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紋身的記憶
鮮橙橘的戀人,攜手走進詭譎綺麗的落日大道中;鵝羽黃的戀人,追逐奔跑在柔軟輕曳的麥田上;原野綠的戀人,赤足踏入僭伏着原始生命的叢林;土耳其藍的新人,國然由舞在異國情調的街景里……
「情色婚禮」是今天婚紗秀的主題。
披掛上色彩濃麗的婚紗禮服,漂亮的男女模特兒們,喬裝成一對對幸福的戀侶,在身後各種幻燈片投影的搭配下,美得像夢境一樣,出現在眾人矚目的伸展台上。
儘管,在T字形的舞台所上演的,是一種純屬虛構的濃情蜜意;但,台下一雙雙被假象懾服、近乎相信的眼神,卻凝聚成一種實實在在幸福的空氣,飄散在聲光交錯的秀場裏。
費琦是今天的壓軸主秀,跟隨着Egnima聖潔與魅惑共生的節奏,她融入幻燈片的微雕中,從瀰漫輕霧的晨曦里緩緩走出。
壓軸的這套婚紗,是一件僅用兩根細繩,系綁在頸后的白色扼圈領雪紡紗禮服。半變空的內襯,讓外層的薄紗更顯曖昧和飄忽。誇張的、長長的尾襬則像溪水一般,在伸展台上潺潺流動了起來。
費琦的出現,無邪而性感,引來全場驚艷的嘩然,和鎂光燈此起彼落的光閃。
白色的晨曦、白色的濃妝、白色的禮服、白色笑容的新娘。她的發上,垂覆著一條純白色的中古世紀宮廷頓紗。手中綻放的,則是一束由純純粹粹的白色玫瑰,捆紮而成的新娘捧花。
性情一向平和的白色,在這場爭奇鬥豔的情色婚禮中,以最權威的方式,最跋扈的姿態,為幸福的顏色,下了一個最終的定論。
低調的神韻中,潛藏着一種不妥協的偏執感,這是費琦獨有的氣質,就像此刻舞台上的白一樣。這也是為什麼,設計師堅持由她來走這段主秀的原因。
踏出晨曦,費琦向著伸展台的尾端走去,她的臉上掛着一種預演過的,虔心期盼幸福降臨的聖潔表情。
年輕設計師麥倫,隨着背景的轉換,在眾人熱烈的掌聲中出現在舞台。
風度翩翩的他,不但是這場服裝秀的主設計師,還是費琦今天舞台上的新郎。
按照斐麗不斷地叮嚀,捧着白玫瑰的費琦,要在伸展台的終點轉過身去,以遇見幸福的美好笑容,迎向她的男主角。
費琦以專業的台步輕盈的轉過身去,展現在她眼前的景象,是一片綴滿繁星倒彩的海洋;一艘白色油輪航行在深藍色的海面上;虛實交映間,男主角站着的位置,彷佛正倚在船身的甲板圍欄。
幸福的笑容,在費琦的嘴角凍結住了。
一瞬間,費琦腦中轟然乍響,過去、現在、回憶、幻覺、想像……全被攪和在一塊兒,胡亂地,剪輯入眼前陌生卻又熟悉的景象里——
夜的海洋,解板在月光下,隱隱閃動鱗鱗波光。
Paul手上挾着煙,倚着白色船欄的背影,孤單地如此傲然優雅,和在舞台上背着結他,身上的汗水隨着重搖滾節奏,激情甩動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真實的他,究竟是什麼樣子?狂妄?孤獨?沉斂?放肆?還是善於隱日?
穿着紅色晚禮服的費琦,手中握着甜香的雞尾酒「草莓黛克瑞」,靠在階梯口旁,紅着臉揣想着。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情不自禁、目不轉睛地,盯申一個男人滿腦子遐想,而且僅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頭髮被散及肩的Paul,突然轉過頭來,壞壞地,對着錯愕的費琦笑着說:「妳是水瓶座,我是雙魚座。讓我們享受魚水之歡吧。」
Paul對着星空展開雙臂,任海風將他的長大衣揚成一面帆。他輕盈地躍入月光下,那一面閃着溫柔銀光的海洋。大海濺起燦爛的水花,就像華麗的煙火一樣。
「不要!」費琦的驚叫聲,像一塊被急速撕裂的布。
被拋落的白色玫瑰,像褪了色似的無力蒼白;星星點點,鑲綴在費琦高高挽起長發里的白色珍珠,在她朝着心中的Paul巳奔去時滾落一地,及腰的長發管不住地肆意飛揚;溪水般的長長裙襬,此刻翻滾成一層覆一層,波濤洶湧的浪。
像台下觀眾一樣驚愕的麥倫,只能用力地一把擁住向他飛奔而來的費琦。—
傳言中,美麗的費琦,像冰一樣的冷淡。然而,此刻麥倫卻感覺,跌撞進他壤里的費琦,敏感脆弱,全身灼熱得像一團濃烈的夏日炙陽。
參與這次企劃,也是模特兒公司的經紀人黎少中看到這一幕,差點沒昏厥過去。
「搞什麼飛機!是誰向我保證,以她的專業,沒來參加預演絕對沒有問題?我看她昨天的宿醉,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清醒!」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費琦不按牌理出牌的演出。
少中狠狠地遞給妻子,也是費琦昔日的模特兒同事杜斐麗一個大白眼。
斐麗十分明白這個白眼的意思。少中又在怪她,為什麼要在Paul發生事故后,硬要和病情加重的費琦,簽下經紀的長約,而且還把公司的發展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你不覺得,這是個很性感、讓人充滿遐想的畫面嗎?」斐麗感動地撫住自己狂跳不止的胸口,反丟給氣極敗壞的少中,一個完全被浪漫征服的眼神。
「充滿遐想?對呀,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恐怖的想像。她簡直像一顆不穩定的炸彈,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走上伸展台。」少中雙手在空中比劃着,趁機爆發鬱積已久的不滿。
「太精彩了!」
新娘雜誌的主編迎面而來,一把握住少中還來不及反應的手:「這場秀,除了展現婚紗美美的一面外,還傳達了新娘內心,面對婚姻時的掙扎和彷徨。那份忐忒不安,急需要另一半給她力量的心情,更是展現地淋漓盡致……」
「謝謝,謝謝。我還一直擔心,別人無法體會我們想要傳達的意識型態呢。」少中熱烈地回握對方的手,滿臉真誠感動。
「恭喜,恭喜。這真是一場難得一見、別出心裁的婚紗秀。尤其最後一幕,真是讓我嚇了一大跳,完全不像表演,感覺好真實,我內人眼眶都紅了。」最大的贊助廠商,激賞地拍着少中的肩膀。
「這是應該的,我們要做,就一定要做出不落俗套,完全不同凡響的東西來。」少中自信滿滿。俯拾皆是掌聲和喝采,讓少中應接不暇。
「大家就是愛費琦,像炸彈一樣的危險性和爆發感。」經過少中的耳畔,斐麗輕聲細語地拋下這句話,臉上是一抹完全勝利的表情。
服裝秀落幕的後台,昏暗凌亂。
卸妝后的費琦,換上白襯衫和直筒牛仔褲,將自己藏匿在最邊角那個桌面上堆滿各種髮飾和配件的化妝枱,並用工作人員中午吃完便當,遺留下來的竹筷塑料套,將及腰的直發胡亂地紮成一束,隨意地垂擺在雪白的頸項后。
她托着腮,安靜地端詳着鏡子裏乾淨蒼白的自己,那種目光,像看着自己心愛的人一般,深情而專註。然後,從側臉旁,輕輕地拉起一綹垂落的長發,慢慢地掃過鏡子裏自己的額頭、眉心、鼻尖、嘴角、臉龐……被情人愛撫着的靦眺笑容,在鏡子外的另一端,費琦薄薄的嘴角邊蕩漾開來。
因為拉扯,剛剛才束起來的頭髮又緩緩地滑落開來,像黑色的面紗,拂網住費琦被愛撫過的臉,模糊了那一抹才剛蕩漾開來的笑容。
這是Paul注視她的神態,這是Paul愛撫她的方式。他總愛將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頭髮,一綹一綹地輕扯下來,掃過她細緻的肌膚和五官;挑逗着費琦發出不由自主的笑容和輕嘆。當所有的頭髮都垂散開來后,Pan再溫柔地用自己的雙手,將它們一把束綁起來,用溫熱厚實的唇,尋着方才髮絲在費琦臉上輕掃過的路線,再細細地遊走一遍。
「費琦,我們正急着四處找妳,原來妳躲在這裏。」
少中今天的情緒一直很高昂,說話都有一種唱軍歌似的力造:「麥倫說他很欣賞妳的即興演出,要請我們大家一起去吃飯,討論以後合作的事。走!走!走!時間已經不早了。」
「麥倫?」費琦的思緒,還沒完全從過去擺渡到現在,仍一臉茫然。
「就是妳剛剛投懷送抱的那個帥哥,眾所矚目的新一代設計師啊。」少中以為自己很幽默。
「喔。」費琦又草草地將長長的頭髮往後一束,抓起椅背上的短皮衣,和桌上那一盒紅黑色的「戴維杜夫」,將背袋往身後一甩,舉步離開。
「嘿!費琦,往這邊,麥倫在停車場等我們哪。」少中遠遠地搖響車鑰匙,對着走宏的費琦叫喊。
「既然是談公事,你們去吧,我想回家了。」從兩年前開始,費琦對應酬這件事,就已經像對待自己的生命一樣冷淡。
「可是……」可是,麥倫分明是針對費琦而來,少中原本是想假私濟公的。
看情況不對,斐麗從久候的車子裏跳出來,一把抓住費琦:「妳不要每次都拒人於千里之外嘛。麥倫是個不錯的男人啊,年輕有為、長得體面、品味又不凡。要是早兩年,我還是小姑獨處的話,還會留這個機會,讓他被妳看見呀。」斐麗故作一臉饞相。
「哪一次妳不是這麼說的?妳明知道我的狀況,我現在並不適合……」
「小姐,妳所謂的現在,已經說了兩年哩。何況妳朋友又少,現在只是交個朋友嘛,妳害怕會多長出一塊肉啊。難道妳真的打算要和回憶同床共眠一輩子?」斐麗每次說教,總是滔滔不絕。
「我的朋友很多啊,眼前妳和少中不就是兩個了嗎?」費琦善於對斐麗打太極。
「別傻了,誰是妳的朋友啊?我們只是把妳當搖錢樹而已。不管!這次妳如果不賣瞼給我,還影響到公司的大好機會,妳連搖錢樹這個角色也別想幹了。一句話,去?還是不去?」斐麗清楚費琦的弱點,她最怕的,就是自己會拖累別人;尤其是斐麗這個相交了幾年,還將她從無盡深淵中拉拔起來的老朋友。
——為了朋友的幸福,非常時期,只好用非常手段了。
斐麗在心中對自己說著。
她將費琦推上車后,對着費琦背後潦草的馬尾巴搖搖頭,順手扯掉塑料筷套,為費琦繫上從自己頭上取下的咖啡色髮帶。
她多麼希望看見,從前那個在乎自己的費琦再活過來。
「灰色捷克」是一家和麥倫的品味十分接近的餐廳。
舊灰色的磨石地板,黑灰色的鉻鐵桌椅,銀灰色的扶手樓梯……
每一個裝扮入時的男女服務生,都穿着太空感的銀色膠質制服。當他們托着餐盤,來回走動時,都發出塑料與塑料摩擦,漆漆啾啾的聲音。
透過周圍一大片淡灰色的玻璃落地窗,映入費琦眼中的街景,也是烏烏灰灰的一片。
「費小姐,第一次和妳合作,覺得很愉快。」穿着灰色亞麻襯衫的麥倫說。
「大家都是自己人,別這麼客氣,你叫她Fay就可以了。」少中對麥倫堆着滿臉笑容。
斐麗瞪了搞不清楚狀況的少中一眼。Fay這個昵稱是Paul專用的,費琦從來不讓其它的男人掠用。
「叫我費琦。」費琦的目光終於從窗外掉轉回來。她從咖啡色的小牛皮背袋中,取出黑紅色的長型煙盒,再從其中抽出一根和她的指頭一樣織長的戴維杜夫,優雅地將它點燃。
戴維杜夫,那是Paul的最愛。從前,費琦還威脅過Paul,如果婚後他想要baby,就一定要把這個壞習慣給戒了。然而,每天一包,甚至更多的戴維杜夫,從兩年前開始,卻也成為費琦戒不掉的壞習慣。
此時,費琦被戴維杜夫濃烈的煙幕環環圍繞着,就像被身上散發著濃濃煙草味的Paul緊緊擁抱着一樣。
她脂粉末施的臉,就被這種熟悉的煙霧和氣味,染上了一層夕陽般詭麗妖媚的顏色。
——這個女人真是難以捉摸。
對座的麥倫,對她詭譎多變的美麗完全看傻了眼。
「小姐,對不起,這裏是禁煙區。」里着銀色塑料衣的年輕女孩,漆漆啾啾地走過來,有禮貌地說。
「喔,哪裏才是非禁煙區?」費琦隨着年輕女孩指示的方向,逕自起身向前,將其它的三個人,張目結舌地留在身後的座位。
「搞什麼飛……」少中緊急煞住自己就要衝口而出的咒罵。
「麥先生,對不起,你可能不知道,費琦她大學念的是藝術,個性比較隨性率直些,呵!呵~~」斐麗差點被自己想出來的天才借口給大聲逗笑。她對付這種事的靈敏反應,可是經過費琦的「魔鬼」訓練給培育出來的。
「不,不,是我不好,我以為,費小姐和杜小姐的皮膚保養得那麼好,平時有定不喜歡煙這種東西,所以故意訂了個禁煙的位置,沒想到妳們是麗質天生。」事實上,麥倫對費琦的怪異行徑比較感興趣,一點也不介意她的無禮。
——或許,她就是想出奇致勝,好吸引我的注意。
對自己的魅力十分有把握的麥倫,在心中其實是這麼想着的。
「費琦,想吃點什麼嗎?他們的『灰色微笑』或『灰色異鄉套餐』口味都很特別回。」大夥跟着費琦轉移陣地后,麥倫向始終把Menu遺棄一旁,瞧都沒瞧上一眼的費琦熱給地推薦。
「一杯草莓黛瑞克,謝謝。」費琦對站在身旁的侍者說,並從煙盒裏抽出第二根煙。
麥倫的尷尬稍縱即逝,他正逐漸習慣費琦與伸展台上截然不同的冷漠。而且,他欣然接受她的忽熱忽冷;因為,他喜歡有挑戰性的女人。
「麥倫,關於如何表現下一季的服裝,聽說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少中一邊問,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着盤子裏,麥倫推薦的特餐「灰頭土臉」。
「嗯……下一季,我準備發表一些非常春天的款式。」麥倫回答地十分模糊。
斐麗看得出來,麥倫只是在敷衍少中的問題;他的注意力全擺在費琦咕嚕咕嚕,一口喝下整杯雞尾酒的英姿上。
「小姐,我要一杯黑色俄羅斯。」費琦點了第二杯酒。
「那,你準備用哪一種方式,來展現所謂春天的感覺?」少中緊追不捨。
「嗯……以在泰國絲上,印染一些大膽的南洋花朵或馬雅圖紋的方式吧。」麥倫的目光依舊定在費琦的身上。
「小姐,我要一杯天使之吻。」一隻手叮叮噹噹搖晃着杯中僅剩的冰塊,一隻手優雅純熟地吸了一口煙,費琦不加思索地,點了下一杯酒。
「那種異國風倩,由費琦來詮釋一定很出色。」興緻高昂的少中一直熱衷着餐桌上唯一的主題。
「我也是這麼想的。」麥倫遞給費琦一個愛意與魅力兼具的微笑;然而,這個發散出去的微笑,就像將一粒小石子,扔進遙不見底的深谷一樣,等待許久,都聽不到落地的聲音。
「小姐,一杯雪鄉。」回憶像一把熊熊烈火,將費琦飲下的酒精,在眼中轟然點燃,她的眼前,此刻正漂浮着一座現實之外,美麗的海市蜃樓。
「費琦,妳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肚子,這樣比較不會傷胃。」察覺出費琦神情的怪異,撫着費琦開始發燙的手,斐麗關心地問。
「是啊,他們的『灰色自戀』是一種低卡組合的套餐,很適合妳們做模特兒的。」麥倫再一次攤開銀灰色的菜單。
「小姐,給我一杯伏特加奇奇。」費琦點了第五杯酒。
「隨筆給她一客『心灰意冷』餐。」斐麗失去先前的好口氣。
「小姐,對不起,我們並沒有『心灰意冷』這客套餐。」服務生一臉無辜。
「而且,我也不想吃東西。」費琦像孩子一樣地要賴。
「誰說妳不想吃?這兩年來,妳不是一直都是靠這個主餐在維生的嗎?」斐麗輪番抓起桌上滴酒不剩的香檳杯、雪利杯、平底杯……各式各樣雞尾酒杯,發出鏗鏗鏘鏘響亮的聲音:「妳看,這些不就是妳的『心灰意冷』套餐嗎?」斐麗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高昂的聲調,引來其它三個人的錯愕和服務生不知所措的表情。
「斐麗,妳搞什麼飛機……」少中咬牙切齒。
「我想走了。」推開桌子,費琦有些恍惚地站了起來。
「我送妳。」麥倫殷勤地幫費琦拉開椅子。
「我想自己一個人。」
「那……費小姐方便給我妳的電話嗎?往後的合作細節,我想再和妳……」
麥倫的話還沒說完,費琦突然拉起衣袖,大刺刺地向麥倫伸出左手,露出雪白色的手腕上,一隻盤枝錯葉的鎳鐵手環:「有空call我。」」抹詭異的笑容,像一朵艷麗的罌粟花,綻放在費琦的嘴角。
費琦的熱情突如其來,受寵若驚的麥倫,面對那一隻來勢洶洶的手一臉茫然。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力一看才恍然,原來鏤着圖紋的手環間,還烙着七個細小的羅馬數字。
——這就是她的電話號豚?
麥倫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有趣了。
為了要記下細小的號碼,麥倫將頭彎地更低,然而,真正看清那隻散發著奇異風韻的手環時,他卻忍不住微微一顫。
原來,那並不是一隻真正的手環;而是一個模擬手環,精緻而細膩的紋身。
這個紋身已經存在兩年了,而且註定要一直存在下去,對斐麗而言它並不陌生,但是,每一次在費琦的手上看到它,她的心總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陣緊縮。
斐麗知道,撥通那七個數字后,麥倫聽到的將不是費琦的聲音,而是Paul對費琦的親密留言:「Fay,我是為妳瘋狂的Fay,我現在不在家,但是我想念妳的聲音、想念妳的微笑、想念妳的熱情、想念妳的身體、我想念妳……請留言。」
這個電話,原是Paul專門留給費琦的專線;如今卻成為費琦封鎖住自己的最佳武器。
斐麗剛剛被激怒的的焰氣,終究被心疼的感覺完全熄滅了。和費琦相識十年,斐麗知道費琦是一個對身體十分有潔癖的人,下了伸展台的她,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將身上的所有的首飾摘下。
直到那一天,Paul將一隻傳說可以帶來幸運的古埃及銀制手環套進費琦的手腕里,費琦的身上終於有了一個不再是累贅的東西。
「這隻手環是我生命的一部份,它就是我的幸運。」費琦總是這麼說。
除了走秀外,費琦絕不讓她的「幸運」離開自己半步;就像她離不開Paul一樣,因為Paul曾是她命運的全部;而命運,往往卻喜歡在妳最離不開他的時候,玩笑似的背棄了妳。
斐麗一輩子也忘不掉兩年前那天的情景,那是第一次,她真切感覺到命運的冷酷和無情——
「斐麗,為什麼Paul那天放下電話以後,就音訊全無?都已經五天了,他會不會……」費琦激動地抓住斐麗,渾身蒼白地顫抖着。
「我不是告訴妳了嗎?他們的表現很出色,所以延長了演出的時間,會停留在船上更久一些。」斐麗盡量不讓自已露出一點心虛的表情。
「那,他也可以跟我連給啊。」
「船上的收訊並不好,我也是透過輾轉的消息才知道的,別神經兮兮的好不好。來!聽話,把葯吃了,先去睡覺,或許明天Paul就有消息了。」斐麗知道自己的謊言並不高明。明天以後呢?明天以後,她要對費琦怎麼說?
費琦終於安靜地睡著了,漆黑的卧房裏,只剩下Paul送費琦的日光燈魚,群來群往的,在水族箱裏閃着寶藍色的美麗熒光。
斐麗無力地將房門輕輕掩上,頹喪地倚在牆上。
下個月,就是她和少中、費琦和Paul四個人要一起舉行的婚禮了。事情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她盈眶的淚水被一陣電話鈴聲止住,是少中打來的電話。
「嗯……我今天會留在這裏陪她……她已經睡著了,我只好先暫時想個借口哄她,如果她知道Paul因為一個玩笑而消失在海上,她一定會受不了的,而且,她的心理醫生又出國開會去了,我擔心她的病會惡化……明天?明天的事過完今天再說吧……嗯,我也愛你,明天還有一場秀,你也早點睡吧。」斐麗輕輕地將電話掛下。
夜是如此地安詳寧靜,一種奇異的直覺,像漲潮時遏止不住的浪花,向她淹面沒頂而來。
斐麗推開已經半啟的房門,卧房裏依舊是一屋子的黑和令人窒息的安靜;然而,床上已經空無一人。
群來群往的日光燈魚仍是房裏唯一的光亮,他們星星點點地穿梭在濃密的、用費琦的長發編織而成的水草里。
「費!」斐麗驚聲尖叫了起來,她試着要將平靜地睜着眼睛,整個頭浸泡在水裏的費琦拉出水族箱外。
掙扎的費琦在水中吐出一串串倉皇逃竄的泡沫,閃着熒光的魚群,此刻才驚覺外物的入侵,也在泡沫間驚慌地奔游着。
「妳怎麼能對自己這麼殘忍?Paul只是失蹤而已啊,妳為什麼要自己製造悲劇?如果明天Paul就回來了呢?妳叫他情何以堪?妳說!妳要他怎麼辦?你們……你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啊……」斐麗心疼地對費琦狂吼着,一直強抑住的淚水,終於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其實,她心知肚明,Paul生還的機會根本是等於零,「我……只是想知道Paul的感受,我只是想感覺他,我只是想離他更近些了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念他呀……」黑暗中的費琦喃喃自語着,右手反射性地要想抓住左腕上的手環。
斐麗知道,她在找尋屬於她的幸運;然而,她的手腕上只是一片失血般的荒涼和蒼白。
「啊……啊……」
因為與斐麗的用力拉扯,斷落在水族缸底的手環,冷冷的閃着銀光。在斐麗懷中的費琦,只能無助地伸長手,隔着冰涼的玻璃,對着失落的「幸運」無語地叫喊着。
因為虛弱的關係,她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驚嘆。
為了轉移費琦的注意力,斐麗一方面用婚事為賭注,強迫少中和費琦簽下長約;一方面哄騙費琦說,少中的經紀公司情況很不好,她以後的幸福與否,就全靠費琦幫忙了。
費琦每天在忙碌的工作中,等待着Paul奇迹似的出現。為了奇迹,為了好友的幸福,在斐麗的威脅下,她承諾再也不做傻事傷害自己;但是,將斷落的手環和Paul的電話號確永遠刺印在自己的手腕上,顯然並不在費琦所謂「做傻事」的範圍里。
四月二十八號,那是斐麗和少中結婚的日子;原本,也是費琦和Paul的。
喜宴結束,當斐麗手上用圓盤托着喜糖和香煙,和少中並肩站在門口送客時,大家都以為不會出現的費琦,就在這個時候晃進了斐麗的視線里。
「恭喜!」整個人搖搖晃晃,顯然喝醉的費琦,像小孩子一樣,伸出左手抓了一大把喜糖。
「這……這是什麼?」顧不得其它人的觀看,斐麗緊抓住費琦的左手,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那是第一次,斐麗看見費琦手上盤枝錯葉的手環刺青。
「這是Paul送給我的新婚禮物啊。他說,這樣一來,幸運就再也無法擺脫我而去了,哈!哈!哈﹗」掙脫開斐麗的手,費琦輕撫着自己己手腕上,那一個再也不會失落的鎳鐵色手環,臉上掛着誇張而蒼涼的笑容,在喜宴的門口,像蝴蝶一樣,一圈復一圈地旋轉着。
雙手托着五彩繽紛的喜糖,只能站在一旁,無力挽回什麼的斐麗,感覺到錐心的痛楚。
那個刺青,是費琦用疼痛烙印回憶的記號。
斐麗多麼希望,幸福是真的再也無法擺脫費琦而去;然而,她內心也十分明白,將過去刻劃在手上的費琦,也將永遠擺脫不掉所有和Paul有關係,快樂的、傷心的、美麗的、不堪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