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娉婷像遇了春風的柳條一樣舒展和自由。風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無用,轉而主動出手,似乎打算討回八個月苦難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賞雪。
喚紅薔打掃草亭,命漠然取來古琴,再取來美酒。
楚北捷未進小院,便聽見琴聲越牆而過。
他駐足,眯起眼睛,細聽。
清淡悠遠,從容逍遙。
由得浮雲自飄,由得月轉星移。滄海桑田,懶看。
只有高山不動,靜靜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獸眾多,不懼風雪,一遇雪停,就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採摘樹上最後幾隻松果,你爭我搶,不亦樂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這琴聲更近一點。舉步,轉入院門中,一片純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還有說不盡風流、道不出慵懶的心上人。
“叮!”異聲傳來,琴聲忽然斷了。
楚北捷大驚失色,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飛撲進亭:“怎麼了?”
白娉婷低頭,捧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斷的琴弦劃過,赫然一道細細的血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楚北捷濃眉皺得緊緊,抓過柔軟的柔荑:“疼嗎?”
紅薔在楚北捷身後探頭,連忙道:“奴婢去拿葯。”
殷紅的血從指尖緩緩逸出,蜿蜒一條細流,看得楚北捷心臟陣陣抽搐,又氣又惱:“這麼冷的天,還彈什麼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覺得那道血紅刺眼,抓起彷佛白玉鑄就的纖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從舌間化開。
娉婷傷口被楚北捷火熱濕潤的舌頭一舔,忍不住露出兩道彎月似的秀眉,笑出來。
“還笑?”楚北捷黑着臉,大將軍氣勢壓制着周圍蠢蠢欲動的空氣:“下次不許這樣不小心。”鬆開已經止住出血的指頭,抓住娉婷的手腕:“進屋去。”
娉婷不肯動彈。
楚北捷回頭來看:“嗯?”挑眉。
“王爺,”娉婷靈活的眸子轉動,懶洋洋豎起另一隻完好無損的食指:“這個也要王爺親一親。”
真是得隴望蜀,長久下去,堂堂鎮北王豈不成了聽從婦人的無能漢?
楚北捷黑下臉:“不要胡鬧。快點進屋……”
話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臉上一問即過,指頭驀然放入齒間,毫不猶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過來,已經太晚,左手剛剛還圓潤漂亮的食指糟了無妄之災,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兩三個深深的齒印。
鮮血從齒印中緩緩滲出。
“你這是幹什麼?”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兩隻手都緊緊握住,鎖緊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兩手被制,毫不在意,順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懷中,想了想,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過後,臉上漸漸恢復常色,抬頭,痴痴看着楚北捷,柔聲道:“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
話語篤定從容,聽不出一絲虛假。
楚北捷心膽俱震,一把將她狠狠抱緊,沉聲下令:“你的生死榮辱都是我的,不許你再隨意糟蹋。從今日起,你不許餓着自己,不許冷着自己,不許傷着自己。若有違背,我定用軍法狠狠懲治。”
娉婷眼眶發熱,在楚北捷懷中深吸一口氣,看入楚北捷亮眸深處,應道:“王爺軍法威嚴,娉婷投降了。”
靠着楚北捷的胸膛,感覺結實的肌肉傳遞過來,屬於楚北捷的強大力量。
娉婷閉上雙眸,輕輕啟唇。“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楚北捷彷佛摟着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珍寶,側耳傾聽。
剛毅的臉上,逸出一絲甜蜜的笑意。
那是當年在鎮北王府,娉婷在他懷裏,婉聲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蒼天大地在。
懷中的白娉婷,仍在。
☆☆☆
從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聽見娉婷清越的歌聲。
委婉動人,聽着聽着,就讓人不知不覺羨慕那個可以邊擁抱着她,邊聽小曲的男人。
紅薔對這些轉變感到又驚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說:“你看看,原先那麼地鬥氣,要死要活,一好起來,就好成這樣啦。王爺是出了名的將軍,可一對上自己心愛的女人,還不一樣認輸了事。唉,可見多厲害的人遇見了情愛二字,都一般心軟。”
醉菊麻利地將娉婷的飯菜準備好,回頭瞧見紅薔猶倚在門口,遙看正在湖邊偎依的兩人,嘆道:“王爺是強手,白姑娘是遇強愈強,真不知道老天怎麼讓這麼兩個人撞在一起了。”
紅薔回過頭來:“撞一起才有趣,除了這位白姑娘,又有誰配得上我們王爺?”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着有趣,局中人不知道還有多少艱險在後頭。你忘了兩位王子的事了嗎?”
提起東林兩位王子的慘事,紅薔也笑不出來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後。
醉菊轉身,漠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們身後。
“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應了一聲,瞥門外兩道緊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卻嗎?
☆☆☆
度過八個月的冷待,娉婷享盡了楚北捷的寵愛。愛極楚北捷不甘願而不得不為的模樣,愛極他黑着臉呵斥自己的模樣。楚北捷屈尊降貴,為她親熬粥,為她親餵食,放下所有的公務,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動。
她實現了許多願望,倚在他懷裏,聽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夢,夢漂浮在淺黑色的陰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縱自己忽略那片無法忽略的陰影。
“娉婷做過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過她嚷着要看星,只好開了窗,緊緊摟着她,隨口問:“例如?”
“例如對王爺……”說到一半,她閉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痴痴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個很傻的念頭。”
楚北捷低頭審視她:“有多傻?”
娉婷將目光幽幽移向被樹梢隱隱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爺對我,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言罷,優美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低聲問:“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會是被王爺寵愛的白娉婷嗎?”
楚北捷臉色沒有表情,眼底顏色卻漸漸深沉:“別再說了。”伸手拉上窗子,將星光月色關在外面,強勢而溫柔地將娉婷壓人柔軟的床墊中。
“天太冷,早點睡吧。”
熟練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脫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純白的絲綢褻衣。楚北捷大手一揮,用被子將娉婷包里起來,只露出臉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中,一把摟了細嫩的腰,讓娉婷將側臉靠在他胸膛上。
“王爺……”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亂想。”
呼一聲,吹滅房中最後一盞燈。
漆黑中兩雙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輕愁,沒有閉上。
他們貼得緊緊,聽對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聲音。
“咳……咳咳……”
“怎麼?”楚北捷強壯結實的身子動了動,手撫到娉婷鬢邊。
“沒……咳咳咳咳……”娉婷捂着嘴。
“看來你自己開的葯不行,喝了幾劑,反而咳得更厲害了。還是叫醉菊給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總不能連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邊說著邊從床上坐起來,揚聲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懶地坐了起來,攔道:“要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明天看還不是一樣?這樣折騰一下,我更加睡不好了。”
楚北捷仔細看她眉間,果然略有困意,點了點頭,重新將她摟着睡下,下令道:“現在要好好睡了,不許再胡思亂想。”
罩子下的炭爐劈里啪啦地燃燒着。
娉婷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喚了過來。進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歡斜靠的長榻上並沒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聽見楚北捷在裏面沉聲道:“我們在內屋。”
醉菊進去。
楚北捷已經起來了,身上穿戴整齊,額頭隱隱滲着一層細密的汗珠,似乎剛剛練武回來。娉婷仍躺在床上,見醉菊進來,擁被而起,卻被楚北捷一把攔住,不高興地訓道:“昨晚要叫她來,你硬是不肯。現在病成這樣,還亂動什麼?乖乖躺着,讓醉菊給你把脈。”
醉菊上前,坐在床邊,朝娉婷淺笑:“白姑娘放心,師父說我已經學得不錯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輕輕抓住娉婷的手腕,讓它露出來。
剛要用心診脈,門后冷風忽然鑽進脖子。門帘被人驟然拉開,漠然出現在門外,嚴肅地道:“王爺,王宮密信。”
楚北捷濃眉一挑:“王宮密信?”
“大王親筆的密信。”
楚北捷臉色立轉認真,腰身一挺,如標槍般筆直,吩咐漠然:“到書房。”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醉菊:“好好把脈,用藥的時候謹慎點,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葯。”大步邁開,急匆匆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漠然跨入門,隨即轉身關上房門,取出袖中的書信。
楚北捷接過,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鑒,信封上寫着幾個小小的字:北捷親啟,正是他唯一的哥哥,東林大王親筆所書,心中不祥之兆頓顯。他為了兩位王子被毒殺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導了一場風起雲湧,驚濤百丈的兵變,與東林王黯然分別。
經過這番變故后,若不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東林王絕不會來一封親筆信。
楚北捷和東林王是一母所生,兩兄弟自幼親密,一人為王決策,一人忠心耿耿帶兵護國,感情極好。楚北捷當時激憤心碎之中誓言棄權歸隱,但畢竟骨肉連心,驟見兄長的急信,哪能不為遠在都城的王兄擔憂?
楚北捷撕開封口,將書信展開,凝神細讀。
信並不長,完全是東林王親書,沒有一字由他人代筆。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發沉重。漠然也不禁緊張起來,屏息等待。
楚北捷閱過全信,負手在背,許久才道:“雲常和北漠組成盟軍,發兵三十萬,壓向我東林邊境。”
漠然跟隨楚北捷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對四國兵力十分了解。東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戰一場,北漠兵力並不強盛,反而是一直龜縮一角的雲常養精蓄銳多時。聞言思索片刻,問:“雲常派哪位大將統領人馬?”
楚北捷雖然臉色沉重,還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誇道:“漠然問得一針見血,大有長進。”眸中犀利光芒一閃,吐出一個名字:“何俠。”
“何俠?”漠然已經猜到兩分,但聽見楚北捷的答覆,還是忍不住皺眉:“此人武功計謀皆高,我東林恐怕只有王爺可以和他較量。哼,雲常終於忍不住要出動它的駙馬爺了。不過白姑娘那邊……”
“娉婷什麼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這些事情有任何聯繫。”
漠然點頭贊成:“確實如此。”思路轉回東林軍務,躊躇道:“雲常和北漠盟軍號稱三十萬,依漠然看,實際上最多十五萬。以我東林目前的兵力,王爺統率全軍,加上從前跟隨王爺的一批驍勇將士,足可以抵擋敵人。”
楚北捷目光悠遠,稜角分明的俊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我東林往日東征西戰,只有大軍威壓他國邊境,怎料到會有被人壓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戰,不能一舉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雲常組成聯軍,現在看來,確實是本王極大的過錯。”
北漠之戰被白娉婷所破,其中過程錯綜複雜,漠然深知其中內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穴,漠然比誰都清楚。
楚北捷此話一出,漠然立即識趣地閉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臉上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沉滯的空氣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難。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着頭皮轉移話題:“目前敵軍步步進逼,對手何俠是當世名將,沒有王爺的指揮,我東林軍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爺是否立即返回都城,準備迎戰?”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堅毅,隱隱散發沙場上叱吒風雲的豪壯氣概,冷笑道:“雖說歸隱,但國家有難,何俠欺我東林無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觀?我立即就出發。”
漠然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楚北捷轉身道:“本王單騎趕赴都城,去見王兄。”
“王爺?”
楚北捷揮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戰場上有本王就夠了。你領着親衛們守在這裏,看護娉婷。”語氣稍頓,看向窗外東邊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對兩位侄兒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監視此處,等待機會加害娉婷。你該知道怎麼應付。”
漠然肅然應道:“屬下也早派人監視着他們,他們身手都很好,但人數不多,以這裏留下的親衛們的人數和武功,完全可以對付他們。屬下只是有點擔心,萬一王爺走後,王后決意剷除白姑娘,如果調動軍隊的話……”
“她能調動東林的哪處軍隊,來進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話語中充滿了自信:“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門前面,哪個領兵的將軍敢輕舉妄動?”
確實如此,東林所有的軍隊中,誰不對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頭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慮什麼,眼光往牆壁上的寶劍輕輕滑過,走向前,將這把沙場上從不曾離身的寶劍取下來,置於掌上,輕輕摩娑。
☆☆☆
小別院,內屋中。
一絲驚異從醉菊眼中泄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滿探詢。
娉婷含笑,帶着一絲濃得化不開的甜蜜,輕輕點了點頭。
醉菊倒吸一口長氣,輕聲問:“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有懷疑,就自己診了脈。”
“怪不得不肯讓大夫們把脈……”醉菊深深瞅她一眼,嘆道:“姑娘也太胡鬧了,明知道已經有了,還鬧那種不肯飲食的事。王爺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騰了兩條小命?”不贊成地搖頭,又問:“王爺知道嗎?”
娉婷一向的瀟洒風流中,竟有了一點點不常見的羞澀,婉聲向醉菊低問:“讓我親口告訴他好嗎?”
醉菊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但我可先說好,姑娘已經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夠了,現在開始要好好調養,行動飲食,都得聽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彈琴,晚上吹着冷風觀星。如果不聽我的話,我就請王爺過來,讓王爺禁你的足,連床也不許你下。”
她越說越認真,娉婷忍不住輕笑起來,柔聲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錯了。”
她聲音婉轉動聽,姿態飄逸舒展,只淺淺一笑,眉頭眼角如美艷了十倍,看在他人眼裏,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軟言酥語一送,倒不忍再加責備,只好握着她纖細手腕,無奈地搖了搖頭。
心中暗嘆,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世佳人,如此風韻,不近身則罷了,一日近了身,誰又擋得住她千般婉轉心思,獨步風流。
既替楚北捷歡喜,又為楚北捷憂心,正嘆息間,瞥到楚北捷進來,醉菊連忙站了起來。
“王爺來了。”
“把脈了嗎?”楚北捷問:“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掃娉婷一眼,答道:“沒有大礙,只是要好好調養。醉菊先下去開方熬藥吧。”出了房門,給娉婷一個單獨面對楚北捷的機會。
娉婷斜靠在床頭,眼波隨着楚北捷轉動,見楚北捷靠過來,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動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爺坐過來,娉婷有話要告訴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視線落到他手中的寶劍上,奇道:“王爺要去練武嗎?為什麼拿着寶劍?”
“本王現在就要趕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詳心中最美麗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寶劍交給娉婷:“你還認得這把寶劍吧?本王腰間雙劍,其中一柄離魂,和歸樂定五年不侵之約時已經作為信物給了何俠。這柄神威,和離魂是一對的。”
娉婷驟聞楚北捷要離開,臉上原有的喜悅一掃而光,接過沉甸甸的寶劍,低頭凝視劍鞘上精緻的花紋,默然不語。
楚北捷又道:“這裏地處偏僻,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萬一這裏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里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裏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叮囑完后,見娉婷臉上一片落寞,不禁舉手,用粗糙的大掌撫平她額頭的髮絲:“怎麼不作聲?”
娉婷把神威寶劍平放在床頭,緩緩靠進楚北捷的胸膛,彷佛要從這裏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聲問:“王爺是要去打仗嗎?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膽敢進犯東林?”感覺楚北捷身軀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輕輕捂住楚北捷的嘴,仰頭道:“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挂。”
楚北捷見她楚楚可憐,情不自禁將她用力抱緊,沉聲問:“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娉婷靜靜看他良久,問:“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現在只剩不過十五天,如果真要趕回來,快馬來回,在王宮逗留不可以超過四天。
目前邊境具體軍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輕易下斷定四天能否從王宮脫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為意,眸中藏着溫馨的笑意,抬頭對楚北捷道:“王爺是天生將才,此地到王宮,來迴路程十一天就夠了,四天的時間,足以使王爺取得大王親授的兵權。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動,問:“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現在告訴我么?”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點點倔強和任性,搖頭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選個難以忘卻的好日子說才行。”
楚北捷還要再問,漠然已經大步跨入屋中,稟報道:“王爺,一切準備妥當。”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問:“是否晚點出發?”
“不,立即出發。”楚北捷鬆開娉婷,將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絲散開,秀美無倫,剛毅英氣的臉上露出憐惜,終於開口道:“我會盡量趕回來。”
深深凝視那頓時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轉身,跨出房門。
最好的駿馬餵飽食糧,已經在大門處嘀噠嘀噠踏着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掃。
漠然咬咬牙,對他重重點了點頭。
楚北捷這才收回視線,對門前留守的眾多親衛揚聲道:“本王到王宮領了大王的授命,會趕回來與你們會合,再往邊境接管兵權。小子們,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錯!”
眾親衛都是沙場上廝殺出來,身經百戰的老手,一聽見有敵人大兵壓到自家國境,熱血早就沸騰起來。楚北捷此言一出,個個鬥志昂揚,轟然應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馬上揚鞭,坐騎撒開四蹄,在積雪上飛奔而去。
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驕傲的背影,在遠去的視線中越顯剛強。
娉婷在屋中,靜靜擁被而坐。
聽見牆外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秀眉微動,知道楚北捷已經起程,心中一陣空空落落。
“王爺知道了嗎?”
她抬頭,才發現醉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內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來時,我就告訴他。”
醉菊不解,帶着點焦急道:“姑娘和王爺直說了就好,為什麼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麼越是聰明人,到了這些時候越是喜歡弄些玄虛?這樣下去,沒事也要鬧出點事來。”
娉婷蹙眉,搖了搖頭,邊思量着邊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王爺提出要立即趕回都城,我的心裏就開始不安,生怕東林都城裏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關鍵時刻,王爺也許需要臨危決斷,越少羈絆越好。我有孕的消息還是暫時不要讓王爺知道,免得成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驚訝地打量了娉婷一眼,聲音放輕了一點:“漠然曾說姑娘有帷幄千里之才,聽姑娘的語氣,是不是猜到什麼端倪?”
“能猜到什麼呢?”娉婷苦笑:“我已經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陽鳳的最後一封書信,只告訴她則尹已經歸隱,再無其他。
也許陽鳳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參與那些煩人的爭權奪利吧。
東林與歸樂、北漠兩國都曾有過大戰,三方兵力都有損傷。到現在,真正有實力挑戰東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戰局之外的雲常。
只是,雲常為什麼一改只守不攻的國策,膽敢威脅以軍力強盛聞名的東林?
她回頭看醉菊一眼,眉目間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擔心,不管時局怎樣變化,有兩點我敢絕對肯定。”
醉菊聽她柔聲話語中帶着強大的自信,不由追問:“哪兩點。”
“第一點,不論東林面對的敵人有多麼強大,王爺都可以戰勝。”
這點醉菊當然同意,點頭稱是,又問:“那第二點呢?”
“第二點嗎?”娉婷眼波流轉,透出隱約的自豪:“不論王爺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難,他一定會及時回到我身邊。”
醉菊愕然。
這位聰明難纏的姑娘對王爺一試再試,怎料到了此時,她會對王爺的情意如此充滿信心?
娉婷對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為然,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慵懶地伸個懶腰:“有了這兩點保證,其他的事情又何須我勞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顧我肚裏的孩子吧,等王爺回來,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親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醉菊應了一聲,出門去看正為娉婷熬制的草藥。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爺已經走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麼事嗎?”表情有點緊張。
醉菊搖頭,認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獨有的憧憬表情,幽幽嘆道:“我現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麼安心的事情。”
連嘆了好幾聲,又感傷又羨慕,扔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藥了。
☆☆☆
楚北捷快馬上路,隱居處附近,立即有兩隻矯捷的信鴿騰空而起,拍打着翅膀,急速飛離。
這位威震四國的將軍,即使歸隱山林,旁人又怎麼敢忽視他的存在。
東林王宮中,威儀的東林王后緩緩步過長達百步的中庭,身後只有四名貼身侍女相陪。王后在一扇肅靜的木門后停下腳步,揮退身後侍女,單獨走了進去。
“大王,”徐徐坐在東林王的床前,審視夫君的面容,東林王后關切地問:“吃了霍神醫命人快馬送來的藥丸,大王的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東林王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后的手腕:“讓王后擔心了。”目光移向空無一人的房門處,問:“王弟有消息嗎?”
“剛剛接到消息,鎮北王已經出發,很快就會到達都城。”王后將呈報上來的消息俱實報告:“他並沒有帶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經命丞相指示下去,要一路上的城鎮官吏小心照應。”
略頓了頓,垂下眼帘:“鎮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裏。”
“他是為了不讓你我傷心,不願讓白娉婷出現在我們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東林王猛咳兩聲,蒼白的臉透出一絲不正常的紅潤,目光一黯:“一切都準備好了吧?”
王後點了點頭,無奈地嘆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責,為了國家,王族中人有什麼不可以犧牲?”
說是如此說,一向不露聲色的端莊容顏上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愁。
東林和歸樂、北漠兩國大戰,兵力已經有所損耗。楚北捷在都城兵變后歸隱山林,更是給予東林這個原本強盛的國家一次巨大的打擊。
若不是楚北捷當機立斷,放棄兵權完全歸隱,東林不知會分裂到何種地步。不過縱然如此,東林軍隊的軍心已經動搖。
短短一年,四國勢力此消彼長,隱隱露出銳意的,正是逐漸由新駙馬爺何俠掌握軍權的雲常國。
這次雲常和北漠聯軍忽至,三十萬敵軍來勢洶洶。東林這個向來到處稱霸的國家竟手足無措,生了怯意。
☆☆☆
就在這個時候,何俠的親筆密函卻經由極秘密的管道,送到東林王后的手上。
三十萬大軍壓境,要的只不過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白娉婷。
那個害死他們稚兒的女人,那個被楚北捷恨透了卻也愛透了的女人,竟是東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難堪非常?
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卻絕沒有讓人置疑的地方,何俠的親筆信上,蓋着堂堂雲常國的國璽,附有雲常耀天公主的親筆畫押。
東林王招來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討。
“鎮北王不會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會為我們打勝這一戰。”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進言:“以敵軍的兵力,就算鎮北王可以取得勝利,那也是一場血戰,我東林兵士會死傷無數。”
東林王環視這幾個跟隨身邊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聲。
那麼多的年輕的生命,他東林王族保護的臣民,為了這麼一個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愛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東林的鎮北王,他就應該知道,不值。
“王后……”東林王在夜深人靜時,將已經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寢宮。
久久注視着王后臉上尊貴而決然的表情,東林王輕聲嘆氣:“寡人知道,王后在王弟的隱居別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馬,想報殺子之仇。”
王后臉上毫無波動,坦白道:“不錯。”
“可王后,一直都沒有給出動手的詔令。”
王后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畢竟是鎮北王最心愛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鎮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親弟弟,還是守護東林的鎮北王,我東林的一道無法攻陷的天塹。臣妾再無知,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的感受,而毀去國家的柱粱。”
東林王與她結髮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兩個兒子,心如刀割,將她軟軟的柔荑抓在掌中,緊緊握住:“王后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東林最威猛的大將軍,威震四國的鎮北王,怎麼可以原諒那個毒殺了東林年幼繼承人的女人?
王后別過頭去,忍住眼中淚光,鎮定地問:“何俠已經遵守諾言,在邊境退兵三十里,等待消息。大王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東林王閉目長思,終於沉重的開口:“派出親信,接應何俠的一隊人馬前往王弟的隱居別院,帶走白娉婷。都城這邊,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將王弟留在王宮裏。”
東林王的親筆書信,就這樣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愛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這樣將無法忘記家國重任的楚北捷,誘離白娉婷的身邊。
楚北捷已經出發,披星戴月,揮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騎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宮中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親哥哥東林大王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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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中,兩下無人。
王后看着東林王日漸消瘦的病容,終於問了幾名心腹大臣在東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個問題。
“當邊境敵軍退去,鎮北王知道隱居別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俠的人馬擄走後,我們該如何向鎮北王交代?”
東林王臉色毫無血色,鬱郁中,卻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剛強堅毅,帶着王者才具有的篤定和驕傲答道:“不必解釋。只要他還是寡人的親弟弟,只要他還是東林的鎮北王,只要他身上還有一絲東林王族的熱血,就應該明白面對國家大義,該如何取捨。”
王族,就是要有捨棄自身的精神,將國家和個人連成一脈。
再心愛的女人,比不上東林一片貧瘠的土壤。就如東林王的喪子之痛,不能以失去東林的鎮北王為代價發泄。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戰場上永遠代表着東林的鎮北王,永遠不該忘記這點。
楚北捷心懷熱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閑自在,放歌別院。
他們不知道,與世無爭的生活,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可以擁有的。
權勢、戰爭、謀略、甚至親情織就的天羅地網,已經布好。
四章
楚北捷在朦朧的晨曦中到達都城。
遠遠看去,高聳的城牆威嚴雄偉,熟悉而陌生。楚北捷眯起眼睛,注視良久,才策馬前行,在前來迎接的眾人面前翻身下馬。
“王爺!”
“王爺回來了!”
“鎮北王回來了!”
迎接的不僅僅是都城的官員,還有夾道兩旁的都城百姓。他們強大的保護者,一度遠去的鎮北王,回來了。
每個人的眼睛裏都閃爍着光芒,只有知道內情的三兩位東林重臣,悄悄別過頭去,不動聲色地掩飾眸中泄漏的一絲不安。
負責迎接的是東林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楚在然,他站在眾官之首,向挺直着身軀,威儀不曾稍減的楚北捷莊重地行禮,直起老邁的腰身:“王爺,您總算回來了。”昏花老眸中有遮蓋不住的欣喜激動。
“老丞相。”楚北捷一手挽了這位為東林耗盡了一生心血,滿頭白髮的老臣子,一手將浸滿了汗水的韁繩仍給身後的侍從,雙目炯然有神,邊走邊問:“情況如何?”
“不好。”楚在然和楚北捷並肩走在通往王宮的大道中,接受兩旁百姓歡呼鼓舞,壓低的聲音中帶了點夕陽西下的老態:“大王病了。”
“王兄?”楚北捷渾身一僵,腳步停了下來。片刻后,才舉步繼續前行,眉頭緊緊鎖起,沉聲問:“怎會如此?”
“自從王爺隱居之後,大王就病倒了。前胸痛楚難忍,夜夜無法入睡,大夫說這是心疾,只可以慢慢調養。最近暴雪連連,病情更加嚴重,已經纏綿病榻多日。”楚在然話中有濃濃的憂愁:“就算沒有雲常和北漠的聯軍壓境,老臣也打算懇請大王將王爺召回來。”
楚北捷一顆心漸漸下沉。
☆☆☆
與此同時,楚北捷離開隱居別院的消息,已經抵達北漠邊境的老山。
陽鳳驀然抬頭,滿臉震驚地看着則尹:“何俠領軍壓境,楚北徒竟然留下娉婷,獨自趕往東林都城?”
則尹一臉嚴肅,點頭道:“是的。”
“天啊!”陽鳳驚呼一聲,跌坐在紅木方椅上,一手支撐着椅把,掩面道:“娉婷一定還沒有把事情真相告訴楚北捷,否則楚北捷不會為了避嫌,而不將娉婷帶在身邊。他一定以為何俠和娉婷還是主僕情深,根本不知道何俠對娉婷做了什麼。”
則尹見嬌妻擔憂,命人將滿臉天真笑容,根本不知道大人正憂愁些什麼的小兒子抱出房間,從背後撫上陽鳳的肩膀,安慰道:“楚北捷是個真正的英雄,他一定會保護自己的女人。”
陽鳳嬌柔的小手反按在則尹的大掌上,愁緒鬱結眸中:“我還深深記得娉婷臨走前,向我談論何俠的語氣神態。我真不明白,北漠王怎麼會那麼糊塗,竟為了區區珍寶和何俠結成同盟,兵壓東林,難道他不知道惹出楚北捷的下場嗎?”她似乎想到什麼,怔了一怔,抬頭尋找則尹能使她安心的臉龐,問:“夫君為什麼如此安靜?夫君縱橫沙場多年,是不是看出不妥的地方?”
則尹心裏正為此事着急,見陽鳳擔憂地盯着他,無法隱瞞,只好坦白地回答:“聯軍壓境后,何俠立即下令後退三十里。依我看,他並不想和東林真正動武,只是想利用兵威,向東林強求某些東西。”
陽鳳晶瑩烏眸一眨也不眨,等他繼續。
則尹長嘆一聲:“若楚北捷出山率軍,以東林的兵力,足以和雲常北漠盟軍一拼。不過結局一定是兩敗俱傷,雙方死傷慘重。”
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清楚。
何俠向東林王室提出的要求,絕對是東林王室樂於接受的,否則血戰在所難免。
有什麼東西,是對於東林王室而言毫不重要,卻對何俠而言相當重要的呢?
陽鳳明白過來。
鳳眼驟然睜到最大,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陽鳳緊緊拽住則尹腰間的衣帶,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
“娉婷!”她急促而尖銳地低呼一聲,看向則尹:“他要的是娉婷。”
則尹低頭憐惜地看着妻子蒼白的臉,點了點頭。
“為什麼?”陽鳳咬牙:“他還害得娉婷不夠嗎?這個狠心的何俠。”憤怒在她胸膛里跳躍,使她霍然站起,面向窗外被白雪覆蓋的層巒疊幛。
不能讓娉婷再受到任何傷害。
深深呼吸冬日的冷空氣,平緩急劇起伏的胸膛,陽鳳恢復冷靜,眼中漸漸盈滿堅決,背對着則尹,低聲問:“夫君可以幫陽鳳一個忙嗎?”
“你要再寫一封信給娉婷?”
“不。”陽鳳緩緩轉身,帶着無比的韌性,看向面前她打算依靠終生的男人,一字一頓道:“我要夫君寫一封親筆信,給楚北捷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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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北捷一步一步踏上王宮高高的階梯。
冬日難得的艷陽當頭,他站在寂靜的大王寢宮門前,卻能從心底感覺到裏面散發出來的哀傷沉痛。
沒有人來打攪他,宮女、侍從們都散去,連楚在然也退下,剩他一人,獨自站在兄長的寢宮門外。
他叱吒沙場,不可一世,現在,卻不敢伸手推開門前的一扇木門。
東林王的心疾緣於喪子之痛。
愛着白娉婷,就等於負了他唯一的兄長。
兩邊的較量早已展開,從王后安插在隱居別院附近的高手開始,兩方隱隱對峙,只差沒有真正動手。
他背叛了他的兄長,他從小到大仰慕的對象,他曾經誓言效忠的王。
腳步如有千斤重,他幾乎抬不起來。
沒有等到他伸手去推,木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楚北捷猛地抬頭,看見一張熟悉而消瘦不少的臉。
“王嫂……”
王后從裏面走出來,臉上帶着深深的倦意,審視楚北捷片刻,露出一個從心底感覺疲累的笑容,低聲道:“鎮北王回來了。”
聲音清淡無波,那曾經震動整座東林王庭的喪子的慟哭,那場驟起的閃爍着火光的兵變,彷佛已經在很遙遠的從前。
楚北捷百感交集,沉聲道:“我回來了。”
王后似乎略有點暈眩,止了止腳步,閉目,幽幽道:“大王一直在等你,進去吧。”深深看了楚北捷一眼,逕自離開。
楚北捷的目光跟隨她堅強的背影遠去,直到王後轉入牆后,才將視線投射到已經開了一半的木門上。
深深呼吸一口長氣,他伸出雙手,推開了木門。
跨入寢宮,恍似被無盡的黑暗包圍了,病中的東林王眼睛畏光,大幅的垂簾從窗前直鋪到地面,遮擋了所有光線。緊緊關上木門后,屋中的一切如同黑夜。
唯一的光源,是一處正搖曳擺動的燭火。
金壁輝煌的宮廷,竟有這般幽暗陰森的時候。
楚北捷移動腳步,在塗滿了金漆的大床前止步。
“王兄,”他輕輕喚道:“我回來了。”
“回來了?”東林王清瘦了,不過精神還好。定定看着他,彷佛要將弟弟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看清楚,隔了很久,眸中有了幾分兄長的欣喜,似乎總算確定自己的王弟已經回到身邊,微微笑道:“寡人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伸出王者有力的大手。
兩隻抓慣了寶劍的大掌,血脈相連地緊緊握在一起。
“王兄的病……”
“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眼睛畏光,胸口偶爾會疼。正在吃霍雨楠的葯。”
楚北捷感受到兄長掌中的力量與剛強,心裏輕鬆不少,一撩下擺坐在東林王床邊,溫言安慰:“王兄寬心養病。邊境宵小人數雖多,卻比不上我東林精銳。等北捷率師凱旋之日,王兄的病早就好了,可以在城樓上眺望我東林的凱旋旗幟。”語氣中充滿了目空一切的豪邁。
東林王眼裏泛着柔和的光,看着一起長大的兄弟。
他這位親弟至情至性,生在王族,未必是一件好事。
“敵軍目前只是隱隱威脅邊境,尚未交鋒。局勢未穩,我東林如果驚惶失措,立即出動鎮北王,豈不惹人笑話?王弟先在王宮多持幾天。”
楚北捷對戰局從不輕忽,容色一整:“王兄不要小看這次聯軍,何俠不是虛有其名之輩。依我看,還是請王兄立即給予軍權,讓我可以領兵直赴戰場。”
東林王知道楚北捷出入沙場,行動迅猛,反應奇快,最是心細如髮,任何一絲破綻都能讓他瞧出端倪。
萬一故意推搪,楚北捷定立起疑心。
想起兄弟兩人感情深厚,相互信任,現在卻要用計詐他留下,東林王心裏一陣苦澀,點頭道:“王弟說得有理。”
楚北捷對前線每位將軍瞭若指掌,用軍事拖延的話,立即就被他看出不妥。
東林王邊思索着邊道:“兵符在臨安將軍手中,寡人已經遣人將他從前線急召回來,最晚後日晌午就會到達。待寡人授了你兵符,就立即為你送行,讓你領兵出發。”
楚北捷自從兵變之後,第一次與王兄談及兵權,沒想到王兄全無芥蒂,如此爽快,來時的種種憂心都不翼而飛,霍然站起,沉聲保證:“王兄放心,無人可以侵犯我東林一寸土壤。”
退出大王的寢宮,楚在然已經等候在外,臉上多了一點笑容:“老臣聽見大王的笑聲從寢宮傳出。王爺回來,大王十分高興呢。”邊帶路邊解釋:“王爺的鎮北王府已經一年沒有人打掃了,所以大王命人安排王爺住在宮內。這也是都城百姓盼望看見的,畢竟王爺已經隱居了一年,大家都希望看見和大王和睦的鎮北王。”
到了幾乎位於王宮中央的昭慶宮,楚在然擊掌喚人,十幾名侍衛和宮女從宮中魚貫而去,對楚北捷行禮。
楚在然道:“這處宮殿是老臣特意命人收拾過的,寬敞舒適,旁邊就是王爺往常最喜歡遊玩的梅園。”
楚北捷銳利目光從侍衛們身上一掃,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不動聲色,點頭道:“知道了。”
別了楚在然,跨步進入大門。
☆☆☆
東林王宮是楚北捷從小生長的地方,直到成年後被冊封為鎮北王,才另起鎮北王府,搬到王宮之外。
嬌艷的宮女盈盈圍繞,柔聲道:“王爺一路辛苦了,讓奴婢伺候王爺沐浴吧。”
眼波似煙,笑靨如花,入不了楚北捷無動於衷的眼睛深處。
“本王征戰沙場,沐浴從不用人伺候。”楚北捷隨手揮退。
他雖是王爺,卻不常養尊處優,十幾歲就開始戎馬生涯,毫不以為苦,天資聰穎加上性情堅毅,成為舉世聞名的護國大將。
連日來的風塵被洗滌乾淨,一身清爽,確實舒服多了。
雖然勞累,楚北捷精力卻仍旺盛,穿着宮中舒適輕便的長衣,站在樓上,看眼底那一片梅院。迎着風的身形挺拔修長,俊美輪廓稜角分明,幾縷猶有濕氣的黑髮垂在額前,顯出幾分不為世俗羈絆的豪放不羈,讓偷眼瞧他的年輕宮女們,個個心跳不已。
梅花正盛開,和隱居別院中一樣,空中逸着淡淡幽香。
只是因為少了那在樹下撫琴的纖細身影,這王宮就變得,遠遠比不上遠山圍繞中的隱居別院。
此番回到東林王宮,每處親切的景緻都有一種難言的陌生。以往宮廷中的侍衛都是他親自挑選出來的,一年隱居,居然再見不到一個舊人。王嫂態度冷淡,想起自己護着她的殺子仇人,這樣已經算是最理想的境界。王兄有病在身,楚北捷不欲多去打攪,專心等待兵符。
每日來去的都是那幾名老臣子,年輕軍將竟然一個也沒有。楚北捷不經意地提起,楚在然老成持重地開口:“現在邊境上有敵軍窺視,大王有令,凡是年輕的將領除了已經派往前線的,一律在家隨時待命。等王爺兵符一到,便可以召之即來。”
東林慣例,大戰在即,軍事將領往往奉命在家,不得隨便走動,以防徵調時尋不到人。楚北捷尋不到一絲破綻,在昭慶宮中耐心等待,不知不覺中,越發想念隱居別院處的琴聲歌聲。
那倚在榻上,青絲隨意鋪展枕上的娉婷,如印在腦海中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浮現。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她臉頰微紅,笑得溫柔。
“我會盡量。”
楚北捷並沒有對娉婷一口答應,卻思念着那雙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暗中計算歸期。
不知為河,臨安將軍卻誤了歸程,一路風塵僕僕,到達王宮時已經是第三天深夜。
楚北捷早等得不耐煩,得了侍從們傳來的消息,從床上一躍而起,雙眼冒着精光,沉聲道:“竟敢誤了軍中的歸期,此將不可輕饒。”
穿戴完畢,向大王寢宮急行。走到半路,走廊那頭竟猛然鑽出一人,跪在楚北捷腳下,輕聲道:“王爺,麗妃娘娘有請。”
楚北捷驟然停步,手按在劍上,低頭審視這位年輕的宮女。月光下低垂的頭讓人看不清眉目,只有粉嫩的頸項溫馴地彎曲着。十五六的年紀,竟然在深夜宮禁中攔住鎮北王的去路,膽子實在夠大。
“你怎麼知道本王會經過此地?”楚北捷眸中閃着寒光。
那宮女聽他語氣森冷,身軀微微顫抖,怯生生道:“自從王爺進宮,麗妃娘娘就派了奴婢幾人輪流在此守候。這是昭慶宮通往大王寢宮的必經之處,只有今天王爺身邊才沒有旁人跟隨,所以奴婢斗膽,攔住王爺去路。”
“本王有軍情要處理,沒空理會什麼麗妃娘娘。”楚北捷扔下一句話,抬腿就走。
那宮女雖然年幼,卻極忠心,猛然向前抱住楚北捷的雙腿,壓低聲音急促地說:“王爺,這事比前線軍情更重要,關係到東林王族的將來,求王爺見一見麗妃娘娘吧!”
楚北捷識人無數,善辨是非,見她語氣篤定,眸子敢不躲避自己的視線,不似在說假話,又聯想起這兩日在王宮內感受到的奇怪氣氛,看了看大王寢宮牆外搖曳的火光,低聲道:“帶路。”
宮女又驚又喜,愣了一會,才應道:“是。”站起來,領着楚北捷向走廊盡頭走去。
在夜色中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楚北捷知道已經到了東林王的後宮。他小時候常來玩耍,剛識人事之初,也曾和這裏美艷的宮女有過糾纏,東林王對他信任有加,從不以為意,因此深夜中被引到這裏,楚北捷一點也不介意,膽壯心定,跟着宮女從容邁步。
宮女在一處嶄新的宮殿前停步,楚北捷猜在裏面的多數是王兄的妃子,可麗妃這個稱號,卻從來沒有聽過。
宮女回頭看了楚北捷一眼,領頭進了殿內,輕輕喚道:“娘娘,王爺請來了。”
殿內人似乎有着心事,深夜仍尚未入睡,立即應道:“快請進來。”聲音軟膩,說話中帶着總算放下心來的舒緩,彷佛可以見到楚北捷,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一樣。
楚北捷戎馬為樂,生性坦蕩,大步走了進去,虎目警覺地環視殿中一周。
殿內燒着爐火,烘得到處暖暖的,一名年輕的宮裝麗人端坐在大殿中央,向他嫣然一笑:“麗妃見過鎮北王。我身子不便,就不起來給鎮北王行禮了,請鎮北王恕罪。”一邊說話,一手撐着后腰,一手溫柔地搭在自己突出老大的小腹上。
楚北捷終於明白,那宮女為什麼敢說此事牽涉東林王族的將來了。
他盤腿坐下,抿唇不語,雙眸炯炯有神,打量這位麗妃娘娘半晌,才皺眉道:“本王時間不多,娘娘有話請講。”
“鎮北王果然有大將風度,毫不拖泥帶水。”麗妃眉目溫柔,舉手掠了掠自己耳側的青絲,似乎想起自己為難的處境,輕輕蹙眉,緩緩將事情道來:“我在七個月前,被大王冊封為麗妃,至於原因,我想鎮北王已經猜到了。”她低下頭,愛憐地瞅了瞅自己的小腹。
“為大王生下子嗣,那是後宮每個女人最大的心愿。麗妃蒙上天寵幸,唯一想要的就是平安生下孩子,報答大王的恩寵。但深宮之中,麗妃孤身難以自保,自從得知鎮北王會回來,麗妃就日夜盼望。王爺,你是東林的中流砥柱,望你可以為麗妃作主,保護我腹中的孩兒平安出生。”
楚北捷露出一絲訝色:“難道東林王宮之中,竟有人敢加害懷孕的王妃?你既然害怕,為何不將此事告訴王兄?”
“大王病得厲害,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過大王了。”
“是誰要害你?”
麗妃垂眼不語。
楚北捷醒悟過來:“是王后?”
“哈哈哈……”見麗妃輕輕點頭,楚北捷驀然仰頭大笑,盯着麗妃的雙眼,冷冷道:“我王嫂是何等人物,深宮之中,她若不肯容你,你怎有命在這裏安然無恙等着臨盆?本王還有事,懶得追究你今日之過,就此告辭。麗妃娘娘日後如果再想隨意派人攔截本王道路,最好三思。”扔下冷冽的警告,楚北捷長身而起,展現出強健完美的身軀。
走到殿門處,背後的麗妃娘娘聲音已經轉為清冷:“因為白娉婷。”
楚北捷驟然止步,回頭,銳利的視線直逼麗妃。
“你說什麼?”
“我有孕,王后本來比大王更歡喜,畢竟東林王族有后。王后連月來對我體貼有加,宛如親生姐姐。但最近幾天,王后卻忽然對我態度完全轉變,偶爾在宮中相遇,王后的眼中也充滿了恨意。驟然間,我身邊危機四伏。”麗妃幽幽嘆道:“這一切,都因為白娉婷。”
楚北捷走了回來,如同查看俘虜答話是否有假般,認真審視着她的表情,雙眉鎖起:“娉婷和這事有什麼聯繫?”
“不知何人向王后泄密,說出我曾和白娉婷相識的往事。”麗妃苦笑:“白娉婷毒殺了王后兩位王子,令大王失去繼承人,我懷着也許會成為東林王儲的大王骨血,卻和白娉婷有關係。若鎮北王是王后,會聯想到什麼?”
“你認識娉婷?”楚北捷眯起眼睛。
麗妃無奈地嘆一聲,仰頭毫不逃避地直視楚北捷,坦言道:“我是在鎮北王與歸樂定下五年不侵協定后,歸樂大王何肅送給大王的美人。我從小在歸樂王子府長大,怎麼可能不認識鼎鼎大名的白娉婷?”
楚北捷眸中射出犀利光芒,直逼麗妃眼底深處,腦中默默思索這其中曲折。
如果王后真的認為麗妃與白娉婷有關係,那麼她腹中的王兄骨肉,確實難以保住。
“王爺,為了東林的血脈,只求王爺在我臨盆前留在宮中,不讓王後下手加害。我臨盆在即,王爺連幾天的時間也吝嗇嗎?”麗妃雙手護着自己的小腹,泣不成聲。
楚北捷愁腸鬱結,長嘆一聲。
麗妃腹中的若是男孩,那將是東林未來的儲君。
東林已經犧牲了兩位王子,再也禁不住犧牲這恐怕是最後的一位了。
次日清晨,東林王依照承諾,將臨安將軍帶回的兵符當眾授予楚北捷。
“王弟,一切預備妥當,王弟可以隨時出發。”或者真的因為親弟歸來心情好轉,東林王身體恢復不少,已經可以短時間的上大殿見臣子。
楚北捷接過兵符,卻顯得躊躇,他這一半生中,鮮有欲言又止的舉止,思索片刻,向東林王稟道:“王兄,我有要事,需在王宮中多待兩天。”
從到達都城當日算起,這已是第四天。
六天後,就是他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