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山姆移動着冷得麻木的四肢,喝了一口隨身攜帶的白蘭地。然後聽見人聲和腳步聲傳到他躲着的地方。

兩個男人出現,推開地窖的門,然後連人帶燈消失在門口。

鑰匙一轉的聲音使宇修立即全神貫注。他更挨向牆壁,雖然明知從下面不會看見。他傾聽兩個男人移動點燃火炬和燭台,他們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兩個男人之一是雷迪尼。他倒了一杯酒喝下去,目光掠過棺台。他打開一個小罐子,倒了一點藥草在手掌上,伸舌去舔,等待頭裏面的噼啪聲開始。

山姆在室外等待。然後有一群男人走過來,他們中間還有一位披着斗篷的筱嵐。

渾身繃緊的山姆心中充滿一股幾乎無法控制的怒氣。他深呼吸,直到再次控制下來。他們這一群除了兩個男人之外,全進入地窖。那兩位手持槍,移向入口兩側,各自掩藏。

他們正等候莫宇修的來到。

山姆直等到一切安靜下來,他才採取行動。

第一個男人被一掌砍向腦袋時,他還不知道是被什麼打到,就已經倒在草堆里。第二個男人看見一個黑影衝過來時半轉身,手指剛滑向扳機,對方的手掌就已經砍到他的喉嚨。他悶哼一聲。和同伴一樣倒去。

山姆輕輕推開地窖的大門,穿過狹窄的空隙,在台階頂端蹲踞身體,雙手各自握着一把槍,靴口還插了一把雙刃小刀。他可以非常清晰地聽見底下傳來的聲音。

筱嵐靜靜地站在室中央,目光狐疑地飄來飄去打量周遭的環境。這個地方創造出宇修心中的惡魔。邪惡的沼氣從地面的墓石縫中升起,牆上的火炬有如青蛇在吐信。這裏是宇修殺死她父親的地方。

因為某些原因,她並不害怕。藥物的殘餘效力已經完全消失,她的頭腦十分清醒。即使飢餓感已經消失,卻仍感覺裏面空空的。但是這種空空的感覺似乎創造出一股精力,注入她的身體和頭腦。

宇修何時會到?她必須救他。這是唯一的念頭和唯一的目的。既然她沒有計劃,就必須倚靠本能和按情況而定。

有人拿掉她肩上的斗篷。她一身白袍,金髮披在肩上佇立,室內落入銷魂神迷的岑寂。

然後宇修開口了,聲音在寂靜中迴響。“似乎我們終於見面了,傑士。”

他們全部向上看,一腳飛越矮欄杆,一手握住兩把劍柄,腕一扭,其中一把劍直射而下。傑士自動伸手握住劍柄。

在愕然的沉默中,彷佛在單一的命令之下,那群男人退後靠着牆壁。筱嵐一開始目瞪口呆,

然後充滿狂野的興奮。宇修反而設下陷阱。

傑士突然哈哈大笑。“我沒料到你搶先一步,姓莫的,我忘了你現在是節制和清晰思考的典範。粗心大意,真可惜……我都準備好要好好歡迎你,不過——”他舉劍致敬。“如你所言,我們不有未了的恩怨。現在來結束吧。”

宇修的另一隻腳跨過欄杆,一躍而下,距離相當高,不過他輕而易舉就保持平衡落地,這是出於船上爬索的訓練。

“如果你有偏好,我還有決鬥的手槍。”他彬彬有禮的提議。

“不……不……”傑士平靜地說,俯身脫掉靴子。“應該按着儀式來。”

“而且根據儀式,女人的榮譽落入勝利者手中。”

“完全正確。”

筱嵐心裏明白這一切。傑士的床邊故事說得很清楚,她知道地窖里所有規矩和禮儀。宇修正為她而戰,一如他也曾為她母親,如果他贏了,那麼她永遠不必來到地窖裏面。萬一他輸了……可是那時候,一切都無所謂了……萬一他輸了,他就會死。地窖的決鬥向來是致命的兢賽。

仕平咬牙切齒,身體非常靠近筱嵐。宇修突然首度轉身面對她。“去站在台階上,姑娘。”他語氣平板地指示。

“可是我——”

“快去!”

她這次立刻遵行,直到台階上才明白這個命令背後的原因。山姆就站在她後面的黑暗裏,宇修並不打算遵守規則,即使輸了,也不會把她拋給他們。

兩個男人彼此敬禮,然後宇修輕聲說道:“失禮。”他向前直剌,傑士伸劍格開,刀鋒交叉又盪開來。

筱嵐害怕地注視兩個男人在墓石上躍動,刀鋒閃爍,在迅速的連串攻擊下,兩人分別探索對方防守的缺口,隨時轉守為攻,或轉攻為守。

十分……十五分……二十分鐘過去了,任何人似乎都不可能再維持這樣的速度和精確度。

結束吧……老天爺,求求你,結束吧。筱嵐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中祈求,她可以感覺到他們漸增的疲憊和絕望的對打……最終的目的各自給他們力氣……駭然地認知到死亡的逼近。

然後有一刻,宇修似乎單膝落地,一手畫過地板,然後傑士直刺而下,他跳起來,側身避開那致命的攻擊,用劍格開對手的劍鋒,鋼鐵交擊的聲音在地窖中迴響。宇修佯裝攻擊對手的臂膀,當傑士向後躍開預備再攻時,宇修的劍刃已經直剌而下。

傑士被刺倒下,手中的劍哐啷掉在地上,鮮血從體側湧出來。

仕平狂亂地衝過去,抓起繼父落下的武器,敷衍地行個禮。“失禮。”

宇修似乎還沒喘過氣,但仍流惕地格開他的新對手的攻擊,向後移動,任仕平節節進逼,心中卻在衡量這個年輕人的技巧。他知道自己筋疲力竭,正如他知道,在那兒乎致命的一秒,他讓自己相信他贏了,這一切都結束了。現在他必須面對一個事實,這離結束還遠着呢。

筱嵐看見這種卑鄙的干預,駭然地倒抽一口氣,她環顧室內,等待某人挺身出來抗議,制止這聲無恥而且不公平的決鬥。可是他們全都站在原地,專註地觀看。焦慮中的迪尼近乎抽搐地舔着嘴唇,目光還一度飄向她,其中充滿掠奪和饑渴的期待。

宇修向後退,在防禦中迎擊,刺向仕平的左肩,在對手的佯裝攻勢下,他跳開,卻看見劍鋒剌入自己的臂膀,快得避不開。這個傷並不算致命,卻是嚴重的警告。

筱嵐的心似乎跳到喉嚨口,使她差點喘不過氣來。她的目光掠過地窖,眼前沒有人注意到她,全都全神貫注在致命的戰鬥上。傑士已經被拉到旁邊,某人正為他療傷,他的眼睛閉着,沉重的呼吸聲明顯可聞。

她開始貼着牆悄悄移動,直到站在那怪異而覆著斜紋布的桌子旁邊。她舔了舔食指和拇指,反手探到身體後面,拈熄蠟燭的火焰,然後慢慢將沉重的燭台移到身體旁邊。大家的眼睛仍然盯在纏鬥的兩人身上。

她拿着燭台,再次一步一步向前移,汗珠在宇修眉毛上閃爍,一臉的倦態。兩個男人的移動已經顯著的慢下來,可是仕平仍然維持速度,節節進逼。

現在的宇修正想像提文當時的感覺,在一個比較強壯的年輕人手下,面對自己無可避免的失敗。可是仕平沒有比較強壯……只是比較年輕、比較有體力。他努力抓住這一點,極力壓抑無望的毀減力量,然而他的頭開始痛,肺部亟需空氣。

筱嵐平靜而自然地伸出腳,勾到向前一步的仕平。他失去平衡,身體搖晃,筱嵐及時舉起燭台敲中他的腦袋。他側倒在地上,文風不動了。

那一剎那室內寂靜無聲,然後山姆手持雙槍,出現在台階底端,舉槍對着旁觀的人群,簡潔地點點頭。“先生們,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移動。”

宇修彎着身子,掙扎地喘氣,那些男人來回瞪着筱嵐和山姆。

“他死了嗎?”筱嵐自言自語。

宇修緩緩直起身體。“你沒按規則玩遊戲,對嗎,姑娘?”他顫顫巍巍地深呼吸。

“我不會讓他殺死你。”筱嵐說。“即使要用他下三濫的把戲。”

“是很可恥,我同意。”他嘲弄地說。彎身檢查仕平頸部的脈搏。“以眼還眼,以卑鄙對付卑鄙,是他活該,至少你及時阻止一聲謀殺。”

“可是他必須死掉。”她的聲音不像她自己,再次舉起手中的燭台。“我和他結婚了,而我寧願當寡婦。”

宇修扣住她手臂。“冷靜,姑娘。”他堅定地拿走燭台。

“可是你不明白——”

“不,我了解,”他打岔,拾起他們為她脫掉的斗篷。“披上。”他為她裹上,輕輕吻她的眉毛。“相信我,姑娘。”

傑士欠動着,眼睛睜開來。“姓莫的?”他氣如遊絲。

宇修走過去,俯視着失敗的敵人,故意慢慢地、清晰地說:“結束了,傑士,結束了。這個圓完整了,女孩是我的人。”

“我知道已經好一陣子了,”鮮血自傑士的嘴角滑下,他還扯動嘴角,嘲諷地微笑。“姓莫的,你一直自以為正義凜然,結果卻勾引了她。你可沒比我們眾人好多少。”

宇修一動也不動地佇立,燭光映着他蒼白的臉龐,然後他的聲音低而平穩。“當然你會這麼說,不是嗎,傑士?你追求的只有骯髒,只會把愛情褻瀆了。”他漠不在乎地聳聳肩。“我已經受夠了你和這……臟如陰溝的地方。”

他的目光掃視整個地窖,在周遭那兒張臉上流連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傑士身旁。那一刻地上的傷者自喉嚨發出刺耳粗嗄的聲音,頭向後仰,宇修轉過身,表情難測地望着那對盯着地窖屋頂的死人眼睛,然後他別過頭,走回筱嵐身邊。

他握住她的左手,拔掉刻蛇的戒指,丟在地上,它跳到仕平的頭旁邊。

“來吧,姑娘。你在這裏呼吸這種被污染的空氣已經夠久了。”他一把抱起她走上台階,山姆仍然持槍對着眾人,但是他們都沒動。

筱嵐一直沉默,心中只想着宇修剛剛談到愛情……他告訴傑士說他愛她,他為她而戰,為她冒險……一如他為她母親所做的。

可是她和仕平結婚了。即使今後不再看見他,也仍然是他的妻子。傑士死了,可是仕平還活着。

馬兒藏在樹叢里,在下霜的夜風中顫抖。宇修抱她上馬,自己坐在她身後。他也一樣不開口,但在返回丹森的一路上,都緊緊抱住她。山姆騎在一旁,也是一言不發。

“我去照顧馬,”他們在中庭下馬,山姆說道。“你們最好在火爐里添些木柴,它大概快熄了。”

宇修和筱嵐走進廚房,爐中只有灰燼的餘光。宇修點燃蠟炬,並在爐中添上木柴。

筱嵐裹着斗篷注視他,開始覺得自己又回到物作用下的遲鈍狀態。“宇修,我在今天下午和仕平結婚了。”她終於開口。單單拔掉戒指並不能使這椿婚姻就此消失。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並對她招手。“是的,我知道。”他將她拉到雙膝中間。“讓我解釋一下。你還未成年,這椿婚姻違反你的意願,而且欠缺監護人同意。再者,你們又沒有圓房。”他嚴肅地審視她的臉。“是真的,對嗎?”

“是的。”

他就知道,可是心中仍然害怕會計算錯誤……傑士……會在他趕到之前,玷污了她。而今他真的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那麼婚姻會被宣佈無效,姑娘,它只是形式而已,仕平不敢來抗議。”

“所以我沒有結婚?”

“是的,技術上而言。只等我去找一位法官辦理。”

“哦。”她的膝蓋開始顫抖,淚水突然湧進眼眶。

“對不起……”可是淚水無法止住。

“噓,甜心。”他將她拉到腿上,抱在胸前輕輕地搖晃。“他們有傷害你嗎,吾愛?”

她搖搖頭,想開口,卻哽咽得說不出來。

山姆走進來,瞥他們一眼,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伸展雙腳烤火。

她淚水止住,宇修說道:“甜心,你必須告訴我,他們有傷害你嗎?”

“只有一點點,可是很不舒服。”她坦白地說,用手帕擦眼睛。“我不知道為什麼哭成這樣……我想是因為我餓了。”

宇修仰頭哈哈大笑,大大鬆了一口氣。

山姆咧着嘴笑。“炒蛋,好嗎,姑娘?”

“是的,謝謝你。”她溫馴地笑一笑,挨在宇修肩膀上。

“告訴我們你究竟發生什麼事。”宇修質問道。在沒聽到所有的細節之前,他知道自己不會滿足。

她邊吃邊說,鉅細靡遺,包括傑士論及宇修的過去,宇修的嘴巴抿緊。“他死得太快了。”

就他們挑起的罪惡而言,這對父子死得太快了。不過他必須拋開了,結束了。沒有葛家人領導,他們會解散,仕平缺乏傑士那種權威和成熟度。它因葛家人而起,也會跟着他們死亡。

他望向桌子,最後一位葛家人正吃得盤底朝天。提文絕不會想到他生下的是怎樣一顆珍珠,而他遺傳給女兒的特質——火熱和激情——絲毫未受玷污,更無父親的邪惡。

他靠着椅子,閉上眼睛,心中充滿和平。他終於自由了,不負貝絲的託付,葛家人永遠無法傷害筱嵐,而他也面對心中的惡魔,打敗他們。他知道自己不比別人好,也不比別人壞,這種認知好甜美。

他睜開眼睛,看見筱嵐正瞅着他。“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愛我母親?為什麼不說過去那段恩怨?”

他穩穩地迎接她的視線。“因為懦弱,姑娘。”他說。“我怕說了因此喪失你的信任。你怎能信任一位曾在地窖玩過的男人……還做了那些事?我無法忍受失去你的愛和信任——它們……是……最最珍貴的禮物……沒有代價的禮物。”

她釋懷了,心中充滿甜蜜,不是因為沒有愛,而是愛使他保持沉默。

“我不在乎,”她說。“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做過什麼……”

他凝視着她,溫柔地說:”我也不再在意了。過去已經徘徊太久了。”

山姆大大吁了一口氣,開始收拾碗盤。

宇修起身。“該上床了。”他說,伸個懶腰打呵欠。“一起上樓吧,姑娘。”

“通姦和交媾似乎沒什麼根本的差異。”筱嵐觀察道,頑皮地呵呵笑,在他胸前轉頭凝視他,眼中充滿慾望的餘味和滿足。

“兩者當然都包括一位墮落婦女的參與。”宇修溫和地就明,挑起她披在肩膀上的一縷金髮,纏在手腕上。然後讓它落下來,掩住她哥哥留下的鞭痕和瘀傷。那已經結束了,傑士也付過代價。

筱嵐並未察覺那一閃而過的思緒,微笑地用手懶懶地愛撫他的小腹。“我會再加上一位墮落的紳士,畢竟在我的經驗里,它需要兩個人。”

宇修撫摸她的秀髮。“呃,或許我們應該充你的的經驗,看看加上教堂的祝福,是否有所不同。”

他說得好輕,有好半晌筱嵐不明白他說什麼。然後她懂了,她突兀地坐直身體。“你預備和我結婚嗎?”

“總得有人娶你。”他嚴肅地說。“未婚的你在社交圈中並不安全……或者我該說社交圈本身不安全?”“可是……可是你說社交界會論斷你是在利用監護權佔便宜,”她皺着眉頭,仍然不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

“管他什麼社交界,隨他們去想,”宇修回答。

“問題在於:你希望和你的監護人秸婚嗎,姑娘?”

“你知道我想。我一直說了好久好久,只是你不肯聽。”

“是的,一個可悲的錯誤,”他同意道,眼睛在笑。“我有一種最愚蠢的傾向,不肯聽你說。不過,我開始了解,你向來心口如一,而且一般來講,你知道什麼對你最好。”

“也包括你。”她誇耀着。

“自大的女人。”他捧住她的頭,將她拉下去。

“好久以來,我就知道什麼對自己最好,只是我需要被說服這也是對你最好的。”

筱嵐俯唇湊近他的嘴,身體蠕動,配合他的曲線和弧度,一手探下去引導他。她向後推,坐在腳跟上,挨着他移動身軀,她的眼神慵懶無比,秀髮披在肩上。

“我就知道什麼對你最好,”她得意洋洋地笑。“我會證明給你看。”

“悉聽尊便,姑娘。”宇修的雙手壓在頭部底下,望着她的臉,和她一樣享受自己的被動。

“我想,”她說,手掌滑過他腹部隆起的肌肉。“我猜你會想控制我的財富。”

“哦,我相信我們可以達成令雙方滿意的妥協方案。”宇修說道,綠眸閃閃發亮。

“可是……”她的手移到背後,滑到他腿間。“可是有關我的衣着,我想你不會妥協?”她的手指邪惡而熟練地移動。

“不……”他在歡愉中閉上眼睛。“那方面你毫無概念,根本不知道什麼對你最好,所以不能妥協。”

“即使我這麼做也不能?”她的手指追逐那親匿的路線,她偏着頭,眯着眼睛打量他。

“不,你這狡猾的小狐狸,”他摟住她翻身一滾,直到她躺在底下。“我能被哄騙的也只有這麼多。”他對着她那相當驚訝的表情微笑,親吻她的鼻尖。“不過別讓那阻止你繼續嘗試,姑娘。”

“好像有效似的……”她輕聲地說,不再淘氣,用指尖摸摸他的唇。“我愛你。”

“我也愛你,小東西,以我的每一個呼吸,全心愛你。”

他鎖住她的目光,在她裏面移動,直到他們的呼吸融在一起,他們的交流合一,在他們結合的超然喜悅當中,一個滌凈過去的未來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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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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