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天色已晚,接近天際的夕陽鮮紅如血,火燒一般的雲霞傍着殘陽,別有一番肅殺的景象。皇帝昨夜突然從龍床上摔下來,不知是不是摔到了頭部,整整一天都昏睡不醒。五位皇子都守在了寢殿的外面,因為御醫說不宜驚擾,所以一個都沒能進入寢殿之內探視。

五皇子福王蕭衍城緊緊跟在蕭白風的身後,攢着哥哥的袖子,臉色蒼白。十三歲的福王雖然還只是個少年,眉目之間已經顯現出絕世的姿容來。德淑皇后當年也曾是個美人,但福王似乎長得比母親更為出色。

「三哥……」蕭衍城拉拉蕭白風的衣袖,身子向後躲了躲。蕭白風抬頭,看見蕭奉賢正向自己這邊走過來,於是不着痕迹地將蕭衍城擋在身後。

母后是三年前去世的,之後父皇立了大司馬張暨的女兒為新后。張暨是三朝元老,張氏在皇帝未封太子的時候就做了側妃,比德淑皇后伴駕的時間還要長。而張暨的兒子張涵、張伏一個是鎮守邊陲,手握雄兵的大將,一個是負責官員升降的吏部尚書,在朝中的勢力根深蒂固。也因如此,蕭奉賢在生母升位成為皇后之後,為人日益跋扈,對前皇后所生的蕭白風和蕭衍城自然更是視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

「五弟,怎麼一見大哥就要躲啊?」蕭奉賢看看擋在蕭衍城前面的蕭白風,冷笑了一聲,「三弟,什麼意思?當我會吃了他嗎?」

「皇兄說的哪裏話,」蕭白風淡淡地回答,「五弟年紀小,現在又是擔心父皇的身體,你就別來找他說話了。」

「笑話!」蕭奉賢眉頭一挑就要發作,「他也是我的兄弟,我們兄弟之間要說話,你憑什麼攔着!衍城,你給我過來!」

聞言,蕭衍城嚇得又往蕭白風身後縮了縮。這個大哥可凶得很,母后在世的時候還好些,母後過世之後,每次這位兄長見了自己總是要說些夾槍帶棒讓人哭半天的話,心裏自然煩他。

可是這一年,蕭奉賢更是變本加厲,甚至對自己動手動腳起來。心裏雖然恨他恨得要命,但自己人單力薄,他又是親王,自己想打也不能打,打不得也就只好躲了。

「皇兄!」蕭白風當然知道蕭奉賢對蕭衍城沒懷什麼好意,言語之間變得有些銳利,「父皇還在寢殿裏沒醒過來,請您安靜些。」

「你好大的膽子,敢對本王這麼說話!」蕭奉賢面色很難看,眼看着就要發作起來。

「皇兄,不知本王說的話哪裏不周全了?」蕭白風雖然臉上的神色如常,伹眼神冷厲,大有一副我也是親王,你又能將我如何的態度。

蕭奉賢身邊的貼身內侍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勸他忍耐。現在皇上昏迷未醒,太子之位又虛懸着,如此敏感的時刻,即便要起衝突,也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還在寢殿外面吵起來。蕭奉賢也不是個傻瓜,他自然曉得利害。

先放過你一馬!蕭奉賢狠狠瞪了蕭白風一眼,忍耐着沒說什麼。

蕭白風也在忍耐,雖然此刻他恨不能一劍劈了蕭奉賢,但他也要顧及皇家顏面,更何況手上並無實證。林典前日緊急調回的玄武以特別影衛的身份每夜守在皇帝的身邊,他親眼目睹了皇帝是如何在寅夜裏從龍床上摔落下來。

那是張皇后帶着蕭奉賢纏在皇帝的面前,硬逼着皇帝傳位的結果。

皇后先是懇求,再來就是威脅,若是再不下詔立臨川王為太子,她的兄弟耐心不足,說不定就會起兵造反,而一向與張氏家族關係不錯的北兆,也必然會出兵相助……蕭奉賢甚至拿出擬好的詔書要求皇帝加蓋玉璽。

氣急的皇帝抬手給了皇后一巴掌,拿起床頭的鎮紙就要砸,被蕭奉賢伸手一推,推落到了地上。殿中的內侍早被皇后支到了殿外,沒人看到這一幕。皇后索性與蕭奉賢商量,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伏在樑上的玄武見勢不好,急中生智大聲叫道:「有刺客!」

殿外的內侍和守衛聞聲嚇得立刻沖了進來,只見到摔倒的皇帝和蹲在皇帝身邊的皇后以及站在一邊的臨川王,卻不見有什麼刺客。見人都衝進來,自己已沒有時間動手,皇后也只能推說皇帝不小心跌下龍床,然後帶着臨川王匆匆離開。

「您打算怎麼辦?」不動聲色地移到蕭白風的身邊,不意外地看到蕭白風額暴青筋的樣子,林典輕聲說,「再猶豫,您誰都救不了了。」

「現下最重要的是讓父皇醒過來,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蕭白風沉聲回道,心裏很難受。

「若是他醒不過來呢?」林典冷笑了一聲,「別人早已打點完畢,那時候您再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蕭白風握緊了拳頭。

「若是醒不過來,我自會把他們直接送到下面,讓父皇親手教訓。」

「三哥,你們在說什麼?」蕭衍城好奇地探頭出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着林典看,「他是你身邊的小太監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福王殿下安好,」林典見了禮,臉上帶了溫和的笑意,「奴婢姓林,殿下您叫我小林就行了。」

不知怎麼,看見林典,蕭衍城心裏覺得十分的舒服又親切,竟然撇開蕭白風,直接抱住了林典的手臂。

「三哥,我挺中意他的,你把他賜給我吧!」

「這可不行哦!」蕭白風輕輕把蕭衍城的手拉開,柔聲說道,「只有他,皇兄沒辦法讓給你哦!」

啊,皇兄怎麼可以這麼小氣!蕭衍城眼巴巴地看着林典被蕭白風拉到另一邊,看着他們低聲竊語,看着那個溫和如春日的人消失在人群之中,心裏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什麼東西一樣。

正在這時,殿內突然傳出雜沓的腳步聲,接着內侍們難掩欣喜地呼喊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醒了,皇上醒了!」

幾乎是同時,守在殿外的人們一起向殿門口涌去。

「各位稍安!」現身殿門外的是個年老的太監,頭髮已經全白,臉色卻很紅潤。向前涌的人們只覺得似有股暗力擋在門口,但看過去,卻只有老太監一隻手臂擋在前面而已。

「多寶公公!」蕭奉賢認得這個太監,他是從小照看皇帝的內侍總管太監,只是十年前聽說已經告老退居,平時難得見到一面,此刻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此了?「本王要見父皇!」

「王爺,皇上龍體不適,也只是剛醒過來,你們這麼多人都要湧進去,萬一驚擾了龍體,咱家也擔待不起啊……不若這樣,您五位皇子先來,到了駕前,不要哭,不要鬧,安安靜靜瞅一眼就走,可好?」多寶公公慢條斯理地說著,口中的語氣卻容不得異議。

「你算什麼東西,跟本王這麼說話!」蕭奉賢一甩袖子,憤憤地說,「敢命令起我們幾個來了,你活膩味了是不是!」

「咱家不是什麼東西,只是皇上的老奴才罷了。」多寶也不生氣,依舊是笑容可掬的樣子。蕭白風見了,只在心裏冷笑了一聲,蕭奉賢,你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多寶放下手臂,只放了五位皇子進去,然後一揮手,讓身邊的內侍們關上了寢殿的大門。

躺在床上的皇帝臉色蠟黃,雙目深陷,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父皇!」蕭奉賢有些心虛,一進殿立刻當先沖了進去,「您覺得怎麼樣?」

皇帝拿眼看看他,只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說。

「皇上怕是中了風,不會說話了。」多寶袖着手,站在一邊感嘆着,「手腳也動不了了。唉,幸好還能醒過來……只是這龍體……唉……」

蕭白風沒有放過蕭奉賢臉上一閃而逝的喜色。

「賢王殿下,皇上好像在看着您呢。」多寶慢悠悠地說,「你要不要上前讓他看看?」

蕭白風聞聲立刻急步上前,跪在龍榻前面,輕輕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看着他,嘴唇動了幾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您別說了,父皇,兒臣知道您的意思。」蕭白風轉身對蕭衍城招了招手,「五弟過來,讓父皇看看你。」

蕭衍城向前爬了幾步,一邊哭一邊抱住了父皇的手。

皇帝看着蕭衍城的目光中充滿了愛憐。

「父皇不必擔心,兒臣一定會照看好衍城的,讓他一輩子快活開心。」蕭白風輕聲在皇帝耳邊說。

皇帝的臉上扯開了一絲笑容,似乎很滿意。

「父皇,您還有什麼要跟兒子說的沒有?」蕭奉賢也膝行過來,將蕭白風一把拉開,自己貼近皇帝的面前。皇帝閉上眼,不願意看他。

「笑話,哀家是誰?哀家是皇后,是統領後宮的皇后!居然不讓我見皇上,你們這些奴才們的腦袋是不想要了嗎!」

殿外傳來尖利的怒罵聲。亂鬨哄一陣過後,環佩琤琮亂響,鳳冠霞帔的張皇后已經在身邊宮女內侍的簇擁下沖入了內殿。

「皇後娘娘萬福!」多寶公公居然沒有下跪,只是將手中的拂塵橫在前胸躬身施了個禮,便伸出手攔住了皇后前往龍榻前的腳步。

「多寶?」看到多寶公公居然在寢榻前,皇后頗有些意外,氣焰也收斂了些,不管怎麼說,她還是有些怕這個年紀與資歷在宮中無人可及的首領太監。雖然自己現在已經貴為皇后,但她還是對這個面容和善,眼神卻凌厲的老人心存懼意。

她曾經有幾次撞見多寶與皇帝在秘議些什麼,而那之後用不了幾天,往往都會發生些朝野震驚的大事。

秘謀造反的皇叔、勾結外邦的封疆大吏,在皇帝初登位的那幾年,有不少重臣暴斃,皇后心裏明白,這些都與皇帝和多寶公公少不得干係。只是皇位穩固之後,這些年已經很少能看見多寶在宮裏的身影了。現在出現在這裏……皇后看着多寶冰冷刺目的眼睛,不覺後退了一步。

「老奴請皇后先回鳳趾宮,皇上現在精神不大好,請他多休息休息吧。」多寶的聲音很溫和卻有着不容拒絕的力量。

張皇后卻不願意。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候,自己若不在場,那或許有些事情就會發生變化。

「公公,哀家是皇后。」張皇後站在多寶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氣,「皇上現在這樣,你說哀家能安心回宮嗎?再說了,皇上原本春秋正盛,卻惡疾纏身,如果不再留下些什麼話來,後面該怎麼辦?」

「夠了,母后!」蕭白風突然站起身來,站在多寶公公的身邊,「父皇還在,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哀、哀家只不過是怕皇上有個萬一……」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向溫和有禮的蕭白風散發出如此凌厲的氣勢,而那雙如利劍一樣的眼睛就像要穿透身體一樣的冰冷。驚愕的同時,她的心底生出一股砭人的寒意。

這個小子,鋒芒已經不需要再隱藏了嗎?還是說……她的眼睛越過多寶和蕭白風的空隙,看向躺在床上的丈夫。一雙滿是寒意的眼睛,和蕭白風的,一模一樣!

她的心底猛地一顫,自己的兒子,就在丈夫的身邊,一點點的距離,卻離得越來越遠。袖子底下的雙拳緊緊握了起來。

「無論如何,皇上的龍體現在這樣,就算是有忌諱之處也是要說,皇上尚未指定太子,自己也無法親處國事,哀家明日即請諸位公卿先推舉皇子監國。」說著,她的目光投向蕭奉賢,是的,不管怎麼樣,讓自己的親生兒子順利登上皇位才是第一重要的事,為了這,無論要自己做什麼事,自己都能毫無顧忌地放手一搏。

蕭白風冷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張皇后看着他的眼睛,沒有一絲溫度地看着自己,刺骨的寒意從足底涌了上來。那個一向溫和恭謙的孩子何時有了如此犀利的眼神?或者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想再將自己的本性用虛假的隨從加以掩飾了?

張皇后心頭一陣突突亂跳。略微有些慌張地離開寢殿,站在殿門之外,緊緊地抓著兒子的手,她的腿還在微微顫抖,背後的冷汗將她的貼身衣服也浸透了,又冷又粘,讓她很不舒服。

「母后,您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蕭奉賢有些擔心地看着自己的娘。

「母后沒事。」張皇後向兒子擠出一絲笑容,然後很低聲地說道,「蕭白風……一定留不得!」

「母後放心,那小子再怎麼機巧,等明日我做了監國,一定讓他翻不了身。」蕭奉賢陰陰地笑。

「你小心着些,他不是你別的那些不成器的兄弟。」甩開兒子的手,張皇后很鄭重地提醒他,「雖然你父皇現在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但是咱們還是不可以輕敵。他一向做事謹慎,若是之前跟那個小子有勾連,只怕事情會有變數。」

蕭奉賢冷笑着勸母親放心。父皇已經成了廢人,而朝中他也已佈置妥當。他就不信,就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皇位,怎麼就能飛出掌心。

探視的皇子們都已散去,外殿裏,只餘下多寶總管、蕭白風和剛剛被喚進殿裏的近身太監三人。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翅膀硬了,不用再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了嗎!」多寶站在蕭白風的身邊,面前是單膝跪地的林典,「我同意賢王的提議,讓你做他的影衛,可不記得影衛的調度權什麼時候到了你的手裏!居然瞞着我出動玄武。林典,你想造反嗎?」

林典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公公,您別說他了,他也都是為了本王着想。」蕭白風在一邊陪着笑,「而且也多虧了有玄武在,父皇這才沒事的,您別總罵他,他也算是護駕有功啊。」

「哼,功是玄武的,關他什麼事兒!」多寶眼中射出一道厲光,「只是私自動用四神之一這項,他就是夠掉腦袋的罪了。你以為你們四個人是老夫花了多少心血才調養出來的?可以動用四神的,除了我這把老骨頭,就只有皇上一人!不要以為他們都聽你的,你就可以越俎代庖當上老大。林典,你要記住,你能有今天,是皇上給的,是老夫給的!」

林典依舊低着頭,沒有說話。

「你說,你知不知罪?」

「知罪!」

認罪如此之快,連多寶也有些意外。但在此特殊時期,多寶也不能真地就此發揮要了林典的命。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多寶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你起來吧。」多寶抬了抬手,「現在首要之務,你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賢王,他若有事,你十條小命也不夠賠!」

「是!」

看着林典依舊低着頭沒別的話講的樣子,多寶輕輕搖了搖頭,轉身向內殿走去。

「賢王殿下,請跟咱家來,有話要對您講。」

「好。」

看了看林典,蕭白風轉身跟着多寶走進了內殿。

林典慢慢地將頭抬起,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見的怨毒。

「當然忘不了,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拜誰所賜!」

極細微的聲音,所藏的恨意只有天知道。

站在內殿的幃幕之後,蕭白風皺起了眉頭。

「公公,你對他太嚴厲了。」

隔着厚厚的幕帳,看着床上沉睡中的皇帝,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表情:「我已經老了,從上一代先帝開始在這座皇宮裏待了整整七十年,剩下的日子已經沒有多少。我只希望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餘生。皇上對我說,他的時日也已不多,想讓我可以陪着他一起走。我也想下去和先帝交差,告訴他多寶這麼多年來,所行所為都沒有辜負他的重託。」

轉過身,多寶用很認真地表情看着蕭白風道:「賢王殿下!雖然之前就提醒過您多次,不過我還是要再次提醒您—離他遠一些,不可以太過親近。」

蕭白風摸了摸鼻子,未置可否。

「您要當心他!」頗有深意地看着心中早已認定的下一任君王,多寶壓低了聲音,「特別是,別讓他單獨靠近皇上!」

苦笑了一聲,蕭白風抬起了頭:「你總是不肯告訴我為什麼。」

「這是為了皇上,也是為了您好。」多寶回答說,「還有一點,無論如何也要提醒您一句,您和他之間,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蕭白風微微一笑,袖着手淡淡地回了一聲:「我的事情,公公就不必這麼操心了。」

藏在皺褶之下的世故雙眼看着他,半晌之後才說:「莫強求。」

「你以為強求是可以求得來的嗎?」蕭白風望着榻上沉睡着的人,不無感嘆地說,「我不會犯和父皇同樣的錯誤。」

「愛情並非全部,殿下!您還有更多別的責任。皇上將您從小送來我這裏秘密地加以訓練,無非就是希望殿下您將來可以意志堅韌,足以擔負起這個國家。」

「從小到大,你們都對我說責任。」蕭白風沉默了一會,「可是父皇之所以把我送到公公那裏歷煉,並非是為了責任。您知道是為什麼嗎?」蕭白風突然輕聲笑了起來,「他是希望,將來,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多寶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只要你別忘了責任就好,殿下!其他的,老奴不能問,也管不了。」

蕭白風苦笑着,低聲自語:「所以我才說不想接這個位子的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情挑冷情護衛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情挑冷情護衛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