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雖然以前也聽說過南極星裏面有這種陰陰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還是第一次。只不過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多思多慮未必有益,所以蘇煌只遲疑了一下,便還是將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營救行動的一些指示一一傳達了過去。

康輿一言不發地聽了,未做出任何反應。

“有什麼問題嗎?”蘇煌停了片刻,問道。

“沒有。”康輿硬梆梆丟下兩個字,便把身體挪到牢房的另一邊去了。蘇煌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想到還有更緊要的事要辦,只好返回到父兄身邊。

“小五,你方才說有人正在設法營救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蘇沛捉住小兒子的手,有些焦慮地問道。

蘇煌知道自己遲早要開始這項最艱難的特使工作,所以沉思了片刻后,還是決定先從探知父親與穆東風的態度開始。

“爹,穆叔叔,魚慶恩已經開始準備向那些將軍和藩王們下手了,為了免遭被剿殺的命運,他們只好改投在了栩王的麾下……”

“栩王?”蘇穆二人一驚,不自禁地對視一眼,“栩王雖然是先帝愛子,可是當今聖上登基時已被流放到了北邊小小的一處封地,如何有能力庇護這些人呢?”

“栩王這邊,還有江北的支持……”

“江北賓起之?!”

“是……”

蘇穆二人再次對視一眼,神態都有些困惑,“那……栩王他是打算……”

“栩王打算自立陣營,正面與魚慶恩對抗……也許,並不僅僅是與魚慶恩對抗……”

兩位老將軍是熟知朝事的,一聽這句話,心裏便有八九分明白。

“栩王的意思……非常看重牢中諸位大臣的能力,所以希望……希望能夠吸納你們到他的旗下,助他完成大業。”

蘇穆二人第三次對視,眉頭都慢慢蹙了起來。半晌過後,穆東風問道:“事成之後,當今皇上會如何?”

“他可以退位,安享餘生。反正他如今就是在位,政事也都是由魚慶恩作主啊。”

穆東風的神態有些懷疑,問道:“栩王一旦大權在握,他真的肯放皇上一條生路?”

“他們是親兄弟啊,如果妨礙不到他,為什麼一定要殺呢?”

蘇沛微微眯了眯眼,道:“小五,你大概不知道,先皇后,也就是栩王的母親……她可是在皇上登基的前一天,被逼飲毒酒而死的啊。”

蘇煌不由吃了一驚,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倒是蘇大輕輕哼了一聲,道:“當今皇上昏庸無道,才造成如今這種朝局,如果栩王不肯放過他,也是有前因後果的,爹爹何必在意他的下場!”

“放肆!”蘇沛怒道,“為人臣者,豈可妄議君非!”

“爹,”蘇煌想了想,還是道,“皇家之事,暫且不去說他,總之皇上昏饋,老魚賊賣國,的確不是可保之主啊。爹,穆叔叔,你們到底肯不肯扶保栩王呢?”

兩位老將軍默然良久,遲遲沒有回答。倒是旁邊四個年輕人有些着急,蘇大剛被訓斥,不敢開口,蘇二便道:“自古君王無道,廢了另立是常事,有這麼難決斷嗎?”

蘇沛瞪了二兒子一眼,卻沒有說話,穆東風徐徐道:“要說當今朝局,確實令人寒心,可一時之間,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兒啊。”

蘇煌看了看神情愴然的兩位長輩,胸口也有些積鬱難消之感,不禁略略將頭轉向一邊,誰知視線剛一轉移,就看見旁邊牢房的中書令康大人,正站在柵邊向他招手,愣了一下,便起身走上前去。

“年輕人,你可是從外面傳遞進來了什麼消息?”康大人問道。

“是有一些……可您怎麼知道?”

“你剛一醒來,就在牢裏動來動去的,必是身負了什麼使命,”康大人笑了笑,“我問康輿剛才你跟他說什麼,他卻說不知道,只好直接來問你了。”

蘇煌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道:“也沒有別的,不過是因為大人們都是為謀國事被害入獄的,所以外面有很多人希望能為解救大人們出一份力。”

康大人拍了拍他肩膀,輕聲問道:“是栩王嗎?”

蘇煌頓時全身一震。

康大人微笑道:“你不用吃驚,我只是因為進來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天下政局可能的動向,所以大略有些判斷罷了。”

正在這時,粗重的鐵鏈突然作響,牢門被吱吱推開,一隊紫衣騎快步走了進來,將拖着進來的一個頭髮半白的老者朝對面一間牢房裏一扔,便出去了。頓時有好幾人同時撲向那老者,高聲哭喊。

“那是兵部的楊老大人,剛受完刑。”康大人嘆道。

這時蘇沛與穆東風也走了過來,三個老臣相對無言,臉上都是哀痛之色。

“為什麼會受刑?”蘇煌極為吃驚,“難道還有什麼需要拷問的嗎?”

“楊老大人門生遍佈天下,多數都在軍中擔任參將以上的職務,魚慶恩想讓他徹底歸服,也好轄治他那些勇武的門生們。”

蘇煌怔怔地看着對面暈迷着的老者,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不僅僅是他,這牢裏關着的都並非等閑之輩,就拿令尊與穆將軍來說吧,朝廷編製的官軍中有實戰經驗的士官們,很多都是他二位的舊部。為將者擇君而事,為兵者卻只知聽從將命。若是放他們二人出去領兵,就算是同一支隊伍,戰力也會提高不少。再比如說大學士文大人,他的學名與清骨之風是天下士子的楷范,忠義愛民之心更是人盡皆知,他站在誰的身邊,誰的王氣就會平添三分。”康大人撫了撫頷下鬍鬚,看了蘇煌一眼,“小夥子,如果這牢中只是些老朽無用之輩,就不會有人煞費苦心派你進來了。”

蘇沛聽了這話,不由問道:“小五,你已經把栩王的事跟康大人說了吧?”

康大人挑了挑眉,道:“果然是栩王啊。他當年被流放出京時還是小小少年,如今胸中竟然也有丘壑了。蘇五公子,不知栩王所欲何為?”

蘇煌有些乾澀地道:“栩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忠心,助他清除奸佞,再整河山。他也一定會竭力營救各位出獄的。”

康大人淡淡道:“天下沒有白賣的人情,只怕這份忠心,就是救我們出去的條件了?”

這一點顯然是剛才蘇沛與穆東風沒有想到的,二人都不禁訝異地看向蘇煌。

其實從一開始,蘇煌就一直在努力避免談到這冷漠功利的一面,但康大人明明白白問出來,也不好否認,只得默然不語。

“你也不用難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康大人環視了周圍一眼,慢慢道,“這裏關押着的十三個人,此時看來雖然不起眼,但若是給他們條件,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對朝局產生影響。若是費盡心血耗損人手救了出來,不能收為己用倒是小事,要是他們一味地堅持要忠於當今皇上,那就必定遲早是栩王前進的障礙。栩王如今羽翼未滿,又有胸懷天下的企圖之心,怎麼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這一層倒是薛先生沒有提起,更是蘇煌根本未曾想過的部分,乍聽之下,整個人不由愣住。

“聽康大人的口氣,您是願意改事栩王了?”穆東風問道。

“康某為人,素來不迂腐。何況朝局頹危如此,不選栩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可選?”

蘇穆二位老將軍原本就只是難下最後的決斷,聽了這話,不由點了點頭。

“那不知其他的大人們……”蘇煌吃吃地問道。

康大人微一沉吟,道:“恐怕要一一詢問才好。不過至少錢、朱、喬、李、孫五位大人是一定沒問題的。”

“為什麼?”

“當年先帝駕崩之前,他們原本就是支持栩王的,所以當今皇上在位時才會把他們架空賦閑在家……”

這時蘇沛突然高興地“啊”了一聲,道:“謝天謝地,楊大人醒過來了。”

大家忙向對面一看,果然見到楊老大人顫顫地被半扶起來,費力地咳着。

蘇煌凝目看着這個老人。他不知道這個老人曾經是怎樣的一個風雲人物,也不知道他未來會怎樣影響天下,此時此刻呈現在面前的,只是一個衰弱的老者,剛剛受了非人的折磨,躺在陰暗潮濕的大牢裏,被悲傷的兒孫們圍在中間,隨時準備經受下一輪的拷打。

也許世事原本就是這樣變幻無常,也許居上位者的想法更加高瞻遠矚,但此時手握着冰冷的鐵柵,蘇煌只覺得內心湧上一陣陣抑制不住的疲累感,什麼都不願意再多想,只想着不管做什麼,都要讓這個陰暗空間的老老少少,能夠有一個被營救出去的機會。

“康大人,您能幫忙說服一下諸位大人嗎?”蘇煌轉頭輕聲地問。

由於東牢的守備森嚴,魚慶恩根本不擔心這群如同被關在鐵桶里的人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密謀,所以並沒有分隔關押,彼此之間交談非常容易,栩王所發出的招攬信號自然也很順利地在眾大臣間秘密傳播着。正如薛先生事先所預料的,栩王畢竟是先帝骨血,是當今皇帝曾經最有力的皇位爭奪者,對於改投到他的旗下,大多數人並不覺得這是多麼有違原則難以接受的事,在或長或短的猶豫時間后,基本上都表示出了願意的態度。到最後堅決表示反對的,只有一個人。

梁閣老是歷事三朝的元老重臣,本已告老在家,只是由於實在不忿魚慶恩的獨攬朝政,這才被秦大人相邀加入這次行動。可能因為他曾是當今皇上的授課太傅,為人又一向極為迂頑,所以不僅不肯臣服於栩王,反而責罵他是乘亂謀位的小人。

蘇煌此時已基本鬆了一口氣,十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不願意,在他看來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梁閣老年紀那麼大了,估計栩王也不指望能讓他干點什麼,大不了救出去放他養老罷了。目前蘇煌最放在心上的,是如何將牢中眾人的意思傳遞給外面的人知道。

東牢是由紫衣騎負責守衛的,其無懈可擊的程度甚至高於天牢,嚴到一隻蚊子都不能悄悄地溜進來。之前蘇煌就曾經問過薛先生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知道他擔當特使的結果,當時薛先生只是笑笑,叫他不用擔心,說自然會有辦法,只須等着就好。可現在一等就是好幾天,每日都是只有獄卒例行的送飯,每次送飯都有好幾個紫衣騎同時在看管着,哪有一點縫隙可鑽?

這樣憂心如焚地又過了好幾天,幾乎已經覺得薛先生的計劃一定是失敗了時,一個意外的訪客走進了東牢陰沉沉的過道。

身材瘦小,面色蠟黃,無旰這個人雖然一向都被認為是魚慶恩的心腹,但存在感卻十分的薄弱,只要不出現,就沒有人會主動想起他。蘇煌見過他的次數也不少了,但每次都是直到看見他了,才突然意識到魚慶恩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不簡單的人物。

進了東牢大門后,無旰在入口處略微站了站,大概是在適應室內的光線,隨後他在數名紫衣騎的護衛下緩步走到楊大人的牢房前,揚聲問道:“楊大人,魚千歲提出的事情,你考慮的的怎麼樣了?”

楊老大人哼了一聲,將頭轉向一邊。

“楊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點,魚千歲的建議不僅對您有好處,對您的那些學生們,也是大大的有好處啊。”無旰咯咯笑了幾聲,“您素來最善於審察時勢,怎麼現在卻這麼看不透呢?”

楊老大人閉着眼睛,根本不予理會。

“我這次來,算是千歲爺給你最後的機會了。一旦沒有了性命,氣節又是什麼東西呢?”無旰用陰冷的語調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說,等候了半刻,見沒有迴音,於是緩緩轉過身子,向外行走,走了兩步,視線一轉,落到旁側牢房內的蘇煌身上,慢步靠近,用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鎖住了他的視線。

蘇煌雖不是第一次見他,但卻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與他面面相對。在迎視到對方眼睛的那一瞬間,他不由心頭一震。

什麼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也曾經這樣近的,甚至比這樣還要近的看到過這一雙如此明亮的眼睛?

“這不是蘇五公子嗎?又見面了。”無旰用嘲諷的語調道,“公子這樣嬌貴的人,牢裏的日子不好過吧?飯菜可吃得下?”

蘇煌忙定了定神,冷冷答道:“有什麼吃不下的,吃得挺好的。”

“是嗎?”無旰又咯咯笑了幾聲,“何必嘴硬呢,難道這樣粗糙的飯菜,全都可以下咽嗎?”

蘇煌語氣淡然地道:“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算偶爾有一樣菜不太合口味,也不是什麼大事。”

無旰的唇角輕輕揚了揚,道:“那就好。公子好自為之吧。”說著微微躬着背,一步一步隱沒在走道的盡頭。

無旰來過一趟之後又一連過了近十天,什麼動靜都沒有,蘇煌漸漸地有一些坐立不安。那日與無旰之間的對話是跟薛先生約定好的隱語,實際上已經向栩王和江北轉遞出牢中人願意臣服的信息,應該很快就有營救行動發生才對,卻不知為何這麼久還是未見一絲的異動。

最開初魚慶恩還會陸續來提審一些人,但在沒有絲毫進展的情況下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不再指望能在這批最死頑的人中間找到回心轉意的,所以連着數日,除了巡查的紫衣騎與送飯的獄卒外,就沒有其他人進來過。

然而這一天,獄卒們退出去沒有多久,大家粗瓷碗裏的飯還沒吃到一半,牢門上的鐵鎖就又響起了嘩啦聲。

蘇煌立即警覺地放下了碗,目光四處一掃,看見燕奎與康輿也都半支起了身子。

過道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四名紫衣騎走了進來,後面的兩個手裏還一起拖着一個人,徑直走到蘇穆兩家的牢房前,把門一開,將那人往裏一扔,轉身就出去了。

蘇煌心頭一沉,第一個撲了上去。在將地上軟綿綿的人體翻轉過來時,他緊張得似乎連耳膜都鼓了起來,根本聽不見周圍的任何一絲聲音。

捧住了那無力下垂的頭,撥在覆在面上的亂髮,只看見那整張臉上都是污跡,眼睛是閉着的,呼吸低淺。蘇煌用顫抖的手指試探着臉頰,溫度似乎還正常,張開嘴要喊他的名字,啞啞地發不出聲音,眼睫反而先是一顫,掉下一顆滾燙的淚珠。

淚水濺落在懷中人的額上,穆峭笛幾乎象是被燙醒似地彈坐起來,雙臂一張,便將面前的搭檔緊緊擁進懷裏,在他耳邊喃喃安慰道:“別哭別哭,我沒有事,剛才紫衣騎的人還沒走,只好裝一下,不用擔心,乖……”

靠在溫熱的胸前,感受着他雙臂的力度,聽着那柔聲低語,蘇煌覺得自己緊繃已久的神經好象突然鬆了下來一樣,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頻率。

搭檔,這是他的搭檔。這真的就是他的搭檔。

活着,呼吸着,抱着他,在跟他說話。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這世上總還有這樣一個人,可以不用提防,不用戒備,可以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賴,可以向他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小煌……”手臂繞過那明顯瘦了一圈兒的腰身,穆峭笛同樣覺得心疼如絞。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過於純粹和明亮的孩子,這些日子他經受的,是怎樣的痛苦和掙扎呢?

與蘇煌不同,穆峭笛對政治和機謀的了解要更透徹一些,他從北方來,也更明白江北目前支撐艱難的現狀,所以當薛先生大致向他講述目前的局勢和今後預定的走向時,他並不象蘇煌那樣感覺到意外和茫然,也覺得能夠理解賓先生的做法。

但他卻很清楚自己那個理想化的搭檔,在面對這樣一個不是那麼完美的真相時,難免會受到震撼和衝擊。

然而令人覺得痛苦與愧疚的是,在這種時候他竟然不在蘇煌的身邊,不能解勸他,鼓勵他,不能給他支撐,給他力量,反而要讓他時時擔心牽挂。

“笛兒,笛兒,”穆東風雖然不明白蘇煌與穆峭笛為什麼一見面會激動成這個樣子,抱在一起就不撒手,他還是努力捕捉到了兒子的一絲注意力,“你沒事吧?怎麼被抓住的?”

他的聲音一響起,蘇煌才猛然驚醒,好象突然從雲端上回到了現實世界,發現自己不僅死命地摟着穆峭笛不放,而且還在一顆接一顆掉眼淚,簡直快把男人的面子都掉光了,趕緊坐直身子,忍着臉上火辣辣的感覺,飛快地擦乾淨淚痕,掩飾般地道:“是……是啊……你……你沒事吧……不是受傷了嗎?”

旁邊眾人對蘇五少爺一貫的印象本來就是愛激動愛撒嬌的,所以倒沒覺着他有多失態,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穆峭笛的身上。

“一點小傷,已經好了。”穆峭笛將蘇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笑了笑,“你們大家怎麼樣?”

“還算撐得住吧。”蘇大嘆了一口氣,“本以為你能逃過此劫的,沒想到……”

“我這次進來,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們。”穆峭笛收起唇邊的笑意,目光開始變得凝重起來,“由於大家都寧死不屈,所以魚慶恩已經決定,將於近日把這十三家大臣……全數秘密處決了!”

【待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南極星(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南極星(中)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