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沈瑤提身輕輕一躍,飄然落在了少年與行兇者之間:「不知這小哥是何處得罪各位了,在下代他賠個不是;請幾位爺別跟小孩子一般計較,饒了他吧。」他言語間客氣而恭敬,眼神卻拒人以千里之外,冰冷無比。

「聽你口音是京里來的吧?外鄉人別多管閑事,一邊去。」一華服男子看沈瑤衣飾精美、輕功不錯,心存顧慮,語氣還不算太惡劣。

「不好意思,這閑事在下是管定了。給你們兩個選擇:一、自己從這橋上下去,該去哪就去哪,別再為難他,第二、我,親自送各位上路。」沈瑤微笑着將扇尖指向了河面。

「可惡!也不打聽打聽咱哥幾個是什麼身份!活得不耐煩了你!給我上!」主人一聲令下之後,一紅面男子咆哮着領着眾人向沈瑤撲來,卻被他側身一避,三兩下瀟洒的將來者拋入了河中,其餘眾人也都被沈瑤那兩名身手不凡的侍從打得人仰馬翻,待打鬥結束時,他倆刀劍尚未出鞘。

在這秋意蕭瑟之時,河水自然涼得不適合游泳,有兩、三個惡仆下河,其餘便知難而退灰溜溜的跑了,逃走的同時當然也沒忘擱下兒句狠話。沈瑤對此只揮揮袖,一笑置之。

「小兄弟,傷得如何?嚴重么?」他走回少年身邊,伏首一面關切的詢問,一面扣住他的手腕為其把脈。

「多謝公子,我沒事。公子還是先關心自己,他們是本地出了名的惡人,不好得罪。」少年抽回右手,扶着身旁的石欄杆緩緩爬了起來。

沈瑤伸手攙他,笑道:「那你呢?你不也開罪他們了么?你都不怕,我怕什麼?」他單手繞過少年腋下,不着痕迹的摟上了他那楊柳之腰。

「使不得,公子,」少年蹙眉輕輕將他推開:「弄髒你心衣服了,小的是賤命一條無牽無掛,公子可不同……」

話沒說完,那老漢衝上前來拖了少年就開跑:「死小子!你還羅唆什麼?一天到晚只會給我找麻煩!」

「姨丈!」少年想要掙脫老漢的拉扯,被橫了一眼后又作罷了,只在倉促奔走之時回頭望向沈瑤,送去一個歉意的微笑。這是如星第一次正眼打量沈瑤,匆匆一瞥僅記住了他那身淡青色的長袍。

姨丈領着他匆匆趕到了杭州城最大的酒樓:弄影樓。換了身潔凈衣裳后快步步入了廂房,卻發現幾位官爺要迎接的貴客還未到,如星乘機在候客之際調整着呼吸與思緒,先前的一幕幕仍使他心有餘悸,懊惱的卻是由於慌着趕路,壓根沒看清他的相貌,只記得是位聲音溫柔的年輕公子。

他心腸真好,看起來這麼高貴的男子,居然會親切的攙扶自己,被他摟住腰肢的那一剎那,竟有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只可惜太短暫了……

如星望着窗外,輕輕嘆了口氣。

「喂,待會兒你可別開小差啊!否則我可饒不了你!」姨丈見他有些魂不守舍,很是擔心便小聲叮囑了一番。

其實,無須他多說,如星也自有分寸。他是個苦命的孩子,打小就沒了爹娘,寄宿在姨丈家,挨罵掛打是家常便飯,只是近兩年來全靠他唱曲維持生計,姨丈才待他稍微好些。

席間的六位官爺都身着便服,但其中一人如星是認得的。座於末席穿墨綠繡花深衣的那位就是老家嘉善縣的朱縣令,他胖得跟肉包子似的,極易辨認。那他們等的客人怕是京里來的高官吧?正想着,一位年輕公子領着兩名精幹的隨從,笑吟吟的走了進來。

「在下沈瑤,拜見各位大人,讓大家久候了,還請見誼。」來者拱手相揖,氣宇不凡。他身着淡青色織錦長袍,頭系淺碧絲制結帶巾,垂帶飄逸,瀟洒倜儻。

「無妨、無妨。沈大人,一路辛苦了,請上座。」首席的那位年長者慌忙起身招呼,其餘幾人更是疾步上前向沈瑤行了隆重的趨庭之禮。

「宋大人,在下與您官位相當且為晚輩,還是您請上座。」

「不、不,不,沈大人現今不僅要接任我這杭州太守之位,還兼任兩浙、淮南路的轉運使,哪裏算是官位相當,大人您理應上座!」

「宋世伯,此乃私下小聚,官位一說切不可提。您與家父有同門之誼,小侄還是居次席較為妥當。」

兩人笑着你來我往的推讓許久總算入了席,沈瑤依然坐着上位。先前那一番說辭不過是使其餘人等更為清楚沈宋兩家的若干淵源,以及沈瑤不凡的身份地位罷了。

自沈瑤進門起,如星覺得這人身形有些熟悉,一聽他說話頓時明白來者就是先前的好心人,再聽下去更嚇了一跳。原來這位貴公子,不僅是個京官,還是皇上的親信、當朝宰相的長子,是特意被派到這富饒之地江南。

如星掩下一臉的驚詫,在姨丈的琵琶伴奏中打着響板唱了一曲《將進酒》,他噪音清亮圓潤,歌喉一抒自是聲遏行雲、餘音縷縷。

「好!好個『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唱得不錯。凌琰,打賞!」一曲唱畢,沈瑤率先高聲喝彩,眼神微微含笑后悄悄向如星眨了眨眼。

他認出我了!如星只匆匆瞟了一眼,又垂下頭來,只覺得臉頰有些微熱——他從沒見過像沈瑤這般對市井賤民也能笑得如此溫柔的大官。

姨丈自沈家下人手中接過兩貫賞錢,站在沈瑤身邊連聲道謝。沈瑤壓根沒瞧他一眼,只是不時望向那仍待在遠處角落裏的如星,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孩子的容貌酷似一位故人。

「沈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祝大人官運通達、平步青雲!」嘉善知縣朱達督再一次起身向沈瑤敬酒。

他微晃着起身應道:「多謝朱大人美意,不過,沈某實在是不勝酒力,無論如何不能再喝了,告罪、告……」話語未畢沈瑤便猛然跌坐下來,手扶太陽穴蹙起了眉頭。

「沈大人。身體可有不適?」宋太守慌忙關切的問道。

沈瑤擺了擺手沒有出聲,看似痛苦之極,舉手投足間卻依然優雅得體。

「少爺是頭痛病犯了,一喝醉就這樣,睡睡就好,不礙事。」那名喚凌琰的貼身侍衛恭敬的走上前來。

眾人一聽這話便紛紛起身說告退,宋太守連忙吩咐那兩位杭州名妓扶沈瑤到上房好生侍候。他微微點頭表示謝意,在攙扶之下級緩起身,不料腳下一個踉蹌,身子一偏,整個人正巧順勢靠上了如星的肩頭。

那少年忽然受壓,頓時覺得雙腿一軟,幸好凌琰及時分擔了一部分重量,才不至於跌倒。

那一身黑衣,身型適中的凌琰,自幼隨沈瑤一塊兒習武,做他貼身侍衛也有六七個年頭了,少爺心裏有什麼主意,不用說他也猜得透。見沈瑤眯着眼倚在如星身上不肯挪動,他只得說道:「宋大人,我家少爺醉得厲害,怕是無福消受大人的美意,就只將這唱曲的留下如何?」

宋大人趕緊應了,揮手示意其餘閑雜人通通退下。

一干人等將沈瑤扶人床榻,如星垂手立於一旁暗自哀嘆,姨丈竟然糊塗貪財到這種地步。宋太守只使了他三貫錢,就將自己推入了虎穴,幸好這沈大人醉得不輕,不然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轉念又一想,沈大人應該是正人君子吧?否則也不會在大街上救一個素不相識的貧家少年,他有這等俠義心腸自不會是姦邪之徒。

「總算都走乾淨了。」沈瑤沉聲低語。

如星猛一回首發現他不知幾時竟已起身端坐於桌前,且神色無絲毫異常,着實被嚇了一跳。

「我家少爺酒量可好了,上等的狀元紅連喝幾壇都不會醉,區區幾杯水酒算什麼!」沈家大少爺隨侍左右的另一位僕從,得意洋洋的望着如星。

「多嘴。」沈瑤品着茶,冷冷的斜瞟了他一眼。那人頓時臉色大變,噤若寒蟬。

「呃、那個,沈大人,草民不妨礙大人休息,這就出去了。」說罷即移向門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如星見那家僕如此懼怕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主子,本能覺得沈瑤實質上似乎並非表面這般無害,便認為自己應該早些開溜為好。

「站住。」沈瑤將茶具往桌上一頓,緩緩說道:「本官准你退下了么?」

「這……敢問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沈瑤喝退左右,示意他站近些:「自己想想,有何事是你該做又未做的?」

經他提點,如星方才記起先前在市集上兩人還有一面之緣,慌忙恭身道謝。

「當真感激本官?那你打算如何酬謝啊?」沈瑤臉上平添了幾分笑容。

「酬謝?小人身無長物不知該如何酬謝大人?」下意識與他四目相對,如星只覺後背忽然冷汗淋漓,他的眼神不知何時竟變得極為凌厲。

「這話倒不假。不過無須擔心,本少爺教你個法子可好?」他的雙眸瞬間又滿含笑意,自稱也由「本官」改為了「本少爺」,更使如星深信此人絕對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話來。

「以身相許。」果然不出所料,輕飄飄的四個字脫口而出,直嚇得如星臉色鐵青,受驚小兔般三蹦兩跳遠離沈瑤,縮到了屋角。開什麼玩笑!我是男的,男人之間怎麼個「許」法!天啊,京里的大官怎麼也會這樣胡來?有錢就去煙花柳巷,找我做什麼!

沈瑤見他嚇成這般模樣一陣大笑,隨後身形一閃,便倚上前來,如星一心反抗,剛推攘了幾下,卻見沈瑤摺扇一晃,眨眼間便封了他周身穴道,使其動彈不得。

「呵呵,被本少爺盯上的獵物可沒有逃得了的。」說話的同時左手已撫上了他嫩滑的臉龐。如星驚恐之下,一層水霧頓時蒙上了那明媚的雙眼。

「喂、別哭啊!開個玩笑而已,膽子這麼小……既然如此,暫且不碰你便是。」沈瑤說罷笑着解了他的穴道又後退了兩步。

如星只覺得全身癱軟,獃獃的跪坐在地上,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即低聲罵道:「狗官,之前還以為你是好人,眨眼就變了臉,你們這些所謂的達官貴人,儘是些無恥卑鄙的偽君子,白拿朝廷俸祿卻只知道欺壓百姓!」

「都已經放你一馬了,怎麼反倒還辱罵本官?」沈瑤只微笑着打斷了他的說辭,不知怎麼竟未曾動怒。

「您不是說『暫且』不碰我么?橫豎都是死,倒不如死得好看些!」如星白了他一眼,咬着牙恨恨的說。

「你這小傢伙倒還有趣,那些說辭是別人教的還是你自己這麼想的?考慮清楚再回答本官,上述言論可是殺頭的罪。」沈瑤俯視着那少年,不知怎,竟突然想起了離京之前的事情來……

***

夏末的某日午後。沈瑤翻身下馬,略整衣冠,大步流星進入了鄆王王府。他身穿素白細布斕衫,下着淺粉綠絹褲、長靴,乍看之下像是位淡泊名利的文人雅士,卻又頭戴鏤金髮冠、腰垂碧玉佩,一身華貴。

「子璋兄,來得正巧!」鄆王楷與沈瑤相交甚密是位溫文爾雅的年輕王爺,他向來稱其為兄長以表親近,只見他笑孜孜的自內堂急迎出來,也不等沈瑤作揖行禮,一把扣住他右腕就往屋裏引:「父皇近日剛賜了幅好畫,一併來瞧瞧。」

沈瑤被硬拽入書房,兩人啜着香茗將范寬的那幅《雪景寒林圖》細細品評了一番,鄆王楷興緻高昂,竟命侍從取來范寬的其餘藏畫,打算就此一一對比研究。沈瑤見狀只得笑問:「鄆王爺,您是否以為子璋今日是專程來賞畫?」

鄆王楷一聽此言,這才察覺沈瑤已到近一個時辰自己居然還沒問他來意,確實有些失禮,如此一想神情中便略帶了些歉意,但嘴裏卻不願示弱:「知道沈大公子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見你面有『春色』,想必沒什麼要緊事,先看看畫有何不可?」說罷卻又立刻命人撤掉畫軸,上了些時鮮瓜果。

「春色?七日後小兒周歲,設有家宴,想請王爺過府坐坐。此事何『春』之有?」沈瑤一聽那兩字便覺頭疼。他也想好好感受一下「春風」,可找不到合適的人呀!

「周歲?這麼快?好說,我一定命人備份厚禮。不過,這不是正題吧?」兩人年幼時便已熟識,鄆王楷自然極易猜透他的心思。

沈瑤淡然一笑:「王爺英明。昨夜我與皇上對弈僥倖勝了高,贏了個彩頭,皇上恩准子璋出任兩浙轉運使兼杭州太守。一直聽說此處風光秀麗,年少時就想遊歷一番,卻未能如願,如今也算……」

「唬誰呢?」鄆王楷隨手從青釉瓷碟中取塊桂花糕堵了他的嘴,「你呀,人稱玉面公子,漫遊花間近十載瀟洒似仙,現今卻忽然為情所困。下棋贏得彩頭?哼,這官職八成是你連哄帶騙從父皇手裏硬要的!為了那個婢女吧?」

「月娘是我的愛妾,犬子生母。」沈瑤面色略有不佳。

其實,小妾與婢女的身份原本也差不了多少,其子也只是庶出,待遇與嫡子相差甚遠。鄆王楷聽他嚴肅辯白不禁想要發笑,又擔心刺痛傷感中的摯友,只得作罷。

關於那月娘他也有所耳聞。沈瑤正室韓儀琴多年未孕,為表貞德,央沈瑤收了自己的陪房婢女,想藉此鞏固地位,不到一年,月娘如她所願產下個白胖小子。沈瑤初為人父滿心歡喜,對那母子也倍加關愛。

儀琴卻因此一氣之下撤了月娘奴籍,將她趕回老家杭州。沈瑤隨皇上出巡一個月,待他回府時早已塵埃落定,若是尋常人家,一紙休書就可將儀琴掃地出門。可悲的是,沈瑤為宰相公子,儀琴是樞密副使千金,兩人家世相當,沈瑤縱使怒火中燒,也拿儀琴無可奈何。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鄆王楷一時感觸吟詩抒情,他一直以為沈瑤早已將此事淡忘,萬沒想到他竟會去謀個地方官職,遠赴杭州尋人。實際上,沈瑤向來是萬花叢中過,不沾一點紅,並非鄆王所想的這般重情。他與月娘也無多少夫妻之情,遠赴杭州的原因,根本不是所謂的「以解相思之苦」。不過是以此為借口,離家散心遊玩罷了。

「幾時離京?」鄆王關切的詢問。

「隔一、兩月,杭州現任太守宋大人三年任期已滿,我收拾妥當便起程接任,算算日子,他大概還能趕回汴梁過冬除。」冬除乃是舉家團聚的喜慶日子,沈瑤卻偏偏選在此時遠離故土赴任異地,很有些悲涼意。

鄆王楷長嘆一聲:「自討苦吃。父皇如此器重你,我還在想,今年冬除,你我一定又會應詔入內宮飲宴。眾人只當我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其實,你自小得的賞賜也不比我少,這下可好,離的遠,怕再難隨時得好處了。杭州太守原本也是肥缺,按你的脾氣卻一定不會在百姓身上撈油水,清苦噢!不過,若到時有佳人相伴也屬美事啊,江南女子大多水靈靈的,就算找不到月娘,也會有別的嬋娟、牡丹……」

沈瑤望着眼前的如星。不禁想起鄆王楷的一席話。正如他所料,月娘還未去找,另一個美人已自動送上門來,而且,這兩人眉眼間還有幾分相似。不過,沒聽說過她有弟妹,想必只是單純的相像罷了。這少年與她面貌雖相似但性格卻大不相同,沈瑤總覺得他神情談吐間,透着一絲看盡世態炎涼的落魄書生氣,着實耐人尋味。

「大膽刁民,本官沒功夫與你耗時間快從實招來!」沈瑤揮扇重重的敲了一下桌沿,嚇得如星猛一哆嗦,「倘若你不樂意交代,那,本官可要用刑了。」說罷,唇邊又劃過了一絲隱隱笑意。

如星看他神情並不嚴厲,不難猜想沈瑤只是嚇唬自己好玩而已,雖然壓根不想搭理他,但民不與官爭,也只好不情不願的為自己先前的言辭辯解了一番。殊不知,沈瑤只顧自己東想西想壓根就沒細聽,只是擊掌喚來隨從要了一桌酒菜。

「紫蘇蝦、香螺膾、撥霞供、薤花茄子……」如星聽他點得順口,心中又覺鄙夷,先前那一桌酒菜就抵得上窮苦人家一整年日糧所需,他居然還嫌不夠!看他所點菜品,那一味以野兔為主料的風味佳肴「撥霞供」,昂貴得連在這高檔酒樓也不常有人食用!

「俗話說:宰相肚裏能撐船,沒想到宰相公子也肚大能容。」如星一時忍不住又暗諷他一句,說完之後才開始後悔,覺得自己又闖禍了。

沈瑤卻只是笑吟吟的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聽說杭州人喜食鮮,所以特意點了些水產,紫蘇葉健脾開田月,東坡肉酥香味美是杭州名菜,兔肉則補中益氣實數滋養佳品。本官見你面帶萊色,腳步虛浮,想必營養不良且飢腸轆轆。好生享用,可別辜負本官一番體恤之心。」

如星確實是幾月未沾油腥,自清晨起也只食了個小小的湯餅。餓,是挨慣了的,有人賞飯也是好事,只是那沈瑤語調戲謔,頗不中聽,何況他先前還不怎麼正經,也不知這會不會是鴻門宴。

如此一想,他也有些猶豫,望着滿桌美食,不知是否應當動筷。

「怎麼,不樂意自己動手進食么?那由本少爺餵食可好?看你長得如此清秀的份上,若喝幾杯『皮酒』我是不介意的。」沈瑤輕輕一笑,作勢要倚上前去。

「皮酒」?不就是勾欄院裏流行的嘴對嘴喂酒么?他把我當什麼了?開什麼玩笑!

「不要過來!我吃,我吃還不行么?」如星見他靠近,臉色陡然一變,只得棄甲投降,乖乖拿起了筷箸。

沈瑤端坐桌旁,看着如星,見他用食之時舉止優雅、行為得體,更覺奇怪——清貧人家的少年,剔魚骨、剝蝦皮有模有樣的,竟恰似富貴人家的公子。他心中犯疑卻沒明提,只說:「吃好了么?若是吃好了,就盡心儘力替本官辦事吧!你是本地人,平日又走街竄巷慣了,正好可為本官帶個路,逛一逛杭州城。」。

一聽只需領路而已,如星終於放下心,與他一同出了門。

沈瑤先前一進城,在大街上就撞見惡少毆打百姓,酒宴之中又儘是山珍海味,便知此地果真如傳聞所講是個極為奢靡之處。世事如此,憑一己之力要想扭轉這不正之風絕不可能,但自己既然求了官職就應當盡責,至少要使表面上看得過去。

因此,他在飲宴之時就打定主意要趕在上任之初,逮個典型惡少從重懲處,贏得民心。無奈人生地不熟,又不可能要當地官員配合,正在躊躇中,卻得了這麼一個好嚮導。

談吐不凡且有點憤世嫉俗的歌伎,常穿梭於各酒席之間想必聽了不少閑言碎語,有他伴遊肯定能有所收穫。何況這少年又生得面容姣好,只看着也賞心悅目。

兩人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如星見沈瑤出言不再輕佻,又遠離了刻薄的姨丈,心情較好,於是便有問必答,盡心介紹着本地風土人情。有他相助,沈瑤不消兩個時辰就把此處最富、最奸、最惡之人之事聽了個夠,又將自己從官場中知曉的部分人際關係網拿來作了參考,此處該法辦的若干人中誰動得、誰動不得,他均已瞭若指掌。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沈瑤依舊是東走西看,如星見他笑容滿面饒有興緻的模樣,還當是初到異地看新奇,卻不知他心裏早已在盤算人選,準備尋個可供他立刻開刀祭旗的倒霉鬼。

又路過初見如星時那座青石長橋,沈瑤一時興起順手摘了片火紅楓葉,輕柔的插入他的髮髻之中。

「你做什麼?楓葉只在立秋時才戴,現在都快冬至了。又戲弄我!」

如星嘴裏怨言不斷,心中卻頗為酸楚。上一次插楓葉,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時雙親健在,全家和樂融融,阿姐領着自己采葉剪花、嬉笑戲玩。怎奈命運弄人,一切都成過眼雲煙。沈瑤這突然替他插紅楓,一瞬間如星竟錯以為自己回到了幸福的兒時。

「楓葉是輕賤了些,賞你一支簪——今日本官玩得盡興,算是薪酬。」

沈瑤將方才買的一隻精美的犀角簪插入了他的髮髻。如此價值不菲的東西戴在頭上,如星卻並不顯得高興,只因那個「賞」字將又他拉回了殘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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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落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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