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人互視半晌,南宮書忽地一笑,「怎麼?是不是太聒噪,舌頭被貓兒向去啦?」
「你才聒噪。」滿月怒瞪。他怎麼老是喜愛說話酸她?瞧他面對其他姑娘時都不會這樣,口氣既溫又柔,把姑娘們當寶貝似的,唯獨她例外。
倘若他對其他姑娘,都是拿對她這般態度對待,她心底會覺得公平些,也不會這麼……不愉快。
「拿去。」滿月伸長手塞了只陶罐給他。
「這是?」
「二乾爹要我拿給你,說這葯治療腫脹很有效。」滿月抿抿嘴,飛快掃了眼南宮書的左臉頰。
「謝謝你。」南宮書彎唇。
「謝、謝我做什麼?該謝的是二乾爹,葯是他給的。」滿月不自在地摸摸小鼻頭。
「二寨主該謝,你也該謝,謝謝你送葯過來。」
「哼!」滿月微微別過臉,還真不習慣被他道謝。
「滿月。」南宮書也跟着微歪腦袋,促狹地看着滿月欲言又止的臉。
他的嗓音讓滿月的心口又是激烈一跳,腦袋發出嗡的一聲。
南宮書鮮少喚她的名。照理說,按城裏規短,男子也不該隨意喚姑娘名字才是,然而她也不曾聽見他安分地喚她「熊姑娘」。
「小頑猴?」
「你可不可以別這樣喚我?」
「這樣不好嗎?我挺喜歡的。」南宮書挑起右眉,又把那三個字再咀嚼一次。
「我不小了,也不是頑猴。」
「是這樣嗎?在我看來,你還是小,也還是只瞥扭倔強的猴兒。」明明想吃別人手裏的果子,卻總是探頭探腦地刺探別人,揣摩別人臉上的表情是何種意思,就是個強地不肯伸手直接討果子。
這丫頭呀!許多時候性子明明急得很,總是大刺刺地橫衝直撞,卻又容易在一些小事上膽小瞥扭起來。
像現在,一張臉寫得清楚分明,就是懊惱賞他一掌的舉動,就是擔心他臉上的腫脹。她借口送葯給他,實則想確認他的受傷程度吧?
真是……唉……
她或許不知,他稍早前就與二寨主取過葯了。
「不想與你計較。」她來這裏的目的,才不是跟他拌嘴,「你的臉……還好嗎?」
她不得不問,天色己晴,他又背對着燭火,臉上陰暗一片,她無法看清他的傷勢。
「還可以。」
「是、是嗎?那就好。」
「那就好?」南宮書「唔」了一聲,「你如此輕易便相信我啦?倘若我只是想讓你心安,才這樣說,你又該做何打算?唉……沒想到你個子這樣小,力氣卻這樣強,打下去的剎那,我的腦里還疼得嗡嗡作響。」
滿月一瞪眼,心底一橫,按住南宮書的手腕,將他拉入屋內。
「坐下。」滿月食指朝木椅一指,拿過藥罐,把封口拆開,指頭抹上青綠色的藥膏,就往南宮書左臉頰塗去。
「輕點,有些疼。」感覺到她放輕力道,得逞的南宮書偷偷微彎嘴角,眯起眼細細感受她指尖的觸感。
她的指不若一般姑娘那樣青蔥細緻,反而因為幫忙做事和寫書,帶着薄繭,抹在他臉上,讓他有些麻麻痒痒。
「又沒有很嚴重。」滿月嘟嚷,眼珠子在他的面頰上轉了又轉,認為沒有任何大礙后,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對了,你方才是在幫我嗎?」
「嗯?方才?什麼?」她的味道真是好聞,沒有做作的胭脂昧,而是山林的清新氣息。
他喜歡。
「就是晚膳時你不是已經知曉書屋了嗎?我以前有和你說過。」
南宮書沉吟半晌,「有這回事?我不記得了。」
果然不是幫她。就說嘛!他總是惡劣,怎麼可能幫她解圍?沒一起下水攪和已經很好了。
滿月蓋回藥罐口,忽略心底的小小失望,「你什麼時候回去淮都城?」
「看情況。」
「爹爹說你來是因為我的稿子?我寫得很順,沒有太大問題。」言下之意就是他可以滾了。
「你真以為我是為了稿子?」甫宮書的目光定在她的面容上,「小頑猴……滿月。」
趁着彼此間的距離縮近,他抬手,拇指揉上她飽滿的唇。
滿月僵住。
「這三個半月來,我察覺了一件事,你想知道嗎?」
滿月的嘴巴張張合合,看着他的臉慢慢湊近瞪着雙眼的她,未等他真正靠近,她猛地倒抽口氣,連連退了五步。
「既然……」她喘了一下,「既然你有事想留在寨子裏,那便安分待着,活兒什麼的都別做。」
「為何?莫非你願意讓我成天到晚都與你相處一起?」若她這麼想,他也不反對。
「誰願意?我要寫稿,你少來煩我。」
「那真是可惜。」他搖頭嘆息。
「總之……首先,活兒你別去做,再來,離我遠一些。」說完,滿月便轉頭沖了出去。
南宮書的視線望着那抹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黑暗之中,才收了回來。
他嘆口氣,將摩掌嫩唇的指,轉向自己,抵在微張的薄唇上。
指尖殘留着她嘴唇的柔軟觸感,讓南宮書黯下雙眸。
滿月啊……
要南宮書別來擾她,他就真的不來打擾,一日當中,兩人單獨相處的時間根本微乎其微,眼與眼雙雙對上的次數,更是不超過十隻指頭。
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南宮書的存在,卻嚴重影響到滿月的生活作息。
她變得坐立不安,再也無法安分地待在石屋裏,坐在椅上,完成一張又一張的故事手稿,反而找了許多借口,偷偷跟着南宮書在山寨里胡轉,視線牢牢貼在那抹傾長的背影上。
他,真的半點不像城裏的有錢少爺。
餵雞餵鴨甚至是修理竹欄根本難不倒南宮書,她跟着他轉了十四日,除了親眼目睹他的能力外,也聽見不少先前與他較不熟識的大叔大嬸發出讚歎,說他完全沒有公子哥的架式,好相處,好風趣,倘若不說,根本不會知道他是打城裏來的。
只是儘管南宮書再怎麼和眾人打成一片,滿月就是認為他不適合寨子裏的簡陋生活。他與眾不同的氣質,瞧一眼便知曉是出生在書香世家的公子爺,而不是成天做粗活的人。
他不該來寨子久住,更不該跟着大夥的腳步,用那修長手指做粗活--倘若指頭掌心生繭了,長粗了,該怎麼辦?
真不曉得爹爹、二乾爹怎麼想的?為什麼真讓他做那些使力活兒?即使他要留在寨子裏,讓他待在掏寶屋不是更加妥當?
滿月突然滿懷怒氣,握起小拳揮了又揮。
她不是沒有和爹爹、二乾爹討論,但他們總是說既然甫宮書願意,又何必阻止他?爹爹甚至還笑着問她是不是心疼了?
怎麼可能心疼?她只是覺得南宮書不該,也不適合做那些事罷了。
對,只是這樣!
滿月發出長長嘆息,一屁股朝大石一坐,雙手托腮,隔着叢叢小樹,瞧着河畔邊與大叔們一同捉魚的南宮書。
他的褲管高高捲起,衣袖也拉得老高,赤裸雙腳站在河中,不曉得聽見了什麼,臉上掛起燦爛笑容。
他真的穿什麼都好看呢!無論是城裏的繁華錦衣,還是寨子裏的粗布衣裳,甚至他現下不成模樣的穿着打扮,都不減他的風采。
倘若他這副模樣讓城裏的姑娘瞧見,肯定會被她們一邊用亮閃閃的眼神直盯着,一邊吱吱喳喳讚歎沒完。
「嘿!滿月。」一名漢子發現遠遠的她,朝她高高揮舞手臂。
南宮書跟着看見她的存在,撥去垂在額前的發,向她咧嘴一笑,同時對她揮了揮手。
滿月倒抽口氣,臉頰燥熱起來,腦袋左右搖擺,望望四周的樹叢,覺得自己的行跡應該很隱密,但為什麼被發現了?
「滿月,過來一下。」漢子又嚷。
既然被看到,怎麼能夠裝作沒看見?唉……
滿月無奈,只能硬着頭皮從石上站起,朝河邊應聲,揀了條通往河邊最近的小路,一路跑着過去。
「二昆叔,有什麼事?」滿月把散落在頰邊的發胡亂勾到耳後,視線死命地粘在二昆叔臉上,不敢亂瞄半眼。
二昆叔回到岸邊,將一條肥魚放入魚簍,甩甩濕轆轆的雙手,一邊問:「你等會兒有要忙什麼嗎?倘若有空,能否幫二昆叔一個忙?」
「當然可以。」滿月忙不送點頭,看着二昆叔臉上的長長刀疤,卻敏銳地感受到南宮書來到她的右後方,直直望着她的背脊。
因為南宮書的注視,讓她的寒毛像在回應似的根根豎起。
別去在意,別去在意……
「你等會兒可否幫忙去後方林子采些筍子?連續下了幾日雨,筍子會特別好吃。我家婆子一早便念着想吃,但她前幾日拐到腳,不方便走山路,我原先想自個兒去采,然二寨主說天氣難得放睛,要咱們幾個漢子去打些野味回來。」竹林子在山寨後方,與獵野味的方向不同,讓他有些苦惱。
「這有什麼問題?難得二昆嬸有想吃的東西。午後我便去采。」啊!他、他是不是笑了一下?她好像聽到了一聲輕咯聲。
「真是太謝謝你啦!」
滿月用食指刮刮鼻頭,「這哪有什麼好謝?二昆叔別那麼客氣。」
「那麼筍子與阿書就麻煩你啦!阿書,下午記得找滿月呀!」
「二、二昆叔,要帶他……一起?」滿月覺得自己連髮根都要直直站起了。
「是啊!要阿書在林里打獵總是不好,所以只好教他做些比較輕鬆的活兒。」
「那便讓他回寨子裏呀!」滿月臉上寫滿抗拒。和他一起,她怎麼能專心采筍子?
「最近幾日一直在寨子裏悶着,我想出外走走。」南宮書悠悠開口。
「那你在寨子裏走,不就成了?」寨子這麼大,他可以慢慢走,慢慢看,誰也不會擋他。
「我想瞧瞧其他不同的地方。」南宮書上前幾步,彎腰偏頭盯着滿月,
「滿月,我真的不可以跟着你嗎?」
滿月反射性地想縮頸子,卻又死命硬撐住,不許自己被打敗,「你會礙手礙腳。」
「滿月,你太小看阿書,他手腳可靈活咧!」二昆叔在一旁幫腔,「就帶他去吧!還可以讓阿書幫忙背竹簍裝筍子。」
聞言,滿月只能在心裏哀嘆。
然後,午後行程,拍板定案。
一頓午膳過後,滿月氣惱地踩着重重步伐往前走,身後跟着滿臉愉悅的南宮書。
她原本打算趁着眾人沒注意,自個兒偷偷溜去采筍子,沒想到以為擺脫南宮書之際,卻發現他居然在通往後山的唯一小路上,好整以暇地捧着書看,就等她自投羅網。
覆蓋著重重竹葉的泥土,在被雨水連續洗撫后更加柔軟,一腳踩下,有種會隨時深陷進去的感覺。
南宮書跟着滿月的腳步,眸子盯着她的背影。
「小頑猴,你是不是沒有裙衫衣裳?」他打破走了百來步的沉默,話題轉到午膳時熊壯的感嘆。其實,他記憶里的滿月,也都是一身褲裝衣衫,連長發都十分俐落地紮成粗辮,活脫脫是男孩裝扮。
前頭人兒理也不理他。
「你想不想穿裙衫呢?」南宮書也不在意,繼續自己想說的事。
久久,滿月才道:「我不是住在城裏。」
「這與是不是住在城裏,有什麼關係?」南宮書面露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