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番外

奴才番外

他的名字

皇宮中,永見不到官員各處呈來的奏摺上形容的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最多,偶爾抬頭,看天。

天色澄清,同樣也是一望無際,象泛着波浪的海洋,太陽雖然還閃着白光,卻已經少了霸氣,勉強待在中央。

也難怪,已是深秋。

他掃一眼案頭,整整齊齊的奏摺分成兩摞。這邊的,已經批完;而另一邊,比這邊高的,是未批完的。

“唉……”他微微嘆一口氣,聲音在御書房中回蕩起來,響得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這裏是這般的安靜,竟比墳墓更可怕。

總管小福子從外面無聲無息鑽進來,小心翼翼又尖聲尖氣地問:“皇上有吩咐?”

他皺眉,不自覺挺直腰桿,無聊地揮揮手,腦子裏忽然閃過一事,沉思着,象矜持地拿定了主意,慢吞吞吩咐道:“召九王爺進宮。”

小福子領命去了,他這才重新坐下來對着滿桌的奏摺。

九弟現在該在九王府。

若他在九王府,那人一定在他身邊。

他們兩人……

拿着手上的奏摺,前面“秋收甚豐,此乃皇上洪福之徵兆”云云反覆看了幾次,不由滿心煩躁。扔了奏摺,又站起來,手背在身後慢慢踱步。

他們兩人又該如何?

九王府當年被砍掉的樹重新栽起來了。深山裏找的好樹,用了不少民夫和銀兩運回來栽種,應該長得不錯。

也對,那人喜歡爬樹掏鳥窩,沒有樹的王府怎能留得住他?

時間過得慢,這個時節竟還是叫人氣悶。

“小福子,”他停下來,看看天色,轉身問忙奔進來的總管:“九王爺怎麼還沒來?”

“回皇上,奴才立即派人再去。”

他搖頭:“不用。下去吧。”後來,加一句囑咐:“若到了,立即請進來。”

“是。”小福子彎着背退出去。

御書房中余他一人。他依舊背手踱步。

九弟來了,怎麼和他說?太妃到跟前哭訴了兩三次,說九弟無論如何也要留個后。但九弟的脾氣他這個二哥是知道的,哪裏會肯?就算能跟九弟把道理說通,那人一定也不肯。

萬一鬧起來,又是刀光劍影、血肉模糊的場面。

“九王爺,您總算到了,皇上正等得急呢。”門外傳來小福子殷勤的聲音,門帘被高高掀開。

來了。

他忙收回焦躁的神情,坐回鋪着明黃墊子的椅上。

門外進來一人,眼睛點漆般的發亮,通身白衣,飄逸又神采奕奕,麻利地行禮,邊問:“皇上叫得好急,出事了?”

“沒大事。”他冷靜下來,方才冒上來的鬱悶似乎全消了,悠閑地坐着,指指一邊的椅子要弟弟坐下:“我們兄弟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沒法子,皇上忙。”九王爺坐下來,抹抹趕路惹出的汗珠:“國家大事太多,前兩天契丹的使者團到京,別說下面負責接應的官兒,連我王府里的人也忙得人仰馬翻。這些年契

丹人打戰打出明堂了,說起軍力……”

“好了,又說起國事。今天明明是叫你進來說自家事的。”他揮手叫停,視線忽然落在九弟的腰帶上。

黃色的絲綢腰帶上繫着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本是稀世珍品,卻被碰掉了一個角,真是暴殄天物。

他皺眉,指着玉佩:“那不是上月朕賞你的,南田新進貢上來的。”

“是,臣弟看着喜歡,天天佩着……”九王爺解釋着拿起玉佩,發現多了個缺角,不由愣了愣,很快露出個無奈的笑容:“什麼時候又把這個弄壞了?天下的東西到了他手裏就沒

有能保個完整的,鬼頭鬼腦,虧着不動聲色把我給瞞住了。”

他搖頭:“不要太縱容了。”

九王爺臉上卻仍是寵溺的表情:“他雖貪玩,倒不怎麼闖禍。”

坐在明黃墊子上的人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只覺得酸味上冒,但皇上的威嚴擋住酸氣繼續冒出來,勉強壓制下去后,沉默了半晌,才把一直藏在心裏的考慮說出來。

“九弟,上月送到你那的畫像,都看過了?”

一提那些畫像,九王爺的臉色立即差了,含糊地應了一聲。

“也……該納個王妃了。”

“皇上……”

“上好的閨秀,任你挑。”

“皇上……”九王爺坐立不安起來,惱怒地低喊一聲:“二哥。”

“別尋思我動了什麼心,這是你皇額娘三番四次來求我作主,我才不得不出面。”他雖然一字一句擺着皇上的架子教訓,心裏卻知道不頂用。

“我用不着。”

“怎麼用不着?你想絕後?”

“過繼一個。”

“不行,王族的血脈可以隨便混淆?”

“那九王府就絕後!”

“你混帳!”他一掌拍在案頭。

九王爺瞅了他半天,冷冷站起來:“二哥,你要逼我?”那模樣,讓他瞬間想起從前在二王府中,他這個從小最親密的弟弟瘋狂的情景。

刀尖,不過一晃眼,就已經入了胸口。

血濺在四處。

九弟緊緊抱着那人,兩三個侍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分開。

直到現在,坐在代表最高威嚴的龍椅上,每當回憶起那時來,眼前仍會一片鮮紅。他一生人中,從不曾如此驚心動魄。驚心動魄后,卻是黯然銷魂。

怎不黯然銷魂?每一個帝王都會對這刻黯然銷魂。

四海之主,富極,也窮極。

他端着帝王的架子,牢牢盯着弟弟的眼睛,但對面的眼神沒有絲毫閃爍,表明願意隨時魚死網破。對着已經長大的弟弟,一股銳氣猛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腹腔內似乎空蕩蕩的。他

緩緩收回目光,慘然笑笑:“我怎敢逼你?我知道,若說為他,你是不惜把性命都賠上的,別說要衝撞我這個哥哥,就算要殺盡天下人,我看你也肯。”

他露出灰心的神色,九王爺也靦腆起來,收斂了方才的鋒芒,低頭解釋:“不止為他,我也肯為二哥你賠上性命。”

“我要你的命幹什麼?胡塗。”他隨意笑着駁斥,象把方才的事兜開了,依舊叫弟弟坐下來,說著不着天際的閑話。

小福子一直在書房外豎著耳朵聽裏面的動靜,聽到緊張處已經開始瑟瑟發抖,到後來,好不容易放下心,才敢吩咐宮女:“茶水恐怕要涼了,快進去換上熱的。皇上正和九王爺敘

家常,你們手腳輕點。”

聊了半個時辰,九王爺頻頻看天色。他心裏明白,唇角微翹:“不耐煩了?也罷,回去陪他吧。”

“難得陪皇上聊天,怎會不耐煩?”九王爺口裏說著,腳卻已經站了起來,踱踱腳,不好意思地說:“玉郎正在親自教戲子排戲,王府里不知怎麼亂呢。”

“排戲?”

“明天是他生辰,說一定要看自己親自排的戲。”九王爺輕輕笑起來。

他不由怔了一下:“哦,明天是他生辰。”

“可不是?”九王爺急着回去,匆匆行禮:“臣弟告退。”

看着九王爺身影在搖晃的門帘后消失,他才回過神來,轉頭看看案頭待批的奏摺,似乎又有點心亂,再站起來,還是背着手緩緩踱步。

踱了一會,停下來,揚聲道:“小福子。”

“奴才在,”小福子伶俐地鑽進來:“皇上有吩咐?”

他沒有立即說話,思考一會,說:“有旨意給九王爺。不要另派人,就你自個去九王府傳旨。”

“是。”

“明日,朕會親自去九王府,着九王爺安排,讓我見一個人。聽明白了?”

“是,聽明白了。”小福子彎着腰把方才的話清晰地重複一遍,隔了半天不見他下面的吩咐,想問又不敢問,心裏直犯嘀咕。

他知道小福子為難什麼,輕道:“那個人是誰,你一說九王爺就明白,去吧。”

“是。”

眼看小福子要退出門外,他忽然又不放心起來,喚住小福子:“回來。”小福子回到身前,依舊躬身等着旨意。

他又斟酌半天:“這事不要張揚,也別讓那人知道。你去了九王府,單獨見了九王爺才頒旨。還有,他要不肯,你就說,朕答應了,只要他辦妥這事,畫像的事朕就不管了。”

吩咐完,心境轉好了點,彷彿忽然多了一點盼頭,說不出隱隱的歡喜。天還是一片波濤似的,看着也覺得有幾分雅緻。他重新坐在案台前將奏摺拿起來,繼續沒有完的事兒。

多時,小福子回來覆旨:“九王爺領了旨意。”

“說了些什麼?”

小福子仔細回想九王爺當時的模樣,含含糊糊中又帶着點明白,遲疑地答:“沒說什麼。”

他放下奏摺,輕鬆地站起來,笑道:“今天乏了,朕想早點休息。”松泛兩下筋骨,休息去了。

說是休息,其實一夜不眠。不是如往常般心煩,而是渾身都是輕飄飄的,不住看外面漆黑的天。好不容易,熬到天發出灰白的光,他不用奴才侍侯,自己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負責叫起的太監宮女們進門見了,都唬得臉色發白,只道遲了皇上定的時辰,正雙膝發抖要撲通跪滿一地,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卻笑了:“朕今天微服,侍侯吧。”

換好衣裳,領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從皇宮小角門無聲無息地出去,他搖頭拒絕了侍衛準備的小轎,朝當日熟悉的九王府走去。

遠遠的就能聽見九王府里的熱鬧。百姓們不知出了什麼事,圍在王府外黑壓壓地探頭。

九王爺在隱蔽的側門親自開門,將九五之尊迎進王府。

“打點好了?”

九王爺不答,一路大步走着引路,在各種結得正盛的果樹中穿來插去,到了後花園深處,才轉身看着他:“皇上真要見他?”

他挑眉:“朕不能見他?”

“當日有旨意,皇上要是見到他,就……”

他笑起來,擺手道:“朕的旨意,朕當然能改。”

九王爺帥氣的臉還是沒有笑容,四面傳來的樂音絲毫沒有讓他放鬆。他瞅着面前的男人,象在防備隨時會出現的危險,直到天下至尊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了,轉了身,輕問:“二

哥還是放不下嗎?”

身後沒有回答。

九王爺肩膀垮了一垮,但很快又挺起脊樑,別過臉沉聲道:“你是皇上,又是我哥哥,要別的事,我一萬件也答應下來。但玉郎,我是萬萬不會放手的。”

又是犯上的言語。

他又挑眉,想冷冰冰回贈一句警告,要這弟弟莫太無禮,但話出口時,卻是嘆氣:“你太不懂事。我若動了歪心,當日又何必成全你們。”

“那……”

“只是,”他微微笑道:“昨日忽然想起,這麼些日子,他從來都是滿口二王爺二王爺,竟是從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又如何?”

“我想親口告訴他。”

“告訴了又如何?”

他悶住了,濃黑的眉舒展不開,彷彿藏在裏面從不讓人看見的苦澀快滴淌出來。他嘆氣:“你不會明白。一個人若連名字都沒有人喊,是何等寂寞。”

九王爺動容:“二哥……”回頭看他

“天下敢直稱我名字的,恐怕只有這個人了。若不告訴他,豈不可惜?”他還是抿着唇,風流貴氣地站着。

想起玉郎平日說起二哥,總一個一個“二王爺”,若日後真知道了他的名字,一定會毫不忌諱地直喚當今皇上名字。九王爺念着情人的膽大包天,也不由笑了。

“好,玉郎正在前廳搗亂,我想個法子騙他過來。”

被騙者來得很快,而且興緻勃勃。一手拉着九王爺的手,眼睛上卻蒙了一條黑布,走路全靠九王爺領着,遠遠便大聲喊:“你到底要送我什麼?怎麼半天還沒有到?”

“別急,送你的當然是最有趣的東西。”

他徐徐站着,看他們相依着走近。

九王爺到了地方才鬆手,咬着玉郎耳朵說:“你乖乖站着,不要把眼睛上的黑布摘下來,我去拿禮物。”

“我為何要乖乖站着?”玉郎不滿意地搖頭,臉朝九王爺的地方轉:“我……”

“我下月要去江南出巡。”

抗議立即停止了,換上興奮的聲音:“我也去!”

“那你就聽我一次。”

“好,好,聽你一次。”玉郎說:“但你今天晚上聽我的。”

九王爺不提防玉郎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臉皮再厚也不禁紅了紅,不好意思地看看一旁的二哥。

“站着不要動,不要摘黑布。”

“知道!快把禮物取來。”

九王爺去了,後花園只剩兩人。一個矇著眼,一個卻直直盯着另一個。

他看着面前一臉無聊的人,正不安靜地左右轉頭,似乎考慮着偷偷將蒙眼的黑布摘下來,還是那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他本來非常緊張,心頭被說不出的滋味繞着,現在卻

一下子按捺住了,看着玉郎已經不耐煩地用手掀黑巾,忍不住輕輕喊一聲:“不要摘……”

“誰?”玉郎沒料到面前站着旁人,耳朵立即豎了起來,伸手要掀黑巾的手,卻被另一雙沉穩的手緩緩按下。

“不要摘。”

“你是誰?”玉郎偏着腦袋仔細聽着,似乎覺得挺有趣,忽然揚聲叫起來:“玩抓貓貓嗎?叫陳伯也來!喂,你到底是誰?小三子?羅哥兒?打賭,我再猜一次保證能猜着。若讓

我猜着了,得讓我在你屁股上踢一腳。”

看出玉郎沒有認出自己的聲音,他不由鬆了口氣,卻又覺得有點失望,無聲嘆了一聲,想好的話說出口時卻沒了當時想像的瀟洒:“我的名字……”

“啊!”玉郎卻似乎想起什麼,驀然震了一震。

他知道要糟。

果然,玉郎猛地摘下黑巾,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幾乎跳起來:“二王爺?”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人,舉手揉了揉眼睛,剎那安靜后,卻忽然將手中的黑巾往當今皇上臉上一扔

,怪叫:“你沒有看見我!你沒有看見我!”象見了鬼似的,簌一個轉身撒腿就跑。一到拐角,正巧九王爺回來,玉郎大叫:“笙兒快跑,要掉腦袋了!”抓起九王爺的手就拖。

他卻不知道,皇上已經改了要他腦袋的主意。

兩人轉眼逃得無影無蹤,空餘花枝搖曳,似笑無情。他獃獃站着,愣了不止一會,竟不知所措起來。

“……叫……”他努力地發著聲音:“叫……”忽然發現有點哽咽,頓時驚惶,收斂着失落將手背在身後,挺直了腰桿,但手還是在發抖。

他邁步,裝做賞花,緩緩走了兩圈才停下來。

手已經不抖了。

他看向兩人逃開的方向,雕着牡丹花門頂的小圓門深處沒有人蹤,為玉郎祝壽的戲卻似乎已經開始了,空氣中遠遠飄來“萬般皆下品,唯有爬樹高”的曲子。不倫不類的詞,一聽

便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他失笑,很快嘆氣,天下孤苦的滋味都轉到他舌尖下。

“我的名字……”沒有人,他只能對着空氣,抬頭說:“叫錚。”

空氣沒有響應。

笙兒!笙兒!玉郎興緻勃勃的叫聲作對似的在耳里回蕩。

他極力想像玉郎在後花園中到處找尋自己,四處探頭叫“錚兒”的模樣,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

“錚!”他不甘心似的,對着身邊一株連花苞也沒有的梅樹道:“我叫錚。”

“錚,這是我的名字。”

“錚。”

至高無上的名在空氣中回蕩,他重複了許多次,直到自己也覺得無聊,才自譏地笑起來,搖搖頭,去了。

咚咚咚咚……好戲開鑼。

眾人粉墨登場,看好戲的都在台下伸長脖子。

後門,有一道失望的身影矜持地挺直了腰桿,在幾個剽悍大汗護衛下無身離去。

安靜的後花園,卻響起低沉的聲音。

“錚?”異域的音調裏帶着玩味,似乎這字有趣極了:“錚……”

“王子,這就是莫國的新君。”有另一個輕輕的聲音在旁邊提供資料。

“嗯。”男人的聲音還把那個字含在嘴裏,彷彿怎麼也咀嚼不盡裏面的味道:“錚。”

你的名字,原來叫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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