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風逝忘川
“忍淚出門來,楊花如雪。惆悵天涯又離別。碧雲西畔,舉目亂山重疊。據鞍歸去也,情凄切。
一日三秋,寸腸千結。敢向青天問明月。算應無恨,安用暫圓還缺。願人長似月,圓時節。”
“崇恩,你真得想好了么?”面色凝重,崇恩點了點頭。櫻妃一聲低嘆道:“既如此,罷了,你與他就當是春夢一常只是,你小心了。”
接過櫻妃手中錦盒,崇恩雙膝脆地,再拜道:“娘娘再生之恩,兒臣沒齒難忘。此一去,不知何時能憶過往之事。兒臣只餘一念,求娘娘務必成全。”
櫻妃擺手道:“且莫說了,你的心思我自知曉。你放心,太傅那裏,我自會照顧,斷不會讓人動他分毫,況你父皇也已知此事了。”
崇恩面色一變,抬頭望着櫻妃,櫻妃淡淡一笑道:“你莫怕,皇上並未着惱,他着我對你說,若你心中尚有太傅,他也不攔你,若你心中無了太傅,他也不會為難於他。”崇恩落淚再拜,起了身,向紫辰宮走去。
簾挑,櫻妃將身偎入武帝懷中,幽幽嘆道:“月無長圓,只苦了他們了埃”
朝旭道:“此事且憑他們的造化了罷。”櫻妃又道:“你我當年尚用了近四年時光,他們不知要等到何年呢。”朝旭搖首道:“總是流櫻心狠,讓我等了四年。”櫻妃不語,良久方道:“非是我心狠,實是你薄情。那四年,你又何曾如我一般終日以淚洗面,孤單寂寞,形影相弔過。”
朝旭默然,眼望窗外,嘆道:“只盼崇恩小心才好。”
夜色已沉,屋外繁星點點,屋內紅燭曳曳。崇恩坐於榻旁,痴痴望着景之。“又瘦了--”指尖戀戀不捨從額角直滑到櫻唇,唇前似有嘆息,直與暮色燭光溶在了一處。
見明月初露,崇恩面色變了幾變,望着景之沉靜容顏,崇恩咬牙,從懷中將櫻妃所賜錦盒取出。盒中鴿卵大一顆朱丸靜卧烏緞之上,一旁是一柄二分見寬的薄刃小刀。崇恩將朱丸放入口中,嚼碎咽下,又自褪衣襟,將上身露出,手執薄刃,在景之一旁靜靜候着。
須臾,月移星轉,月華如水,從窗中瀉入,照在景之身上。
“嚶嚀”一聲,景之睜開雙目,卻見崇恩如此形狀,不覺紅了臉,正待張口,一股情潮卻又翻湧襲來。
見景之醒來,崇恩將身俯下,對着景之言道:“桂元兒,我知道你現在忍得很苦,且聽我說幾句話,說完之後,我即與你醫治。”見景之面帶紅霞,額角沁汗,崇恩張嘴開闔,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景之見崇恩面色慘然,眼角含淚,又見他手中握着一柄薄刃,心下有了計較,便戚然一笑道:“我早願如此。殿下切莫猶豫,只管下手便是,景之此生本已無憾。得皇上恩典,得折殿中魁首以慰雙親,蒙殿下錯愛,雖背倫逆德,如履薄冰,亦感念殿下情深義重。今日能在殿下手中乘鶴西去,景之亦可含笑九泉了。”
崇恩聽了,不覺落下淚來道:“是我對不起你。你所中之毒名喚‘月舞青熒’,源自東瀛,若非我強奪你的身子,此毒不會發作,說來,我才是害你至此的原凶。你無論如何恨我、怨我,我都不會怪你。此後,只請你莫忘了我對你的情意。若我今後有變,請你切莫輕易舍我而去,等我、待我,我必不負於你。”言語間,竟一刀下去直刺心口。
景之驚叫一聲,幾欲昏厥,卻見崇恩將薄刃拔出,仆於景之身上,刀口對準景之之口,景之尚未及反應,早已將汨汨而出的鮮血灌了個滿口。
景之暈厥又時,只聽得崇恩苦笑低語道:“桂元兒可知,解此毒者,非情人心頭之熱血不可。只可惜--”
“勸君惜取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莫待無花空折枝……呵呵……”玄英池邊,西風驟緊,落紅遍地,杜景之痴立池邊,隻影伴着漫天飛花,越發纖弱了。
“太傅、太傅!!”遠遠地,清音透林,一個白衣身影兒閃落景之身之,笑道:“太傅又在此賞落花了么?”
景之一驚,見了來人方鬆口氣,整束衣冠,行了大禮:“臣杜景之見過十六殿下。”
“罷了、罷了,你我之間還論着什麼俗禮兒呢!”景之起身。崇義又高了一截出來,面上也漸脫稚氣,面容清秀,雙睛熠熠,已不似當年時光。
景之微笑道:“真是呢,轉眼間,殿下也快十五了呢。只怕過了年就要行冠禮了罷。”
崇義笑咪了眼道:“是啊,太傅在宮中怕是已待了三年了吧。太傅今年多大了?有二十二了么?”景之垂目輕笑,也不答話,崇義自顧自說道:“前幾日我見了六姐,她着我帶話給你哩。”
景之奇道:“靖音公主有話要給臣?”
“是啊,”崇義點頭道:“六姐說了,朝中大臣們,如太傅年紀的,早已成家,不知太傅可有心愛之人,如果尚無既定人選,六姐願作個冰人,在父皇面前提及將我十四姐姐嫁了與你。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景之深深一揖道:“請殿下代景之向靖音公主答謝。公主美意,景之心領了,只是景之並無娶妻打算。請公主另擇王公貴胄罷。”
崇義凝視景之半晌道:“這兩年來,太傅不知回了多少親,只一句並無娶妻打算便可服眾了么?”
景之秀眉微蹙道:“不知殿下要我如何說呢?”
崇義道:“只怕不願娶妻是假,心中有人是真罷。”
景之雙手微顫,面上卻帶着笑道:“殿下真愛說笑,景之哪裏有什麼人。”
崇義也不答,只手指着景之身後道:“瞧,這不是來了么?”
景之一回身,頓時面色蒼白,身搖體晃。崇義以手相扶道:“太傅面色怎的如此之差,莫不是昨夜夢回,沒有休息好嗎?”
景之擺一擺手,強笑道:“不妨事的,殿下勿需掛懷。”崇義眼珠轉轉,笑道:“既如此,我尚要到雪櫻閣向母妃請安,太傅在此且歇息片刻罷。”
景之點頭,崇義笑着離開了。
“太傅!”聲如霹靂,震得景之肝腸欲斷。景之慢慢抬起頭,勉強扯出一絲笑容道:“臣杜景之--拜見太子殿下!”“
免禮,太傅請起!”崇恩以手相攙,卻覺手下景之雙臂抖得厲害,便道:“太傅因何發抖,莫不是受了風寒了?”
景之搖搖頭,笑道:“不妨事的,有勞殿下操心了。”
“太傅身體單薄,切勿太過操勞了,以免傷了身子。”
景之再拜道:“多謝太子關懷,景之自當遵命。”
崇恩點頭,轉身便走了。
景之望着崇恩背影,心下酸楚,手扶春柳,不覺淚下闌珊。
崇恩走得遠了,始一回頭,見景之遠遠地孤身立於湖邊,心頭一緊,不覺自語道:“奇了,為何我見到這杜太傅竟朦朧有相親之意呢?怎地見他病弱也會心痛不已?”崇恩皺着眉搖了搖頭,逕往紫辰宮去了。
景之呆了半晌,覺得身上漸涼,方離湖遠走,行至雪櫻閣外,猶疑了一會兒才走了進去。
雪櫻閣內,纖衣素手,正調弄着琴弦。景之也不說話,只一旁站着,聽閣中人唱道:“清霜淡照夜雲天。朦朧影,畫勾欄。人情縱似長情月,算一年年。又難得,幾回圓。欲寄相思題葉字,流不到,五亭前。東池始有新荷綠,尚小如錢。問何日藕,幾時蓮。”
聽着聽着,景之不覺慟倒。
一曲終了,閣中人嘆道:“太傅既來了,請入內一敘罷。”
景之拭去淚痕,整裝而入。
入得殿內,見櫻妃坐於琴前,旁邊玉螭籠內焚着瑞腦,身着長袍,上繪水墨櫻花,式樣不類其它宮服。櫻妃素麵朝天,長長的烏髮拖於腰際,只在末梢用根絲帶束着。雖無鉛華,卻格外有清雅雍容之氣。
景之知櫻妃已年近四十,鬢邊已略現銀絲,眼角更已浮魚紋,但櫻妃眼波流轉之處,銀絲魚紋竟都不可見了,風姿盈然,猶如芳華少女。
景之端坐於櫻妃面前,頭垂眉斂,雙手緊握,但聞得櫻妃一聲嘆息,語帶異鄉之音道:“時已三年,崇恩猶未記起你,如今他與左司馬周公之女相交甚契,日前更向皇上提出要立周氏為太子妃,我雖不贊同,怎奈崇恩年已過二十,皇上當年在他這個年紀,早已兒女滿堂。現下崇恩之意已決,我和皇上也不好明言,怕是過了年,就要行禮了,想必此事你也已知曉。今日太傅前來,可是有什麼決斷了嗎?”
景之默然良久,方點了點頭。櫻妃道:“如此,太傅想怎麼樣呢?”
景之面色發白,望着櫻妃道:“當日太子殿下捨命救臣,臣就已決定臣這條命不再是臣的了,既然殿下前塵已忘,臣也斷不會去打擾。只希望可以遠遠地看着殿下,心愿已足,再無其他奢求。”
櫻妃嘆道:“我也知道,這幾年是苦了你了。”景之哽道:“臣是心甘情願的,並無怨懟之意,況太子娶妻生子,本就是人之常倫,臣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覺得苦呢。”
櫻妃低嘆了聲,喃喃道:“痴兒,何苦若此埃”景之叩首再拜,出了雪櫻閣。
年關既近,京師里開始忙亂起來,太子李崇恩即將立太子妃,此事令文武百姓雀躍不已,而太子太傅杜景之大病一場后,堅持辭官,搬出了宮。
見景之不願親見崇恩成親,又不忍離崇恩而去,崇義將其安置到城外別館中靜養,卻怎知景之在別館中觸景傷情,憶起年少時光,心思鬱結,病倒是更重了。
卻說崇恩在宮中,近幾日見不到景之身影,身思煩亂,便去找崇義。崇義見他卻沒什麼好臉色,倒讓崇恩莫名其妙。
待提及景之,崇義竟然發怒道:“提他做甚,你既以立周氏為妃,便休要再提杜太傅,若非是你虧對了他,這樣的美人兒太傅,我還可多看幾年。如今人也被你逼走了,叫我上哪兒找如這般貌美的人兒在眼見觀賞。你今後也莫要來找我,只陪着你那親親太子妃便是,只當我瞎了眼,竟將太傅交到你這沒心肝的人手中,白白苦了一生。”
崇恩聽了,不明所以,崇義也不理他,直將崇恩推出了門外。
崇恩在外呆立良久,聽到崇義說杜景之辭官出宮,心中竟惶急無惜起來。胸前一陣刺痛,崇恩不覺撫上心口,心口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傷痕,平日並不如何,只是一思及景之,這裏便會疼痛,彷彿這杜景之竟連着自己的心口一般。
崇恩想起,這幾年,景之常在人後偷眼瞧着自己,面上總是心痛鬱悶之色,莫非--自己心口的傷痕竟與景之有關?崇恩想着,心中一驚,腦海中幾幅畫面交替更迭,想抓卻又抓不祝“杜景之!杜景之!!你究竟有什麼秘密瞞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