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煌逃回房間躲了好一會兒,直到晚飯時才被大哥二哥捉出來押進大廳。
“不要為難五弟了,都是我有錯在先,而且我相信五弟也不是有意的,伯父伯母就不要再生氣了。”穆峭笛頭上綁著雪白的繃帶,可瞧那個精神勁兒,就好像戴的是皇冠一樣,堆著滿臉俊雅溫柔的笑容出來做好人,哄得老夫婦兩個眉花眼笑,一個勁兒地誇他懂事。
因為穆東風頻頻相勸,蘇沛沒再繼續追究小兒子,哼了一聲,叫他趕緊上桌來吃飯。席間大家把酒敘舊,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尤其穆峭笛因為嘴甜會討好人,格外地受寵,蘇家老爹老媽不停地挾大魚大肉進他碗裏,說他受了傷要補血,氣得蘇煌差點把手裏的瓷碗咬個缺口下來。
到底今天是誰受傷害最嚴重啊?為什麼沒人來撫慰他受創的心靈,也讓他補補血呢?!
酒過三巡后,穆東風畢竟心裏挂念朝政,憂心地問道:“適才大哥你提到趙大人因主戰而下獄之事,不知現在怎樣了?”
蘇沛哈哈一笑,道:“說來正是大快人心,我今日上朝得知,他昨夜在獄中失蹤,老魚賊氣得吐血啊!”
“失蹤?”穆東風驚詫之下凝神一想,壓低了聲音問道,“莫非是江北那邊的義軍……”
蘇沛也壓低了聲音道:“應該就是。聽說現場什麼也沒有,只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字……”
“三個字?”穆東風眼神一亮,立時面露喜色。
“南、極、星!”蘇三、蘇四兩兄弟已沉不住氣,興奮地叫了出來,“是不是南極星?”
蘇沛輕輕點點頭。
“真的是南極星?”在坐的男孩子們眼睛一齊發亮,連穆若姿也不禁感嘆道:“在魚慶恩防守如此嚴密的刑部大牢裏冒死救出忠良之臣,不知是怎樣義氣慷慨的好男兒,真想能見上一見這些南極星。”
聽到妹妹這樣說,穆峭笛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掩飾唇角露出的笑意。
南極星並非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組織的代稱,據傳是江北義軍首領賓起之親自挑選各地心懷報國護民之心,身有超人武技的年輕勇士組建而成。自從他們劫法場,浴血救走因違抗魚慶恩棄城之命、勇戰保衛百姓的袁將軍,從而第一次留下“南極星”之名后的五年內,這三個字已迅速變成了一個傳奇,傳遍了大江南北。
劫下權臣盤扣下的賑災銀兩,押運到水災災區散發,拯救了百萬黎民的四位年輕人,留下的是這三個字;
一群官兵為搶奪百年人蔘而屠殺掉一個以挖參為生的村落後,正得意洋洋拿着人蔘進京獻媚,途中卻全體離奇死在客棧中,當時枕邊留的是這三個字;
衡陽城被胡軍圍困三個月,城裏幾乎粒米無存時,智破敵軍營盤,送進大量救命糧草補給,最終令胡軍無功而返的那一隊勇士,也只說出這三個字。
每一次這三個字出現,就代表了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發生,也代表了正義與公理在這黑暗世間的一次顯現,雖然在成就這個閃亮名字的過程中,也有無數優秀的人拋灑熱血甚至獻出生命,但無論如何,南極星的存在,仍然是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上最明亮的一個希望。
“正因為這樣,老魚賊千方百計剿殺南極星的力量,還專門為此成立了紫衣鐵騎,他自己的出入防衛,更是密不透風,生怕有一天不小心丟了腦袋。”蘇沛感慨道。
穆東風也嘆了一口氣,道:“江北義軍為山河失陷而浴血苦戰,我們這些朝廷的正式編製反而縮在江南後方,不僅救不了黎民百姓,也對抗不了奸臣權相,就連收集情報、籌措糧草銀兩供給江北前線的事,也大半是南極星在做,朝廷的軍隊,已經墮落成什麼樣子了!可一旦我們辭職下野,這幾個將軍位置馬上會被魚慶恩的人補上,到時這一班弟兄不僅不能護國護民,恐怕還要變成屠殺的工具,真讓人左右為難啊!”
“我真想能參加南極星,可惜他們神出鬼沒,從來沒遇到過!”蘇四恨恨地說。
“實在不行就去江北參加義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做些事情才好!”蘇三一面擊桌附和著,一面偷偷瞟了穆若姿一眼。
穆東風朗聲笑道:“你們不要急,在哪裏都可以為國出力的。我們蘇穆兩家的孩子,自然個個都是不怕死的好漢!”
蘇家四兄弟一齊點頭,席間頗有些慷慨高歌的熱血氣氛。
正在大家心情都很激動的時候,只聽桌面上撲通一聲,碗碟都是一跳,轉頭看時,卻原來是蘇煌因為一直沒說話打瞌睡,額頭垂下來碰到了桌面。
蘇沛頓時被氣得無力,一個筷子扔過去,怒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就知道四處遊盪玩耍不著家,跟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全然不知憂國憂民!”
蘇煌嘟著嘴站起來,安靜聽著,也不頂嘴,眼睛迷迷濛蒙的,頭慢慢地又垂了下來。
“小五!”蘇沛覺得在老友面前丟臉之極,正想再罵,穆峭笛扶住他勸道:“蘇伯伯息怒,五弟還年輕,慢慢教導就是了,我看他似乎對這些話題沒興趣,時辰也的確不早了,不如就讓他休息去吧。”
蘇沛被他一勸,礙著這個世侄的面子,也不好繼續再教訓兒子,只得喝了一聲:“沒用的東西,看在你穆哥哥的份上今天饒了你,去睡吧!”
蘇煌得了這一句,立即向長輩行了禮,晃一晃地回到自己房間,略加洗漱,倒頭就睡。
這一覺無比香甜,一直睡到大半夜,才翻身坐起來,想喝一口水。
窗外月光淡淡,枝影扶疏。因為是冬天,也沒有草蟲鳴叫的聲音,四野靜得可怕。
蘇煌摸索著床頭的外衣,披在身上,一抬頭,突見一道黑影快速地從窗前掠過,緊接着一段閃亮的刀尖從門縫伸了進來,挑在門閂上,鬼魅般無聲地向旁邊撥開,輕輕推開了房門。
蘇煌抓起枕頭狠狠向闖入者擲了過去,被穩穩地接住。
來者刀光一閃,挑起一個紙折快速抖動著打燃,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溫潤的黃色光線霎時泄滿整個房間。
蘇煌撈起床前的鞋再次進行猛烈的攻擊,那人一面閃一面小聲笑道:“我以為你還在睡呢,吵醒你了?”
“姓穆的,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穆峭笛慢慢蹭到床邊,賠笑道:“小煌,你還在生氣啊?”
蘇煌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咱們倆交情這麼好,不過幫朋友一個小忙,你也不至於氣成這樣?”
“一個小忙?”蘇煌咬着牙道,“你問也不問我一聲,當著我爹娘和哥嫂的面,就那個……那個我……要不是看在你現在還勉強算我的搭檔份上,我當場就劈了你!”
穆峭笛討好地倒了碗茶水遞過去,柔聲道:“你也知道當時的情形,在場的人我也只能找你了,總不可能找你嫂嫂和我妹妹,你四個哥哥又都是男人……”
“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是男人?”蘇煌豎起了眉毛。
“不不,我是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搭檔,有困難的時候當然就只想到靠你了……”
蘇煌哼了一聲,“朋友交情再好,也不能想親就親的,就算你非得這麼做,假裝一下就行了,幹嘛……啊,親得那麼……”
“我不吻認真一點,就騙不過那個丫頭了,再說我也沒想到你的嘴唇居然那麼軟,一時沒忍住……”
蘇煌一爪擰在穆峭笛胳膊上,他連聲討饒:“開玩笑……開玩笑的……當心茶水,你不是口渴嗎?快喝吧。”
“你怎麼知道我口渴?”
“我還不了解你?你今兒晚上困成這樣半夜還會醒過來,不是渴了就是餓了,如果你餓了眼睛一定會發綠,”穆峭笛就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不過現在還算正常,所以一定是渴了。”
“你餓了眼睛才發綠呢!”蘇煌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我又不是狼!”
穆峭笛呵呵笑了兩聲,“記不記得去年咱們一起去淮陽出任務,露宿在野外沒找著吃的,當時你餓的……睡到半夜閉着眼睛就啃我的胳膊,瞧,現在還有牙印呢。”
蘇煌一掌將他遞到眼前的胳膊推開,眼尾一掃瞟見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舊傷疤,那是一次戰鬥中穆峭笛為了護他硬生生用胳膊擋利劍留下的痕迹,每次看見心裏都是一痛,不由地就心軟了,接過茶碗喝了幾口,又遞還給他。
“不過話說回來,”穆峭笛將茶碗放回桌上后又湊回來,賊笑道,“那個是不是你的初吻啊?”
蘇煌又氣又羞,臉登時就紅了,狠狠一拳打過去。
“難道真的是?”穆峭笛得意地就像撿著了一個大便宜,嘴都笑裂了。
“做夢吧你,怎麼可能!”蘇煌不服氣地道。
“你以前吻過?”穆峭笛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不可能吧?我怎麼不知道?是誰?”
“關你什麼事?”
“喂,你公平一點,我有女性朋友總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到底是誰啊?是舒大小姐?”
“你亂說什麼?我會被齊大哥砍成碎片的!”
“那是……上次邱家村的那個姑娘?”
“哪個姑娘啊?”
“也不是?那會是……”穆峭笛又猜了幾個,都被蘇煌嗤之以鼻,最後無奈之下爬上床,威脅道:“你再不說我就撓你痒痒了!”
蘇煌趕緊向床里一縮,無聲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也認識的啦。”
“到底是誰嘛?”
“就是……就是……吳山哥那一組……上次一起去護衛遼河役補給線的……”
穆峭笛擰眉想了一陣,慢慢道:“不會是……步飛煙吧?”
蘇煌低下頭不說話。
“你沒問題吧?”穆峭笛怪叫道,“喜歡那個男人婆?”
“飛煙只是性格爽朗一些,才不是男人婆呢!”
穆峭笛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有多喜歡她?有沒有打算請賓先生准許你娶她?”
蘇煌紅著臉道:“哪兒就到那種程度了?我們只是一起躲在山洞裏避追兵,她受了點傷,我照顧她……後來不知怎麼的心一動,就親了她一下,別的什麼還沒說呢。”
“這樣啊,”穆峭笛輕輕吐出一口氣,“她被你親了,是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當時我跑出洞去了,後來見着她,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也看不出她是喜歡呢,還是在惱我……”
“小煌,”穆峭笛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回答我,要是我跟步飛煙同時遇到危險,你救誰?”
“你有病啊?”蘇煌瞪了他一眼。
“南極星的搭檔都是彼此交命的,你現在有個喜歡的女人,我當然要問問自己的排序了,免得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胡說什麼?我可從來沒問過我跟那些個什麼江姑娘、金小姐同時遇險時你會救誰。”
“我當然救你。在戰鬥中搭檔的生命高於自己的,這是南極星的鐵則。”
“既然是南極星鐵則你還問什麼?我是你的搭檔我不救你救誰?飛煙自然有她自己的搭檔救,根本用不着我操心。”
“你救我,只是因為我是你的搭檔嗎?”穆峭笛低聲問道,語調有些沒精打採的。
“今天晚上你什麼毛病啊?”蘇煌怒道,“盡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是不是皮癢?”
穆峭笛抓抓頭,咕噥著:“我有些受刺激而已,本以為看得很牢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穆峭笛振作了一下,露出一個笑臉,“沒事,現在還沒事,以後我也會繼續讓它沒事,你怎麼樣?聽說昨晚的情況很驚險呢。”
蘇煌用手指扒了扒頭髮,笑了笑,“也沒什麼,從我們幾個潛進大牢直到帶出趙大人都沒出什麼狀況,可惜運氣不好,出城時竟遇到那條老魚心腹之一的周峰在巡城,他算是紫衣騎中數得上的好手,帶的人又多,不免有一些麻煩,害得我四更才回到家裏。”
“讓我看看。”
“看什麼?我又沒有……”
穆峭笛瞪了一眼,蘇煌無奈地收回後半句話,轉身趴到了床上。“你別聽小況亂說,真沒什麼要緊的。”
穆峭笛慢慢撩起他的上衣,露出被白布巾裹着的背部,輕輕解開,現出一道斜斜的傷口,有些向外翻卷,仍呈現出刺目的血紅色。
“這個是小況給你包紮的?他真該重新回到魏大夫那兒接受醫藥訓練了,什麼爛手法……居然跟我說只有四分長,這傷口至少也有六分長!而且這麼深!真想踹那個小子!”
“喂,你還要看多久?很冷耶!”
“對不起。”穆峭笛趕緊用白巾一蓋,拉上被子,“你先別動,我重新給你上藥。”
“不用了……”
“你閉嘴,忘了規矩了?受傷的時候一切都要聽搭檔的!”
蘇煌咕噥著閉上了嘴。穆峭笛很有經驗地在房間裏找到暗格,拿出裏面的傷葯,回到床上,輕手輕腳地塗抹在傷口上。
“才這麼一條小口子,你到底要塗多久啊?我看你才該回魏先生那兒重新訓練呢,快給我包上!我還要繼續睡覺呢。”
穆峭笛沒跟他拌嘴,輕輕用乾淨的白布巾小心包裹起傷口,喃喃地道:“我們明明是搭檔,為什麼當時我竟然不在?”
蘇煌震了震,轉身爬起來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真是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受傷,幹嘛這樣婆婆媽媽?你也是出任務去了,又不是在玩,現在人手不夠,搭檔偶爾拆開來用也是沒辦法,你遇到危險而我不在你身邊的情況也很多啊,我就不像你這樣嘰嘰歪歪的。再說你也知道我比較遲鈍,這種小傷口我連痛都感覺不到。”
“可是我覺得痛啊,很痛……”穆峭笛將眼眸藏在睫毛後面,伸手將蘇煌抱進自己懷裏,再把被子拉上來一點,朝床上一倒。
“喂,你又在幹什麼?”
“你不是還要繼續睡覺嗎?睡吧。”
“我問的是‘你’在幹什麼!我話說在前面,不許你睡到我房裏來,我老爹根本不知道我認識你,明早要是看見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一定會奇怪死的。”
穆峭笛不高興地說:“可是你受傷了啊,按職責我應該守着你的。”
“就為那條小傷口?”蘇煌在被中踢了他一腳,“說出去我會被羞死,全南極星的人都要笑死,到時候你的功勞可大了,魚慶恩一定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快滾回你自己房裏去吧,我真的要睡了。”
穆峭笛拗不過他,只好聳聳肩爬起來,小心幫他把被子蓋好,輕輕開門離去。
聽得門外已無聲息,蘇煌這才翻了個身,忍耐著背上火辣辣的感覺,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調勻呼吸入睡。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南極星成員而言,知道自己的搭檔就在同一個屋檐,心裏那份安定的感覺,遠遠不是常人可以體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