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越一日,魚府門前。
“穆叔叔是我爹的好朋友,峭笛又是第一次來京城,我爹讓我多照應他,帶他四處走走,所以不好意思,今天就不能跟你去給厲統領賀喜了。”蘇煌微笑着跟按約定前來會合的安王世子安慶解釋。
安慶是個有點發胖的二十來歲年輕人,雖然喜歡聲色犬馬,對世局一概不關心,但性子卻很是爽朗,今天為了參加婚禮,穿了一件紅袍,鮮鮮亮亮的,象一隻剛出鍋的螃蟹。聽到蘇煌這樣說,他下巴一揚笑道:“你說的是新上任的巡衛穆將軍的公子吧,何必單獨帶他去別的地方呢?不如就一起去魚千歲府,那裏人多,他也好多交幾個朋友。”
蘇煌想了想,遲疑地問:“會不會太麻煩?聽說魚千歲異常看重這婚禮,加派了很多人手……”
安慶一擺手:“麻煩什麼?穆老將軍也是朝廷命官,又不是來路不明的人。魚千歲加派人手是為了預防南極星的人來跟厲統領搗亂,又不是衝著你們這些官家子弟來的。穆公子在哪兒?去接他吧。”
“哦,”蘇煌向後一指,“我請他在那間茶樓等我,世子就不用勞動了,我去叫他一聲就是。”
安慶目測了一下距離,覺得坐馬車去太近,走過去又太遠,便摸摸圓滾滾的肚子,點了點頭道:“也好,我在這裏等你。”
蘇煌快步奔到茶樓前,穆峭笛已經悠然負手等在那裏,一看見他,悄聲笑道:“多謝啦,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你少得意,我是覺得真讓你去向安福公主獻身,做搭檔的我在大伙兒面前也沒什麼面子。”蘇煌斜了他一眼,“快點走,今天可不是什麼清閑的日子。”
回到魚府門前,蘇煌給穆峭笛和安慶簡單做了介紹,略寒暄了兩句,三人便一起遞賀帖進去,慢慢悠悠地晃向喜堂。一路上穆峭笛和安慶言來語去聊着熬鷹狩獵的事兒,不一會兒就好象成了熟朋友,蘇煌沒怎麼插話,只是四處游目觀察。
來到喜堂階前,今天的新郎倌正站在那裏,距離雖然還有些遠,但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張英俊而冷傲的臉,就算是一身的大紅喜服也未能沖淡此人周身上下所縈繞的令人戰慄的氣息。
蘇煌與穆峭笛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將緊繃的神經綳得更緊了一些。
對於南極星戰士而言,當朝的奸賊魚慶恩是可恨的,一提起來就忍不住想唾罵,但紫衣騎統領厲煒卻是可怕的,是一個功力深不可測,又冷又硬幾乎沒有弱點的人。南極星幾次針對魚慶恩的刺殺行動,都由於他的存在而慘遭失敗,以至於江北賓先生不得不下令南極星成員停止與他的任何正面對抗以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據說他是魚慶恩從小就寵愛備至的養子,為人極度驕傲,不是攸關生死的重要事件,連魚慶恩本人都難請得動他出手。
“新郎官好象不怎麼高興啊?”蘇煌控制住有些加速的心跳,若無其事地笑道。
安慶呵呵一樂:“他就是那張臉,好象這世上真沒什麼能打動他的。不過聽說新娘子是魚千歲親自為他千挑萬選的美人兒,是吏部秦大人的掌上明珠,才貌雙全,溫柔賢淑,想來厲統領也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說著話,三人已經走到階前,一起拱手向厲煒道喜,主人冷淡有禮地接待了,請到後堂喝茶,也並沒有因為安慶的身份而顯得熱情一些。
進了後堂,幾個世家子弟迎了過來舉着酒壺嚷道:“怎麼這個時候才到?不行!全都要罰酒,喝!”
一群人喧喧鬧鬧,杯來盞去樂做一團,蘇煌原本與他們相熟,穆峭笛也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沒多久就稱兄道弟親熱異常,圍着一桌酒席那個樂呵勁兒,倒比新郎本人高興百倍。
賓客漸漸盈門后,魚慶恩從後院出來,陪着幾個最重量級的客人在小花廳敘話,新郎蹤影不見,本以為他去迎接新娘的花轎了,誰知半個多時辰后,他竟又出現在小花廳,淡淡地跟養父說話。
“吉時快到了吧,厲統領還不出門去迎親?”一個喝的臉紅撲撲的四品官搖頭晃腦地問。
“你真是沒見識,厲……厲統領什麼性情的人?不就是迎個新…娘子嘛,他才……才不肯親自去呢,多……多半是派個手下代……勞……”旁邊立即有人醉熏熏地接口。
“新娘子不生氣?”蘇煌插口問道。
好幾個人哈哈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道:“生什麼氣?要是厲統領肯娶我,就是不派人接,我自己也來……”
蘇煌也跟着笑了笑,穆峭笛佯裝酒力不勝靠在他身上聲如蚊蚋般道:“厲煒不出門,先不要輕舉妄動。”
將近正午時,門外花炮聲突然大作,客人們紛紛起身,魚慶恩也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喜堂正廳落坐,厲煒站在他前面,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
大紅花轎進了門,果然是由一個年輕人代為迎進來的,他看起來比新郎要緊張很多,臉上一直浮着一層紅暈,將喜帕的一頭交給厲煒時,根本不敢抬頭,一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鮮亮的紅綢。
新娘在喜娘的攙扶下緩步走上台階,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一眼,悄悄地退到蜂擁上前觀禮的人群后。就算厲煒再驕傲,再沒把這樁婚事放在眼裏,拜堂總要自己拜的,所以他此刻必然無暇他顧,算是今天最佳的探察時機。
蘇煌扶着裝醉的穆峭笛,兩人步履不穩地沿牆走到二門處,撒目一看無人注意,一閃身就進了月亮門,隱在花蔭下潛行到內宅,互相以手勢示意,分別朝兩個方向開始探看。
由於魚慶恩權傾朝野,他的府邸規制自然也大大超過了臣子應有的規格,庭院重重不下深宮,蘇煌以極快的速度察看了近四十間屋子,也沒發現有胡人居住的痕迹,直到看見一個大大的練武場,方才意識到自己運氣太差,竟然闖到了魚府中屬於厲煒居住的那部分宅院,忙辨別一下方向,尋路返回,心中暗暗希望穆峭笛比自己更加有收穫。
剛穿過一處竹影幽篁的院落,突然聽到前方有人在走動,忙剎住步子,閃身貼在假山上,透過山石的縫隙看過去,微微吃了一驚。
來者竟是剛剛才代新郎迎完親的那個男子,他已經換下了大紅喜服,身着一襲紫衣騎的官服,烏黑的官帽壓着額線,褪去紅暈的臉龐白皙清秀,顯得出奇的年輕,竟然還微微透着一些稚氣。此刻他正微彎着腰,沿着石子兒路慢慢地找着什麼東西,有時還蹲下身扒開草叢來看,一面找一面小聲嘀咕着:“好象就是這兒啊,怎麼找不着了……”
蘇煌知道自己此時躲避已然不及,無法可施之下,只好扶着假山,做頭暈嘔吐之狀。
那年輕人順着路轉過假山,一眼看見蘇煌,不禁嚇了一跳。但可能因為在他的心理上這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所以第一反應不是拔劍,而是脫口問道:“你是誰?”
蘇煌擺擺手,沒有答話,仍是扶着假山撫住胸口乾嘔着,滿臉難受的表情,希望自己身上的酒氣越濃越好。
“你是來賀喜的客人?”那年輕人上前來幫他拍着背,“被灌得受不了逃席了吧?你走錯地方啦,這裏是內宅。”
蘇煌暗暗鬆了口氣,慶幸這是個聰明人,會自己推理下結論,要是不幸遇上愣頭愣腦只知道盤問的還真是麻煩了。
“你很難受嗎?我扶你回去。厲統領脾氣有些大,不喜歡別人到這裏來,要是被他發現就不好了。還能走嗎?”那年輕人看來不僅聰明而且性情很溫和,攙着蘇煌的手臂,用力將他扶到路上來。
“謝……謝謝……”蘇煌吐着酒氣,將身體軟軟地靠着這個好心人,不過卻很配合對方的步子,他可不想在這裏多耽擱時間。
年輕人沒有起任何疑心,扶着他搖搖擺擺地走着,途中雖遇到好幾個人,卻沒有一個過來查問,想來此人既然代厲煒前去迎親,也必是備受信任,故而無人對與他同行者起疑,可見蘇煌的運氣也不是壞到極點。來到二門外后,年輕人站定了左右看看,問道:“周圍有沒有你的朋友啊?”
蘇煌剛抬起頭,就看見穆峭笛滿臉憂急表情地衝過來,忙向他眨眼示意自己沒事。
“小煌,你才喝了不到一斤呢,怎麼就不見了?”看懂他目中的含意,穆峭笛不着痕迹地轉換了表情,戲謔道:“說好了一醉方休,你可不許耍賴啊。”
身旁的年輕人有些咋舌,小聲自言自語道:“一斤?這些公子哥兒真是的……”但因為根本不算認識,所以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將蘇煌的手臂推給穆峭笛后,只是點頭為禮,打了個招呼便打算走開。
就在這時,喜堂方向突然傳來幾聲驚呼,有幾個人大聲叫喊着“有刺客”,十來個賓客奔逃而出,接着便是一片亂糟糟的呼喝之聲。
那年輕人身形一凝,腰間長劍立時出鞘,足尖輕點,已經飛縱出去,就蘇、穆二人對紫衣騎的了解,單憑這份輕功,這個看起來清水般溫和無害的人就已算是其中排得上前十的高手,兩人腦中快速將紫衣騎的資料過濾了一遍,也無法確定此人到底是誰。
“不管怎樣,今天算是欠了他情,他武功又這麼好,希望將來可不要跟他正面杠上。”蘇煌感慨了一句,看見四散奔逃的賓客又開始向喜廳涌去,忙一拉穆峭笛,雙雙奔向前廳。
刺客是兩個少年,從衣着打扮上來看,似乎是扮成僕役進來的。兩人看來武功都平平,被紫衣騎副統領周峰踢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口鼻處鮮血直流,但兀自在不停地叫罵。
“不用打了,這兩個人不是南極星。”魚慶恩淡淡地道,臉上的表情很是安詳。
周峰皺着眉停住了腳,“不是?千歲爺您今兒不是一直在等……”
“我等的是探子,不是刺客。江北既然得了信兒,南極星怎麼忍得住不來察看一下究竟?”魚慶恩抿起薄薄的下唇,唇角微微向上一挑,陰冷的目光向來賓人群中一掃,連站在外圍的蘇穆二人都似乎感覺到有刀鋒尖銳地劃過肌膚。
大部分客人神色不安,有些膽小的開始發抖,喜廳的周圍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成隊的官兵,將整個廳堂圍得如鐵桶一般,劍冷刀寒,逼人眼睫。
穆峭笛緊緊握住了蘇煌的手,兩人此刻心中都已明白,這不僅是場婚禮,更是個陷阱,魚慶恩顯然早已得知江北截獲了胡使入京的消息,因而故意把婚禮現場的警戒放鬆到連兩個武功平庸的刺客都能混進來的地步,誘使南極星的人現身。
“老夫向來以仁義待人,對賞光來向煒兒賀喜的人自然不敢得罪,各位儘管放心。”魚慶恩用左手的拇指輕輕撫弄着右手中指的翡翠指環,眼也不抬,表情雖然不善,語氣卻柔和之極,“不瞞各位說,老夫園中有座五鳳樓,一向是最適合觀景的場所,站在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寒舍的每個角落。由於老夫預測今日可能有不速之客,所以一大早就派了人站在五鳳樓頂,瞧瞧有沒有什麼人對婚禮沒興趣,反而想要溜進老夫的內宅。”說到這裏,他輕輕扯了扯嘴角,微微揚聲叫道:“無旰?”
隨着魚慶恩的呼喚,一個青衣小吏打扮、躬腰彎背的人立即從廳外跑了進來,躬身道:“無旰聽千歲爺的吩咐。”
“你且說說今兒這麼多貴客,你在五鳳樓上都看見有誰晃到內園子裏逛去了?”
“是。”無旰直起身子,嵌在蠟黃麵皮上的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在賓客叢中掃了一圈,先指着一個中年人道,“這位大人最先從東角門進去。”
中年人額角冷汗涔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抖成一團道:“卑職……卑……職………”卑了半天,也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當時這位大人步履不穩,只走了二三十尺遠就發現不對摺返了回去,許是酒醉迷途。”無旰剛淡淡地補上一句,那中年人眼白一翻,已然嚇暈了過去。
魚慶恩在唇邊撇出一絲笑,“韓大人膽子總這麼小,快扶他去歇一歇。無旰接著說。”
無旰躬了躬身,再次抬起手臂,“接着就是這位大人,由周副統領陪同從西角門進入。”
魚慶恩點點頭,“這個老夫知道。”
“然後禮樂響起,無旰看到這位公子,”枯瘦的指尖指向蘇煌,微頓之後又轉向他的旁邊,“還有這位公子,一起從東角門進入,在風起軒分手,一個在東院轉了一圈后出來,另一個一直走到厲統領的宅院后才開始折返,中途……”
魚慶恩放下茶碗,輕輕搖了搖左手的食指。無旰立即閉上嘴,靜靜地退後數步,同時周峰走上前來,彎着腰附耳低聲道:“這個是南衙將軍蘇沛第五子,那個是新任巡衛將軍穆東風之子。”
“哦……”魚慶恩挑了挑眉,“蘇五公子約摸見過,難怪有些面熟。兩位賞臉光臨老夫內宅,可有什麼指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