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皮爾卡登服飾名店座落於台北東區,舒飛在譚大維的帶領下,直接走進視聽室。
他們一邊啜飲着咖啡,一邊欣賞直接來自紐約與倫敦服裝秀的錄像帶--現場那種豪華富麗的氣氛,以及在舞台動作上設計的巧思,深深吸引了舒飛的視線。但是等回到展示櫃選購「制服」時,她卻不由大失所望目之所及儘是中規中矩的洋裝或套裝,找不出幾件華麗的宴會服,正覺得無聊的時候,譚大維走了過來:「皮爾卡登算是世界名牌中首先向台灣叩關的,他看準了台北中產階級的消費能力,所以專走保守路線來開疆闢土。」
「可是我不喜歡這些衣服,論起古典優雅,它不及香奈兒:談到風姿綽約,它又比不過克麗斯汀迪奧或聖羅蘭。」
「妳對穿也頗有研究?」他感到訝異。
「不過是愛看書報罷了!」她不想告訴他,由於興趣的關係,自己喜歡一切與美有關的事務,有一年她和母親到東京旅行,碰巧遇上三宅一生的春裝發表會,日本人猛砸日圓,務必做出流行之都的那種氣派,她也都領教過了。
「簡單大方的套裝怎麼穿都不會出錯,這也是皮爾卡登堅持風格的主要原因,我看你也就勉為其難的挑兩套吧,反正待會我們還可以去別家逛逛。」
譚大維為她挑出的衣服,全都是灰色和米色系列。舒飛面無表情的任由店員小姐為她量身,以便將衣服修改至最合宜。
然而,這只是今天若干同樣際遇的開始。離開皮爾卡登名店之後,譚大維又帶她到小雅等其它服飾名家,展開同樣的過程,併購買了成套的鞋子和首飾。
面對單調的素色服裝,舒飛實在提不起興趣,她渴望生動的色彩和活躍的閃光;即使是最上等的純羊毛或絲料,即使一針一線都是手工精製的,如果看起來暮氣沉沉,如何能夠得到穿衣的樂趣呢?
尤其是,當車子駛上擁擠的街道時,她看到路旁有許多女孩穿戴的服飾正是她想要的時髦亮麗、青春活潑,她歡欣的指給譚大維看:「你看,她們多美!」
「但是不適合妳,要知道妳現在是我的社交秘書,不是吉普賽女郎。」他冷冷的說道。
「我真希望用這身香奈兒套裝,去換一條碎花的棉裙。」她不僅故意的拿話來氣他,還把雙手硬是插入才穿上身的滾邊套裝口袋中。
「淘汰是一種藝術,穿什麼都美的女人,萬里都挑不出一個;既然不是天生麗質的真正美女,就要懂得藏拙。」他的聲音變得更冰更薄。
舒飛不再說話,卻在心中暗自立誓,他可以不顧她的喜好,給他她一堆枯燥乏味的衣物,她也要給他好看用自己的仙女魔棒點出它們的風采來!
這天晚上,譚大維帶舒飛到一家情調極佳的法國餐廳用餐,她很快就發現到處都是裝扮入時的男女,一切東西的價格也都貴得驚人。
聽着流瀉滿室的香頌,飲着年份既夠又冰鎮適中的紅酒,使舒飛幾置身於巴黎。然而在焚焚燭光下,她仍感到鄰近餐桌有人好奇的注意她。她因此體悟到這是個不簡單的工作,於是心事重重的望着桌面。
「很好--這副不苟言笑的態度,令妳看起來比較成熟,也較為自信。」譚大維讚賞的表示。
「是啊!這才是我習慣過奢華的生活,喜歡在最高級的場所進行調情,喜歡用金錢營造出來的浪漫。」她瞇着眼觀察他,很高興看到笑容果然從他的臉上消失。
「妳的的確確是我認得的女人中,最拜金的一位。」他冷笑道。
「那你又何必追我?」她繼續挑釁。
「當時我不過是一時興起,想試試看妳是否真的那麼討厭我。」他淡淡一笑。
舒飛沉默了,腦中還充滿叢叢百合、奇珍異果……種種美好回憶,她居然以為那些禮物是他的刻意追求。
「妳好象很失望?」
「沒錯,我一直認為那是你示愛的方式。」
「示愛?妳太自戀了吧?我們從彼此厭惡開始,到目前連朋友都還稱不上。」他搖頭嘆道。
「那你有什麼建議呢?」既然不是朋友,她相信他一定另有計畫,他不會讓自己白領薪水的。
「很好,妳的工作已經開始了,現在妳先別回頭,因為有個很精明厲害的女人正朝我們這桌走來,待會不管她說什麼,妳都不要答理,由我來應付,懂嗎?」他說著已拿起膝上的餐巾,雙目含笑的迎向來者。
「林大姊!好久不見了。」他伸手與她相握。
舒飛隨着他的眼光望夫,只見一個塊頭高大的女人兀立桌邊,而她的灼灼目光正緊盯着自己。
「她是誰?你不跟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她問問譚大維。
「她叫安琪拉,是我在美國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朝舒飛笑笑,故意加重「最要好」三個字的語氣,頗以她聽不懂國語而自得。
「妳在台北住飯店還是他家?」她不客氣的質問舒飛。
「忘了告訴妳,她是日本人,目前在舍下作客。」譚大維趕忙替舒飛回答。
「你也不避嫌?不怕可雯打翻了醋蹲子?」她立刻把箭頭轉向他。
「可雯和我認識十幾年了,這點默契還有,她不會大驚小怪的把這當成回事。」譚大維的口氣充滿了嘲弄。
「她長得雖然不錯,但和我們可雯還是沒得比。」
舒飛覺得這個女人真是粗俗的可以,以為人家聽不懂國語,就可這般用語來凌辱人嗎?
她好不容易才剋制住怒氣,沒說出自己其實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懂。
「林大姊,我們正在討論事情,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請允許我們獨處好嗎?」
「那好,等可雯回來,我請你們小倆口吃飯,欠我的喜酒也該還了。」她不屑的瞧了舒飛一眼,臨走前又去了話給譚大維。
「那個女人是誰?」由於得裝出聽不懂的樣子,舒飛隱忍着心中的憤怒,刻意天真無邪的問道。
「我女友的表姊,標準的三姑六婆。」
「你不怕她到你女友面前任意的搬弄是非?」
「我正求之不得呢!」
「為什麼?」
「中國女人多半都很有理性,婚前給自己找個女伴,會是給未婚妻最好的獻禮。如果她不能容忍我的行為,這會成為我們分開的最佳理由;而她若能視若未睹的坦然接受,我也就不必擔心婚姻會成為一道伽鎖。」
「你快要結婚了嗎?」她搖着手中的玫瑰色液體,酒杯就着燈光折射出千璀百璨,她突然感到心悸,「人魚公主」的故事猛的浮上腦際--在王子與鄰國公主成婚的那刻,她就將如海面上的泡沫,永遠的消失了……,她顫抖着把酒杯擱下。
「妳好象很震驚?放心好了,當我決定結婚時,便會終止我們約合約。」他用冰涼的酒杯,輕觸她的手背。
「你會對妻子忠實嗎?」她的眼光在他臉上探索着,但是話才出口就已感到後悔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關心這些,他的私生活關她什麼事?可是她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像是去參加一場競賽,比賽還沒開始,軌已經知道當選者的名單。
「我會對婚姻負責的。」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並不排除結交其它女友的可能:那麼你的妻子,是不是也可如法炮製?」
「當然不行,單身女郎的迷失還可以原諒,結了婚的女人若還想交男朋友,那就叫紅杏出牆!」
「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不一定能做了?」她對中國婦女加深了同情。
「傳統就是如此!好了,討論這種事絕對不會有結果的,也幸好不是每個女人都像妳那麼喜歡爭取獨立。」他的口氣又充滿了嘲諷。
用完餐,他禮貌的送她上車,為她關上車門,自己卻沒坐上去。
「再見!今晚就到這裏,不用再麻煩妳了。明天傍晚請準備好,我要你陪我參加一個晚宴。」
「你不回來,要到哪裏去呢?」
「我還有事要處理。」他又露出謎樣的笑容,說完就要老陳先送她回去。
回到譚大維的住處,她發現樓梯口的高架柜上有盒巧克力,盒上的便箋上打着她的名字,她快樂的捧回房裏,一面吃着西斯巧克力,一面給卓凡寫信
親愛的卓凡:我已成功的就業了!現在是一個企業家的私人助理。由於不時得陪老闆到各國視察,所以你的信必得寄到一個固定的地方--請你仍利用先前給你的信箱號碼,我已委請朋友為我轉交。
離開紐約前,我又走了一趟藝術學院,冬日的校園只剩枝椏的樹,在下雪天抹上層銀光,有着教人深思的美。我一定會回來的,不僅是為了學到更多更多……:同時,我也期盼--我們也許會在紐約的地下鐵不期而遇,不必介紹就能在眾人里尋出彼此,一起去參觀大都會博物傍,或者你認識格林威治材的某個狂人,你會帶我去找他們……本來能在寒冬堆開又濕又冷,北風呼嘯如刀鋒的北美,一直是我衷心的渴盼:但是投向陽光綠樹的懷抱后,扔開笨重的大衣,我的心卻變得沉甸起來!
換了個新環境,總是感覺心神不寧,只有坐下來給你寫信的此刻,才能獲得心室的平靜與恢樂。
我想念母親,也想念你!我們是不是就一直這樣--只是信件往來,而不能見面嗎?
舒飛雖然未曾見過卓凡,但通了三年的信,舒飛感覺上的他是個冷靜客觀、沉着穩重,而且還有一顆敏銳及細膩心思的男人。或許是因為彼此相知吧!素來與人保持相當距離的她,竟也能和他在信里侃侃而談,討論許多人生觀點和藝術作品。
離開了美國,信件往返費時,儘管舒飛早有心理準備,卻仍為得苦苦候信而悵然萬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給他寫信與看他來信,已成為她生活中︵或者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好在等他回信的期間,她也不得空閑,她的「制服」陸續到齊了。有趣的是譚大維居然把每件衣服都編了號,一套米色絲質的洋裝上別著一張打字的便條:「六號制服,今晚穿着,大維。」
他甚至把外套、皮包、鞋子與配飾也都編上號碼,和六號洋裝附在一起的,是一件淺黃色短外套與高跟鞋,以及一條香奈兒的珠串項鏈。
為了要給譚大維意外的「驚喜」,舒飛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打扮」,她遵守他的規定,但規定是有彈性的,所以她不曾在他的組合中加入任何對象,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稍加整理安排。
傍晚,五點卅分,張嫂送了朵盛開的紫羅蘭進來;六點整,老陳接她到陽明山,車駛上仰德大道,不久便停在一幢莊嚴典雅的別墅前。
至少有二、三十部轎車停在這棟維多利亞式的巨宅前,車道兩旁綴着五顏六色的燈飾猶如一片花海,室內燈火通明的像鑲滿鑽石的皇冠,更烘托出它不可一世的威嚴。
舒飛走下車,發現從最低層的台階開始,一直延伸到大門口,四處都擺滿了繽紛的花籃,紅布條上的白漆字體在強光下份外醒目,地無意間在一座高架花籃上看到如下字樣:預祝自強報系發行人方祖伸先生,順利當選立法委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跌進了一個夢境,因為她曾假設了許多狀況去見他,卻始終找不出任一理想的方式,以致尚未依照母親所提供的線索前往南部「尋父」。而現在她不過是應譚大維的邀請來參加宴會,主人居然就是地想見卻不敢認的「父親」,她怎麼都沒料到將與他在這種場合下會面。
她茫茫然的前行,不意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去路:「歡迎光臨!」穿着三件頭正式西服的方世華,誇張的向她彎腰行禮。深藍的西裝與背心!配上雪白的襯衫和條紋領帶,更襯托出他的風度不凡。
「你怎麼也來了?」舒飛的意識雖然混沌,但見到方世華而仍感到十分驚喜。
「這是為我父親登記競選立委而辦的酒會,我能不參加嗎?」
「方祖伸是你父親?」她瞠目結舌了。
「大維沒告訴妳?我父親在辦報之餘,對政治也有濃厚的興趣。」他聳肩答道。
她這才憶及那天在機場到台北的路上,他們的談話中確實是提過方世華的父親,只是當時都未講到名字,她自然無從知道那個人就是方祖伸。
如果方祖神真是自己的父親,那麼方世華不就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舒飛覺得這件事實在荒唐,她才對他有點好感,就要以尊敬兄長的心情來對待他了:而方可雯既是方世華的妹妹,不也意味是她的妹妹?但她卻受雇於譚大維,必須以情敵的角色與方可雯相見,她真不知屆時將何以自處?
「妳不舒服嗎?為何臉色這麼蒼白?」方世華想要伸手摟她。
「沒事,我好得很。」她連連搖手加以否認,並刻意走到方世華身後,跟他保持數步之遙的走進了大廳。
低垂的水晶吊燈、四組沿牆邊排列的反沙發……,這真目二間豪華且龐大的廳堂,舒飛只在電影中看過這種地方。譚大維在哪裏?她環顧四周,並在人群中搜尋,他不是說好在這裏等地的嗎?
「我看到大維了,他坐在吧枱上。」
順着方世華的指向望夫,她看到譚大維遙坐於右前方吧枱,他正和兩位女士聊得起勁,並不斷使用誇張的手勢來強調他的觀點。
舒飛原以為來參加的是普通晚宴,但經過鋪上紅格子檯布的長桌時,發現餐點是應有盡有,就連飲料都多達七、八種,和一般的雞尾酒宴會不同;而且每一張桌子中央還插着旗幟和紅玫瑰,看來這真是一場為政治而辦的盛大宴會。
有人攔住了方世華,態度曖昧的問道:「能為我介紹這位漂亮的小姐嗎?」
「安琪拉,這個李先生是在台北最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他最會向女人灌迷湯了,所以千萬不要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方世華打趣的向舒飛介紹面前這位矮胖的中年男子。
「很高興認識你。」舒飛伸出右手與他相握。
「她不會說國語嗎?」李先生困惑的間向方世華。
「安琪拉是譚大維的秘書,剛從美國來,你何不利用免費的機會,訓練一下你的英語會話?」方世華仗着自己比他高出甚多,戲謔的用手拍拍他的背。
「哦!不用了!那邊還有人等我。」他急急忙忙的離開,從神氣的過來要求認識舒飛開始,到幾近「落荒而逃」的窘相,過程中他除在打招呼時說了句「METOO」外,居然不曾與她多說一個字,可見活躍在社交圈的這些人,他們的英文也並不怎麼靈光,平日為了做生意不得不應付客戶,到應酬時追求漂亮小姐就希望愈簡單愈好了。
經由這番經驗,舒飛才明白譚大維所說「外國籍是她最好的保護色」所言為何,因為愈是有錢、有權的人也愈要面子,他們不會喜歡在陌生女子面前,使用並不十分流利的第二外國語文與她交談。
走近吧枱時,譚大維還沒注意到他們。穿着燕尾服的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氣概令人相信他既有能力處理任何事情,也可以不顧一切的在黑夜裏飈車。
「大維,安琪拉已經到了。」方世華打斷了他與女士們的談話。
譚大維一轉頭,看見舒飛的妝扮,立刻跳下高腳椅,氣結的問道:「不是告訴你要穿制服的嗎?」
「這是六號呀!我不過是把衣服前後換了一下,而且為了透風,把衣袖和裙子下擺處挖了幾個洞,你不是也說過「淘汰是一種藝術」嗎?」
舒飛永遠都不會忘記譚大維看到她穿六號制服的驚訝表情把衣服反過來穿后拉煉使到了前面,她把它拉至前胸,露出大片豐腴的雪白胸脯,又將珠串項鏈在腰間繞了兩圈,於是洋裝便緊貼在她身上,使她曲線畢露。而擅於縫紉與繪畫的她,又運用不規則的幾何圖形,在衣袖和下擺處剪出許多漂亮的空花,她快樂的把服裝當成玩「芭比娃娃」的遊戲。所以在重新排列組合之後,譚大維給他的不再是一件單純的衣服而已,加入了巧思和慧心,它變得有生命起來,從進入大廳開始,那些好奇的注目與驚訝的反應,不都是衝著它來的嗎?
「紫羅蘭呢?」他的表情十分嚴肅。
「在這裏呀!」她抬起纖細的腳踝,請他看那束花正別在款式優雅的皮鞋上。
「妳真會糟踢東西!」他的臉色難看極了。
「你提供的制服既不是透明性感的美人魚裝,至少也要讓我表現一下女航天員的美麗曲線吧!」她故意無邪的眨着眼睛。
「在流行世界裏,創意代表了一切,就像一杯過癮的可樂,創意的氣泡愈多愈可喝。我看安琪拉對服裝的品味八成是受到了日本大師川久保玲的影響她最喜歡用撕裂、拼接、補綴……反傳統的服裝細節,把服裝帶入生活中。」方世華在替舒飛「開釋」。
「這麼說,穿得怪異反倒是一種時尚?」他仍沉着張臉,似乎對舒飛的穿着失望至極。
「別生氣嘛!你不是希望我引起人家注意的嗎?你看,效果還很不錯呢!」她得意的指指那些旁觀者。
「好吧!妳儘管表現,誰教我當初要多管閑事的把妳給找來!」他咬咬牙,認命的拉開嘴角,努力恢復愉悅的面容。
「大維,我們管家調的「黛葵瑞」是一級棒,你再喝一杯吧!我帶安琪拉先四處轉轉。」
方世華不待譚大維的回答,便挽起舒飛的手離開吧枱。
「這裏面的每一個人幾乎部知道大維是可雯的准夫婿,我不懂他帶你來的用意,不過為了避免人家對妳引起誤會,尤其是他對妳的態度也不很友善,乾脆今晚妳就做我的女伴好嗎?」他為她設想周到並禮貌的徵詢她的意見。
「當然好!」她毫不考慮的脫口而出,她相信他會是最好的兄長,可是她到現在還沒準備好說出「真相」。
方世華端來一大盤餐物,並帶她找到一處角落坐下。
「你們家好大,到底有多少坪?」舒飛環顧四周,覺得室內華麗的猶如一座觀光飯店。
「佔地三千多坪吧!這裏本來是日據時期礦冶單位的招待所,我們搬進來前曾翻修過,將這棟主建築物改建為兩層樓的洋房。」
「是靠你父親辦報的收入?」她吃完一片鮭魚后問道。
「不!辦報是我父親打算從政時,才買下的一項工具:真正令他獲利的,還是他投資的食品業和房地產事業。」方世華的口氣平淡,像在述及他的故事。
「他沒出席今天的酒會?」她其實已觀察許久,現場找不出一位如眾星拱月般的主要人物。
「就在妳到達前的一、二分鐘,有電視台的記者來做他的專訪所以現在他們大概都在樓上的書房。」
「你不用陪伴左右?」
「他請了一組公關界的精英份采來為他造勢,像今晚的酒會、電視記者的專訪……,都是他們安排的,我樂得清閑。」方世華露出一貫平和的笑容,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只是他面前的風景。
「你們父子間的關係如何?」雖然方世華沒說過方祖伸一句不是,但舒飛已感到他們之閶必有「鴻溝」。
「相敬如賓。」他答得簡短。
「你妹呢?」她相信柔順美麗的方可雯一定相當得寵。
「可雯?她是女孩子,當然不一樣!她自小聰明伶俐,一直是我父親的掌上明珠。」
「你沒有其它兄弟姊妹了?」她努力裝出不經意間起的淡然神情,卻擔心自己急速的心跳聲會讓方世華聽到。
「現在是只有我們兄妹倆,以後就不知道了。」
「怎麼說?」
「中國男人多半很風流,瞞着家裏老婆,在外面金屋藏嬌的比比皆是,段數高、厲害點的可能瞞騙老婆一輩子,但是當他百年之後,棺木還停放在靈堂上,小老婆就可能會不甘心的拖着孩子找上門來。所以,我和可雯常開玩笑,不到那一天,我們是見不到其它兄弟姊妹的。」
「你認為你父親也是那種喜歡拈花惹草的人嗎?」
「我母親去世后,他曾結過一次婚,但只維持了三年,我那個阿姨就離家出走了,我很生她的氣,因為她臨走前還帶走了小妹,雖然那是她的女兒,卻也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們一走十五年,到現在沒半點訊息,所以眼見我父親不斷更換身邊的女伴,我們也都認為是情有可原。」方世華說到這兒,第一次流露出既無奈又茫然的笑容。
「你還記得她們嗎?」舒飛志忑不安的問道。
「我爸續弦那年,我剛過完十歲生日,楊阿姨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人,據說也是出身於富豪之家,可是她相當冷漠,常常是自己一個人待在屋裏頭,眼裏面誰都沒有,倒是她的女兒都跟着我們玩,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妹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又圓文亮,對了!和妳的好象。」他俏皮的指向她。
「或許你不相信,但我……」她正決定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個小女孩時,周遭響起了一片如雷的掌聲,掩蓋了她正說著的話。
在鎂光燈和攝影機簇擁下,一位穿着黑色禮服的中年男士正揮動着右手,從樓梯上拾級而下。舒飛知道這個人一定是方祖伸,卻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從她站着的角度望夫,可以清楚得見他的鼻子狹長而挺直,還帶有點鷹鉤,和他高聳的顴骨搭配得天衣無縫。他大概只有一百七十公分,可是他削疫的身材和全身散發出來的威嚴,卻使他看起來格外精壯有力。
他是我的父親嗎?--舒飛懷疑的問問自己,為何對一個近在咫尺的人,竟感覺天涯般的遙遠?她曾對父親有過無數的幻想,卻沒想過他必須是個有教養、高貴、智能而富有的男人--這些條件方祖伸都具備了,但她並沒有興奮的感覺,地想母親寧舍一切的帶她遠走高飛,絕不是為了逃避一個出色的丈夫吧?因此她眼睜睜的見他自面前走過,內心竟毫無意念衝上前去口自我介紹」。
「妳吃飽了嗎?我們去跳舞吧!」方世華執起她的手,牽她走進一個閃着五彩燈球的房間,輕柔的音樂流瀉滿室,舞池中已有數對穿着華服的紳士淑女們婆婆起舞。
舒飛一眼就瞧見了譚大維,他正擁着一位身材高姚的女人滿場飛舞,他不停的帶她旋轉,使她的裙擺像雲彩般飄起。
雖然方世華也是個舞技高明的男伴,他一直巧妙且耐心的引導着舒飛,可她的視線總不覺落在譚大維身上他似乎對面前的女伴深感興趣,目光不曾轉過其它地方--或許是在欣賞這女子裸露的粉頸和香肩吧,想到這兒,舒飛覺得譚大維實在輕浮,更不值得讓人敬重!
她因此專心於迎合方世華的舞步,很快的便跳出了興緻。
舞得開心之際,舒飛的笑容甜蜜、笑聲也爽朗,她和方世華頓時成為池子裏最受注目的一對。
正想誇讚方世華是她見過的最佳舞伴時,她突然被人自身後撞了一下,這使她重心不穩的跌坐地上,棕色絲襪立刻破了個洞,而且延伸到腳踝處。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沒有踩到妳那漂亮的小腳吧?」譚大維趕忙轉身過去摟扶她。
舒飛在慌亂中站直身軀,冷冷說道:「你看呢?」她憤怒的抬起腿,讓他看到她腳踝上那處破洞和露出的雪白肌膚。
「真的很抱歉!請你接受我邀舞以示歉意,好嗎?」他彬彬有禮的欠身問道。
「不要,才出過剛剛那種糗里,我寧願站在一旁當壁花。」她賭氣的回答道。
「都怪我不好,這樣好了,你替我陪林小姐繼續跳舞,我帶安琪拉到外面休息。」譚大維和力世華商量道。
於是,譚大維像個勝利者般的擁着舒飛離開,留下悶悶不樂的方世華陪着他的舞伴。
「破壞了你們共舞的樂趣,實在很對不起。」他帶她走回大廳的路上,還故意調侃她。
「你不也一樣?把懷裏的美女拱手讓人,滋味也不好受吧!」她立即反擊道。
「我不知道這裏還有比妳更漂亮的女人?」譚大維停下腳步,瞇起眼睛凝視她。
「最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這個封號送給你才對。」她拿方世華諷人的話來回敬他。
「妳實在是不好應付,」他搖頭嘆道。
回到鬧哄哄的大廳,譚大維打了個手勢,喚住穿梭於酒會中的侍者,然後自托盤上拿起兩杯酒,一杯遞給舒飛,另一杯則一口飲盡。
「這是什麼?」舒飛凝視着手中金黃色的液體。
「香檳--一劑愛情靈藥,喝下它,妳就會無可救藥的愛上我。」他綻開迷人的笑容。
舒飛忍不住笑意,哈哈的大笑聲蓋過了背景音樂,引起許多人的側目,其中自然包括了正在人群里侃侃而談的方祖伸,他向她投注意味深長的眼神。
「可以為我介紹今晚的主人嗎?」她緊張兮兮的問道。
「當然可以。」譚大維肯定的點點頭。
「什麼時候?」舒飛追問道。
「妳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他答得乾脆。
「可是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正式宴會,我可能沒辦法應付,如果有應對不得體的地方,你可要幫幫我喲?」她故意表現出害羞的神情,來掩飾自己因內心躁鬱而導致的面色通紅。
「放心吧!我相信這世界上找不出妳應付不了的事。」他莞爾一笑道,不忘幽她一默。
方祖伸站在大廳中央,身旁圍繞着許多與他年紀相仿的男男女女,譚大維帶舒飛走向他時,便不斷告訴她:最左邊那個前額全禿的是吳部長、右邊算來第三個書卷味濃厚的長者是林院長、最靠走道那個穿鮮黃色套裝的是洪立委……,知道這些紳士淑女都是頗有聲望的政府官員,舒飛的心情於是更加沉重,待會兒要如何當他們的面說明自己的身分?
不過,在譚大維高超的外交手腕下,大伙兒很快就發現他帶女秘書的用意是在向方祖伸示威,因此紛紛與舒飛握手說:很高興認識妳,便急急鑽進其它人堆中,果然他們一離開,方祖伸便用中文問向譚大維?
「你怎麼老愛用繡花枕頭?」
「如果波大不代表無腦,那麼漂亮的女人自然也有十分能幹的。」譚大維的口氣雖然溫和,卻明顯的在還以顏色。
「你有這麼幸運嗎?」方祖伸冽嘴冷笑道。
「我的運氣一向不錯。」他自信滿滿的回答。
「我聽世華說你被人坑了一大筆錢,有我可以幫忙的嗎?」方祖伸海派的拍拍譚大維的背部。
「謝謝您,世華已答應幫我發動媒體,來抵制那位仁兄的背信忘義,這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你這位女秘書的穿着真是新潮,她若不是你的朋友,我是絕對不歡迎這種人來參加我的酒會。」
聽到方祖伸如此批評自己,舒飛猶如被人當頭撥下一盆冷水,滿腔的熱情頓時被澆熄了,但是她又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悅的神色,以免被他們識破--她根本聽得懂國語。因此,她假意的東張西望,表示對他們的話題充耳不閶。
「世華對她的打扮卻是讚賞有加呢!」譚大維的目的是在消除他對舒飛的成見。
「他的品味,你能信嗎?」方祖伸稜角分明的臉上,永遠是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
「別口是心非了!誰不清楚你們這對父子是最佳戰友的?對了!我明天還有一堆事要辦,得先走一步,您也該去招呼其它客人了!」譚大維才轉頭,就被方祖伸喚住:「可雯下星期回台北,你要是抽得出空,就替我跑趟機場,我會叫老陳過去接你。」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即邁開大步往門口走去,似乎忘了還有女伴這回事。
舒飛跟在譚大維身後,既感辛酸又覺委屈譚大維沒把她放在眼裏就算了,連地想要親近的方祖伸也不曾正眼瞧過她;而對她親切有禮的方世華,自交換舞伴后便不見蹤影。她覺得自己像一支還沒啟用就壞了的掃帚,兀自在角落裏蒙塵。
往後的幾天,由於參加的總是陌生人的餐會,舒飛行屍走肉般的陪在譚大維的身畔,唯一能提高她興緻只有「打扮自己」,她一再鍛煉自己的技巧,也愈來愈嫻熟--不論譚大維如何注意她,也只能控制到出門之前:等到了宴會裏,去一趟化妝室出來,她就能把衣服調整到令自己心滿意足。
至於她的「工作」,當然是十分「稱職」,她的特異行徑令人大開眼界每次她一進門,男人的眼光就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女人卻都覺得有趣,猜測她和譚大維的關係進展到什麼地步?
「大維為什麼會選擇她?可雯比她可愛多了!」那些女人們經常在她身旁忿忿表示。她們都以為她聽不懂國語,所以才肆無忌憚的在她身前身後說個沒完。
有一天,舒飛陪譚大維參加一個應酬,飯後,大伙兒鬧着上夜總會跳舞,眼見同伴們各自擁着姿色平庸、妝扮俗麗的女子,譚大維不禁有感而發道:「重金禮聘妳,其實是很值得的。」
「我就只能和這種女人相提並論嗎?」舒飛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不然妳期望什麼?淑女可是沒有價碼的。」
認清譚大維把自己當成商品的事實,舒飛縱使極不好過,但想看在錢的份上,她立刻就換上了笑臉,她認為自己眼前的作為,正如當日寫信給卓凡就決定的只要結果而不問過程。
也因此,與譚大維共舞「田納西華爾滋」她在幻想中曾與卓凡跳過千百回的曲子時,她居然能毫不動心的配合他的舞步。然而,曲罷之際,譚大維竟突兀的將她摟了個滿懷,並在她唇上輕輕一啄。她本能的想摔他一耳光,他卻像個惡作劇的孩子,頑皮的笑說:「這樣作戲才逼真呀!妳也知道我們在一起是安全的。」
不錯,他再三表示過對她的不以為然,而她也不欣賞他的狂妄自大,所以雙方不可能會發展為情人。
偶爾,譚大維也會留下來過夜,但在大廳和她道晚安之後,他就消失於她的視線中。也有幾次,他們應酬回來的早,便在起居室里一起看書。
譚大維的書桌上,擺着十幾份的當月雜誌,每天送來的中英文報紙也有七、八份,令舒飛感到他似乎是個喜好吸收新知的人:尤其在眾多的刊物中,她還發現了一本「藝術家」,更便她覺得他身上的銅臭味少了許多。
儘管在看書的這段時間裏,兩人甚少交談,彼此卻能友善的相處,燈光明亮、音樂柔和,喝着張嫂湖來的高山茶,欣賞作者智能的結晶,他倆竟都在不覺中悄悄愛上這種氣氛。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卓凡的回信終於來了要有耐心,親愛的舒飛。
對於妳的提議,我考慮了許久,仍覺得我們還是不見面較好,因為我們所建立的友誼對我太重要了,我不想冒險--外在實物常會影響人們的觀點。
生在世上,我們都希望自己擁有更多。不過,擁有並不等於享有。
例如有錢人能夠擁有豐裕的物質生活,但是,他勢必要付出代傾,以時間、心力賺取金錢,甚至為賺錢不擇手段、患得患失。這樣,即使擁有高傳真磁盤、立體聲大電視,又如何能靜下心來享受好節目?就算把稀世的珍貴藝術品買回家,若沒有時間來欣賞品味,徒然是把它們淪為炫耀財富的物品。
這樣的擁有,並不等於享有。
另有一種境界卻是我們無法擁有,但能享有的。
譬如是清風明月、鳥語花香,誰能擁有天地大化?然而只要有一顆慧心,就能享用自然的冬宴。又如走進世界著名的美術傍、博物館,縱有萬貫家財,也無法擁有任何一件令人嘆為觀止的作品;但在用心觀賞的那一刻,卻能手有一份精華韻致的感動。
這種享有不是比擁有更為可貴?更有意義?
所以,聰惹如妳,當已發現「擁有也享有」的人是有福的--擁有妳這位最無邪的忘年之交,享有最純真的濃郁友誼,才使我擁有實現空間,手有如夢生活,如此福份豈能不心懷感謝:豈能不細細珍惜?又豈能套求再與妳相見同欲了妳能體會我的這種心情嗎7視妳為畢生珍藏的卓凡看完信,舒飛縱為卓凡拒絕了她的提議頗感失望,但又以信尾那段「視妳為畢生珍藏」的文字而沾沾自喜雖然他們不曾會面:全房裏卻都留有對方的位置,倒也夫復何求?白天,譚大維絕少出現在住處,舒飛因此有大把的時間自由活動。早上,吃完早點后,她往往回到房間作晝:下午,她即外出去逛畫廊,參觀報紙藝術版上提供信息的各大小畫展,熱切的吸收中國畫及西洋畫各派的晝風。她因此在給卓凡的信上,提及自己的觀點最近,參稅了一項當代婪術拍雲會,其中有好些是知名度甚高的現代藝術家作品,印象最深刻的是芭芭拉.古拉吉一幅名為「無題」的綜合素材盡作。畫面上,一隻指甲里藏污納垢的黑手,抓住一把銀色钖箔紙,而從掌心、指縫間四處竄出的戰機,則點出戰爭所引發的驚悸心理。
這使我想起鄰人收養過的一個越南女孩,他將那個孩子視如己出,竭盡所能的給她一切,給她穿最漂亮的衣服,還她上最好的學校,提供所有物質上的享受:可是幾年後,他發現那個女孩依然有藏匿食物的習慣,還使他們夫妻倆感到十分失望,卻不明白那個女孩其實是無法克服對飢俄的恐罹。
而我的成長歲月中,也一直是處於飢餓狀態,那不是物質上的……,你應該知道。很感謝你一路上給予我的精神食糧,而我也像那個小女孩一樣永遠珍藏起來。
話題是不是扯得太遠了,讓我們回到印象派畫作的拍賣會場上吧!儘管主辦單位只展出了廿五幅作品,但窄小的現場始終充滿着絡繹不絕的人群,作品不錯固然是吸引人一大原因,而最重要的是,它告訴我們!好!是永遠都不甘寂寞的。
或許,有一天,我的作品也能進步到明個展的水準,屆期你還會拒絕我的邀約嗎?
想要與你會面的舒飛雖然沒有人通知她,但是舒飛已感覺到:方可雯回來了--先是有一整天沒見到譚大維的身影,按着又取消了她的座車,要她外出時請張嫂幫忙叫無線電出租車,而且已有兩個晚上他沒有指派她任何工作。
他不是不在乎方可雯的嗎?為什麼她一回到台北就取代了自己的位置?舒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盡辦法都無法入眠,思緒像走馬燈轉個不停:早就該向方家揭開自己的身分了,為何始終提不起勁來?她認為母親一定是神智不清,才會要她來找方祖伸,像他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會不要任何證明就相信她的片面之詞?她應如何取信於他?而這晚的氣溫也正如她的心情一般低落,使蓋着絲被的她怎也暖和不了身子,她於是躡足下樓,想替自己沖杯熱巧克力。
廚房的地磚真是冰冷,使她臨時起意將杯子端進房間。才舉步,身後便響起低沉的男聲:「幾點了了還不睡覺?」
她轉身望去,見到仍穿着正式西裝的譚大維佇立門口。
「幾點了?還知道回家?」她的話里不無怒氣。
「妳的口吻還真像個等門的妻子呢!」他調侃她。
「沒有女人會願意嫁給你這種人。」她一徑端莊的捧着杯子,打算自他身旁走過。
「可是,我就要結婚了呢!妳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嗎?」他伸手擋住門口,不讓他過去。
「真的?恭禧你啦!」她勉強笑道。
「妳不好奇誰是新娘嗎?」
「這還需要問嗎?」她諷刺的反問道。
「的確,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我不結婚則已,要進禮堂的話,新娘就一定是方可雯。」他頹然放下手來。
「要不要我幫你也調杯飲料?替你慶祝一下。」她其實是相信他並不愛方可雯的。
「熱巧克力嗎?我又不是小孩子。」他連連搖頭。
「它可是恢復精神和快樂的泉源呢!」她不顧他的反對,兀自將手中的杯子遞交給他,自己又回頭複製一杯。
舒飛走進起居室時,譚大維已打開音響、點燃燭台。
「不看書的時候,還是燭光最柔和。」他吹熄火柴時,看見赤腳走來的她,不由好笑道:「妳是天使嗎?不然,為什麼都不穿鞋子?」
「不管我是不是天使,我都會為你的婚姻祈福。」
「妳不是很討厭我的嗎?」
「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或朋友--你難道沒聽過?尤其是你即將走進墳墓中,我能不為你祈禱嗎?」她莊嚴的挺起胸。
「沒有可能例外?」他當然轉出她的弦外之音婚姻是戀愛的墳墓。
「婚姻里的變量太多,什麼是天長地久?自己騙自己吧!所以我永遠都不會選擇婚姻。」
她老氣橫秋的表示。
「妳還沒有談過戀愛?」他幾乎不敢相信。
「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
「愛情會使人變傻,不是嗎?」他帶着打趣的口吻問她。
「那是你,我很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麼。」
「那妳理想中的情人是什麼樣子?」他一臉好奇的表情。
「他會因為愛我而愛我,不會因為希望我是什麼人而愛我。」她想起卓凡,因此毫不遲疑的說出心裏的話。
「妳說的可是愛情神話?」他璞味笑出聲來。
「不!我在美國就有一個這樣的男友。」
「可以形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對不起!我無可奉告。」她記得自己曾和卓凡約定:不和任何不相干的人談及彼此間的交往。
譚大維得不到答案,一時甚感無趣,終於端起那杯已變為溫熱的巧克力喝了一口,或許是覺得風味不錯,緊跟着又喝下大半杯:然後,卻用略帶挖苦的語氣說:「這是小孩子的飲料,妳的男友也喜歡喝它?」他其實是很滿意,但眼見青春洋溢的舒飛,不免會聯想到她的小男朋友,心裏頓時不舒服起來。
「巧克力含有磷質,也是一種健康食品,它是不分國籍、年齡……,甚至是性別的。」
她俏皮的顧左右而言他。事實上,她和卓凡的信中,多半在談些人生方向,她哪裏會知道他生活中的瑣事?像喜歡吃什麼、穿什麼……,都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
「可雯就從不碰巧克力。」
「為什麼?很少有人能抗拒它的魅力。」
「她不願讓高熱量的東西破壞了身材,為了保持體態的苗條,她不但吃得極少,而且還定期上健身房運動呢!」
「我愛吃,又不好運動,和她真是不同!」做為同父異母的姊妹,舒飛還真找不出和可雯的相似之處。
「的確,妳們是兩個極端的人,可雯溫婉,妳熱情:她會為人着想,妳卻是只顧自己;還有,她會遵守諾言,妳卻是隨興所至約我行我素。」
「在你的眼裏,她是個尊貴的公主,我卻什麼都不是?」是熱巧克力賜給了她力量,使她不至於落下不爭氣的淚水。
「老實說,妳是個很吸引人的女孩,很少有男人能不為妳動心的,但妳的型只適合做情人,不適合做妻子。」
「為什麼?」她要求自己保持笑容。
「妳太性感了!有些女人的性感在於衣着暴露,有些在眼波流轉,有些在肢體語言……但是真正的性感卻是在骨子裏,像妳……」他意味深長的看着她。
「那麼男人看方可霎時,會想些什麼呢?」
「她是淑女,沒有人會對她想入非非的,就以腳痛來說吧!她寧願擁有一雙腫痛的腳,也不會像妳那樣赤足圭在街上的。」
「做人如果要瞻前顧後,人生就大沒意思了。」
「所以,妳年紀輕輕的就已在盡情享受人生了?像妳這樣愛吃巧克力,等不到卅歲,便會有雙下巴、布袋奶、水桶腰、啤酒肚……」
「你知道你有多討人厭嗎?」她憤怒的一揮手,給了他一拳,他也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怎麼開不起玩笑啊?」他低頭探視她的臉,不意瞧見大顆大顆的淚珠正自她臉頰滑落,他趕忙掏出手帕為她拭淚,一面柔聲安慰道:「剛才說的都是假設語句,妳這麼年輕貌美,還相信開玩笑的那些鬼話?」
「反正從明天起我再也不吃巧克力了!」她哽咽的說。
「帶妳跳支舞,消消氣?」譚大維藉著邀舞,同她深深的一鞠躬。
「不要!」她本能的一口回絕。
「別帶着怒氣上床,不然,明天早上就會有一臉的雞皮出現。快點!別辜負了「月河」這首好歌。」他伸手拉她起身。
「可是我沒穿鞋,而且還穿着睡衣。」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穿着不雅。
「妳可以踩在我的腳上,讓我帶着妳跳:而妳身上的睡袍,就當它是禮服吧!」
舒飛並不矮,但是譚大維實在大高了,所以沒穿鞋子的她,必須踞起腳尖,以便去攀住他的肩頭。不過,才走兩步,他就用雙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提離地面,而她也反應敏捷的將雙腳踩在他的皮鞋上,身體便因此緊貼着他的。
音樂以小喇叭為主奏,纏綿悱惻地把「月河」浪漫的音符奏送出來比一哩還寬的月河啊,總有一天我要橫渡你:你引人退思,你令人心碎,不論你到何處,我都要跟隨着你。
就這樣,兩個流浪者連秩去看世界了,因為這世界裏有太多東西值得一看:我們追尋着同一條彩虹,在彩虹的拱門上,我和我的同伴--月河,一起耐心等待着,一起耐心等待着……舒飛閉起雙眼,覺得自己正隨着地球一起運轉,按着便一頭跌進夢境裏……譚大維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他的下額觸及她的頭頂,他的手臂結實的擁有着她,她輕盈的幾乎沒有重量。他喜歡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喜歡她肌膚傳來的暖意……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似乎遇到了無法控制的事情--她攬在他肩頭的手,宛如電流一般在他背脊上流動,他覺得眼皮沉重,好象吃了安眠藥。當夜幕一點一滴的退走之際,他覺得自己也在一點一滴的脫離過去的自己,準備接受--接受什麼呢?
舒飛跟隨着音符,在彩虹的拱門上睜開眼睛,這個擁她入懷的溫柔男子是誰?她抬起頭,卻看不清他的臉,他靠得太近了,她只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低下頭來的譚大維,卻瞧見舒飛眼底閃爍着的鑽石光芒,他的嘴唇找到她的。他們的目光交纏在一起,在無言中交換了千言萬語。
在舒飛的記憶里,從未有任何一位男子如此接近過自己,她不知道此刻是置身在渾噩的夢魘中,還是躍升於歡愉的天堂里。不過,不管她是如何困惑,她仍能感覺到譚大維的熱情,和他逐漸升高的體溫。按着,她做了一件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會做的事--她緊緊勾住牠的頸項,並把手指埋進他濃密的黑髮中,用自己的胸脯摩挲着他的胸膛;她將舌探入他的口中,開始研究他的口腔結構……。她把所有自影片中得來的常識,全都實驗在譚大維身上,而將自己從中感應到的興奮,視之為「化學反應」。
舒飛的主動挑情使譚大維心蕩神馳--他發誓他本來只想和她跳支舞,共赴「月河」美好的旋律中,接下來的親吻原不在他的計畫中,可是他採取行動后,她卻心甘情願的臣服在他懷裏,甚至超過迎合的界限,激起了他無窮的慾望。
「你要什麼?」不知與她擁吻了多久,譚大維終於含混出聲,卻又立刻封住了她的嘴,根本不給她答話的空間。她的唇瓣恍如玫瑰般甜蜜,她的口中似有瓊漿玉液,使他忍不住貪婪的吸吮着。她的棉布睡衣根本構不成任何阻礙,因為他已感受到她飽滿的雙峰。
隔着柔軟的毛料西裝和絲襯衫,舒飛也感覺到譚大維每一吋堅硬的肌肉,以乎還聽見他有力的心跳,一股奇異的火焰不斷在燃燒,她以為自己已逐漸融化……。可是,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屈服在情慾下,只會帶來可怕的後果!他是譚大維,他是方可雯的未婚夫--一個即將成為她姊夫的男人。
她猛地推開他,看到他寫滿慾望的雙眸,也看到他困惑的神情,她囁嚅的表示:「對不起!我不能和你,我……」
「這是妳的另一招嗎?」譚大維的聲調嚴厲,眼光灼熱的逼視她。
「朋友之間的親吻算什麼?」她想要故作輕鬆,口氣卻軟弱的想要掉淚,她別開臉,不讓他看見自己受到傷害的面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愛總是這樣悄悄的爬上心頭嗎?「對我而言,這不只是一個吻。」
「我以人格保證,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
「太遲了!」他的臉色陰鬱。
「我被開除了嗎?」舒飛震驚的往後退,直到堅硬的牆抵住她的背脊。
「不!這樣太便宜妳了。」他走到她的面前,雙手捧住她的臉龐,並搜索她的眼睛。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垂下眼帘。
「妳還不懂?奧斯卡的最佳女主角獎應該頒給妳才是。」他接着嘲諷道:「不必在我面前故做天真,妳使盡了渾身解數來挑逗我,難道只為了一個吻?何況,妳也不是個冷惑的女人,剛才妳自己亦很投入。知道嗎?妳接吻的技巧已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上「你想要我做你的情人,是嗎?」她不甘示弱的反間。
「哈!從我們見面起,妳就是個麻煩的人物,我不會要妳成為我人生道路上的絆腳石。」
他發出冷酷的笑聲。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急切的在他臉上尋找答案。
「妳應該高興,因為我終究是無法抗拒妳的誘惑,我要你。」譚大維閉上眼睛,輕輕的拉她入懷。
他們的唇又密合在一起,彼此探索着、品嘗着,當他將撫在她臀上的手收攏時,她突然把頭往後移,打算掙脫他的懷抱,這倒使他反射性的將她摟得更緊。他們的身軀已貼在一起,而他的需要也像烈火般熊熊燃起。
「放開我!」她依然在他懷中掙扎。
「不要違背自己的意志。」他的聲音既含糊又沙啞,她已知鹽酸般浸蝕了他整個人。
「可是合約中的第四條--絕不談情說愛,更不得有親密行為,我們必須信守合約。」
她不願妥協。
「合約?也是妳先毀約的,因為真正開始挑情的是妳。」他捏緊她的手腕,強拉她上樓。
「你再不放開我,我就要大叫了!」她急於找出對策。
「今晚是張嫂她們菲佣外宿的日子,這棟房子又百雙重的隔音設備,妳省省力氣吧!」
他冷冷說道。
譚大維把舒飛拉進了他的房間,順手關上房門。緊跟着再次佔有了她的唇,強烈的掠奪她的所有--他的手滑過她雙乳問的低谷、纖腰和每一吋細緻的肌膚……「不要…」她喘息間仍堅決表示。
「噓!」他用唇制止她。
半明半暗的黎明前,曙色正一點一滴滲入這間充滿灰藍色系的大房閶。他的手擁住她的腰,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就將她推向床鋪,而在這其間,他始終沒捨得離開她甜蜜的唇。
他解開她的衣扣睡衣窯態窒窒的滑落地上。她立刻用雙臂環在胸前,譚大維卻輕輕拉開她交抱的手,柔聲說道:「讓我看看妳。」
他半閉着眼睛緩緩地觀賞她的全身,好象在用眼前看到的和想像中的她相互比較:「妳很漂亮!遠超乎我的意料。」
舒飛在他的引導下,躺上那張精緻的銅床;按着,她躲在蓋被中揪着他解開領帶,脫下西裝、襯衫、長褲……他的身上有一層如絲綢般的光采,像是夢裏的化身情人,如此美妙,但又是那麼遙不可及……她閉上眼睛,感受到一股電流通向自己,一個溫暖的身體正逐漸靠近她「安琪拉……」他從她的身後,親吻她的耳垂,帶給他觸電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體內隱藏多年的熱情被喚醒了,她轉過身,緊緊攬住他的頸子,他的手隨之環住她的腰,於是兩個人的身體便從頭到腳的黏在一起。
舒飛不明白為何過去會覺得譚大維冷漠、無情,卸下衣物的他,渾身都如火般滾燙。此刻,自他肌膚傳來的熱力已竄遍她全身,她害怕自己會因此而焚燒,不得不送出體內那股以山洪爆發般的能源,於是,在他們纏綿之際,空氣中也閃爍出火花。
譚大維從來都不知道--性愛也可以是一場盛宴,這正是她為他準備的曠世紀大餐,由許多從所未問的佐料組成,每一道奇珍或異果,都是一份驚喜,等待着他來細細品嘗,他起初震驚,然後愉悅,按着貪婪的享受,好象過去餓了一輩子似的。他想要探索她的靈魂,更想一窺她身體堂奧,於是他完全進駐,讓他用綿密的絲網包圍住自己,而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們依偎在彼此的懷中,重新回到現實中。舒飛心想:如果現在是深夜,這種場面當不難應付:如果他們能睡上一覺,其中一個人也可以先行離開。然而,現在,儘管窗帘後面的陽光柔和,四周是一片靜誰溫馨,她卻只能像個木頭人般的躺着。
譚大維拂開她散落額前的頭髮時,她閉上了眼睛,彷佛這麼做就能忘記剛才的經歷。
「妳後悔嗎?」他輕聲問道。
「不!」她直覺的搖搖頭,她一點也不後悔,但是卻感到惶惑為什麼?正視這個問題,使她即刻發現自己犯了可怕的錯誤,她自以為聰明的去挑逗面前這個男人,竟沒料到W垣陷阱大得必須拖下兩個人。過去的自己怎麼會如此盲目?她感到全世界在她面前旋轉,真相總是殘酷的--在黑夜與黎明的混沌之間,她居然無奈又無望的愛上了譚大維。
「妳看起來好象很後悔。」
她便盡全力才從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情境走出,她張開眼睛,兩人的視線鎖在一起。她移不開目光,只好在他的臉上巡迴,研究他頭髮的長短、眉毛的弧度、鼻樑的高矮、下巴的角度……,她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沒注意到他額頭中央的發尖、兩頰間長長的酒窩,在他如大自然青草的古龍水氣味下,她覺得眼皮沉重,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他擁抱着自己更重要的事舒飛醒來時,竟被身邊躺着的人嚇了一跳,他怎能這麼心安理得?居然還睡上了一覺!
她坐起身來,小心翼翼的望着沉睡中的譚大維,閉着眼睛的他面容坦蕩、微笑純真,他曾經喜歡過哪些女人?他們之間關係單純嗎?她絕望的想:我終於墜入愛河了,這一刻來得太突然,但是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她要好好與卓凡討論這件事。
她穿回睡衣時已感覺寒冷,圭在回到自己房間的路上更是冷得發抖,室內不是開着暖氣的嗎?為什麼這短短的路程,她卻舉步維艱的像走了一世紀?她感到口乾舌燥、頭痛欲裂,但是心中的千言萬語卻不能不說與卓凡知曉,所以一回到房裏,她便取出了紙筆:親愛的卓凡:我戀愛了!
但是,還不是個好消息,因為我一點都不快樂:我愛上的是一個影子,一個屬於其他女人的男人。
這個男人一點都不可愛,他既不溫柔多情,又不善解人意,他的本來面目我太清楚了,他是個十足的生意人,會為了一站債務糾紛,就想要摧毀一個人的一生。
他冷酷、陰險,而且手段卑劣。我害怕他會像對其他人那般待我--利用之後,即拋在一旁。
你看,我還沒失去他,就已感受到被拋棄的痛苦了:其實,他並不是我的敵人,可是他一點都不關心我,甚至明白的拒絕我做他的情人,我是不是痴心的可以了?我應該離開他的,你知道我還有許多事情沒做:我不能因為他,失去一輩子渴望得到的東西。
可是,在想要逃開他身邊的同時,我還想緊緊抓住他的手;在鄙視他作風不厚道的同時,我更想爬進他的口袋裏,陪他度過分分秒秒……怎麼辦?我最難對付的--原本是自己!
迷失在愛里的舒飛她找出信封時,門上竟響起細碎的叩擊聲,她急忙將信裝妥,摺疊好放進睡衣口袋。她起身後,覺得頭暈目眩,今天是怎麼回事,她打了個哆嗦,下雪天都沒這麼冷過,她搖搖晃晃的前去開門,門啟處,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所有視線,眼前一切漸漸模糊……似乎是有人抬起了她的身子,她想要擺脫他:「放下我,不要碰我!」
「不要動!妳生病了。」
她勉強抬起的頭,瞧見了譚大維的肅穆神色,一陣天旋地轉,她只好乖乖就範。
「你要帶我去哪裏?」她在神志不清中,仍知道自己被抬進一輛汽車,不過能躺着不動真好。
「妳想要去哪兒呢?」譚大維的聲音竟是前所末有的溫柔,他並為她裹上一條毛毯。
輕聲細語和蓋毯驅除了舒飛體內的寒意,她終於感到一絲暖意。
「我要到溫暖的地方去。」她擁緊毯子,昏倦滿足的睡去。
這一路上,她只醒過來一次,車子正以高速奔馳在一倏平直的公路上。天又黑了,但是天空中還是掛着那輪明月,像她一樣的飄浮着。
「大維……」她喃喃呼喚,從微張的眼皮下搜尋他的身影。
「噓!妳需要休息。」他拍拍她,她馬上就睡著了。
舒飛又做夢了,她夢見自己騎着一匹白馬,和一個像譚大維卻又自稱是卓凡的人,並肩穿越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