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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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越朝西去,氣候也更加乾冷起來。轉眼進入了十二月,陰沉呼嘯的風揚起滿天沙塵,天地蒼茫昏黃一片。眼見天色暗了起來,四周很難找到住家,只好在途中一個明顯破敗無人居住的村落里落腳歇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還算完整的房間,黃土駁打的牆壁上,條條刻下了風雨的痕迹。屋外是大片的胡楊林。
文悠然說胡楊是大漠中最為蒼勁的植物,粗獷的身軀,飽經風沙的枝葉,「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的風骨,令人讚歎。
這裏有大漠孤煙,卻無長河憑弔落日暮色。蒼曾說,愛上大漠的人,必是一個胸襟如海、氣勢如虹的人。
而文勍卻說喜歡江南,喜歡江南溫柔的風,細細的雨,喜歡江南的綠,江南的四季。
微眯了眼,側頭看向將駱駝拴在門口的封天魈。一路上越來越沉默的他,只在某個剛入大漢殘陽如血的傍晚,吹奏過一曲竹笛。金色的夕陽將他魁梧的身形在金色的沙浪中剪成雋永的影,英挺,寂寞,傲氣縱橫!
孤煙直上,不見寒鴉,不見風影。一望無垠的黃色無情殺伐着屬於它的荒涼傳說。
「累不累?」文悠然蹲在文勍面前,原本清爽的白衣蒙上一層風塵,風雅的面容上卻是靜靜地看着望向門外的文勍。
「還好。」
「照這個腳程,估計再過兩天就可以到涼州了。」
「玉門關?」
「嗯。」文悠然笑着開口解釋道:「我們昨日走錯了路所以今日才找不到住家。如果按照我說的路,不在那個小村落中逗留的話,明早就可以過玉門關了。」
文勍聽他這麼說,穿過文悠然望向默不作聲從駱駝背上取乾糧的封天魈,啞然失笑。一路上,不肯離去的文悠然與封天魈雖是配合默契卻怎麼也不對盤。
比如路上遇上大雨雪天氣,二人急急忙忙尋找避雨的地方,在荒野戈壁連棵樹都見不到的情況下,只好大家都縮在帳篷里,這時候氣氛就變得更加詭異起來。文悠然取來厚毯欲遞給文勍,卻不想被封天魈一把甩出帳外抓住文勍攬在懷裏替他取暖,兩相對峙下,文勍不得不在帳外等候大打出手的兩人平靜下來。就這樣,本來帶了兩頂帳篷,現在卻是連一半也不剩下了……
再比如,路上遇到劫匪強盜,本來三人聯手片刻就可以搞定的事情,卻被那兩個人的意氣之爭將敵我矛盾轉化為內部矛盾,愈演愈厲的情況下,變成封天魈對文悠然,文勍對付一干強盜……
這次更是如此,剛下午時間到達一個小村落補給了乾糧和水后就可以繼續趕路,卻不想封天魈絲毫不理會文悠然的建議,逕自拖了文勍去客房休息,把個文悠然氣得火冒三丈差點拆了原本就簡陋非常的驛站。
休息一早以後,本來朝西直去,封天魈偏要改道朝北……
這樣的舉動,多少與文勍印象中果敢冷靜的封天魈相差許多。似乎他是有意在避開什麼,拖延到達肅州的時間。
為什麼,無從考證。他也不會回答。
文悠然靠在文勍身邊遞上水囊,卻瞥到封天魈臉色鐵青轉身走出門外,知道事情又要演變得不可收拾,心下一陣狂笑。收回眸光對着文悠然俏皮一笑,「悠然哥,一路上真謝謝你照顧了。」
文悠然面色一喜,似是非常感動。見那張有些憔悴的俊雅面容突然綻放的笑意,文勍不由得心中窒悶得緊,突然覺得這些天來對文悠然的態度多少有些不公……
「悠然……呃,四哥,你常來大漠嗎?」
文悠然靜靜地看了他一會,低聲說道:「我喜歡聽你叫我悠然。」
「……」
「你離開以後,我獨自來大漠採辦香料,研習波斯及西域的糕餅配方及製作手法,第三年,大哥被我發現借外出經商為由私吞家產,二弟三弟……」文悠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二弟三弟褻玩變童敗壞家風,被父親一怒之下逐出文府,到江南自謀生路……」
「哦……」文勍面色絲毫未變,只是淡淡笑道:「於是你終於得到文家,這些我都知道了。」
文悠然靜靜的望着他,沉靜的眸光帶了淡淡的無奈,「我說過,一切……」
「都是為我。」文勍笑着開口,「四哥你說過的。我明白。」
「你不明白。」文悠然聲音沉了下來,自嘲的一笑,「你永遠不會明白。」
文悠然靠坐在文勍身側,微微揚起頭合上眼睛。從文勍的角度看去,俊美的側臉輪廓熟悉的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小勍,真的,不能回頭了嗎?」
文勍將手中水袋放在身側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將一切都放下似的,卻沒有回答。
「他哪裏好?」
「哪裏都不好。他狂傲冷漠,甚至有些偏執。」
「……」
「但是,他會陪在我身邊;他會記住我愛吃的東西;他不善言辭,卻從不吝嗇他的關心。我要的,就是這些而已。」
文悠然握緊了拳,重重落在身畔土地上,終是什麼也沒說。
「悠然哥。我曾經喜歡你,讓你噁心嗎?」
「不會。」
「為什麼不解釋?」
「就這樣也好。」文悠然側頭望他,好一會才轉過頭去不再看他,「這就是懲罰。罰我錯過發誓守護一生的人……」
文勍終於明白文悠然是真的愛着自己,並非兄弟的親情。但是,一切為時太晚,當愛不存在,恨也不存在的時候,過往的一切只是一段不堪的回憶而已。
心會痛,卻不再會受傷害。文勍挑唇笑笑,闔上眼睛。靠在文悠然肩頭,腦海中卻浮現封天魈那張俊逸張狂的臉,明明是傲氣天縱的人,卻能將自己點點細小的神情看在眼中,如果不是有情,誰能做得到?
邦!一個東西落到地上,撲起一層塵土。
「咳,咳……」
扇開灰土文勍抬頭看見封天魈一連面無表情的站在旁邊,「幹嘛?」
「抱夠了就去把它弄乾凈,我餓了。」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隻灰狼,估計是被封天魈追到窮途末路,而狗急跳牆攻擊封天魈被他擊碎天靈而亡,口角掛血,怒目圓睜死相極慘……
「呃,怎麼弄?」
「起火,剝皮。」封天魈瞥了他一眼,「還要我教你?」言下之意,你這個僕人太不合格。
「呃。」文勍雖說在江湖上也闖蕩了一年有餘,但是卻很少在野外過活,更別提生剝獸皮這種野蠻的行徑,自然是心中一陣恐怖。但是看見封天魈那副嘴臉,瞬間氣到肝子疼,心想,今天就是啃乾糧也不幹這等血腥野蠻的行當。所以當下飛去一個白眼,意思再也明顯不過,小爺不幹,你能耐我何?
〔挑眉〕小子,你當真不幹?
〔望天〕不幹。
〔怒視〕你是奴僕!
〔無視〕我不想吃。
〔眯眼〕我想吃。
〔撇嘴〕想吃自己干。
文悠然默然看着兩人刀槍劍戟你來我往地瞪了半天,最終封天魈謔的一下彎腰拎起狼尾巴大步朝門外走去。
「你們二人在幹嘛?」
「……」文勍沒有回答只是縮了縮肩偎到文悠然懷中,心裏早就笑得摧心折肺痛苦不堪了。
不一會,封天魈從外面回來將撥了皮掏乾淨肚腸的狼掛在樑上,抱了些木柴乾草垛好,掏出懷中火褶子生起火來。
嗶嗶剝剝的木柴,跳躍的火光,香氣四溢的食物,令不大的土房中漸漸有了絲暖氣。
文勍嘿嘿笑着貓腰蹭到封天魈在火堆旁鋪好的毯子上坐定,指了指在火上烤得噴香的狼腿,「喂,你怎麼會弄這些?」
「是人都會。」
「……」這個混蛋!算了,看在吃的份上暫時不與你計較。不過雖說以前也和他一起在野外過夜,但平常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在一邊伺候然後消失,這是第一次見他親自動手,卻不想也是這般俐落。
文悠然卻是皺了眉將封天魈仔細打量,他雖是尋常商人從不涉足江湖,但這些天觀察下來發現,面前男人雖江湖味濃厚卻多了幾分貴氣,有些詭異得讓人生畏。
「呃。」文勍吞下一口口水,望着往外流油的狼肉,有些眼巴巴的看着面無表情的封天魈,「狼肉好不好吃?」
文悠然極其無語地垂頭不忍看見一見食物就性格大變的小弟,但那聲音卻依舊不依不饒的傳入耳中,「悠然哥他也餓了,這麼一大隻你又吃不完……」
啥?
我不餓!餓了也不吃!文悠然心中大喊冤枉,張口想說卻被文勍閃爍的眼睛逼得不得不將口中的話咽了下去。
封天魈抽出腰間匕首將烤得金黃,肉肥油美的一部分切下來放到文勍面前,「吃,小心燙。」
「唔。」文勍笑着接過張口就咬,卻被滾燙的油汁燙了舌頭,皺眉直抽氣。
「笨蛋!早告訴你小心。」
嘿嘿一笑堅持不懈的剛準備繼續開動,手中美味卻被封天魈奪過,「喂!我都咬過一口了。」
「放心,我還不想被你傳染了貪吃病。」封天魈瞥了他一眼,用匕首叉在火中熱了熱,墊在獸皮上切成小塊,再送到文勍面前,「笨蛋!」
「唔,好吃好吃。」
文悠然靜靜地坐在一邊看着一臉滿足的文勍,清澀的面容掛滿恬淡的笑意,心中又是微微一痛。曾幾何時,這個謙遜乖巧的少年變得如此陌生?
靠在牆角側過頭,風已經停了,洋洋洒洒地落起雪來。戈壁的雪是極難融化的,想來明天一定銀白一地吧。嗚嗷——
半夜時分,屋外不遠的沙丘後傳來凄厲的叫聲,然後傳來輕微的悉悉簌簌野獸奔走的聲音。封天魈與文悠然一躍而起互望—眼,狼!
瞥了正在熟睡的文勍一眼,封天魈轉身掠向門外,「保護他。」
文悠然一點頭,彎腰一把將文勍攬在懷裏,隨封天魈一起閃身出門。
是一群狼!
算來有數十隻。
頭娘是一頭毛色灰白的獨眼母娘,高三尺身長四尺有餘,乾癟的乳房如同幹了的皮水袋般垂在腹下,陰狠的眼中發出幽幽綠光,夜色里甚是駭人。
文勍被文悠然一抱醒了過來,看見面前人狼對峙的局面也不禁嚇了一跳。
「打?還是躲?」文悠然問。
「你的意思?」
「寡不敵眾。」
「不,讓它們傷了駱駝,不會比被它們吃了好。」
文悠然瞥了文勍一眼沉默一會冷冷開口,「我們對付不了這麼多狼。」
「你帶他牽駱駝先走。」
「你呢?」沉默半天的文勍終於開口,卻是冷靜異常。
「我收拾它們。」
「我陪你。」文勍淡淡地開口。
「小勍!」文悠然伸手準備將他拖回懷裏,卻被他輕輕旋身在封天魈身邊站定,「悠然哥,我雖不是武林高手,但也絕對可以自保,不用擔心。」
「傻瓜!」封天魈將他拉在身後。「天亮很快就亮了。如果駱駝被它們吃了,恐怕我們就渴死在大漠,永遠走不出去了。」
「唔。」文勍不着聲色地從他身後走出,並肩站在他身側一笑,「如果說你我死在這裏,豈不被天下英雄恥笑?」
「我倒無所謂。」封天魈突然笑了起來,兩人眼中交匯的情愫,卻是不言自明。
眼看狼越聚越多,想是這匹母狼為此片沙漠的王,一聲嚎叫竟可招來如此數量的猛獸。母狼端坐不遠的沙包上,森然打量着不遠處的三個人類。
它將嘴垂到地,似是憋足了渾身的力氣,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狼群中有些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壓低身子垂頭隨時準備撲上來將獵物撕碎。……
嗚嗷——
狼群開始發動攻勢,一波一波的湧上前來。
「保護好他!」封天魈掏出匕首塞到文勍手中,一把將他推到文悠然面前喝道:「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定不饒你!」
「悠然哥!!!放開我!」
「閉嘴!」文悠然扼住他腰際反手砍死一頭撲來的狼,微微喘息吼道。
文勍望着擋在最前方高大的身影,擋在群很面前,兇惡的狼群前仆後繼,哀號一片卻沒有退縮的趨勢,心中一急大吼,「悠然哥!如果他有什麼不測,我也絕對不原諒你!」
文悠然愣了一下,心中澀然酸楚,卻將他扣得更緊了些,「如果你有什麼不測,我亦不會原諒自己。」
封天魈專心對付撲向駱駝的狼群,餘光突然發現沙丘的母狼不在原處,而狼群攻勢更猛,不禁心下一涼!頭狼素為狼群之首,而且狡猾非常,它在哪裏?!
幾人都沒有發現,這頭母狼早已越過沙丘偷偷繞到房后從窗子跳入房間,此時正從門口緩緩探出頭來!
駱駝被封天魈安置在門口靠牆的位置,見到狼群的攻擊,兩隻駱駝均卧倒在地面,雖有些驚慌但沉穩得很。文勍和文悠然距離封天魈不遠,文悠然專心對付撲上來的狼,而文勍則是焦急萬分的盯着一身狼血的封天魈,此時突然見到那隻灰色的母狼倏然出現在毫無防備的封天魈身後,突然心中一陣驚惶。
母狼壓低了身體,標準的撲獵動作,讓文勍來不及思考。抬手一掌拍開文悠然遏制,想也不想的衝到封天魈身後!
「小勍!——」
封天魈正殺到眼前一片血紅,突然感到身後被重重一撞,解決掉面前撲來的野獸轉身就發現有條影子緩緩下滑,習慣的回手一撈,熟悉的溫度,熟悉的味道,讓他倏然一怔。
「小白?!」
文勍咧了咧嘴想笑,可是背後卻痛得厲害,話還未說就痛得落下淚來,「這個狡猾的畜牲,痛死我了,我要殺它一家……呃……」
文悠然衝上來再次砍飛一頭撲上來的狼,彎腰察看文勍傷勢,卻發現旁邊的封天魈沉默得有點可怕,側頭一望——
原本一身藍衣濺上無數血跡,俊美森冷的面孔更是狠戾的有些駭人,猩紅的眸子望了文動一會,抬頭狂暴地望着站在不遠處的母狼,霍然站起身來。
「喂——」
「嗷——」又是一隻狼被他砍在腳下。封天魈一步步走向頭狼,詭異的氣氛讓這頭經驗豐富狡詐異常的野獸也有些畏懼的縮身退了一步,然後再次撲將上來——
封天魈這次沒有用劍,而是微微側身單手一掌扣住撲來的母狼頸項將它身體生生提了起來!文悠然倒抽一口涼氣,看着母狼由於窒息四爪亂揮將他的手臂抓得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毫無知覺般轉身拖着母狼沉重身軀轉身步步走到狼群面前。
群狼後退了一步,野獸特有的敏銳直覺讓它們察覺到這個男人與方才的不同,封天魈揚手一把將母狼擲到地上,砰的一聲,滾了兩下。
母狼沒有死,還是拼了命的想要站起身來,踉蹌兩下還是倒了下來,嘴角不停湧出血沫,眼睛卻還是心有不甘的望着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男人。
「嘖,」文勍擦了擦臉上還殘留的眼淚,瞪大了漂亮的眼睛,「他是妖怪嘛,呃,真是可怕。」文悠然無奈的瞥了一臉無辜的文勍一眼,明白引起這個男人殺伐暴戾的就是文勍的傷,可是他還不自知的說著風涼話。
「嗚——」狼群中竄出兩隻毛色青灰的小獸,衝到奄奄一息的母狼面前嗚嗚地低叫,一隻更是抬起頭來對提劍走來的封天魈頸毛倒豎,齜牙怒目。
母狼更是急了起來,拚命的想起身保護幼子,可是徒勞無功。
「呃,封天魈……」見他腳步沒有停頓的意思,文勍急了不顧後背傷口爬起來一把拖住封天魈的衣袖,「封天魈!」
終於停下腳步,皺了皺眉將他扶住,冷冷開口,「誰說你可以移動!」
「呃,放過它們吧。」
「……」
「呃,那兩隻小狼沒有母親很可憐。」文勍看着小狼伸出舌頭舔着老狼的爪子,心又不忍地開口,「再說,母狼只是餓了,需要吃東西才有奶水哺育狼仔……」
「剛才誰說要殺它一家?」
「那個,那個是氣話……」
封天魈冷冷哼了一聲,順手一把將文勍橫抱在懷中,轉身朝門內走去。狼群見他轉身,彷彿松下氣來,拖着幾個還沒咽氣的飛快的隱沒在沙丘后。
「它們……」
封天魈瞥了一眼還沒有死掉的母狼和身邊不肯離去的幼仔,冷冷開口,「不如殺掉來的乾脆。」
「嘎?!」
「你不是說狼肉好吃么?」
經過這樣一場血戰,風中四處彌散着血腥味,文勍早就開始反胃,加之一想到晚飯時外面那些屍體的肉,胃部開始翻江倒海起來……
「不準吐!」封天魈俊目一橫,冷冷開口,「你敢吐我就把外面的狼崽子殺掉餵給你吃!」
啥?
剝奪人身自由也沒這樣的啊!文勍剛鬆弛下的神經再次繃緊,額頭上也快爆出青筋,「你也管太多了吧。」
在大漠,保持體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多攝取熱量,尤其文勍還受了傷。
封天魈瞥了他一眼,似是很憤怒。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將文勍放到鋪好的獸皮上,輕手掀開背後血淋淋的衣物,頭也不回地對站在一邊的文悠然開口,「出去弄些木柴,起火。」
文悠然收劍入鞘一語不發的邁出門外。他不知道文勍對封天魈來說有多重要,但是方才封天魈見文勍為他受傷時那種失控的神情,卻是讓人觸目驚心。
外面雪早已停了,雪地上紛雜的腳印和血跡透過薄雪露出褐色的地面,在晚上看得格外清晰。天邊微微有些透亮,天快亮了。
搬柴回來的時候,文勍已經睡了,趴在封天魈懷中。想是封天魈摸黑為他敷了金創葯,稍微緩解了疼痛,睡的不甚安穩。
第二天一早,文勍還是發起高熱來。封天魈裸着胸膛將他抱在懷裏為他取暖,右手依舊血跡斑駁,想是被狼抓的傷后沒有做任何處理的緣故。熊熊火光照在那張冷漠清貴的面孔上,黝黑如夜的眸子望向文勍沉睡的容顏,竟然隱隱透出些許的溫柔。
屋外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好一派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景象。大漠的冬季,不比江南的清冷蕭瑟,呼嘯的長風仿若絞盡黃沙般的狂冽,沙雪飛揚。文悠然用木板堵住了窗口,在小屋裏升起火堆保持屋內溫度。
屋的一角,是還未咽氣的母狼及狼仔,雖沒有了攻擊意圖,但戒備仍在。它們是封天魈在大風雪到來之前拖回來的,雖然動作不夠溫柔但至少沒有眼睜睜的看着三條生命死在風雪裏。
被暴風雪一困就是兩天,身上的乾糧已經吃盡,水源可以通過化雪來獲取,但食物來源則全無着落。文勍熱度還是沒有褪下,昏迷的時間多過清醒的時間。
外面的狼屍早就凍成冰塊,很多已經破其他野獸啃噬過,根本沒辦法再食用。封天魈幾次將目光落在三頭狼的身上,最終還是咬咬牙放棄。
到了第三天早上,風雪小了些,封天魈將帶來的所有衣物把文勍包了嚴嚴實實,轉身走進風雪,臨走的時候看了文勍的睡顏好半天,才啞聲開口,「如果你再讓他受傷,我第一個殺你!」
文悠然沒有回答,靠近文勍坐定卻將手中長劍丟了過去,「你若不回來,他會傷心。」
封天魈接過劍,頭也沒回的邁入風雪。
臨近天色落黑,封天魈的身影依然不見出現。外面風雪似乎比前兩天還要狂冽。呼嘯的風怒吼般馳騁在荒蕪的戈壁,擠過木壑縫隙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文勍早在中午時分就醒了過來,卻怎麼也不肯再睡下。睜着漂亮的眸子靜靜的看着木門,好幾次欲出去尋找都被文悠然拖了回來,最終打了文悠然一個巴掌后,清冷的眸子失去了所有情緒,安靜的彷彿連呼吸也沒有似的靠在土牆上。
「小勍,」
「……」
「你在怪我沒有攔住他?」
「沒有。」
「為什麼不看我。」
「……」
正說著門突然被推了開來,高大的身影夾雜着風雪邁入門內。文勍目光倏然一亮,站起身卻又體力不支的踉蹌一下被來人一把攬入懷中,「怎麼不睡覺。」
「王八蛋!你去哪裏了?!」
「找吃的。」
「渾蛋……不準再出去!」
「好。」
「還好你回來了,終於……回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沙啞中帶着些微的鼻音。想是綳了一天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疲憊不堪的再次昏睡過去。
「笨蛋。」封天魈毫不顧及文悠然在場,輕輕將他放在地面上,垂首吻上乾裂蒼白的唇,黑眸里漫是濃烈的柔情。
「你……」文悠然握緊了事頭,想說什麼卻終是頹然垂下了頭。
傍晚時分,文勍出現了明顯的脫水癥狀,高熱下昏迷不醒。封天魈滿眼血絲的抬起頭來,蹙眉望着飄入室內的風雪,抽出腰間匕首轉身再次朝門口走去。
「去哪裏?」文悠然漠然開口,「你陪着他,我去。」
封天魈沒有作聲,卻還是開了門出去。不一會聽得外面一陣騷動,沒多久便平靜下來。封天魈推門進來時,手中的水袋沾滿了猩紅的血,還微微軟着熱氣。
「你殺了駱駝?!」
「不然吃什麼?」
「殺了駱駝我們怎麼走出去?!」
封天魈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的將水袋丟到文悠然面前。「喂他。」
被困在風暴里三天有餘,長時間沒有鹽分補充會使人身體疲累。如果此時再來野獸襲擊,怕是三個人只能葬身大漠。所以血是攝取鹽分的唯一方法。
拎了皮袋走到文勍面前,扶起他的頭,突然想到駱駝血性燥熱,轉頭說道,「這個血,他不能喝。」
「駝血太過燥熱,他受不了。」
封天魈靜靜的望了文勍蒼白得面色半晌,幾步上前推開文悠然,掏出腰間匕首……
「你做什麼!」文悠然神色一變,生怕他對文動心生惡意,急急撲上來阻止,卻不想他反手在左手臂上劃下一刀……
「你……」
「有時間廢話不如出去把駝肉抬回來!想餓死嗎?」
文悠然怔怔的看着濃稠的血順着肌肉猶勁的臂膀蜿蜒滴入文勍蒼白乾裂的唇,半天說不出話來。心中受到的震撼更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看着封天魈飼血的神情,文悠然知道,自己的感情不會比這個男人更深……
剝皮剃骨拎了肉回來的時候,封天魈已經坐在火堆旁開始包紮傷口,見他進來,只是抬眼瞟了一下冷傲的很。側趴在一邊的文勍臉上已經被擦洗乾淨,傷口也被包紮好,蓋着毯子睡的很安穩。透明的膚色雖然依舊蒼白,卻多了些許生氣。
文悠然上前探了探他的體溫,略有下降心中不由得再次奇怪,「你的血……?」
「……」封天魈也懶得作聲,冷着臉取過一邊的駝肉墊在獸皮上切成細細的肉末,放進前幾日從其他廢墟中找到的瓷盆中,倒入雪水煮了起來。
文悠然也切了兩塊,丟到母狼腳邊。估計之前摔得不輕,過了三天有餘它還是無法行動非常虛弱,見文悠然丟過肉來,警惕的看了半天才叼過拱到狼崽面前。
待肉粥熬好,封天魈扶着文劫一口一口的哺入口中,舉動暖昧私密之極,完全把文悠然當作不存在。一切安頓好,他才切了肉烤好合著駝血喝下,抱着文勍睡去。
又過了一天兩夜,外面的風雪總算停下,文勍也在封天魈的照顧下奇迹般的褪去了熱度。
雪霽后的天空,是澄朗明凈的蔚藍,大大小小的黃色沙丘被雪攏成了一片銀白。寒風吹過揚起細密的雪粒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纏纏綿綿,水晶般純潔晶瑩。文勍蜷縮在封天魈的懷裏被他抱上僅剩的駱駝,披散糾結的長發隨着動作被風揚了起來,搖曳在頰邊。緩緩側頭望了下,咧開蒼白的唇一笑,「好漂亮的地方。」
「笨蛋。」
文勍看了看他憔悴的面孔,輕輕眨了眨眼,「難得看到你這麼灰頭土臉,真是好笑。」
「給我閉嘴!」往他身上再次卷了毯子,動作看似粗魯卻輕柔得生怕再碰傷他一寸一毫,「感覺怎麼樣?」
「呃,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兩天口中總有血腥味。」文勍皺了皺眉,「我是不是吐血了?」
「你倒是想吐。」封天魈白了他一眼,臉上抽搐着不知道該怒該笑。
「吶,不要騙我了。」文勍一副極其哀怨的表情,「我知道我得了絕症不停吐血,你們怕我絕望,不敢告訴我。沒關係……呃……」
封天魈沒等他說完,將手中的毯子再次卷了上去,「死了這條心吧。」
「無聊。」文勍聳聳肩,瞥見文悠然一臉憔悴地站在不遠處望着自己,依稀記得自己曾經揮手打了攔住自己出去的他一記耳光,心中一痛……
雖說愛不存在,但曾經那份糾葛的感情卻不是容易忘記的事情。
「悠然哥,辛苦你了。」
文悠然只是笑笑卻不再走近,眼神雖然溫柔依舊卻再也沒有了過去的隨性風朗,顯得憔悴很多。
封天魈回房將剩餘的駝肉切下一半丟在母狼面前,蹲下身冰冷的眸子注視着一身戒備的野獸,「你若當真是狼王,就能自己活着回去。」
母狼沒有移動低低地吼了一聲,倒是兩條小娘崽,估計是幾天的相處,頗有靈性地舔了舔封天魈的手,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
上路的時候,文勍回過頭來,晨風飄起細細的雪,煙塵—般淡在身後,曾經駐足的小屋門口一大二小三個身影漸漸朦朧遠去……
好個蔚藍的冬天。
為了防止再有什麼突發事件,一行三人接連趕了兩天的路總算到了涼州。補給了乾糧駱駝,稍事休息后,再次上路了。
出涼州驛站的時候,封天魈似乎一直在思考什麼,沒等文勍開口詢問就對文悠然冷冷拋下一句,「帶他回中原!」
文勍勃然大怒,怒目圓睜的樣子看得文悠然都有些心虛。萬幸的是他並沒有爆發出來,只是冷冷地瞪着封天魈很久,若有所思地冷笑了一下。
這二人的表情自從離開京城就越來越古怪,似乎不似表面看去那般平和無波,而是別有隱情。也曾開口問文勍此行終點是哪裏?他只是神秘莫測的貶眨眼,「走到哪裏,就是哪裏。」
這是什麼回答?文悠然思索了很久都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