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他用完了早餐再步入大廳時,櫃枱里的那個人卻不再是她,而是一名年近半百的婦人。
“霍先生,你用完早餐啦?”婦人一見到他,連忙停下整理的動作。
“是的。你是?”一個頷首,霍非凡回以溫文笑顏。
“我?哦,你叫我吳媽就好。”
“你是這兒的僱員嗎?那老闆娘呢,出去了?”黑眸四處流轉,卻尋不著那抹纖瘦身影,心下不免有些落寞及失望。
呃,奇怪,他到底在想什麼?
眉宇一皺,霍非凡發覺自己的心思竟脫軌得異常。
怎會這樣,他竟任一名相識不久的女子給牽動了心?這太不像平常的自己了!
“僱員?”太制式的用詞,聽在吳媽耳里只覺奇怪,片刻后才明白那詞的意思。
“你是說我是給人請來的哦?不是啦,我是來幫忙的啦!”
“幫忙?”吳媽宏亮而爽朗的聲音,霎時喚回了他的心神。
“就是做免錢的意思啦!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就過來幫幫忙、看一下店,這樣立文才走得開啊,不然她哪有時間去買菜、買日常用品?”
“原來是這樣。”了解的點了下頭,但隨即僵在原地。
“立文!?”
“就你剛才說的老闆娘咩,她的名字就叫立文啊!對了,她去鎮上辦點事,順道採買些東西,大概一兩個小時左右就會回來了……”吳媽是個很熱心的人,所以又講上了一長串的話,只是這些都不是霍非凡此刻想聽的事。
“她……該不是姓姜吧?姜子牙的姜?”心跳飛快,屏息等候,霍非凡直覺自己的心就要爆開。
“是啊,立文是姓姜沒錯啊!”
她……這怎麼可能!?是同名同姓,又或她真是她?
但,不可能啊,她怎麼會是她?雖說那雙眼相似、雖說那聲音相仿,但那模樣卻是南轅北轍啊!
不過,那似曾相識之感又該從何解說?
現在他的腦子裏一團混亂,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須先里清所有的疑惑。
“吳媽,你認識她多久了?”
“呃?”擰眉思忖,吳媽想了下才說道:“快十二年了吧?嗯,對,應該是,反正跟兩個娃兒的歲數一樣啦。”
心口倏地一緊,霍非凡直覺快要喘不過氣。
“噯,其實立文她剛來的時候是很辛苦的。”一憶及當年,吳媽不禁有些感慨欷獻。
“很辛苦?為什麼?”聽見這話,霍非凡的心更是被狠狠揪緊。
“沒辦法啊,你也知道,鄉下人嘛,哪容得了未婚懷孕,小小年紀就挺著肚子,難免大家會對她另眼相看啊!所以她剛來時,根本沒人願意讓她投宿,大家都怕她是離家出走的不良少女。”
“然後?”心抽痛著,霍非凡為當時的她感到萬般心疼。
“後來是丫姊收留了她,而且丫姊好像有跟她長談過,也不知她們是談了些什麼,總之隔沒幾天,丫姊就帶着她出門,幾天後又帶着她回來,從此她就這麼定居下來羅。不過,她剛回來時,整個眼睛都是腫的,像是哭了好幾天似的……”
“接着呢?”
“接着她就住下來啦,然後就一直沒離開過,直到丫姊往生了之後,這家民宿就變成是她在經營。之前啊,我偶爾會過來幫幫她們,後來只剩她一個人後,我當然就要過來得更勤了,唉,要知道,一個沒依沒靠的女人帶著小孩,是很可憐的。”
“的確是可憐。”而,害她如此的人,還真的很可恨,但那個人……會是他嗎?
“那,她有提過孩子們的父親嗎?”
“哇,別提了,肯定是個沒擔當的小孬種對她始亂終棄,也真虧她有勇氣把孩子生下來,在這年頭啊,像她這麼勇敢的可真是少見了。”
“始亂終棄?她是這麼說的?”胸口彷似被重物狠擊,讓他疼痛莫名。
“沒有啦,她根本就不提那些事,是我在背後偷偷罵的啦!”吳媽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
“總之她啊,就是傻女孩一個。”
“是啊,她是很傻。”一個人獨自承受這些苦,值得嗎?
“哎呀,顧著跟您說話,都忘了還得去打掃你的房間呢!不好意思,不能再跟你聊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吳媽邊念邊走着。
“好的,不妨礙你了。”頷首,霍非凡也不再打擾她了。
現下,他需要的是安靜的空間。再者,剩下的疑問,吳媽並不能給他解答。
唯一能給他答案的……只有她。
走到民宿外的品茗區,霍非凡仍是挑了昨夜那個位子。
黑眸望向天際,這次沒有璀璨的星空,只有晴朗光明的藍天白雲,但他的心卻是灰濛濛的一片。
她,未婚懷孕;她,流浪他鄉;她,跟她有一樣的名;而,她的孩子們有着跟他相似的名字……
究竟,她是誰?是屬於他的那個她嗎?是他所深深愛著的那個她嗎?
記憶流轉,回到許久前的某一天……
“你要出國?”手上的書本全數掉落,女孩看來是驚惶且錯愕的。
“他們希望我去。”這個“他們”,指的自然是家中長輩。
“那……你一定要去嗎?”女孩面露愁色,看來相當的憂鬱。
“你不希望我去?”女孩的反應,男孩自是看在眼底。
“我……”女孩張口欲言,紅唇卻只是反反覆覆的合了又張、張了又合,始終沒法子說出完整的語句。
“如果,你不要我去,那我就不去。”男孩伸手輕觸女孩圓潤的臉頰,黑眸里透著暖暖的深情。
“可是……他們希望你去,不是嗎?”女孩輕咬紅唇,柳眉也悄悄深鎖。
“但,你在這兒。”男孩雙手捧住女孩的臉頰,視線緊緊的纏繞住她。
女孩沉默了,久久,她才再度出聲——
“你還是去吧!雖然我希望你留下來,可我不能這麼自私。”
“立文……”
“別說了。”小手掩上男孩的嘴,女孩輕搖著頭。
“如果你不去,勢必會跟家裏鬧得不愉快,而我並不樂見這樣的結果,所以你還是去吧。”
“那,你會等我嗎?”男孩問得有些戰戰兢兢。
“你要我等,我一定等。只怕……”女孩眉頭緊糾,不敢將疑慮說出口,就怕那憂心會成真。
“怕什麼?”男孩的眼直對著女孩的眸,他等着她把後文道完。
“就怕你一去,不出多久就忘了我……”
“胡說!我怎麼可能會忘了你?”男孩是有些生氣的,為了女孩的不信任。
“但是……”女孩還想說些什麼,卻讓男孩以吻給阻擋住了。
良久,他才喘息著鬆開她。額心相抵、四目相對,他比她更加擔憂及不放心。
“其實,最擔心的是我。我多害怕這一走,你就讓別人給搶去了,然後就此忘了有我這號人物。”
“我才不會!”女孩出聲抗議,不容許他誣賴她。
“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好,我是真的在擔心有人會來搶走你。”將女孩擁入懷中,男孩坦承著自己的恐懼。
“拜託,只有你把我當寶好嗎!”女孩埋首在他懷中,聽得出語氣里有着甜甜的喜悅。
“那是你後知後覺,再加上有我守在一旁,所以才沒人能拐得走你。”男孩笑女孩竟然如此遲鈍。
“不會的,我不會讓人拐走的。”悄然抬頭,美眸直望着心上人,女孩踮起腳見送上紅唇。
“我是你的!我只愛你!這承諾,永遠也不會變!”她難得主動明白的示愛。
“你……”男孩是驚詫的,當然,也不免為此感到欣喜。
“記住,我是愛你的,真的只愛你。”點點親吻落在他微薄的唇上,她一再宣示著自己的真心。
“我也是。”年少輕狂的男孩總是受不住誘惑的,於是輕吻變成激狂的擁吻,最後卻演變得不可收拾……
那年,他們十五歲,卻先偷嘗了禁果。
且,地點竟是在學校圖書館的整理庫中。
不過,還好那時的圖書館已是關門時段,而女孩則是圖書館的學生管理員……
“霍先生?”
頓地,一道柔美女音竄入他耳際,回憶變得模糊不再清晰,眼前唯一清楚的影像便是她的容顏。
“怎麼不出去走走?這附近有很多景點,你可以四處去看看啊。”一回來,就看見他呆坐在這,於是姜立文上前招呼。
他無語,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發覺他的眼神怪異,姜立文趕忙低頭檢視著自己。
嗯?她的衣着很正常,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啊,那他做什麼這樣盯着她?
“你……沒事吧?”姜立文悄悄往後退了一步,有些承受不起他太過專註的盯望。
仍舊沒有回應,他猶是望着她。
他一定要這樣看她嗎?那樣過於坦白而直率的眼神,著實讓人感到非常的不自在,姜立文不由得升起想逃的念頭。
“呃,我不打擾你了,我等會再為你送壺茶來。”她轉身就想走,但步伐才邁開,身後的人卻出聲了,她登時怔傻在原處。
“幫孩子們取那樣的名字,是否有着什麼特別的意義?”一出口就是這樣的問話,霍非凡其實是生氣的,當然也有着更多的心疼。
思忖過後,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仍然是愛他的!
兩個孩子,一個叫念凡、一個叫思凡,這兩個名字傳達的意義清楚且明白,她在想他,一直都在想着他。
而,他也終於明白為何會對他們感到似曾相識了,因為他們的模樣與他太過神似!
是的,他肯定那是他的孩子,但為什麼她卻不告訴他?
難道……她忘了他?思及此,心便陣陣抽痛。
不,他不接受這答案,就算她真的忘了他,他也一定會讓她再想起他來!
“沒、沒什麼特別的啊!不就是個名字罷了,哪會有什麼特別意義?”
她故作鎮定,但卻是緊張到連聲音都在顫抖。
老天,他怎麼會這樣問?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不,不可能,他根本沒認出她啊,那……那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問她?
姜立文好慌,慌到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眼眸半眯,臉色陰沉,霍非凡不悅的直瞪她的身影。
她的話,著實惹惱了他!不過,也幸虧她這般驚惶又欲蓋彌彰的模樣,否則他又怎能看穿她心中有鬼?
當然,為此他也更加斷定了她的身分。
她,的的確確就是姜立文,不是同名同姓,她就是屬於他的那個“姜立文”!
“是嗎?我還以為……”沒把話說完,他等着她跳入陷阱。
然而,她也沒讓他失望,很快就接下了話——
“以為什麼?”側過身,她故作鎮定的望着他,但眼底卻仍有掩飾不住的驚慌。
“也沒什麼,不過是隨意猜猜,你毋須太過在意。”
那話,讓姜立文不僅滿頭問號,也變得更加慌亂了。
“你、你說什麼?我不懂你的意思。”又驚又慌,姜立文全然忘了要用敬稱詞。
“不懂?好吧,告訴你好了,我是在想……”黑眸定在她臉上,直鎖住
她的眼,而後他露出了迷人的笑顏。“他們父親的名字裏是否也有個‘凡’字?就跟我一樣。”
“你……”宛如青天霹靂,姜立文只能怔怔看着他的笑臉。
看見她呆然的神情,霍非凡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站起身往她走去。經過她身邊時,他頓住了步伐,隨後附上一句話——
“有些事,早點坦白會比較好。”語落,斜睨了她一眼,眸底寫著「我等你”三個大字,而後他便頭也不回的往屋裏走去。
久久后,姜立文仍是怔忡在原地,因為……她被他的話給嚇傻了。
她知道他在對她生氣,可是他怎麼能這樣對她?
這些年來,吃苦受罪的人是她,不是他啊!他憑什麼對她這麼生氣?他憑什麼呢?
而且,什麼叫“有些事,早點坦白會比較好”?他要她怎麼坦白?是他先認不出她,而不是她遺忘了他啊?
她若不坦白,他又打算拿她如何?
回想起他的眼神,似有着不會善罷甘休的意思,姜立文不免懊惱卻又驚慌。
怎麼辦?真的非得去跟他解釋嗎?
然,有什麼好解釋的?說她很辛苦、很可憐、很悲情嗎?
噯,都過去了,說了又有什麼意義?
只是,由得了她嗎?以往的他,脾氣好歸好,但一旦生起氣來,卻會讓人無法招架。
縱使,他是鮮少生氣的,不過——久違的怒氣才更教人感到害怕。
回到套房裏,霍非凡走到陽台,掏出褲袋裏的手機,他直撥著好友的專線。
而後,單手撐扶在陽台扶手上,他垂眸望着猶怔立在原處的人。
“喲,是你啊!”不出數秒,電話已接通。
“痞少,記不記得剛回國時,我有托你找個人?”他雖然在講電話,眼睛卻離不開那抹纖影。
“有啊,我還有在找。不過你那個女人也真難找,整個北中南部都快要翻爛了,還是沒找到半個合條件的,紳少啊,不是我要咒那女人,我真的忍不住要懷疑她是不是掛了。”
“北中南?也就是說你沒找過東部?”霍非凡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幹嘛找東部?你說她先前是住在北部啊!我之所以還找中南部,是因為你說她外婆家在中部、奶奶家在南部,你又沒說她還有親戚住東部!”對方的聲音很詫異,也有些不滿。
“她是沒親人住東部,不過你都找這麼多地方了,怎麼就沒想過往那邊找?”他有些無力的輕聲嘆著。
“喂喂喂,我怎麼會猜得到她跑到東部去?噫,等一下,你該不是要告訴我,你這趟去度假就遇到人了吧?”那頭的聲音帶著驚訝。
“可能。”他沒有給肯定的答覆。
“拷!我找了這麼久都沒半個影,結果你隨隨便便就撞見了?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啊?”電話那頭的人開始噴火了。
“喂,風度!”霍非凡沉聲回應。
“風個頭……”對方原本還想罵下去,但馬上被霍非凡搶先截斷。
“如果想做我妹婿,就請注意你的言行舉止。”霍非凡淡淡說著,對方旋即陷入一片沉寂。
“嘖,就只會用這招!”久久,那頭傳來了不悅的迴音,但措詞卻明顯收斂了許多。
“對付你,這招就夠了。”薄唇勾起一抹淺笑,霍非凡調侃著好友。
“哼!”冷哼聲傳來,顯示出對方的高度不快。
“好了,別閑聊了,我有事請你幫忙。”
“說啦!”應得不是很甘願,不過還是得幫忙。
“幫我確認她的身分。”縱使她還沒有親口承認她就是他的她,縱使他也確信十之八九不會有錯,但他還是需要更明確的證據。
當然,假若她肯承認,那自是不需要用到這些。不過,為防萬一,他還是先備著較為妥當。
“哦。”
“她目前是雅築小館的經營者,順著這去查,不難吧?”
“人都確定了,再查不到半點東西,那我就該去跳海了!”說來說去,
他就是不爽霍非凡先找到人。
“火氣別這麼旺。那,這事就拜託你了。”
“沒問題啦!”
“嗯,就先這樣。”
“OK,那先拜了,我先去差人辦事。”
“好,謝謝了。”切斷通訊,他仍是定定望住那抹動也不動的身影。
這次,絕不再讓她上演失蹤記。不論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要她回到自己身邊,因為……他愛她,一直都深愛着她!
所以,他再也不要忍受失去她的痛苦。
“立文啊,你是在發什麼呆?”忙完屋裏頭的事,吳媽抓着掃帚走出來,誰知才一踏出大門,就看見傻住不動的姜立文。
“呃?哦,沒有,沒事。”收起呆然的表情,姜立文連忙對婦人送上一抹笑,以免自己的心慌被人看清。
“沒事就好。”婦人不疑有他,彎下身就開始打掃了起來。“對哩,你有注意到那個霍先生嗎?”
“啊?”對於這突來的問題,心頭不免陡地一震。
“哎喲,你哦,真不知你是怎麼回事,明明就還很年輕、很漂亮,有機會就再相相好男人嘛!”吳媽不悅的朝姜立文瞥了眼,而後才又開始繼續念著:“女人家還是有個伴比較好啦,不然等老了、孩子大了,只剩你一個人時,你要怎麼辦?”
“吳……”很想叫吳媽不要再老調重彈了,偏偏她才開口說了個字,吳媽就又說出一長串的話來。
“其實啊,我覺得那個霍先生真的長得很不錯耶!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講起話來又很溫文有禮,說話的聲調也是超好聽的,你要是看不上我們這邊的人,相相這種的也不錯啊!”
“吳媽!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這個了?”無力的垂下肩頭,姜立文實在拿吳媽沒轍。
“我也是為你好嘛!之前還有丫姊跟你相依為命,現在……”停下打掃的動作,吳媽一雙眼直盯着姜立文那瘦削的小臉。
“我還有念凡跟思凡。”
“那不同啦!兩隻小的又不能照顧你,他們沒讓人擔心就很謝天謝地了。”吳媽低頭繼續打掃,但還是沒有停止碎碎念。“女人家還是要有個歸宿啦!聽聽吳媽的勸吧。”
無言以對,她只能在心底嘆息。
歸宿?她何嘗不想有,只是……
抬頭,她望向他的房間,卻發現他也正從上方俯視著自己。
四目相對,她先是怔然,接着轉為驚慌,最終只能慌慌張張的逃離現場。
而,吳媽沒有發現她的逃跑,猶是一股勁的在念著。久久之後,待她發現立文不見時,才發覺自己已經自言自語了好一陣子。
嘖,真是的,讓她念念都不成?一個搖頭,吳媽彎身繼續打掃,這回又是白費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