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們今天晚上一定到不了目的地。”威爾說道,抬起頭望着灰暗的天空。
“的確。”瑞夫回頭望着身後的人馬。每個人看起來都眼睛通紅,一副宿醉的模樣。他們拉着馬韁,搖搖晃晃地坐在馬背上。
蓓莎騎在瑞夫身邊。她同樣感到疲憊不堪。一路上她很少開口說話。蓓莎的沉默當然和昨晚發生的事有關。接下來會怎麼樣呢?現在的她算是一個快樂的俘虜嗎?她不斷地偷瞄着瑞夫的臉,但他始終面無表情。自從他們起床之後。一直沒有機會單獨說話。從一大早,瑞夫就忙着叫他那些喝醉酒的士兵起來上路,而且他的態度顯然不是很高興。
倪上校從後方騎馬過來。“看起來好像要下雪了。”
“是啊。”瑞夫說道。“你們有帳篷嗎?”.
“是的。”倪上校回答道。“我們有足夠的裝備。你不和我們一起來嗎?”
瑞夫搖搖頭。“不,我會叫威爾和一半的人馬護送你們到皇室法庭。其他的人則和我一起往羅斯堡的路回家。”
蓓莎猛然抬起頭。這是她首次聽到他的計劃。不過,不管去哪裏,對她而言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我們就在這裏分道揚鑣了,上校。”瑞夫傾身握了握倪上校的手。“希望下次能夠在不同的場合見面。”
“我也是。”倪上校說道。“祝你們一路順風。”
“威爾,那麼這裏就交給你了。我想你可以在一個星期內回家。如果有事耽擱的話,別忘了派人捎個信。”
“我知道了。”威爾說道。
“一路順風。”蓓莎說道,然後就和其他十五個士兵跟在瑞夫身後,往另一條路走去。
他們騎了一段路之後。瑞夫站在一個小丘上,看着另一隊人馬離去。然後他又轉身開始往前走。
蓓莎突然想到剛才他說的話。“這裏就是羅斯堡嗎?這是你們家族的領地嗎?”
瑞夫起初沒有回答,然後才小聲地說道:“曾經是。”
蓓莎沒有再問下去。當他們騎過那片土地,她感到一股陰影籠罩着他。沒有人開口說話。唯一的聲音是馬蹄聲和蕭蕭的風聲。
瑞夫的心情沉重不已。他早就知道走這條路會有這種後果,但這是回狄家村最快的捷徑。他本來以為自己夠堅強,在打了一埸勝仗之後。應該不會被過去的陰影所困擾。但他們越靠近羅斯堡,他的情緒就越來越陰沉。
當他們來到那裏時,他轉身嚴肅地對喬治說道:“我在這裏和你們分開。帶其他人先回狄家村,我等一下再和你們碰頭。”
喬治似乎感到很不安。他知道這是哪裏。“你確定嗎,主人?”
瑞夫點點頭。
“我們要去哪裏?”蓓莎問道。
“你和喬治一起走。”瑞夫說道。然後他騎起‘亞傑’,往一片荒蕪的土地走去。
“走吧,小姐。”喬治來到蓓莎身邊。“主人等一下就會跟上來。”
蓓莎皺起眉頭。和喬治一起往前走去。幾分鐘之後,她停下來說道:“我要到後面去一下。”
喬治點點頭。在荒郊野外,要上廁所是很容易解決的事。
蓓莎掉頭往後方騎去。她看到瑞夫停在前方的一座小丘上。他坐在馬背上。瞭望着山谷下的景色。他臉上的表情嚴肅得令她感到害怕。她突然間希望自己沒有離開喬治。
當她正準備轉身離去時,瑞夫轉頭看見了她。他望着她的雙眼空洞無比。她突然想到他昨天說過的話。她對他一無所知。他昨天曾經這麼說過---是昨天嗎?而她一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們昨晚繼續的記憶,像水晶一般地破碎了。
“過來吧。這是你想要看的。”他用嘲諷的聲音喊道。
蓓莎並不想去。但她已別無選擇。她騎着馬走上小丘,來到‘亞傑’身邊。
“這樣你就可以看看葛家人的傑作。”瑞夫說道。“你看吧!”他用馬鞭指着前方說道。
蓓莎看着小丘下的山谷,看到一個黑色的廢墟。曾經是紅色的磚塊現在一片漆黑,傾倒的城牆,邊緣已殘破不堪,但依然看得出過去宅院的痕迹。倒塌的煙囪,破碎的窗戶玻璃,都依然躺在庭院的草地上。到處長滿了雜草和矮樹鞀。
蓓莎驚訝地望着眼前這一片荒無。
“我就是在那楝房子中出生的。”瑞夫用嘶啞的聲音說道。“當年,葛喬治站在那扇門口殺死我父親時,我才八歲。他們放了一把火燒毀了我的家園。他們把狄家人趕出這片土地,開始我們的放逐生活。”
“傑克說你父親是自殺的。”蓓莎說道。“葛喬治沒有殺你父親,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是的,他之所以自殺,是為了避免承受被誤控為叛徒的羞辱。”瑞夫說道。“他之所以自殺,是不想讓他自己兒子,親眼目睹他在大庭廣眾下,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斬首。而那個二十年來,他稱之為是朋友的人,正是造成他死去的原因。”
蓓莎望了他一眼,然後低頭看着眼前的這片廢墟。他臉上的表情可怕得嚇人。他甚至已經遺忘了她的存在。
“葛喬治背叛朋友的代價。是得到羅斯堡領地所有的稅收。”他冷冷地說道。“我曾經想過,要用葛凱托的女兒當人質,來換取那些所有權當贖金。不過沒想到―――”他停頓下來,望了蓓莎一眼,然後繼續說道:“我曾發誓要為我父親報仇,因此我一定會做到。我要葛凱托為他父親的背叛付出代價。”
蓓莎驚恐地發現,他的每一個字都不是隨便說說的。但在內心深處,她也為他的失落感到痛心。一個八歲的孩子,失去了父親,被趕出自己的家園流亡在外,被迫當個亡命之徒。一個父親死於非命的八歲孩子。
“你母親呢?”她試探地問道。
“在我們被驅逐之後的五個星期,她在生我妹妹時死去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她死去的原因,是因為沒有人願意幫助一個逃亡的女人。一個叛徒的寡婦。嬰兒也在幾個小時之後死亡了。”
“哦,天啊!”蓓莎試圖不去想那個畫面。一個八歲的男孩看着自己的母親,聽她在生產過程中尖叫,無助地看着她受苦,承受她死亡的事實,最後自己變成一個沒有家的孤兒。但這是不對的。如果瑞夫一心只想着報仇,這兩個家族間的仇恨會世世代代沒完沒了。最後只會毀了所有的人。
“凱托並沒有害死你父親。”她說道。“他自己那時候也是個孩子,就像你一樣。你不能讓他為他父親的行為負責。”
“因為你是葛家人,所以你會這麼說。”瑞夫說道。“真奇怪,為什麼我總是會忘記你的身分呢?”
“這是我無法控制的,瑞夫。”
他沒有回答,繼續坐在‘亞傑’背上,盯着他那個被毀成廢墟的家園。
蓓莎拉起馬韁。誠實地說道:“我永遠是個葛家人,而你也承認不會忘記這個事實。我不能待在狄家村。身為人質,我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對你永遠不會有任何意義。我永遠會是你的敵人。”
他望着她,眼中一片空白。“從這裏往南走,離葛氏城堡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回家吧,回到你所屬的葛家去。”
蓓莎騎馬下山丘,然後往南走去。她沒有回頭,但她知道那個男人依然坐在馬背上,俯視着山谷,一心想着他的復仇。
蓓莎問了好幾次路,終於看到了葛氏城堡。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她騎到城堡的大門口,守守狐疑地望着她。當她通報了自己身分后,守衛打開了門,然後回頭喊道:“通知康中士過來。那女孩回來了。”
蓓莎下了馬,站在門口等着吉爾。一個人質奇迹似地被放回來,這樣的歡迎似乎顯得很不熱情。
吉爾快步走了過東。他正在用晚餐,脖子上依然圍着餐巾。他訝異地盯着蓓莎,片刻之後才說道:“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我是逃出來的。”她說道。“他們剛才為什麼不讓我進去呢?”
“葛爵士正在用晚餐。”他說道。“不過現在你可以進來了。跟我來。”
蓓莎本來想告訴他,她很清楚到飯廳的路怎麼走。但她決定保持沉默,像個囚犯般跟在他身後走去。
在飯廳中,凱托無奈地和莫布萊對談着。不過他的來訪卻讓黛娜完全變了一個人。布萊是出入宮廷的人。他的衣着時髦。舉止彬彬有禮,而且說話總是帶着調情的意味。黛娜一臉容光煥發的模樣。凱托則不然。
“如果你喜歡打獵,布萊,我可以--”凱托說到一半時,吉爾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抱歉打擾您用餐,爵爺。不過---”
“沒關係,吉爾。”凱托放下餐巾站起身來。他沒有看到站在他身後的蓓莎。“來吧,我們到我的書房去。失陪了,親愛的。”他對他妻子說道,然後走向門口。這時他驚訝地停住腳步。
“蓓莎,天啊,孩子!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是剛才回來的,爵爺。”吉爾在蓓莎開口前說道。“就這樣突然地出現在大門口。”
“你還好吧,孩子?沒有受傷嗎?”
蓓莎搖搖頭。“沒有,爵爺。不過我很疲倦。說來話長。”
“當然。來吧,我們私底下談。”
“什麼事,爵爺?”黛娜的聲音傳了過來。
“蓓莎回來了。”凱托說道。“真是奇迹。不過我想聽聽她怎麼說。”他關上門。然後他帶着蓓莎往書房走去。吉爾跟在他倆身後。
在書房中,凱托驚訝地望着蓓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抓錯人了。”她說道。“不過我想您已經知道了。”
“是的,我猜狄瑞夫那個混蛋的目標是莉薇。”他眯起了眼睛。“你有沒有受到傷害?”
蓓莎搖搖頭。“綁架的過程有點可怕,不過當我一到狄家村,就一直受到不錯的待遇。”
“她說她是逃出來的,爵爺。”吉爾用尖銳的眼神望着她說道。
蓓莎猶豫了一下,凱托則眯起了眼睛。
“是的。”她說道。她怎麼能夠說出事實呢?
“她騎了一匹母馬,爵爺。”吉爾說道。他依然懷疑地望着蓓莎。
“狄家的馬嗎?”
“是的。”蓓莎回答道。
“是你偷的嗎?”
“我想您可以這麼說吧。”她微微地搖晃着身子,然後用手扶着椅背。她實在無法應付這樣的審問。至少不是今晚。“我個人覺得只是借用罷了。”
“從狄家村逃亡並不容易。”吉爾說道。
蓓莎疑惑地望着他。他在暗示什麼?
“我們必須把馬送回去。”凱托說道。“我不想讓姓狄的指控我偷竊。”
“我們把馬騎到邊境,然後它可以自己找路回去。”
“是的。順便送個信給我們的朋友狄瑞夫。”凱托嚴肅地說道。他轉身面向蓓莎。“你的衣服是怎麼回事?”.
蓓莎低頭望着自己男人的裝束。“我的衣服在綁架過程中撕破了。”她解釋道。“這些衣服是他們給我的,那裏沒有女人。”她補充說道。
凱托點點頭。“這我聽說了。”他仔細地端詳着她。“你在那裏有沒有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消息是有用的,爵爺。”
“你知道他們軍隊的情形嗎?”
“很有效率,爵爺。而且他們是支持國王的。”
凱托站在那裏望着蓓莎。她說的是實話嗎?她真的是逃出來的嗎?剛才她似乎有些遲疑。她這次的歸來是狄瑞夫的詭計之一嗎?一個小女孩怎麼可能逃得出戒備森嚴的狄家村呢?而且還偷了狄家的一匹馬。他實在搞不懂這個女孩。他能夠信任她嗎?他不知道。
他注意到她的手抓着椅背。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一點是確定的。這個孩子累壞了。
“我們明天再說吧。”他說道。“莉薇看到你會很高興的。她一直很擔心你。葛夫人說,莉薇最近生病了,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你去看看她吧。”
“當然,爵爺。”蓓莎行個禮后離開了房間。
當她一打開莉薇的房間,立刻就忘了自己的不愉快。
莉薇躺在床上閉着眼睛,被罩緊緊地拉到下巴。她的身體僵硬得彷佛像是躺在棺材裏一樣。蓓莎的心猛然跳了起來。凱托說她生病了,而她看起來簡直像是快死了。
“莉薇?”
“蓓莎!”莉薇猛然坐起身,蓓莎的憂慮立刻消失了。莉薇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事。
“是你嗎?真的是你嗎?”莉薇的表情驚訝無比。然後她盯着蓓莎的裝束。“你穿長褲!”
“是的,是我沒錯。。。。。還有。我的確穿着長褲。”蓓莎關上門走到床邊。“你為什麼躺在床上呢?你父親說你生病了。”
“是啊。”莉薇抓起蓓莎的手。“哦,我好高興!高興看到你。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穿這種衣服昵?”她的黑眼睛中帶着神采,而她的臉頰也紅潤起來。
蓓莎坐在床邊。“說來話長。”
“告訴我!”莉薇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蓓莎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間她想要對莉薇訴說心中所有的苦。莉薇又催促道:“告訴我。”然後蓓莎開口說話了。.
她試圖把事情描述得很輕鬆,但莉薇從她自嘲和諷刺的口吻中,聽出了她的不快樂。而她明白,在她心目中一向開朗、活潑的蓓莎,現在卻深深地受到了傷害。
莉薇被她的故事感動了。“你愛他嗎?”最後她問道。
蓓莎苦笑了一聲。“愛?我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莉薇。我想我是愛傑克的。。。。。。或許我只是很依賴他,因為他是我唯一擁有的。不,我不認為我和狄瑞夫之間的是愛。”
“那麼是什麼呢?”莉薇問道。
蓓莎望着遠處,感覺到莉薇的關心所帶來的溫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的確,那麼是什呢?熱情、刺激、好奇?也許是全部。就算它們之間有什麼---即使她曾經感受到過某種情感-可以確定的是,狄瑞夫並沒有那種感覺。她永遠會是他的敵人。
“反正不是愛就是了。”蓓莎聳聳肩說道。“我不認為我這一生曾經感受到愛過。”
“我愛你。”莉薇說道,傾身摟住蓓莎纖瘦的身體。“我愛你。”
“哦,莉薇!”蓓莎望着她的眼睛,淚水開始滑落她的面頰。“你看看你把我都弄哭了。”
“有時候哭-哭泣是好的。”莉薇也開始掉下眼淚。
片刻之後,蓓莎掙脫開莉薇的擁抱。“我只是太餓、太累了。”她勉強微笑說道。“我是從來不哭的。”
“你剛才不是哭了嗎?”莉薇也微笑說道。
“我們兩個真是一對。”蓓莎說道,然後望着旁邊小桌上的一盒食物。“這是你的晚餐嗎?我可以吃一點嗎?”
“我不餓。”莉薇說道,把盤子推到蓓莎面前。
“你確定嗎?”蓓莎拿起一隻雞腿。然後瞥了莉薇一眼。“我已經告訴你我的故事了。現在換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裝病呢?你到底在躲避什麼?”
“布--布萊。”莉薇躺回枕頭上說道。“他在這裏。”
“他怎麼了?”蓓莎一邊吃着雞腿、一邊問道。
莉薇思索着,試圖回答蓓莎的問題。她每次一想到他,就忍不住感覺嫌惡及恐懼。而那份感覺令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她總是選擇逃避。
她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我不-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殺了他。”她無助地看着蓓莎,而蓓莎似乎對她的話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就是蓓莎與眾不同的地方。似乎沒有任何事會令她驚訝。
幾分鐘之後,莉薇說道:“我不會幫你殺他,不過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倒有一、兩個詭計。可以令他很不舒服。”
莉薇的眼睛一亮。“什-什麼詭計?”
蓓莎微微一笑。“我會告訴你的。不過首先你必須下床,讓自己恢復精神。如果你一直躲在這裏,我們是無法整這個叫布萊的傢伙。”
莉薇沒有說話。蓓莎真的會是布萊的對手嗎?在他面前,她總覺得自己好脆弱。像一隻被貓追逐的小老鼠。不過,或許有蓓莎在這裏,她可以堅強起來。“好吧。”她說道。“我明天早上就會下床的。”
“太好了!”蓓莎鼓掌說道。
蓓莎知道她目前無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因此,或許替莉薇煩惱她的問題,可以稍微讓她分心。此外,如果還可以動動歪膦筋整人的話,其實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