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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侯(26)
總該做個決定出來。
開畫展的事情,很順利。
總會有各種人查到他電話,打過來,換了號碼還是沒用,就把電話拔了。
畫到第二十幅就開畫展,開完,就把一切結束。
三個月,一百天,沒人騷擾他,他完全被忘記。從詛咒他淹死的那天起。
畫好了,就很快用黑布蒙上,好象祭奠死者,筆泡進水裏,很快浮起油彩,晃晃,又沉下去,提起筆,在透着燦爛的光的玻璃窗上,大大勾勒,貼上去,冰涼的視覺,他仔細看,水漬和着油彩蜿蜒,自己勾出的到底是什麼怪物?有着這麼壞的眼神,把照在他身上的光都遮蓋。
到底在想什麼,這個白痴腦袋,明知道是怪物還畫得下去。是自己也快變成怪物了。
很快就真的開了。
給妹妹和琳都送了請柬。
很盛大,來了很多人,那麼大的畫廊,還站不下,源源不絕的還有媒體。
七七八八問的都是一樣,畫從哪來的靈感,為什麼要畫這幅那幅,師承誰,得到過哪位名師的指教,--
逮着他,吵吵嚷嚷,不停問。
閃光燈,把眼睛都眩花。他像自閉兒一樣過活這麼久,突然又被拋到了每平方米超過兩人的地方,頭嗡嗡響。
他給露畫了幅素描,是小時候的露,現在誰都知道他有個名模妹妹,而且很快就會跟衛氏總裁締下婚約,他實在是個幸運的傢伙,樣樣順心。
“明天你就又是頭條了。”
秦雪站在他身邊,看他的小妹妹。
“有的人想開畫展想了一輩子,卻到死都沒法實現。你聽到那些老頭子的評價了?全都是國際最知名的鑒賞家,只要他們各說上哪怕一句,你的名字馬上就會出現在《藝術年鑒》最新版,志,你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她熱切看他。
跟四周的鎂光燈一樣滾熱。
好象衷心地崇拜。
獲得這些,一直都很容易。他一直是個天才,只要有筆,就能畫出震撼,畫到死為止。
他聽到那些三五成群的老傢伙說話了,二十五的嫩芽菜含在一副副假牙套里,嚼騰得褒貶不一,什麼感情什麼壓抑什麼深刻,總歸由他們說。
只作鑒賞不作畫的人,都能踩着別人爬得很高。等自己老了,不能像他們一樣。
妹妹沒有來。到下午的時候也沒有。
有人送了花來,積在整面牆的大堆里,他看到暗紅的一角花色就知道是露,花上留着便簽,露說恭喜他。
什麼都沒說。
妹妹再也不會來了。
小琳打給他電話,告訴他她現在過得很好,還有能收留他一年她的運氣也算不錯,她年輕細柔的笑聲傳過來,耳朵刺痛,但已經什麼都說不出,傷痕在淺的時候,一定可以慢慢平復,只要不再去割破她,小琳問他現在一定很好吧?終於可以回到原來的日子了,他當然說是,當然說他過得很好,當然一切都稱心如意,而且還跟原來的戀人重新在一起了。
“志,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硬拉在一起,果然還是要分開。”
琳安靜地掛上電話。
是啊,果然還是要分開。
他一個人走出去,天很陰,他帶了把傘,走到門邊上,秦雪追出來,扯着他,“畫展還沒結束,你想到哪裏?”
他撐傘,看到天空都是烏蒙,他的夢想這麼遙遠,根本夠不到!
“結束了,秦雪,一切都結束了。”
“你在說什麼?一切才剛剛開始,明天,不,只要等今天晚上,報紙、電視、人們交口談論,你馬上就要贏得整個世界了,你不想看他們為你瘋狂嗎?你到底在猶豫害怕什麼?我認識的高志不會在這時候就溜走!”
他按住秦雪肩膀,壓制她的激動。
“夠了,你為我做得已經太多,不要讓我毀了你自己的生活。”
她抓着他的手,卻靠過來吻他。
嘴唇都很涼。漂亮的優雅的女人,眼裏是放不下。
貼着他,慢慢說:“如果當初我能這樣,就不會是那個女人了。”
他輕輕把她推開。
“我不是你認識的高志了,我已經回不去了。”
--“小雪!”
突然大喊,突然把他們都震住,扭頭看到是臉都憋紅了的捉姦成雙的丈夫。
鄭恆失望地看着他們,看她背叛他的信任,也不上前,掉頭就走。
秦雪不知道在想什麼,還不追過去。
他推她。她茫然回望。
還在猶豫什麼?這個時候,竟還在猶豫。
--“我不想把你交到那種人手上,志,就和我走吧。”
從天上飄下來的雨打濕她白皙額頭上的秀髮,眼睫上是透明,她望着他,優秀的天才,俊美的青年,傲慢無理的討厭鬼,一切都好象回到過去,她為他失魂落魄,卻還在等待他先開口,她總歸是富家女的矜持,除了他還有很多選擇和追求者,不一定就非他不可。
他抬手,蓋住她的眼睛,手心裏一片濕漉,再也沒有執着到痴迷的視線了。
“我愛他。”
她全身一震,不敢相信。
他放手,她眼睛裏都是不信,“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他笑笑,擺出無可奈何的笑,好象沉迷於愛情中的笨蛋。
“我想是真愛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
她眼神微微地抖了,生氣到憤怒,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胡說!你胡說!你怎麼會愛上那種人?不可能的,你騙我,你還是不是你?”
他擠出笑,又萎靡又亢奮地慢慢笑,本來沒自信做出談戀愛的萎靡與亢奮,好象照鏡子的水仙花,但她居然看到他的笑就信了,眼睛裏很失望很自嘲--真的沒想到他變成這種人,真的會愛上一個折磨他讓他痛苦不堪的人,一個男人。
她真的就走了,他的眼睛和笑已經告訴她他不可能跟她走,她可以忍受他不愛她,卻無法忍受他去愛上那種人。
27
雨水下大的時候,天就會黑。
上一次,秦雪突然出現,來拯救他的時候,也是個下雨下得沒完沒了的季節。
他慢慢走在雨里,打着黑黑的傘,路過和衛烈一起喝過東西的咖啡館,門檐上的綠藤還是盎然,和衛烈在一起總是太緊張,把什麼甜的飲料放進嘴裏都是嘗不出味道,這次,他一個人,慢慢喝上次喝過的茶,想嘗出到底是苦是甜,間斷,電台插播里還有自己回答記者的拘束,他們問他現在成功後下一步的目標是什麼?他自信回答成為世界頂尖的名畫家,立刻,他們就發出讚歎和羨慕,竟沒人懷疑他;這種答案跟傲慢的高志果然很搭調,把別人踩在腳底下,把他的光芒完全遮住別人,天才都適合這種回答、這樣論調,有些人生來就註定要過這種人生,好象衛烈也是,生來就是在豪門,想要的種種唾手可得,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也會這樣,慢慢真的說不準就能成為世界頂尖的名畫家,但早就已經出了意外了,現在、將來都不能再回到正常。
這茶苦得要死,把舌頭泡進去,舌頭不知道會不會也跟着發綠,最好能把整個人泡進去,都變成綠汪汪,誰都找不到。
但世上,只有死人,誰才都找不到。
幾百米高的大廈,總裁待的地方應該是最頂上。
水滴滴答答從傘尖流下來,成了小窪,在密閉的空間,還會覺得冷,把脖子縮起來,慢慢等着電梯升到第四十六層。
陸續進來人,又陸續出去人。
到了。
先出去的,是一個模特,男的,背影很修長挺拔,穿着優雅有風格。他第二個出去。他出去,電梯門就又關了。
他記得衛烈的秘書,姓喬。他對衛烈的事還算知道一點。
真遠,從電梯這邊他一直走啊走,走過整一層樓面的寬廣空間,整面的玻璃牆都涮過雨,仿若懸空,一直走到那邊,才看到了秘書辦公室,前面那個模特比他走得快多了,長長的腿,遠遠就拉開距離,直走到底,卻看都不看秘書,直接開了總裁辦公室的門,就進去。
門關上。
他停在半路。地板是大理石的,踩在上面,冰涼冰涼。手上攥的都是雨的水,也冰涼。
微微笑,感覺滑稽,也不知道是自己滑稽還是衛烈滑稽,還是欺騙是那麼該死的滑稽。
秘書卻這時走出來,往他的方向,眼睛盯着他,是認出來了。
他這個跟他的主子纏了三四年的瘸子。
“是高先生吧?很久不見了,昨天我才在報上看到你今天要開畫展的消息了。恭喜你。”喬子健順手要接眼前站立不動者的雨傘,但已經是萬人迷的青年把傘挪到了身後,是還要走的意思。
要是現在放走他,喬子健清楚自己下一秒就會被炒了魷魚,他拉青年的胳膊,雖然明知道對方腳跑起來不靈便,但還是提心弔膽,“您現在就跟我進去吧。”
高志不動,也不掙脫,慢慢乎乎笑出尖銳:“你也知道我和他的關係,還有誰會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喬子健一愕,有點不及回神。
但高志已經回神,把傘交到他手上,自己就往前面走。
喬子健看他背影,因為天陰,腿的殘疾很明顯,但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在意,這也在成為他與眾不同的魅力之一,早已經失去多年前銳氣和狂傲的瘦削青年,怎麼到現在還是不肯向他那個沒人能拒絕的總裁低頭?
算是不可理解吧。
他跟衛烈這麼多年,清楚衛烈為了想得到的東西,可以花費多少心機,做生意打垮敵手成為商業巨子是要這樣不擇手段,玩感情遊戲他也照樣可以稱心如意;只要等不屈的青年屈服了,可能一切就結束了。
青年敲門,然後開門。
門關上了。
裏面兩個人,都站着,靠着身體,靠得不遠不近。足夠曖昧。
他走進去,很大的房間,多他一個也不多吧。他走進去,站好。
有短暫的沉默。
他此時此地的突然出現。
“你來幹什麼。”衛烈問得冷淡,好象不樂意見他活蹦亂跳出現在眼前。
“我來看看你。”他緩緩答,沉如水。
從他嘴裏,說出這種纏綿,真是大笑話。
但他確實說了,面不改色。
高頎完整的模特從他身邊走出去的時候,看了他兩眼,還是很優雅和微微倔傲的態度,有些嘲笑透出來。
他坐下來,揉自己的壞腿,動作像個老頭子。
隔着很多步的高大男人,猶如獵人看出獵物死前已準備好的致命一撲,還在抱着遊離的姿態揣測,他這個老到嚼不動的獵物。
“我坐會就走。”
他說,很沉着,什麼不該有的都沒再想的樣子。
男人並不靠近他。
故意就開始無關痛癢地說,“覺得剛出去的那個怎麼樣?比你還小兩歲,脾氣又硬又倔,比你當年還傲,但說起來,還是整齊的身體抱起來舒服,漂亮又有血色,比死人一樣沒反應的屍體要有吸引力太多。”
被貶得一無是處了,已經。
他不揉腿了,站起來,果真坐會就走。
“我不打擾你了。”
沒人攔他,沒人理他。
他很順利,就再打開門,再走出去,再跟秘書打個招呼,再下電梯。
靠着電梯,看四壁反光里那個沒有表情的自己,表情早已經被偷走了,沒辦法再顯示內心。
到第一層,想起來忘記拿雨傘,腳也沒停住,走着走着,走到外面。
雨很涼。縮起脖子,是很冷的雨,可以順着衣服領子,滑下去。
把自己領子揪起一團,有點蜷着,慢騰騰走。
手機響了。
他接,泡在雨水裏,聲音嘶啞斷續。
“你--來幹什麼?”
他蹲在地上,沒有回答。
到底是來幹什麼?答案開始記不清。被雨弄模糊。
“志……”
手機進水了,漸漸無聲,連嘶啞斷續都不再有,只是寂靜。
他放下手,脫手,它就掉在深深的水窪里,結束了。
他蒙住腦袋,不想站起來。
--“你來幹什麼?”
頭頂上的聲音,清楚仔細,流利堅強。
他抬頭,看到自己的傘,遮住自己下雨的天空,俯視自己的眉目,帶着冷酷的輕率和隨意。
終於慢慢站起來,揉自己痙攣的腿。
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給他撐着一把傘。
“和我在一起吧,衛烈。”
他終於說,終於看這個輕率和隨意的冷酷看自己的男人。
“如果你還願意--”
“你在耍我?”衛烈一笑,一笑置之,“看到這麼柔順的你,我真倒味口。”
他也點頭,承認現在這種拙劣表演的自己是倒人味口,如果已經習慣把守侯當成追逐的樂趣,當突然失去,是再沒有什麼興味,如果愛的本質就是追逐的玩笑,一切都不值得再去守侯。
他拿傘柄,也微微一笑,泄露出心底的苦。
“那就沒辦法了。”
傘柄被兩個人持住,不放。
“你在耍我。”
很冷靜抨擊,很犀利揭露,或根本不信。
衛烈綳起的嘴角,是怒意的蒸騰,是根本不信。
他放過傘柄,自己退後一步,現在他在雨里了,跟堡壘里的衛烈是兩個世界了,兩個世界的人,跟平行無異。
衛烈伸手,單手抓住的是他的衣領,抓過來,水都灌進去了。
“你敢耍我!”
真的就反手打了他一耳光,真是暴虐的瘋子,瘋到揮手打他卻連自己的手心都在發抖。
顫抖就短促留在他的頰邊,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他拉住衛烈的手,握他的掌心,真的是抖的。
對視的目光里,卻好象他才是在侵佔堡壘的勇猛士兵,他明明已經後退了。
--“你願意?”
大大的雨聲里,嗖嗖的冷風刮著,他握着衛烈的掌心,慢慢問他,應該要永遠憎恨的人,竟無法結束。
“還是不願意?”
他臉肯定腫了,他們打上的都是左臉,頂着紅腫的包,他模樣很傻的問,像頭次向漂亮姑娘求婚的毛頭小伙。
衛烈摸他的臉,都腫高了;冷酷崩裂,眼神泄露情感。
“只要我不留神,你就會撲上來給我一刀,高志,你就是這種人!--你從來都把愛你的人一個個踩在腳底下--先說愛的人,就先輸,我要你先說。”
是這樣,只是輸贏。跟小孩子一樣。
臉上的溫度,是催眠的收效,盯着他的眼神,也是恫嚇。
誰先說了,誰就輸了嗎?
“我愛你。衛烈。”
他低低沉沉說,徘徊在嘴邊上,是挨打后的刺痛,已經體味不到,已經足夠平靜,但真當說出口,卻把自己都迷惑--這個愛字,森冷霸道到可怕,真到說出口后,才想收回,也不可能。已經後悔了,違心就會有報應。
高大的男人,成熟又英俊,財富、地位、權勢都在手裏,應該不會再有什麼不滿足了。
為什麼還要在聽到這再簡單不過的早就膩味了的三個字后,連看他的眼神都整個改變?
為什麼要對他露出小孩子一樣脆弱無防備的表情?好象他說愛,卻是在把刀子插進他的心裏。
為什麼還要真切對他說:
“贏的代價是要永遠愛上對方。我贏了。”
雨,都是雨。
撫摩停在臉上,他沒有跟他接吻,但他開始渴望他的吻。
違心就會有報應,後悔也遲了。
28
在車子上,就開始接吻,某種禁忌被意外突破后,可以順暢自由地彼此親吻。
他渾身冰涼潮濕,被同樣冰涼的手指摸索揪弄,這是對賭注的確定,需要再三反覆才能確定,左臉被反覆親吻,像小狗一樣細細舔着,他覺得癢要扭頭,衛烈卻又開始舔弄他露出空檔的鎖骨,用牙齒梗着硬邦邦的骨頭,嚼不膩一樣廝磨咸澀發抖的皮膚
被沉沉近似褻玩的眼看着,全部目睹他的動情,在星光下已經全身發抖,連聲音都沙啞。
他撐住衛烈的肩膀,張開口,迎接他的吻,舌頭頑固纏繞在一起,需要不斷接吻才能抒緩激切,他需要這個男人給他的快樂。
附註:呵呵~~勤勞的木木又登場了,本來想起來要呼籲投票,但話到嘴邊又懶了,想投的MM就順便投吧,多謝!不順便就晾它在那,忘掉它吧,隨便讓它自由生長,反正我也是個懶鬼。
還有,還沒結局啊,這兩個人不會那麼快就搞定吧,還會再折騰幾下。
都親親~~
29
早上醒過來,是和衛烈擠在一張床鋪上,陽光打在白棉被上,朦朦朧朧,是柔軟的美感,衛烈在睡,棉被已經被自己拽過來,周身裹得嚴實,抵在男人的肩窩,他把被子分給了他一點。
接下來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有點天旋地轉,難以招架。
好象轉眼間就完成的變身,可以是最兇殘的飼主,也可以成為最溫存的情人,什麼都可以,只要他開口,衛烈就會達成他心愿,他的財富,他的家世,他的權勢,想要的就可以得到,沒有想要的也無所謂,美好的東西都會自動歸攏在他腳下,手邊,名家的畫、醇美的酒、或是只在街上看了兩眼的一個新畫架,他看着名家的畫,喝着醇美的酒,把新畫架支在新房子裏,他真是非常幸運了。
爬上梯子把著名的畫掛在他隨便指上的哪張白牆上,摟着他慢慢從他口中汲取醇美的甘甜,邊揉他肩膀邊看他在畫架上畫出厚重的顏色,這個人,旁若無人地把熾熱的感情交付到他的手上,沉重到再也抬不起來,只有在床上才會回復邪惡和狡詐,久長才能平復的喘息里,他壓迫着自己,禁錮仿若當初。
他的畫展非常成功,再也沒人能隨便壓下他的鋒芒,二十幅畫,都被收藏家或富商一一訂購,只要想賣,也是筆巨款,它們現在矇著黑布,排放在書房。
開始做很土的事情,衛烈買了新車,是黑色的普通牌子,第一次坐上去,就一直開到幽閉的街區,停在露天電影的拐角,混在一大堆年輕戀人的小家用車中間,看一場大熒幕的黑白電影,衛烈的手指沿着他的無名指滑動,指頭到手腕,再到手腕上青青的脈絡,好象DNA檢測時要用上的刻讀紋路,親昵滑動,他看着電影,默片里跳躍着五十年前的愛情,至今鮮活;安靜地,手指慢慢就纏在一起,貼合無間,沒有感覺到的時候,指縫裏已經承載住滿滿的對方。
“你帶人來看過?”他打破親密,破壞氣氛。“是美人吧。”
轉過頭,看玩弄自己手指的男人,同樣也沉着回視他,一點都不像做這種浪漫事的多情。
“你說呢?”
突然就收緊的指關節,把他五個指頭牢固夾在中間,瞬間就是被上了刑具,燎痛不堪。
趕緊抽手,拿畫筆的的手卻贏不了敵人粗獷堅硬的關節。
指頭能自己慘叫,就會嘎吱嘎吱哀鳴。
對方還是靜靜看他,看受到折磨卻不出聲的他,在變幻的光照下皺起眉頭默默喘息。
“這種又傻又不值錢的東西當然我是第一個。”他終於放出聲音,是有意不在意,再加大諷刺的力度:“珠寶、燭光晚餐、香噴噴的花,才是你跟她們的上床三步曲,我只要被你隨便打個電話招來,隨便壓着抽插發泄,就很容易解決了。”
有點半真半假,說到後面,他是在意。
手鬆開了,撥開他腦門前又胡亂揪結的一團,還故意伸手進去,順着打結的地方,生生揪斷好幾根頭髮,才停手。
這個惡毒的男人!
揉着他的腦袋,用摻了蜜糖的聲音誘惑:
“我只對你一個認真過。”
--老土的台詞,土得實在沒法了。白痴笨蛋都會說上一萬遍。
--什麼‘我只對你一個人認真過’?是他整個被他壓榨了、榨乾了整三年,被他不擇手段地一直強迫,從來沒有一次開心過。
“原諒我吧,志,和我重新開始。”
這話已經問過一遍了,他已經拒絕了他。還是要再問嗎?
已經已經到這種時候了,再也不能後悔。
黑白的默片,沒有點滴的聲音,除了關在車子裏的心跳。
被仔細地看着,逡巡自己領土一樣光明正大的仔細深刻,為什麼非要等到無法挽回才願意袒露心聲,為什麼他和衛烈都要如此的高傲和不肯認輸?此刻,他竟願意自己是那頭不肯上船的獨角獸,至少它還能自己拒絕去生,他拒絕不了,他也不能忘記過去。這是最大的不幸,人不能把回憶像擠豆莢一樣擠出自己的腦袋。
他推開衛烈的手,走出車,七手八腳爬到車頂上,坐下來,腿盤着,一片夜色清涼。
三三兩兩的小情侶在小小的車裏,捧着爆米花,頭靠成一個人,沒有錢沒有勢沒有其他,相愛就是這麼簡單,年輕的本錢可以盡量揮霍。
“你到底看上我什麼?”對自己囈語。
--總會比有我還有才華比我還要高傲比我還要美麗的人,就沒有人可以代替了嗎?
高高的男人靠在車邊,抽煙,藍色的煙霧罩住狹長的眼,無法看清,在夜色里,成熟的魅力全是冷酷的美感,突然狡黠地轉頭,對他微微笑,變戲法一樣,就抬手給他口中塞進小塊東西,融在嘴巴里,非常甜蜜。
“我對你,是一見鍾情。”
他看着他,食指彎起,抬手,就刮他的鼻子,邊對他臉上吹了口濃濃的煙。
眨眨眼,藏在藍色里的惡魔,搖曳不停着性感的勾魂。
“你說這種話,是越來越熟練了。”冷哼,一點不受用的樣子,嚼着嘴巴里的糖果。
男人拍拍他的腿,並不理他,真的在看起電影,黑白的老片子,看久了,就有味道。
如果自己也一直盯着這個男人看,看久了,會害怕自己不能掙脫。
30
就算當著很多人的面,也會親昵地被摟抱,親昵地像對待情人,這種頻繁的親密很快就成了八卦小報的新聞頭條,看着那些各個角度的大幅彩照,自己看上去斯文又溫和,並沒有顯示出過度,但衛烈從不在乎,照樣我行我素,他知道衛烈心底里根本不在乎這種醜聞曝光,反正他一向是不缺各色緋聞。
有一張照片,他從報攤上挖出來,上面有個男人拉着他的胳膊,側過臉對他說話,他抬起頭,聽着,雙方都很認真。
神情抓拍得很好,至少是在他沒防備的時候,逮住了無意露出的真心。是真的認真。
日子過得很快。像水一樣流開。如果不畫畫,就會有另一個人填補畫畫,他是活生生的,能摸得到的,再沒有人像他一樣接近自己,連死去的人都沒來得及做到,有力地抓住他不放,強硬地拉他撞到胸膛,用雙臂交疊在他後背,攏緊他整個人,像是棲息。
一遍遍說著愛語,逼迫他習慣他的新面目,習慣新的人生。
已經節節敗退。
退無可退。
第九個星期的最後一晚,他們仍然熱烈地做愛。連高潮都在緊緊擁抱。
第十個星期的第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天氣。太陽明媚。
醒的時候,看到那個小方盒,是衛烈在他枕頭邊放的,臨走的時候,他在他耳朵旁說了一句話,他沒有留神;留下這個小小的黑絨緞盒子,他看到了,他沒有打開。
到陽台澆花的時候,底下突然湧上了一大堆記者,黑壓壓地朝上舉着照相機,都對着他,臉上是熱切的興奮。
在底下瘋狂地叫嚷着--
“衛烈已經跟你求婚了嗎?”
“你們已經交往多久了?”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你不怕失去畫界的地位嗎?你不怕跟同性相戀影響你的前途?”
他走進去,打開電視--
屏幕躍動,是正常的時裝發佈會,模特走着貓步,突然--
就是衛烈。
萬中選一的儀錶,尊貴顯赫的氣勢,漫不經心說話,不在乎說完后的軒然大波,家族、權勢、臉面,現在,都可以不在乎了。
“--今天的秋季時裝發佈會上,衛氏總裁突然爆出即將結婚的消息,並承認相愛對象就是現在的同居人……”
這個人,總歸要逼他走這步。
這個人,卻真相信他愛他?!
憑什麼?到底!
只是九個星期,就可以永久擺脫掉傷害和糾纏。
早就知道了,早該這樣做了。
走出去的時候,鑰匙放好在桌上,沒有行李,只有自己。
小盒子安靜躺在原地。
走到電梯口的時候,想回頭看看,但不能。
很多的鏡頭,很多的話筒。
他說了。
“我跟衛烈只是普通朋友。”
“但衛總裁已經指明結婚對象就是您!而且說婚期在即。”
“我從沒把他當作結婚對象。”
“您的意思是這只是衛總裁單方面的聲明?”
筆唰唰響着,磁帶快速旋轉完整錄進。
--“是。”他的表情非常鎮定:“我從沒對他產生過不正常的感情。”
底下喧嚷一片,已經抓住了絕好的爆料時機。
保安都跑過來,擋着黑壓壓的人群,他在混亂里上車,開車。
把一切拋到腦後。
非常安靜,墓區只有樹木和墓碑。
還有骨灰。
把畫從車廂里搬出來。二十幅,一幅不缺。
都放到她的石陵前面,修葺得豪華典雅,這一帶最好的墓,這一帶也最漂亮的少女。
“你以前總說有一天我開畫展的時候,你一定要挑出最喜歡的留在身邊。這些都是為你畫的。”
他拿下最上面一幅的黑布,油畫上是夜間樹林的風景,筆觸沉抑,他想她會喜歡這幅,她喜歡夜間,有細風吹過的樹梢。她是個愛浪漫的女孩。
有這麼多幅,可以讓她選。不急。
打火機點上,背着風,樹林的葉子在紅火里搖擺,幾乎燒着他的手,他看它燒得旺盛,就鬆開手指,不發出一點聲音,它就掉在堆整齊的畫作上,瞬間如炬,噼里啪啦全部響出折斷的大聲。
溫暖的火焰,舔乾淨所有顏色;全都結束了。
她安靜地看着。
--
他跪下來,在她面前,穿過火焰的盡頭,想摸到她依舊美麗的面容。
火瞬間燃大,沒有一點風,原本安靜藍幽的火燼卻突然就躥了起來,燒着他的指尖。
好象是她來收畫了。
好象是她最後一次能碰到他。
他捂住臉,灼熱的指尖是自己冰冷的淚水;爆炸,疼痛,支離破碎的身體,毀壞焦黑的面貌,就算再怎樣擁抱和親吻,都再沒辦法拼和完整,他的愛。
“惠,讓一切結束吧,把這些都帶走,把我帶走也行,我不想過什麼幸福的生活,我的腦袋裏只要有你就可以了--和他在一起,我開始想不起來你的樣子,我不能!”
死去的人可以永生,活着的要受懲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