況下,都讓他們自行解決去,實在與人結怨過多的,則叫他們歇在老巢養老或易容匿名出現,對外則稱他們早已死翹翹了,省得麻煩。反正幾年下來,該解決的都解決了,真有人糾纏不清的也被收拾了,否則我怎敢來見你?”
實際情況比他說的複雜許多。
真正一些劣根深重的兇徒一大早便不服凌斷月管教,或叛教出逃,或意圖弒上,被凌斷月殺了一半,闖江湖時不小心死了一半,剩下的小貓三兩隻則在這兩年被他收拾得清潔溜溜。留下來的元老們雖然行事任性,卻非大奸大惡之徒,只是亦正亦邪的作風易引人誤會,而又不屑解釋,故而雖聲名狼藉,為惡並不多。而“邪異門”的新一代則壓根就沒有機會做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倒是近來他們閑下來后發生的爭風吃醋事件層出不窮,更叫他頭痛。
當然也有許多人即使聽到仇人已死仍不肯善罷甘休,上門生事,甚至提出“就算人死了也要挖出來割下頭去祭拜先人”的離譜要求,但在有人死纏爛打又傷了“邪異門”弟子后被他在臉上以洗不掉的顏料寫下“無理取鬧”四字后,此類事件便少有發生了。
總而言之,“邪異門”的麻煩雖多,已比他當初預想的爛攤子要好許多了。
輕描淡寫的帶過他認為“兒童不宜”的江湖仇殺,他差點就要垂涎三尺的大嘴對上卿容容可口的櫻桃小嘴,恨不得一口吞下。
聽得正過癮的卿容容別開俏臉,玉手結結實實地堵上饞兮兮的“虎口”,將被他適才的大小聲嚇得忘問的疑慮撿回來:“那個水堂主怎會決定收手,放過你的?”
看得到吃不到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風莫離挫敗地將頭埋進她的秀髮中,呻吟道:“誰曉得呢,大概他突然發現我是很可愛的,下不了手。”
卿容容輕啐:“胡說八道,難道他有斷袖之癖?”
這小妮子真是什麼話都敢講。
將此歸咎於卿-兒管教無方的風莫離薄懲的輕嚙了下她的玉頸,決定結束這問答遊戲,擠出最後的一絲耐心道:“因為那小子凡心動了,娶了個老婆,我呢,又正巧是他愛妻的救命恩人,你說他敢否冒着被太座罰跪算盤的險,繼續那再多一萬次也不起作用的暗殺行動?”
所以,警戒解除,他終於可以與容容卿卿我我的玩親親了,嘻!
見卿容容又想張開那張更適合讓他輕薄的小嘴發問,他先發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她的香唇,像帶着魔力的雙手更放肆地一手摟着纖腰,一手撫上玉背,讓這渾身酥軟的少女除了“咿咿唔唔”便再無二話。
卿容容拋下所有矜持顧慮,毫無保留地回應着他的激情,飄飄蕩蕩的芳心終於有了依託。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在他濃烈的深情愛憐中,她漸漸安心,這才意識到眼前如夢如幻的幸福竟是如此真實。
縴手像有自己的意識般攀上厚實的肩膀,玉指輕輕圈划,勾起風莫離深藏的慾望,香喘細細,嬌顏半酡埋入他懷中,輕聲且肯定:“小姐被皇后召入宮去,今晚都不會回來了。”
這麼明顯的暗示,聽不懂便是呆瓜。
風莫離詫然望向滿面嬌羞的小佳人,對上她毫不退縮的清澄星眸,瞳心轉暗,一把抱起她柔若無骨的嬌軀,送上沉香榻。
雪白素手靈巧地挑開帳鉤,將滿室春光重隔成朦朧,只余關不住的嬌柔呢喃與渾厚低喘繾綣纏綿,與那女子妙絕天下的巧手交織為深閨女子書案上一卷綺麗香艷的傳奇。
她卿容容,今生無憾。
他風莫離,夫復何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