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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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是兩天。
文勍似乎很疲累,多數時間在房間沉睡,一覺到中午才醒。
醒來后,就坐在方斌的房間喝酒,冷睇着那個如驚弓之鳥般的方斌喝到暈天黑地,似乎恐嚇方斌成了他連日來唯一的嗜好,直到被文悠然拖回房去。
而封天魈只是蹙眉望着舉止益發怪異的文勍,冷漠得緊。很多時候,文悠然甚至以為在大漠小屋中的那一個封天魈只是一場幻覺,無跡可循。
那日雪霽,本來以為在沈睡的文勍就突然消失了,與方斌一起。文悠然瘋了似的找遍了整個肅州也不見他的下落,封天魈則一直皺着眉在店中飲酒。直到日落時分才見他一身紅衣走入客棧。
那日殘陽似血。大漠特有的暮色,將整個天空染得如同仙境。
文勍就那樣出現在門邊,飛揚的紅衣,披散的黑髮,蒼白而不見血色的唇,漂亮的天色更是將他原本秀麗的面孔映襯得俊美非凡!
「小勍!」
文悠然上去一把將他抱住,大聲吼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我……」
文勍還未開口突然被封天魈一把扯住衣襟,單手卡住纖細的頸項將他撞在門上,咚的一聲。
「呃……」
「方斌在哪裏。」封天魈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本來店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心中同時咯磴一聲,通體寒冷。
「放開,很疼……」文勍只是挑唇微笑,原本清澈異常的眸子不知為何有些渙散,以至於讓封天魈捕捉不到任何的驚愕惶然,心中又是一怒,手下更緊了幾分,「他在哪裏!」
文勍原本蒼白的面孔由於缺氧而開始發青,他張大了口,卻是一句話也不說,文悠然終是看不下去,衝上前來一掌拍開封天魈遏制的手,將文勍擁入懷中,「封天魈!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你想殺我?」文勍微微一笑,側頭望着封天魈。
「他在哪裏?」
「死了。」文勍眨了眨眼,眸中卻依然沒有神采,笑着回答,「他企圖逃開……」
「你殺了他?」封天魈幾乎一字一句,文悠然心中一震,卻將文勍擋在身後,卻不文勍輕輕推開他的手靠在門邊,又是眨眨眼,「嗯?是又怎樣。」
「枉我這麼相信你!」封天魈想是怒急,一掌拍了過去,快得讓文悠然來不及阻擋只能驚呼一聲,「小勍小心!」文勍似是有些疑惑地側過頭,漂亮的眸子努力睜大看着文悠然的方向。
本以為他是調笑,更以為他會避開,卻不想文勍卻動也不動,直到自己一掌印在胸口,眼睜睜看着他單薄的身體斜斜朝門外飛去。
「小勍!」文悠然飛速掠出,一把將文勍抱在懷中,「你……」
似乎也發現哪裏不對的封天魈神色一變,看着背對着自己靠在文悠然懷中的文勍,「為什麼不躲!你的眼睛到底怎麼回事!!!!」
「發現了?」文勍在文悠然的攙扶下站起身,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我以為方斌是在騙人呢,卻不想真的看不見了。」
看不見了?
哪個笑起來流光溢彩的漂亮眼睛?文悠然腦中嗡的一聲,抬手在文勍面前晃了晃,卻不見他有絲毫的反應心中又是一痛,對封天魈的仇恨更是加劇了幾分,「封天魈,我且不管你與那方斌又如何關係,但你這般對他,我卻怎樣也看不下去。」
「悠然哥。」文勍笑了一下,握了握文悠然的手,「我與他的事情,你不明白的。」
言下之意,是要文悠然莫要再多說什麼。
「唔,我去找個大夫來瞧瞧。」文悠然神色黯然,卻總也不願鬆開握在文勍的手,文勍心中明白文悠然擔心自己,只能苦笑着搖頭,「不用了。這個毒我早就聽說過『懾血』無葯可解的。」
天色已經漸漸黑透,店中黑人早在封天魈發火之前走得乾乾淨淨,店內掌柜和小二生怕殃及自身,盤了帳就慌慌張張地逃向後院。
本就少人經過的街道更是寂靜一片。
玉兔東升。
文勍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周身一片冰冷,連文悠然扶着自己的那條臂膀都開始麻了起來,卻始終不見封天魈說過一句話。
他走了么?
他離開了?文勍皺了皺眉,將頭偏了偏低低喚了一聲,「封天魈?」
聲音很輕,似乎帶着試探,見封天魈不語神色終於慌張起來,再次推開文悠然摸索着朝客棧方向走來,「封天魈?」
「……」封天魈靜靜看着朝自己步步摸索過來的少年,清澀依舊的面孔,冷麗中帶着倉徨,無焦距的眸子裏有着潤澤的水痕,心彷彿被什麼東西割了,很疼。伸手準備將他攬在懷裏,再不放開……文勍走了幾步,側耳仔細得聽旁邊的聲音,一片寂靜讓他神色越來越惶然,「封天魈?你走了么?」
「……」
「我騙你的,封天魈,方斌他沒死……」
本準備伸手去扶他的封天魈聽到這話,突然一把抓住瘦削的肩頭,感覺到他明顯一震卻來不及在意,「他在哪裏?!」
「他手中的東西當真對你這麼重要?」
「……」
「比我,還要重要?」
「……」
「明白了。」文勍蒼白的面孔上飛快閃過數種情緒,卻終是平靜下來,一笑。「明天,我便可以帶你去找他。」文悠然把他所有表情看在眼中,那抹淡如青煙的笑容不知怎的突地讓他想起多年前。當時自己狠心不去在意他被文達然那個禽獸百般刁難時,他也是這樣淡淡一笑,母親的慘死,父親的漠視,兄長的刁難,家僕的譏諷,讓當時年僅十四歲的文勍瞬間成熟起來。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的,就是他被人抬走時輕輕的回頭一瞥,沒有責難,沒有怨恨,只是淡淡的,彷彿看透了一切般的空徹。然後,他消失了。
那之後的四年,自己不惜構陷兄弟奪迴文家產業,只為給他一片天。可是,他卻從那日起完全走出自己的世界,不會再回頭。
「小勍,累了么?天氣很冷,我叫小二給你打些熱水來暖暖身子。」
文勍似是沒有聽見般,鬆開封天魈側頭望向文悠然的方向。「悠然哥,你身上還是有那股淡淡的梅香,好熟悉。」
文悠然心痛了痛,看着他漸漸闔上的眼睛,彎腰一語不發地將漸漸滑落的身體抱起轉身朝樓上走去。
封天魈靜靜看着眼前一幕,攥緊了拳頭狠狠地砸在桌上,喀啦一聲,碎了一地木屑。第二天一早,封天魈在文勍門外站了很久,彷彿終於下定決心般的推門進去,卻發現人已經不在,房裏尚有淡淡餘溫。
念及他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心下一陣焦躁,撩衣飛身下樓。卻不想文勍就在樓下,笑着與文悠然說些什麼,聽得有聲音才側過頭來。
沒有焦距的眸子依舊如同過去般澄澈清明,缺少了幾分靈動的氣質。一身猩紅的衣衫襯着原本就有些蒼白的容顏,顯得膚色微微有些透明。烏黑的長發被一根墨玉簪挽在頭頂,說不出來的秀氣。
原本文勍的相貌就異常出眾,但多數時間他都是普通布衣從不刻意修飾,且為了不引人注目都在面孔上用易容之術將本來漂亮的面孔變得普通些,今次一身紅衣雪顏烏髮着實叫四周人開了眼異,來往客棧不分男女都不由得多回頭看上兩眼,飽飽眼福。
聽到他下來,文勍側然倏然一笑,「怎麼,擔心我逃跑嗎?」
封天魈皺了皺眉,沒有作聲地在他身邊坐下。
沉默良久,「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沒什麼。」文勍笑了一下,接過文悠然遞到手中的調羹和顯然被細心溫過的清粥低頭吃了起來。
封天魈心中突然一陣不舒服,換作平時的文勍,一定淊淊不絕地說個不停。但是從昨日起,文勍就沒有再說什麼,即便自己在他房間坐了許久,他也似沒有察覺般靠在窗邊飲酒。
他不是嗜酒之人,飲酒與他來說,是件頗為雅緻的事情。但自從到了肅州,他時時自勘自酌,飲得酩酊大醉。
封天魈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卻不知該在責任與他之間如何權衡,原本一個荒唐的遊戲,走到後來卻完全脫離了該有的法則,所以,每個人都必須要有付出代價的勇氣。用完早膳,三人牽了馬朝肅州外行去,唯一與過去不同的是,文勍不再賴在封天魈旁邊,而是非常識趣的與文悠然共乘一騎。一路上依舊很開朗,絲毫看不出是個眼不能視物的人。
連日狂作的北風,將天空吹得透徹清朗如洗,即便是看不見了,也能感受到那一片深不見底的湛藍,悠悠,遠遠。
文勍笑着問天空是不是很漂亮?文悠然說是,他便笑笑說可惜見不到,浪費了那漫天的碧藍。聲音里平平靜靜,如果不是真知道他中了毒,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剛剛失去光明的人說的話。
封天魈一直沉默的跟在身後,陰沈的眸子冷冷的盯着文悠然懷中的文勍,心中五味摻雜。他是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文勍,沒有刁鑽任性的脾性,失去古靈精怪的笑容,反而如同淡看世俗的隱者般,恬淡澈達。
無可否認的,心臟的某個部分很疼。疼得他恨不得馬上將他從文悠然身邊搶過來放在自己懷裏,關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不讓人看,不讓人觸摸。
但是,他不能。
在責任與愛情對壘的時候,他首先要面對的責任,是六扇門幾百名弟子及其親屬的性命!六扇門的一切僅系在自己一念之間。從兩年前被師傅強迫當上門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失去了未來整十年的自由。「封天魈?」文勍似乎感覺到什麼,微微側頭喚了一聲。
「唔。」
聽見他的響應,文勍眨了眨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睛,「昨天追方斌的時候遇見一個人,胡人妝扮,棕色的頭髮,灰眼睛,一臉大鬍子。方斌似乎很怕他。那人力氣很大,而且身邊還有一個會用毒的苗疆人,你小心些。」
褐發虯須,摩梭羅?!
他果然在這附近!
數月前,摩梭羅,方斌與一個神秘的苗疆人不知用何等手法混入宮中,盜走了傳國玉璽,多方通緝下,避無可避的三人於三月前逃出大漠,至此跡全無……
據探子報,玉璽落入摩梭羅手中而開箱金鑰匙掌握在方斌手中,由於摩梭羅與方斌分贓不均,兩人一拍兩散,誰也沒得到好處。所以要找回玉璽,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方斌。摩梭羅,六扇門密宗中第四七號,盜賊,陰險狡詐並且手段異常殘忍,如若不是他犯案屢次不破,也用不着自己堂堂六扇門門主親自出門。
方斌,無任何紀錄。驪千人,原藥材店夥計。
而文勍──忘憂,六扇門密宗第七號,殺手,隸屬當朝最為頭痛的組織逍遙樓,行莫測,接下任務從未有失手的先例,建元七年臘月,殺海河幫幫主不慎被人扯下面具,至此才被人知道了真正相貌……
封天魈微微抬了頭,看着前方隨風飛舞的紅袍,心中說不出來的窒悶。自他穿上紅衣的那一刻起,文勍就不再是小白,而是逍遙樓的殺手「忘憂」。這樣的他,卻為了與自己的承諾,背棄組織保護標的,以至於被人陷害,雙目失明……
下毒動手的,是方斌?摩梭羅?還是那位苗疆的年輕人?!
懾血,少有幾人知道的毒藥,此毒無色無味無形,接觸皮膚即融入血脈。中毒的三個時辰之內功力盡失,毒藥散去后雙目漸漸不能視物直至完全失明。「悠然哥,前方可是月牙泉么?」文勍清朗的聲音響起,封天魈一楞,怎麼是在月牙泉?
前些日子的痴狂猶歷歷在目,但一切卻已經地覆天翻了。
「是,你怎麼知道?」文悠然有些奇怪。
「這個。」文勍笑着鬆開手,掌心中蘆花被捲來的風揚入空中,「它方才落在我臉上了。」
「冷不冷?」文悠然將他身上的毯子卷得緊了些,低低開口。不知道怎麼回事,文勍從半夜時分就有些發熱,身體似乎也弱了些。剛出門就說冷,從集市上買了駝毛毯子將他整個捲住,才能止住他有些顫抖的單薄身體。
「還好。」文勍笑着轉過頭,似是對封天魈說話,「如果是月牙泉,那我們就到了。」
丟開毯子縱身跳下馬,原本很平的沙地,不知怎的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封天魈手疾眼快地撈了起來。
「唔,謝了。」道了謝,不着痕迹的拖開封天魈握住的手,仰臉一笑,「他們估計也快來了。」果然不到半個時辰,不遠的沙包上出現三個人影。
摩梭羅和方斌似乎受人所制,行走的姿勢甚為怪異。那一頭白髮白衣的青年男子走在二人身後,銀質的金屬面具遮擋了大半個臉,以至於看不見他的表情。
封天魈眯了眼睛,站直身體將文勍掩在身後。那白衣青年嘲諷的挑唇笑了笑,揚了揚手中包袱冷冷開口,「你來得倒準時。」
文勍側頭聽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笑,「東西和人都帶了嗎?」
白衣男人一把把方斌和手中包袱丟在封天魈面前,「全部在這裏了。」
封天魈瞥了白衣人一眼,彎腰拾起明黃布包,打開一看,果然是玉璽!不僅心下一陣奇怪,這人與摩梭羅、方斌是何關係?與文勍又是何關係?為什麼可以如此輕易的得到玉璽且絲毫不屑的棄之地下?
方斌見到文勍就突地瞪大了眼睛,粗獷的臉上被死亡的恐懼扭得近乎畸形,拚命張大口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倒是摩梭羅硬氣很多,哈哈大笑對着白衣人唾罵出聲,滿口穢言,「操!花想容你這個賤人!不要以為你抓了老子送給這個小子,你的男人就會見你!你的淫蕩全苗疆誰不知道,還真當自己是個貨色!」
白衣男子,也就是花想容只是冷冷的一笑,優雅的笑容掛在唇角卻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他是誰?」封天魈冷冷開口。
「嗯?」文勍淡淡回頭,明知看不見什麼卻還是微微眨了眨眼睛,「花想容就是花想容。」
「你和他什麼關係?」
「認識的人。」
聽出了他的冷漠,封天魈突然一股怒火湧上心頭,狠狠地瞪着面前依舊一臉平淡的少年,半天才冷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文勍知道他又動怒了,只好笑笑,「他不是壞人,真的……」伸手剛抓住封天魈的衣服,卻被他一把甩開,啪的一聲倒在地上。
不巧正好摔在摩梭羅身邊。那摩梭羅本就知道自己時日不多,見到文勍摔倒在身旁自然痛恨異常。眾人還來不及伸手去扶,就見他挪動身體撲到文勍身旁,對着纖細的頸項一口咬了下去。
「小……」文悠然驚惶失措,卻語音未落,摩梭羅後腦上多了一把柳葉飛刀,抖了兩下咽了氣,動手的正是一邊靜靜觀望的花想容。
文勍推開趴在自己身上的摩梭羅,抬手擦了擦頸項上不停湧出的血,笑着搖頭,「居然咬人,枉費我還覺得他還算個英雄。封天魈?扶我起來好不好?」
見身邊沒有動靜,文勍又喚了一聲,半天笑着堪堪收回手,卻被文悠然一把握着,擁入懷中。
封天魈的冷漠與掌心中傳遞的溫暖讓文勍不知怎的突然想笑,不是笑別人,而是自己。真實與虛幻已模糊得分辨不清,許多情景明明從未經歷過,也永難實現,卻又不可名狀地熟悉與驚悸。
原來傷痛也可以如此真實,也可以如此荒唐。花想容看着眼前一幕,轉頭冷冷地對文勍說了聲走,便朝走來時路行去。
文勍楞了一下,側頭似乎在靜靜的聽着什麼,倏然一笑。回身緊緊抱了抱護着自己的文悠然,「悠然哥,如果能從頭來過,你會不會再如同過去放我離開。」
文悠然楞了一下,眼中一片惶然緊緊攥住他有些冰冷的手,「不會。」
「嗯。」文勍淺淺一笑,「我要隨他去見一個人,如果將來有緣再見吧。」
經過方斌身邊時,文勍的腳步頓了一下,皺了皺眉似乎在想些什麼,卻把方斌嚇得抖了一下。
文悠然眼睜睜看他脫了自己的手,轉身朝花想容的方向走去。曾經明亮的眼,蒙上淡淡的一層薄霧,悠悠遠遠的。高挽的髮髻有些鬆了,縷縷髮絲隨着風飄散在額角,猩紅的衣袂飛舞在寒風裏,不知怎的多了幾分決絕凄涼的味道。
文悠然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正楞神間,突然見一直沈默的封天魈倏然轉身抽出腰間配劍,朝文勍方向掠去。「什麼意思?」
文勍皺了皺眉,劍鋒的涼氣好似落入衣襟的雪片,冰冷得讓人心寒。
封天魈看着他沉靜依舊的臉,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反而側頭朝沙包后喝了一聲,「你可以出來了。」
話音剛落,從沙包后緩緩走出一個面戴黑色紗帽一身勁裝的男子,「四七號摩挲羅銷案,辛苦了。」
「多加一個。」封天魈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文勍幾乎覺得自己在幻聽,努力睜大了眼睛卻徒勞無功的什麼也看不清。
「誰?」
「六號逍遙樓──忘憂。」
「確定?」
「……」
「好。」
「六號逍遙樓忘憂銷案。」黑衣男子提筆朝手中書冊記下,稍後抬頭看着封天魈良久,「封門主,你果真如咱們陛下說的那般,冷血無情。」
「過獎。」
「你果然早知道我的身份。」靜靜聽他們對話的文勍唇角挑出一抹苦笑,「你果真只是準備親手將我送入官門。」原來,這就是他真正接近我,要他隨他來大漠的原因……
「……」
文勍聽他不語,不管劍鋒依然在頸側,就這麼堪堪邁出了腳步,只眨眼間修長的頸項上已經多了一抹紅痕……
「這個,給你。」扯下頭頂的黑玉簪交到花想容面前,送去逍遙樓,他便會來見你了。」
花想容愣了一下,「你呢?」
文勍沒有回答,只是再次平靜開口,「早和你說過你若恨蒼,也隨你。要恨就徹底些,拖泥帶水這麼些年,旁觀的我們都很累。」
花想容接過簪子哈哈大笑幾聲飛身離去,冷漠的聲音中帶着不屑的嘲笑,「天下像你們這般的人,倒還真不少。」
文勍聽他聲音遠去,定定站在原處許久,才抬手摸了摸頸項上的血痕,洒脫一笑,「封天魈,你既然知道我是逍遙樓的忘憂,想必也知道我是斷然不會束手就擒,出招吧。」
「小勍!」
文悠然上前幾步擋在文勍面前,抽出腰間長劍,「封天魈,你莫要太絕!」
「滾!」封天魈提劍緩緩走上,目光卻是瞬也不瞬的盯着文勍恬然淡定的蒼白容顏。
「你當真要殺他?!」
「滾!」
「悠然哥。」文勍突然開口,尋着風中淡淡的香味握上文悠然的手,「我今天斷是離不開大漠了,不過也好,這十八個年頭好似經歷了八十年的風雨,很累了。」
「不可能!」文悠然話音未落,就被文勍迅速封了穴道,呆立一邊。
文悠然眼看着文勍緩緩的退出自己懷裏,沒由得一陣心悸,「小勍?!」
見文勍一直隱忍的漂亮面孔上終是掛了哀戚,笑着對自己搖了頭,心中又是一陣惶然,「小勍……我會保護你,你不要胡來!」
「悠然哥,我真的不怪你。四年來真苦了你。以後,為自己生活吧。」
「小勍!」文悠然慘白了臉色看着文勍緩緩地轉過頭,忍了許久的淚終是落下眼眶。梅樹下那個瘦削的身軀,羞怯堅定的話語,縈繞在耳畔腦海整整四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卻要成為永別嗎?文勍靜靜站着,因為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無法辨別封天魈的方向。臉上的淚已經被風吹了去,微微仰頭,好清新的空氣,想必今日又是一個艷陽天。
輕輕開口似是自言自語又似說給封天魈聽,「我真以為自己只會喜歡悠然哥一個人的,畢竟曾經喜歡得那麼深,那麼深。你為什麼會出現?因為我是忘憂嗎?」
如果不是,當初為何三番兩次地相救?
封天魈站在不遠處,靜靜的凝望着那張堅強中透着絕望的臉,一身漂亮的紅衣將他原本就蒼白如雪的面容映襯得更是凄艷非凡,被風卷上天際的黑髮揚揚洒洒,帶着淡淡的馨香。握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卻終是再次提起劍來。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一個讓我傾心愛慕的人。我要的不多,販夫走卒也好,強盜賊寇也好,只要他一心一意只需要我,我就很滿足。我很羨慕他們。羨慕令狐鞍有那個一個愛他的寒,羨慕花想容有個深情不悔的蒼。我也恨他們,恨他們那麼不知足不珍惜,若是我斷斷不會傷害這樣愛着自己的人。」
再次感到有什麼東西抵在胸口,透過過衣衫讓心也這般涼。
「是我對你不夠好嗎?」
「對不起。」封天魈終於開了口,低沉得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什麼?」
「對不起。」
啪!文勍突然笑了起來,氤氳的眼暈着清淺水氣,握住抵住自己胸口的劍,仰手一個巴掌打在封天魈臉上,昂頭淡淡開口,「你欠我的就這麼多。」
後面的黑衣人顯然是被嚇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涼氣。
封天魈依舊沉默,深邃的眸子多少溢出了不舍和別的什麼情緒,卻又很快拖了回去。
文勍緩緩闔上眼一聲嘆息。掌中痛過以後已不再痛,劍鋒卻是益發冰冷起來。
如果不愛,為何,攪他入局?
淡淡地抬頭,灰暗的眸里沒有恨沒有怨,有的只是載不動的愁。
這賭局的賭注太大,而我能背負的太少。曾經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語,經過這時間的葯,都只變成物非人非的過往,滄海桑田的遺忘……
愛不起,恨不起……「你確定忘憂要銷案嗎?」黑衣男子嘿嘿一笑,環胸站在一邊,「看在這麼些年的交情上,我可以今日當作什麼也沒有看到。」
封天魈面色一凜冷冷開口,「不勞閣下操心。」
文勍只聽着耳邊輕輕一聲對不起,突然胸口一涼,劍尖刺入了幾分,似乎依舊帶着猶豫。
文勍咧唇一笑,闔上眼睛,只覺得劍身一震,痛是真的感覺不到了。
「小勍!」
「呃……」隨着劍勢退了一步,胸口冰涼涼彷彿空了一般可以感覺到寒氣流動。
文勍抬手一把握住胸口的劍,揚手拔出擲在地上,飛濺的血色染透胸前的紅衣,張口嘔血踉蹌了兩步,「好。做得好。」
輕輕闔了眼,掩去一瞬繁華,腳下的虛浮卻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沉重,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直直地倒了下去……「……」方斌本就對文勍恨之入骨,更知道自己已到窮途末路。見文勍倒在自己身邊,心中大是痛快,竟喪心痛狂地超起摩挲羅的腰刀翻身刺了上來──
「小勍!!」
「小白小心!!」
耳邊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是悠然哥的聲音。那般沉穩溫柔,俊雅卓然的悠然哥,為何會發出這般絕望的喊聲?
封天魈你還要我小心什麼?死也是在你手中,我早該小心。
突然身上一沉,有人重重的撲在自己身上,鼻尖繚繞着熟悉的梅香,很溫柔。
誰?悠然哥?你怎麼了?!
張了口,卻是沒有力氣發出聲音,積鬱在喉中的腥甜卻終於找到了出口,瘋狂的湧出,將整個雪白的衣襟染得一片艷紅……
「悠……」
身上的人緩緩爬起身藉著沙丘的地勢躺在文勍身邊,抬手握住文勍的手,「小勍,小勍,我真的捨不得你……」
他怎麼了?為什麼不再能聞到他身上的梅香?為什麼周遭的血氣這麼濃?
「……」張了張口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氣力靈魂全都隨着血液離開身體,一雙手卻拚命的撫上文悠然的臉,「悠……悠……」
文悠然終是笑了起來,口中的血順着文勍的手滑落到原本素潔的衣衫上,手卻緊緊握着不肯放開。
小勍,我的小勍。
如果來生再見,我一定實現承諾帶你浪跡天涯……「小白!」
扔下手中長劍,踢開突然偷襲而被削去腦袋的方斌的身體,將已是彌留的文勍擁入懷中,顫抖的手緊緊貼着淡泊瘦削的身體渡入內力,「不要放棄。不要……」
文勍茫然抬了眼,想落淚卻終是不能。
悠然哥,也去了么?
你當真無法到要這般趕盡殺絕,又何苦做此虛偽的表演?
文勍笑了起來,大量的血湧出胸口唇角,耳邊再次傳來封天魈發狂般的低吼。
不恨你,只恨蒼天不公,給我一段生命,卻不許我一世情緣……
來生,我辜負容顏,耗盡心血,了卻殘生。
來生,我寧可化為塵,歸為土,走向虛無也不願意將哀愁重複。
只是,
封天魈──
多年的一場疏雨後,你可曾記得我在燈下的一瞬抬頭?
多年的一場落雪后,你可會想起我在轉身前的那個回眸?
在你的記憶里,可會還有那多年前伴你看大漠夕陽的男子,
是否記得他曾在倉茫時分,笑語而上,為你舞發為袖。
今生夢殘,
緣如覆水,
真是不甘……封天魈輕輕抬手擦去文勍眼角未能落下的淚,深邃冰冷的眸子靜靜的望着他蒼白的容顏,突地一把將他幾近冰冷的身體擁入懷中。漆黑的眼神卻完全沒有了方才的狠戾,而是濃烈至極的心痛憂傷。
「你還不滾?!」話是對着站在一邊的黑衣男子說的,陰沈得彷彿隨時就要爆發。
那男子只是笑笑,緩步走近二人面前蹲定,「封門主,最後一下是你動手呢?還是我動手?」
「什麼意思?」
「封門主是個聰明人,但不代表在下就愚鈍得什麼也看不清。」
「……」
「你那劍花挽得很是漂亮,下手也極是俐落,不過卻還是偏離要害寸許。若不是我看見你眼中的心痛不舍,不是我對封門主的功夫瞭若指掌,這次還當真會被你騙過去。」
封天魈聽他說完冷冷一笑,點了文勍止血的穴道,輕輕放平站起身來。「蘇涵,你我本無怨恨不想與你有什麼過節,但關乎他也就怪不得我了。」
「你要殺我?」被稱為蘇涵的黑衣男子挑挑眉,絲毫沒有害怕恐懼的表情,「我死倒不要緊,問題就是任霆那邊你如何解釋?」
「死在大漠的人不計其數,多你一個也不是什麼問題,何況,逍遙樓忘憂銷案是你親手簽的,我的目的達到,你也可以死了。」
「唔,好象也是。」蘇涵沉思了一下,突然又是一笑,「封門主,我早叫你不要出手你不聽,怎的突然怪起我來?」
「……」
「即便你是六扇門主我親筆為忘憂銷案,你就以為能輕易騙過任霆?你可別忘了你六扇門承諾助他十年,現在距離約定到期還有八年,莫非你要背信棄義,做個小人?為這個官府通緝的要犯值得嗎?」
「不要你多事。」
「嘖嘖,想不到我果然沒有猜錯。封門主對這個少年用情頗深,不惜冒着背叛朝廷的大罪欺上瞞下暗渡陳倉。」
「你話太多了。」封天魈冷冷的抬頭,「死人就不會有你這般多事。」
「罷了罷了。我知道不是你的對手,不如做個交易如何?」
「……」
「我在任霆面前保他一命,並派人幫你找到『懾血』解藥。」
垂頭凝視文勍許久,再次抬起頭來,「我怎麼知道你是否能做到。」
「你還有別的選擇?難不成你當真打算帶着他亡命天涯?何況,他還未必會再領你的情。」
「你如何確定任霆願意放他一馬?」
「唔,據我對任霆的了解,他對重樓的逍遙樓恨之入骨而且已經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是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打擊逍遙樓的機會。不會,如果你的這個小情人願意說出逍遙樓其它幾人的散居地點和真實身份,那麼等你和任霆的約定期滿,你二人自可退隱江湖逍遙天下。屆時沒有官府通緝,沒有逍遙樓的追殺,豈不是比現在亡命天涯來得自在嗎?」
見他沉默,蘇涵知道他已經沒有退路的答應自己的條件,滿意地起身走向文悠然的身邊,「這個打算怎麼處理。」
「埋了。」封天魈頭也沒回,輕輕抱起文勍的身體大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