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這個島還是跟五年前一樣,人煙稀少。以前住的房子還是矗立在海邊的高地上,我回想起那個夜晚,精疲力竭地走在沙灘上,腳都是傷,我遠遠望着我們的房子,沒有燈光,我的心中卻看得見希望。

那個砰砰響的窗子,那個火熱的唇舌和愛撫,那個七天的相纏。

恍如隔世。

又是從圍牆跳過去,躡手躡腳,蹲在牆角觀望一番,這裏仍然是寬敞整潔乾淨,這裏的草啊花啊還是原來的模樣,連屋頂那個木頭風車上漆的紅色都沒褪掉,上次漆它還是我搭起梯子爬上去的,好象只有它還停留在時間的盡頭。

我跳出去。

——“是新來的花匠吧?”

我眨巴眼睛,停住動作,覓向聲源。

“——您好,蘇奶奶。”

老婦人放下手中的針線,把頭偏向我的方向,她慈祥地對我招招手:“年輕人,你從哪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好象聽過你的聲音。”

我跑過去,撿起她掉落的線團,放進布簍子裏,我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奶奶,我以前到這住過兩天,您還送給我一盆海草花,說會保佑我的朋友病早點好起來;他真的好了。”

蘇奶奶側着頭,她順着我的聲音看我,她的眼睛仍像從前一樣明亮有神,絕沒有人能一眼看出她的眼已經壞了幾十年。

“是李先生吧?你又回來了。”

她搭住我的手,開心地笑,像抓到淘氣的小孩子。

“總算找到你了,雷先生每次回來,都要問我們你有沒有來過,有沒有人見到過你,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你這孩子跑去哪呢?去什麼地方都要記得說一聲,快點給他打個電話啊。”

“蘇奶奶,您叫我端康吧,雷耀他還住這嗎?”

“這房子就是雷先生買下的,除了我,還有新來的劉嬸,平時看看房子,掃掃地什麼的,雷先生每年過來幾次,他來了也就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住幾天就走。”

“蘇奶奶,這邊缺人手嗎?我幹什麼活都行,我只想一個人待着,您別告訴雷耀我在這?”

“年輕人要把心放寬,心寬了,什麼就都看得清了。”

蘇奶奶還是慈祥地笑,就象故事書裏面銀白頭髮的好神仙,她沒有問我什麼,就讓我留在這個房子裏,這個海島上,成了一名看守一大片花園的普通花匠。

得益於早年豐富的打工經歷,我種花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不用兩個月,那近百平米的花房都被我整飭得像模像樣,有海島上最常見的海草花,珊瑚蟲花,小礁岩果,海島上不常見的蝴蝶蘭和小橘子果,把綠色的小棕櫚栽在邊上,鐵鍬鏟了條溝渠引進來,海水、濾化過的淡水各分一邊,澆花的時候拿勺舀了就可以給它們播撒。

雖然也想跑到遠的地方,但身上也沒什麼錢,嘴上說著散心是要到優美文雅的地方,最好還能到哪個歐洲國家街心角的露天茶亭上坐坐晒晒太陽,想是想這樣最好,但家當叮噹湊起來也就夠買張通往這個孤僻無人小島的機票和船票,連歐洲的犄角旮旯都摸不上邊。就將就到這裏算了吧,畢竟在這裏我也度過了像做夢一樣的魔幻時光。

頂着同片天空,要跑到哪裏才能算徹底跑得無影無蹤,除非是外太空了,穿梭機坐一次要多少錢,想都不敢想;跑得遠了就越來越像躲貓貓,在暗地裏還是會期待對方能抓到自己,只是在做一場你追我趕玩距離的遊戲;我篤定他不會發現眼皮底下的小花匠,這可算作我的直覺。

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到沙灘上釣小螃蟹,特別在漲潮的時候,那些紅紅的小寄居蟹全都爬啊爬往岸邊溝縫岩塊里鑽,他們老外是不吃這個的,我也不吃,只是用線釣了不尖的鉤子,放了點餌食,在一隊隊斜斜歪歪精神抖擻的外國蟹中間,搖吧搖吧,居然還有不少上鉤,一提鉤子,它們就又滑下去,繼續趕路。當然我也有吃它們的時候,那是真挑了大個的,直接撲上去拎了就走,後來手被夾過一次,就提了個樹杈編的簍子,逮着橫衝直撞的就徑直往裏面丟,收穫豐富得絕對媲美養漁場小開。

蘇奶奶吃素,劉嬸做菜手藝很好,我們湊一桌,蔬菜海鮮特色分明,要不是海島人少,香噴噴的味道肯定能吸引遊客到這一游。

小飛會愛吃螃蟹,他什麼都愛吃。下次可以帶他來玩,他想吃什麼都替他弄來。我用小海螺殼編了兩個項鏈,大的顏色淡的給馨蘭,小的螺紋漂亮的給小飛。

大房子的擺設還是沒變,去到過去住的房間,發現連以前鬼畫符一樣自己剪出畫好的聖誕卡片都還擺在桌上,卡片上還是署着1999年12月24日,寄給小原,祝他身體健康;雷耀床頭有一個玻璃藥瓶,拿起來端詳半天,才想起來裏面裝的沙子還是當年的灰顏色,一點都沒鮮艷起來,還是自己慎重放在他的床頭,親手放在這個位置。

有些東西可以保留,有些卻留不住。

我沒有碰他睡過的床,我也再沒有進過他的房間,可能會被拉進過去的,還是小心為妙。

“端康,今晚又要有暴風雨了。花房的門窗要縮好。”

蘇奶奶坐在花房的涼椅上,髮髻上被我插上了素凈的小藍花,她手上還是沒離得了編織。我放下手中的鍬,看看玻璃房外的天色,蔚藍一片,但蘇奶奶的話總是跟神仙一樣准,我還是趕緊跑去把梯子扛來,爬上頂,關天窗。

“小心啊——”她念叨。

我很快地爬上爬下,跑左跑右,拉帘子,蓋鋪蓋,都幹完了,我沏了兩杯茶,端到桌上。

“以前我老頭子也愛喝茶,我們這兒只有託人渡船送過來才有得喝。”我遞到她手裏,她舉着,纖長的手指文雅地合攏,瘦削的頸子微微地翹着,看上去就像正牌的大家閨秀,特別端莊又優雅,我看得出蘇奶奶年輕時的風姿一定風靡過整個海島。

“蘇奶奶,你是海島上原住民嗎?”

她抿着口,背挺得直直,銀髮一絲不苟地梳理着。

“我老家遠着了,不怕端康你笑話,也算是地方上的望族了。”

“您跟先生過來的?他怎麼把您從陸地帶到海上了?他很不一般吧。”

蘇奶奶點點頭,微笑的樣子慈祥和善,跟我見過的盛氣凌人的大家氣派一點也不一樣。

“他跟你一樣,從來都不挑,像喝茶吧,有什麼就喝什麼;我和他剛認識的時候,我嫌他土氣,偷偷在茶水裏加了快半瓶子的鹽,他居然一聲不吭仰頭就喝了,還誇我泡得茶是功夫茶,多有趣的人啊;後來他跑去打仗,臨走時又是一聲不吭就走了,我沒辦法了,就只有等他,等到追求我的小夥子個個都抱了大胖小子,連我父母都氣起我來,我還是不支聲,端康,你是不知道我年輕時那個倔脾性,就跟頭騾子似的,最後他回來了,只會傻愣愣跟我說——‘蘇小姐,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以為你看不上我,我什麼都沒有配不上你,我想去打仗我跑在最前面我就能立下戰功,我就有東西回來跟你說了’,你看,端康,你也笑了,你看我老頭子是個多有趣的人啊。”

蘇奶奶的眼睛閃閃得,發出海里寶石一樣美麗的光澤,當年她的愛人一定非常喜歡看她的眼睛。

但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我抱着茶杯,我老實問:

“為什麼他有趣?您覺得他又傻,還有他好玩,沒碰見過,就說他有趣嗎?那不是其實覺得他跟自己有點不一樣,覺得他只能給您提供點樂子?”

“這個有趣——”蘇奶奶捂着嘴,笑呵呵,“是真的有趣,端康,久了你就會明白,沒了那個人,就沒有什麼有趣了。”

“有趣……”我琢磨這個字眼,嚼出點味道來了。

我和蘇奶奶在風暴來前,安靜地喝我們的綠茶。

我喃喃:“我明白得太遲了。我讓這麼多人難過。”

“遲,暴風雨?今天不來,明天總會來,不遲不早,總歸是時候了。”蘇奶奶拈着她的銀針,照在晚霞的光里,就像是揭佛諦的高明禪師了。

我出來走這一遭,看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人事,我覺得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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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只是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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