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走回我身邊,低下身,看縮在柵欄邊的我,帶着點陰險冷酷,他問我:
“有一天我不拍電影不上熒幕了,你會不失望難過?”
“你不拍電影不上熒幕了?”我眨巴眼睛,抓他語病。
他猶豫了一下,動搖了一下。
“你真的真的?”我追擊,“你都沒有問過我!跟我商量告訴我。”
他想了想。
“跟我說吧?”我低眉順眼,作受傷狀,只差沒抱他褲管搖啊搖。
他不答我。他不看我。他直起身,帶着一臉高深莫測,走回家。
我固執追他後面,跟他到廚房,搬了凳子,過來坐着,盯好他。他摞起袖子,打開冰箱,竟拿出一盤我洗好的上等紅辣椒,可見心不在焉,又拿出條整魚,我看他剁那條魚的勁頭,頭皮有點發麻。
他利落收刀,油沸了,就要下鍋。
我忍不住提醒這個挑食者:
“辣椒——紅辣椒——”
他聽到我的話了,把辣椒盤子放下來,把火關上,我在大大的廚房裏,愜意端着涼茶杯,自在觀看他寬寬的背,他長長的腿,他窄窄的臀,比模特還模特的完美身材,從背後看就讓人心搖神曳,我異想天開,他要去主持美食節目,一定有人恨不得立刻變成他手裏揉來揉去的那盤子菜。
夕陽還剩下最溫柔的那縷光,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我身邊,走近了,好象要趕我的意思,我才清楚看見他脖子上清楚的牙齒紅印,他伸手,兩隻手十根手指都張開來,慢慢慢慢蒙住我的目不轉睛、心跳加快。
我瞬時淚如泉湧,好辣啊!
我七手八腳扯開他,只淚眼模糊看他笑的得意,我拚命抹眼睛,我要立刻跳下去找水沖。
他捺我肩,重如磐石,惡意眼看我活生生辣得要死。
我眼角餘光看他重又抬手,大驚:“不要碰我!”
他固執抱住我腦袋,對着他微微翹45度,我放棄掙扎不知道他又想幹嘛。
眼裏模糊一片,只有亮如星辰的眼瞳,裏面有個扁小變形的我。
“我要辣死了!”我搗他腹部一拳,泄憤,眼淚嘩嘩直流。
他湊近我,伸出尖尖的紅舌頭好像蟒蛇,勒死小老鼠之前要先威懾恫嚇,我被威懾恫嚇住了。
“雷耀你要幹嘛?”我拚命瞪開眼睛,護住脖子,看他是不是打算要回咬我一口。
他冷冷承認:“吃了你。”
卻張開嘴,用熱燙的舌頭舔着我的眼睛,我的瞳仁,我的晶狀體,輕柔又痒痒。
都很濕潤,好像另個時候,被射進身內的濕潤,把他緊緊吃掉。
臉大紅,一邊享受神魂顛倒的情色服務,一邊乾巴巴嘟囔:“我肚子餓了。”
鼻子頂上他的下巴,撞在一起,他長鬍茬了,我摸摸。
“我真傻了。”他不理我嘟囔,撥開我腦門上的亂頭髮,摸我一頭腦的汗,還笑眯眯拍拍,雖然嘴上罵的他自己,怎麼看都好象是嫌我不開竅。
我還在神魂顛倒中遊盪。
“端康眼睛裏只有我。眼睛裏——”他好象真從我眼睛裏看出什麼稀罕玩意,又沒他漂亮又沒他有魄力又有什麼好瞧?
“只有我一個。”
當然只有你一個,我現在不正在好好看着你嗎?我的眼睛裏當然只能映得下你一個了。
他說完就輕鬆丟開我,找到答案后立刻把我踹開一邊,又神神秘秘回去做他的菜。
留下我軟軟趴在桌上,半天沒回過勁。
今天一天的詭異,除了錄象帶,就是他。
錄象帶事件還沒水落石出。
第二天,趙芩就帶着老婆女兒到我們家玩。一歲的菁菁貪吃有愛玩。
我拿出所有好東西堆到小小的她面前,還有她一直想要的小熊,小青埋怨我太慣她,整天花錢買東西,我抱起菁菁,高高舉起她在藍藍的天上坐飛機,小菁菁咯咯笑,兩個羊角辮翹得老高,她也抱住我,喊:“爸爸,爸爸抱抱。”
我趕緊抱她,把她小腦袋按在我懷裏——小小的熱乎乎的小腦袋,總是愛吃又愛瞎跑,衣服很快就會穿不下,他媽媽總要跟我埋怨他昨天鞋子又蹬破了,他今天又跟鄰居小孩打架了,他明天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我說鞋子壞了再買,男娃會打架是好事,他將來肯定比他爸有出息!
已經兩年了。太快了。
我摸着菁菁的小腦袋,我心裏只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小青拍拍她女兒,是乾爸爸,別瞎喊。
吃飯的時候,我燒的都是菁菁喜歡的菜,她吧嘰吧嘰香噴噴吃着,吃到一半,好象對我們大人說話有了興趣,從小靠椅上偷偷摸摸爬下來,利利落落爬到我膝蓋上,坐好了,靠在我背上,露出餐桌上的兩隻小辮子,和兩隻晃晃悠悠的小肥腳,我揪揪她辮子,她說雞腿雞腿,我趕緊夾給她,吃完雞腿又要雪糕,我就樂呵呵跟他們說我抱小豬去吃雪糕了。
她吃了一口香草味,不滿意,再咬了一口巧克力,滿意了。
我給她拿了個小板凳,再把窗戶拉開透風,我坐在地磚上,涼悠悠地挺舒服,她拿勺子舀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一口,遞給我。
女孩還是比男孩好,嘴巴里甜甜的化開了,我很老土地問她:“菁菁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小女孩對我甜甜一笑,含着勺子,“都喜歡。”
我偷偷摸摸從口袋裏掏出準備好的照片,擺她眼前:“這個哥哥就是乾爸爸上次跟你說的小孩,你看看。”
她看了,但雪糕對她的吸引更大,她看了一眼,又繼續吃。
我把老照片放在自己面前,看着,我五歲的小兒子。
“他在哪兒?”她奶聲奶氣問我。
他在哪兒?我摸索照片上端着木頭槍的神氣男孩,“我不小心,我把他丟了。”
她不問了,又給我滿滿一口雪糕,表示她的安慰吧。
我不吃了。我坐在地上,看她一點點都把吃了。
馨蘭也會給小飛買很多雪糕吃吧,他最喜歡吃奶油味,要是他現在能在,要是他能滿花園跑來跑去,要是我知道他在哪——
那就好了。
找個借口,我送他們回家。一路上,菁菁捧着熊寶寶,搖搖擺擺。
送他們進家門,趙芩背着他老婆,趴在車窗上,偷偷跟我漏了點風,“你們家那位眼看要炒我魷魚了。我啊,就快喝西北風嘍。”
“他沒經我同意,怎麼敢炒你?”發動車子,我看反光鏡。
“今昔不同往日。你現在是他內人,不是他外人,你還想管他外面胡搞瞎搞?”
我拍喇叭,乍響,嚇趙芩一跳。
“他敢。”我呵呵一笑,拍拍趙芩,“趙哥,你跟他這麼多年,他上哪去找個像你一樣的能人?你一定要多幫幫他!他要錯了,你拉他一把。”
趙芩給我車窗戶一巴掌,“是好兄弟就別婆婆媽媽,反正你眼裏也只有他了。想不通想不通,端康,你幹嘛要找這麼個陰沉沉冷冰冰的傲慢傢伙?我看吃虧的是你不是他!”
我連點頭,此言太對了。
車子開回家的時候,天快黑了。我慢慢開着,在路邊的銀行停下來,把信封里的一疊錢掏出來,存進那個帳戶,我和馨蘭共有的帳號,每個月我都存進去,這樣就算不能見面,他們也能衣食無缺。
走出銀行,我坐在外面一棵樹的長椅子上,腿伸直,手張開搭着椅背,抬頭我看着大大的月亮,他們也在月亮底下吧?小飛現肯定睡了,馨蘭總會在臨睡前到他房間看一眼,幫他蓋蓋被子。
抽出一支煙點着,我抽着難受,但只有每個月這個時候,我心裏有塊地方才會好受一點。我選了雷耀,但不會忘記我的家人,血肉相連,我不是狼心狗肺;馨蘭選的辦法沒錯,還是不要讓我介入小飛的平靜生活,還是不要讓他記得有我這個父親。
選了這條路,就沒有往那條路看上一眼的資格了。
煙抽了半支,就被風吹熄了,我拔下來,就學着在手裏轉悠,一圈都沒轉到,就輕飄飄掉到腳底,還是沒那傢伙厲害,看看自己手,有個戒指,在夜裏也有光澤,扣在左手倒數第二根指頭上,扣緊了。
我知道,別人眼裏,吃虧上當的是他,怎麼會不是他呢?你看他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你看他像是夜裏都會發光的寶石,我就像是戒指上箍着珍貴寶石的那道黯淡鐵環——但你看都沒什麼用,過日子的就是我和他,如果他情願被箍,他就真是個犯傻的傻瓜,你再想不通還是得隨他箍去;看上去的確是無情又冷淡,實在是傲慢又難以掌握,所以在各人心中才更散發出珍貴的無敵魅力,誰不想要摘顆天上的星辰摟在懷裏焐着?這星辰要真靠在身邊,就又會嫌他總是太冷嫌他動不動就凍傷了你,除非你能看得穿這傢伙其實無所謂冷淡不冷淡,也沒有絕情不絕情,他只不過就是這樣冷淡的討厭性格,除了對演戲——也除了對我。
回家看錶,正好十二點,是今天和明天的交界。
洗完澡,我想他在床上已睡了,我偷偷把房間空調關了,大開窗戶,這樣我才就着風,非常舒服,躺在冰涼地板上。
睡到半半拉拉,旁邊一個熱乎乎的東西靠過來,像是一隻大型貓科動物。一手搭着我肩膀,一條腿還跨過我的腿,頭也被“忽啦”拉過去,抵上硬邦邦的骨骼,我挪挪,不行,這動物壓得死緊,我懵懵懂懂想什麼東西睡覺都睡得這麼霸道!
還用爪子輕輕摸我後頸,像給我撓撓痒痒,我一點都不癢。
“親親我。”沙啞的嗓子也在半睡半醒,我讓他,我蜷着睡,沒反應,那大動物就立刻條件反射,不用睜開眼也知道爽快捏我頸子一把。“快點。”
被催眠一樣,我抬腦袋,親親他。“吧嗒”耷拉腦袋,再繼續睡。
好了,他總算安靜了。我把手放到他的腰上,橫着,放心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