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氣陰霾,雲層低得似乎手往上一抬就可碰觸,遠方有烏雲堆積,被自外蒙古地區吹過來的寒風推擁着前進,再過不久,大雷雨即將降臨。
方姬隔着透明玻璃窗,凝望外頭天色,嘴上喃喃自語:“等會兒可能會下雨,先去把衣服收進來好了。”一轉頭,高大個子擋住她的視線,一臉不耐的用鼻孔睨她。“三哥?”
“別叫我哥!”每次她只要叫他三哥,夏馳照例會接這句話。
“有什麼事嗎?”
“等一下有人要來看你。”他轉身走回客廳,抱着零食看電視。
“誰?”
“舅舅。”
“舅舅?”舅舅不是母親的哥哥嗎?她媽媽娘家的人不曾跟她們有過來往,怎麼會在這時突然出現?
“不是你的舅舅,是大哥的舅舅。”
“夏遠大哥?”
“對,所以,你記得把皮繃緊點。”他看上去似乎有點幸災樂禍。
“為什麼?”
“等等你就知道了。”
老頭要死了,龐大家產是四人平分還是單落入老大手中,一直是親戚們十分關心的事。尤其是正室的哥哥特別注意老頭的遺書動向,深怕他的外甥受到一了點的委屈。
本來只是三人爭奪家產,現在又多了個人,老大的權益絕對會因此而受到折損,舅舅照例要來關心一下。
“舅舅會很兇嗎?”她對脾氣差的人一向沒轍。
“會凶嗎?”夏馳偏偏頭,“他只是會出手打敢對他頂嘴的人,把他踹到牆角去,踢到嘔血才肯罷休,所以我們都很怕他。”
方姬聞言,果然臉色慘白,深怕待會兒她就有可能會慘遭不測。
真是好騙。夏馳憋了滿肚子笑意,“就算是大猩猩也一樣慘遭過他的毒手,被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你就知道他有多可怕了。”夏馳還故意打了個大冷顫,增加話中的可信度。
“他比二哥還高大嗎?”那不就長得跟怪獸一樣?
“二哥在他眼裏跟小朋友一樣,你想呢?”
方姬倒退了一步又一步。“我要去頂樓收衣服,我……我……”
夏馳一把拎住意圖逃跑躲藏的方姬。“舅舅如果來看不到人,他會更生氣喔!他會每天來、每天來,然後每天揍、每天揍,揍到他氣消為止。”
方姬全身僵直,害怕的眼淚迅速在眼眶堆積,“我不會跟他頂嘴,他應該不會打我吧?”
“乖一點可能不會。”欺負她果然是件愉快的事。
“那就好。”她手足無措的來回踱步。“那我等一下要站着還是坐着好?”
“隨你啊!”
“都可以嗎?真的都可以嗎?”聽夏馳說得好可怕,在她腦海中的舅舅形象是三頭六臂,高大威猛得令人望而生畏。
“都可以,我保證。”
搓搓汗濕的手,過度緊張害怕的她早已經忘了她要收衣服的事,坐立不安的等候着可怕的舅舅到來。
十分鐘后,電鈴響起,將方姬嚇了好大一跳,差點腿軟。“去開門。”
要她去開門?直接面對可怕的舅舅?
“快去開門!”夏馳抬腳踢了她小屁屁一下。“讓舅舅久等會賞你一巴掌喔!”
恫嚇果然比命令有效。方姬慌忙拔腿火速衝上前拉開大門。
門口並沒有站着一位方姬想像中的可怕綠巨人。恐怖舅舅的身材中等、高度中等,斯文的五官沒有任何殘虐的影子,只有嘴角的兩條法令紋如刀刻一般,說明眼前長者的不苟言笑。
“你是誰?”恐怖舅舅薄唇張合,嗓音跟夏遠有些相似。與想像中的落差太大,所以方姬一時反應不過來。
“第三個私生子?”恐怖舅舅雙眼微眯,打量的眼神透着寒意。
“我是方姬。”恢復神智的方姬連忙拿來拖鞋給恐怖舅舅換上,忙進忙出的又是端茶又是送點心,就怕恐怖舅舅一個不順心,將她踢至牆角。
“用不着伺候我,”恐怖舅舅對於方姬的殷勤絲毫不領受,“再怎麼討好我也不會有好處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方姬對於恐怖舅舅的開門見山顯得手足無措,“客人來本來就應該招待不是嗎?”微笑。她要保持微笑。媽媽曾告訴她說,只要她微笑,對方就會朝她微笑,再多的怒意也會因此消弭於無形,所以女孩子家要常常保持笑容可掬。
“我不是客人。”不過她甜美的笑容對於恐怖舅舅似乎是無用武之地。“我是夏遠的舅舅。”
“舅舅好。”方姬多次以眼瞟往夏馳,可是後者只淡瞟了她一眼,就將她當成空氣,至於恐怖舅舅,他則是連個目光都吝於施捨。
夏馳把恐怖舅舅當透明人,恐怖舅舅當然也不理會他。他來這裏只有一個目的,達成了他就走人。
恐怖舅舅拿出一張紙跟一枝筆置於方姬桌前。“簽名。”方姬納悶的以指尖拿起文件一瞧,“繼承權拋棄書?”
一旁的夏馳表面看起來好像漠不關心,其實耳朵正拉得長長的。“沒錯!你是外頭的私生子,沒有權利繼承遺產,快簽名。”
又來了!同樣的台詞講那麼多次,也不換點新的!夏馳自鼻孔里冷哼一聲,放下了手中的零食。
“我並沒有想過要繼承遺產,但……這是夏遠哥哥的意思嗎?”
“夏遠的事由我做主,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夏遠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夏馳挑起了單邊眉。
“但夏遠哥哥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件事。”
“你搶了夏遠的爸爸,現在還想來搶他的財產嗎?”恐怖舅舅怒目一瞪,方姬原本就緊張的心臟跳得更快了。“知道夏麒快死了才出現的女兒會安什麼好心眼?還不是為了遺產而來?你以為我會讓你稱心如意嗎?勸你最好趕快簽名,否則我也會想其他的方法逼你簽署這份文件,到時候可不是這麼客氣了。”
“我會簽!”雖然害怕得快要休克,雖然委屈的淚水又再度佔據她的視線,方姬仍鼓起勇氣說著,“可是我不是因為你的逼迫而簽的。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拿走屬於夏遠哥哥的財產,我希望你能清楚這一點。”
“沒有那個打算就快點簽,否則誰信你!”
方姬蹲在地上,拿起鋼珠筆才剛點下頓點,手下的紙張已被抽走。
“你憑什麼叫她簽這張鬼玩意?夏遠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夏馳嗤笑,將文件撕成兩半。“鬼扯!”
“你……”恐怖舅舅連忙從夏馳手中救下文件,但已經來不及。
“敢說就做得光明磊落點!你怎麼不挑夏遠在的時候來?偏偏要趁老大不在的時候來?是怕被夏遠拒絕你多餘的好意所以不敢嗎?”
“交際花的兒子多什麼嘴!”恐怖舅舅眼裏充滿鄙夷,“什麼樣的女人養出什麼樣的兒子!你媽搭上夏麒還不就是為了錢?一發現夏麒又有外遇,拿了錢就跑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夏馳額上青筋畢露,臉色漲紅。“不要!”方姬慌忙扯住夏馳抬起的拳頭。“他是舅舅!是長輩!”夏馳的力氣好大,方姬得用盡全身力量才得以阻止。
“他跟你沒有任何關係!”夏馳回身吼方姬,“他沒有把我們當成外甥,他跟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們對他而言是外人!”
“可是夏遠是哥哥!”吊在手臂上的方姬隨着夏馳憤怒的擺動手臂而搖搖晃晃。“舅舅只是心疼哥哥,希望能為他做點事而已,你不能責備他!”
怒氣僵凝在恐怖舅舅臉上,他有些錯愕的望着方姬。
“你腦袋裝漿糊啊?”夏馳用力把她甩開,“你就繼續聽任別人的擺佈,最好他準備一張賣身契給你簽,把你賣到酒店去,省得我看到你心煩!”
夏馳怒氣沖沖的離開屋子,關門的聲音震耳欲聾。
“還有新的嗎?”方姬拿起筆問。
恐怖舅舅從公事包里拿出新的文件,“簽了你就沒有資格繼承遺產了。”他的聲音柔軟了許多。
“沒關係,我從來沒想過這事。”方姬在文件上籤好名,卻沒交給恐怖舅舅,“在我媽死後,我從沒想過我還有親人可以依靠。現在不僅有爸爸、三個哥哥;想不到還多了個舅舅……”她遲疑了下,“我可以叫你舅舅嗎?”
“嗯……可以。”他不知怎地覺得赧然。
“舅舅!”方姬開心的將文件交還給他。“希望你別介意剛剛三哥的衝動,他雖然嘴巴不饒人,其實心地很好、很善良,照顧我很多、很多。”
“那小子從小就這副德行,我習慣了。”
“三哥從小就這樣啊?”方姬將點心遞給恐怖舅舅,恐怖舅舅接過去咬了一口。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有一次看到小朋友抓了蜻蜓玩,扯着翅膀甩來甩去,還用手戳蜻蜓眼珠,他就跑過去跟小朋友說,這樣玩一點也不好玩,應該把蜻蜓的翅膀扯下來,玩分屍奇案。當時我在場,正要斥責他的行為不對;想不到小朋友一將蜻蜓交給他,他就把蜻蜓放走了,還大笑小朋友很笨,竟然會上當。”恐怖舅舅笑着搖頭,“他這人一定不知道什麼叫作直接,什麼事都要拐着彎。像夏近那小子就爽朗多了,想什麼就說什麼,個性開朗像傻大個似的。”
“其實二哥很寂寞的。”
“什麼?”恐怖舅舅沒聽清楚方姬的自言自語。
“沒有。”方姬笑了笑,搖頭。
恐怖舅舅突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始作俑者是夏麒那糟老頭,可是我身為夏遠的舅舅,總要多為他打算打算,不然怎麼對得起我妹妹?”
“我懂。舅舅,要不要喝口茶?”方姬端起茶杯,朝恐怖舅舅方向移近。
“好。”恐怖舅舅剛要接過,忽然一道閃電打來,整間屋子瞬間亮得刺眼,接下來是轟隆隆的雷聲,嚇得方姬差點打翻了手上茶杯。
“下雨了,”恐怖舅舅望着窗外說道,“好大的雷雨。”
“真的耶!雨說下就下!”方姬猛然記起了什麼,跳了起來,“慘了,我衣服沒收。”拿了把傘正要衝出去,又突然想起了其他事,“三哥出門沒帶傘!”
衣服、三哥,衣服、三哥……伸手進傘桶拿了另外一把雨傘,她滿臉歉意的對恐怖舅舅說:“我去接三哥,不好意思,您請自便喔!”
“沒關係,你快點去吧!”
望着擱置於桌上的文件,底下的簽名如同其人一般字跡清秀。他從公事包拿出另外兩份文件,上頭有夏近跟夏馳的簽名。
當初夏近一看到繼承權拋棄書,二話不說就簽名蓋章,他連一滴口水都沒浪費。而夏馳則是當面拒絕簽名,還與他大吵一頓,卻在三天後,寄來一份他自己去代書事務所要來的拋棄繼承文件給他。
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私底下完成,夏遠一點也不知情。他們三個都是好孩子啊!舅舅將文件疊起放入公事包里收好,起身離去。
該死!怎麼突然下起大雨了?
夏馳站在屋檐下,呼嘯的寒風帶進雨絲,凍得他一頭一臉僵白,偏偏他走得太衝動,別說手機了,連錢都忘了帶,這會兒只能可憐兮兮的祈求雨趕快停了。
“好冷!”原地跳了幾下,污水濺濕了他的牛仔褲,他只得改作上半身伸展動作。
他真是有夠蠢的,竟然忘了穿外套就跑出來了,再怎麼裝瀟洒帥氣也不是這麼搞的!
摸了摸牛仔口袋,天可憐見,他的香煙好友陪着他一路受凍過來,他不抽它個兩根,不就太對不起它的忠誠相伴了?
掏出一管煙,正要點燃,眼角餘光不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訝然抬頭,果然見到一個小矮子站在巷子對面,高興的對他揮手。
“三哥!”啐!不是警告過她不要叫他三哥嗎?她豬腦袋啊,怎麼也記不住?心裏這麼斥罵著,嘴角卻情不自禁地揚起。
見兩旁無車,方姬連忙撐着傘跑過來,“我幫你帶傘——”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轉瞬間整個人泡在污水裏頭。
她狼狽的撐起上半身,卻見對面的男人笑得直不起腰。
“哇哈哈!你蠢豬啊,走路都會跌倒。”夏馳邊笑邊艱難的舉腳朝方姬方向走去。
“別過來,你會淋濕!”方姬朝他大喊。
夏馳不理會她,一把將她自污水裏撈起來,帶到路邊的屋檐下。
全身濕淋淋的方姬冷得全身顫抖,上下兩排牙齒不停打架。
“我看你一定會感冒。”夏馳用袖子抹抹她髒兮兮的臉。蒼白的小臉蛋毫無血色,連粉唇都發紫了。他心生憐惜,以他自己都不曾聽聞過的溫柔嗓音說道:“我們回家吧!”他也快凍死了。
“好……好……”方姬藉着雨傘站起,不料腳踝竟然傳來一陣刺痛,疼得她再次蹲了下來。
“腳扭到了。”水汪汪的大眼好可憐、好可憐的瞅着夏馳。
“你真的是……”他不得已蹲在她腳前。“上來,我背你,傘要撐好,別讓我淋到了!”
“好!”嬌小的個子趴在寬厚的背上,指尖爬梳夏馳被風雨弄亂的發,清澈的眼注入了自己也難以察覺的依戀。撥開黏在脖子上的濕發,方姬將頭枕到夏馳的頸窩去,滿足的閉上眼。
暖暖的氣息與倏忽變得敏感的肌膚糾纏,唇片若有似無的與之碰觸,夏馳心臟猛地跳了一大下,理智與情感再次展開拔河賽。
“把頭轉過去!”夏馳抬手將她的臉蛋轉了個方向。
“三哥。”
“不準叫我三哥!”
“夏馳哥哥。”
“不準叫我名字。”
他還真難伺候,不過……“我好喜歡你喔!”
前進的腳步停了。“你在說什麼鬼話啊!”明明凍得要人命,他的臉卻熱得發燙。
她真的好開心、好開心能擁有這樣的哥哥喔!如果她不是他妹妹的話,恐怕就無法認識他,也無法領受到他的好了;畢竟他曾說過他是很討厭女生的啊!
“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還會不會對我這麼好?”方姬問。
“我什麼時候對你好了?”一直都是啊!“如果我跟你沒關係,腳痛蹲在路邊,你會理我嗎?”
“要我理你,回家作夢比較快。”她就知道。“我要當你一輩子的妹妹。”這樣她就可以擁有他的好一輩子。
“活該倒霉跟你有血緣關係啦!”他說得再真心不過了。他不過是嘴巴壞而已!了解夏馳個性的方姬呵呵笑起來,害得夏馳心上一陣毛。
“笑屁啊!”方姬還是忍不住笑。
“再笑我丟你下去喔!”他不會的!有把握的方姬眼前突然一花,夏馳還真把她丟下來了。
“再笑啊!”夏馳很惡劣的跑了幾大步才回頭以勝利的姿態望着她。“三哥——”
“不准你叫我三哥。”
“雨傘都在我手上耶!”他不會因為太過得意忘了頭上的滂沱大雨吧?
夏馳收斂了笑容,回來搶走了雨傘。
“我不笑了,你背我好嗎?”她的腳好痛,寸步難行。
“知道錯了吧?”笨女孩就是要教訓才會學乖。
“知道。”她很乖順的點頭。夏馳是只張牙舞爪的貓,順着他的脾氣走,就會相安無事。
“上來。”夏馳蹲下身子,方姬又趴了上去。
“夏馳哥哥——”
“不準叫我名字。”
“舅舅其實是好人。”
“我知道啦!”好歹他也認識他二十幾年了。
方姬輕輕的笑了,不過這次她很小心的不笑出聲音來,免得夏馳又把她丟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