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娃娃三個爹
帶孩子是件辛苦的事情。
被小傢伙折磨了三個晚上之後,我徹底投降陣亡。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余嶺,晚上孩子哭得再凶也只管自己睡覺。生產時候失血過多,令我總是一天到晚的睡不醒。
雖然說余嶺不是孩子的親爹,可帶起孩子來,責任感卻強到讓我這個做娘的都吃驚不已。孩子不足月,身體虛,一生下來就需要比別的孩子更多的照顧。他請了兩位乳娘來帶孩子,可真正交給乳娘的時間也不過一天只有餵奶的兩三個時辰,大部分時候都是他邊看書邊守着孩子的搖籃親自照顧。晚上也不例外,他睡在床鋪外頭,孩子一有動靜就竄下去哄,三天之後就頂上了兩個大黑眼圈。
他對我仍是一如既往的好,而且已經到了有些寵溺的地步。從早到晚我只要讀我喜歡的書,畫我喜歡的畫,彈我喜歡的曲子就好,完全不用我做任何事情。
他說,公主當年是怎樣生活的,他也要我怎樣生活。我問他錢從哪來,他說他那做皇帝的兄弟給了他好大一筆遣散費。可是我知道,他要的不是錢,他要的從來都是出人頭地,證明自己的能力。我問他爹和娘的下落,他只是笑笑不再和我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他說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幸福。
那位老大夫還是經常來家裏給我診治,常常開一些補藥讓我調理身子。而余嶺吃了老太醫開的幾味葯之後,臉上青黑的毒像也褪去了一些。某日老大夫問診之後被余嶺留下來喝酒,醉后失言道這副毒是他的師傅留下的,恐怕在這世上還沒有解藥。那些葯只是延續他毒發的時間,卻不能真正救他的命。兩三年之內,恐怕他還是要毒發身亡。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所以你才傾注了你全部的愛給我和孩子嗎?
齊衛京,吾兒之名。
一歲之前我們都是寶寶、寶寶的叫着,直到他周歲生辰之日,余嶺才正經給他起了這個名字。看着宣紙上的正楷宇,我知道他心裏還是念着這個國家,念着他身體裏的皇室血統。
也就是在同一天,他還送了京兒一份讓我意想不到的特別禮物。
正抱着寶寶在正廳吃周歲飯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餘風!餘風!”
——孟守義?!
我心下一驚,手裏正在喂寶寶的調羹“啪”一聲摔的粉碎。大概是調羹里的湯灑到了寶寶的臉上,他頓時不依不饒地哭了起來。
余嶺微嘆了口氣,把孩子接過去哄,然後輕輕催促我:“去吧,是我叫他們來的。”
“他們……”
除了義,難道……難道……
我撐住桌沿站起來,卻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跨步的勇氣。就在這個時候,兩個高大的身影已經跨進了正廳。
“餘風!”
搶在孟守義之前,余飛跑過來將我抱了個滿懷,而他渾身抖得讓我覺得他簡直就是要哭出來了。已經顧不得有餘嶺在場,我也緊緊擁住了他。和余嶺比起來,余飛更像一個親人,一個我永遠無法捨棄的親人。
為了他,我想要留在人間界,為了他的孩子,我又從天庭返回人間界,為了他,我可以犧牲一切……
“餘風……餘風……我很想你。”余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真實,好像和之前有了些許的差別。但是我不想追究其中的細節,我只是緊緊擁住着強壯的身軀,不想放手。
“有客人來也不招呼客人,就先緊着老情人相會是不是?”義在旁邊吃着醋,惹來余嶺的一聲嘆:“人家才是正牌的爹親啊。”
接下來余飛的話才是讓我大吃一驚:“余嶺,我兒子的名字都讓給你起了,你還要怎麼樣?”
這……這哪裏像個傻子說的話?!
“余飛,你……?!”我鬆開手,不由得倒退一步。
義看我一副吃驚像,邊呷茶邊道:“這傻子為了尋你,偷偷從家裏跑到京城,結果被一幫地痞欺負打破了腦袋——本來以為救不活了,結果這命大的傢伙不但沒死,反而腦袋挨了那一棒子之後也開了竅。”
細細打量一番,確實發現他衣容整齊,眼睛裏的獃氣也褪去了許多,可還是忍不住再次求證:“你真的……好了?”
“是啊,餘風,我現在很好,字也認得一些……”余飛說到一半又突然叫嚷起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你兒子在這呢,白長那麼大眼睛了。”余嶺抱着寶寶,卻不肯給他。
“給我抱抱,給我抱抱!”
雖然腦袋應該是好了,可脾氣性格卻還跟個愣頭小子似的,余飛喜得差點撲上去搶孩子。
“你看着就好,萬一把孩子摔了怎麼辦?!”
余飛不樂意了:“喂喂!余嶺!我是爹還是你是爹啊?!”
“孩子跟我親,當然我是爹!”
余飛急了:“這孩子可是姓齊的。”
“我也不姓歪啊。”余嶺繼續逗他。
“是齊余飛的齊!”余飛真的是擺架勢準備開搶。
寶寶哪聽過這麼大聲的爭吵,剛收斂起來的哭腔又拉了開來。
“好了你們兩個,孩子都被你們嚇着了。”孟守義漁翁得利地從余嶺手裏接過孩子,雖然有點笨手笨腳,但不失溫柔地哄着他。說來也怪,連我都哄不住的寶寶,經過他隨便那麼根本毫無哄孩子技巧可言地晃了幾下,竟然從大哭轉為小小的抽泣,然後又呵呵笑了起來。
“嘖噴,怎麼覺得我更像是孩子的親爹啊。”
“……”
真沒想到他那張刀疤臉對孩子的誘惑力比我們三個都強。
***
寶寶張嘴說話有些晚,一歲半的時候才會叫爹和娘。而且對着他們三個都是張嘴叫爹。有時候哭鬧起來張嘴要“爹”,弄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那個“爹”。
義在京城裏一家有名的鏢局裏謀了鏢師的差事,隔三差五的會帶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過來看孩子,然後在余飛相余嶺極不情願的情況下做了孩子的義父。說來也奇怪,這孩子跟他可說得上是自來熟,哭鬧不止的時候只要他一來,立刻破涕為笑。聽說小林子一直跟在他左右,想來必定也是義明了了那孩子的情義,給了他一個跟在自己身邊的機會。
余飛到一家寺院去幫工,拜了寺里的武僧學功夫,又拜了主持學識字,住在寺里十天半個月不見得回一次家,天天忙得似個陀螺。偶爾我會帶着孩子去寺里看他,寶寶看着他爹親被住持用戒尺打腦袋的時候笑得最開心。
余嶺一天比一天睡得短,很多時候我半夜起來身邊已是冰涼一片。他早就披了衣服下床觀月色看星象,要不然就是守在衛京的身邊發獃。他說可能是離快走的日子近了,睡一天就少一天。我盡量不在他面前露出悲傷,可每次看到他眼睛裏的絕望,我就真的很想哭。
為了醫治他體內的毒,我查了許多醫書和毒冊,卻始終沒能找到解毒的辦法。也確實知道這毒真正的陰狠之處不在於它終究會發作,而是它從發作開始便慢慢侵蝕人的五臟六腑,所謂的發作不過是體內被毒素侵蝕得差不多時,體內正常的機能全部喪失。
我拜會過了曾經的救命恩人肖欣寶,他將余嶺的病徵和毒的成分寫信告訴了他的師公,可他師公的回信卻也只是寥寥四字——“聽天由命”。
仿若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也了解了他將余飛找來又送他去學功夫、讀書的用意——他本來是想將我託付給孟守義照顧,然而余飛他卻畢竟是孩子的親爹。
“也好。”某日圓月高掛,他望着月亮對我說,“今生無法實現抱負,短一些也好,來世能生在尋常百姓人家平安一世也不錯。”
突然有一天,肖欣寶帶着曲天明上門拜訪。落座寒暄客套片刻,肖欣寶拱手言道:
“齊兄弟,家師來信說西域發現萬年寒冰床,雖不能救你之命於眼前,卻可保你身體無損,休眠至解藥尋到之時。”
“休眠?”
肖欣寶頜首:“是的,但休眠些許也會對你的身體有影響,然,雖那冰床處於極隱秘之地,但難說是否會有猛獸出沒……如果你真的決定休眠,那最好還是能有一位極信得過之人守候在那裏。”
“……”余嶺眼中的希望燃起又熄滅,“多謝肖兄勞苦奔波,這冰床一眠,不知何日才是蘇醒之時……”
“我去……我去替你守衛冰床。”望着懷中孩兒的睡容,我毅然應道。
曲天明聽我自告奮勇,忙勸道:
“餘風!那冰床在極北之地,終日冰寒地凍,你受不了的!”
“餘風……你不必為我做這樣多,你不虧欠我任何東西。”余嶺握住我的肩,微微使力,“你看,你的身體如此單薄,根本不可能經受得住極地之寒。”
我許久未曾傷心過,可今日卻被余嶺的絕望所撼動:“可那終歸有希望不是嗎?總比坐在這裏一天天等死強啊!”
所有人都知道卻不願說出口的事實被我道破,於是眾人都無了聲息。
“我不想看余嶺一天天的等死!我不想!”
孩子終究是受不了我的聲嘶力竭,在睡夢中抽泣起來,曲天明忙接過去拍拍哄哄抱進側間。
余飛在旁邊淡淡道:“餘風,這等事情有我,你莫要操心。”
“大哥!”余嶺恐怕沒有想到余飛會應下這種事情,吃驚不已。
為了行將就木的余嶺,余飛再沒有和他提過關於我究竟該歸屬他們二人哪一個的事情。我一直陪着余嶺的吃睡行,也一直以更親近他的身份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余飛的讓步。余嶺也曾和我說過,他欠他大哥的情分,這輩子是沒機會還了。
“余嶺,我不是可憐你,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只要有我的命在,我就不會讓你死。”抬手阻止了余嶺本想的拒絕,在這個家已經說話擲地有聲的余飛望向我,“只是要辛苦餘風一個人拉拔孩子了。”
“不,我跟你去,我們三人本來就是兄弟,今時今日既然走到了這一步,為什麼還要分開呢?”
余飛想了想問道:“你也去?那京兒怎麼辦?”
“京兒是你的兒子,而且如果是你我都在他身邊,我想即便是在極北之寒的地方,他也可以成長得很好。”
我只是,不想一家人再這樣分開。既然命運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那我就該迎頭接受命運的挑戰,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和無視,那樣只不過是自欺欺人。
打點好一切,我們三人辭別了孟守義,帶着才滿兩歲的京兒,隨着肖欣寶到西域拜訪他的師公湯弄臣。湯老前輩一點也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年老體衰,看起來反倒是比肖欣寶還要年輕,他身邊總是跟着一個不怎麼愛說話,也根本毫無表情的隨從。
自西域北行,跨越了西伯利亞平原,在極北之地的一個荒蕪小島上,我終於見到了那張傳說中的萬年寒冰床。洞內幽深,卻被冰床散發出來的幽藍之光照亮。洞外終日寒風肆虐,一年少說有十個月是冰天雪地。但附近常有雪地生物出沒,溫度雖冷可島邊海水卻沒有結冰,憑余飛的本事也應該不會讓我們吃太多的苦才對。
“躺到這張床上,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會沉眠,任人怎樣呼喚也不會蘇醒,除非身體離開冰床。”湯老前輩拈着那不存在的鬍子,煞有介事地拍拍余嶺的肩膀,“年輕人,你可真的是下定了決心?倘若一輩子起不來,你可莫要怪老夫哦!”
“怎會,無論怎樣余嶺都感激前輩的大恩大德。請受余嶺一拜!”
說著,他已單膝跪地,向著湯老前輩重重一拜。
湯弄臣忙將他攙起:“哎呀呀呀,這又不是給你解了毒!他日你醒時若老夫還苟活於世的話再拜謝也不遲嘛。”
“餘風,大哥,余嶺在此也拜謝你們!”他低頭施禮,然後對我們說:“給我三日時間,三日後你們再進來看我,可否?”
“嗯,是否真的要躺到冰床之上,你自己決定吧。”
三日之後我們再進入那冰洞時,余嶺已安然入睡,寒氣將他全身籠罩,彷彿真的被抽去了生氣一般。湯前輩離開之前為小島布了陣,只有我和余飛二人知道破陣之道。余飛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在余嶺的周圍布上暗線,這樣一旦有任何東西接近他,觸及暗線后我們石屋房間內的鈴鐺都會被拽響,以確保他身邊時刻安全。
彷彿一切都止於這個冰封的小島,我們一家三口也終於能相依相伴的生活。每隔一年的春節,義和小林子都會北上來看我們,而我們,也逐漸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傳說——
極北之地的冰床之上,沉眠着一位有着皇家血統的青年,守護着他的,是他異父異母的手足兄弟。島上遍地寶藏,卻終究沒人能破解得了那奇異的陣法。
誰也不知道,十數年後,這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