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在這遙遠的地方,在狂猛的雨聲中,將時時牽挂在心頭的那個名字,寫給認識不足半年卻相知頗深的少年看,年輕的旅人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

“很不常見的名字呢,”蕭海翔仔細端詳着地板上的字跡,輕輕問,“他一定很可愛吧?”

“是啊,非常可愛……對我來說,他是世上最可愛的孩子……”

“可愛的孩子走到哪裏都有人疼的,你不要擔心他。”蕭海翔將手按在鷹鷹肩膀上,真誠地說。

天色漸漸暗了,靜夜中的雨聲愈加刺耳,點點滴滴如同敲打在心頭。

“也不知他過來以後,投身到什麼樣的人家,有什麼樣的相貌,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怎麼能叫人不擔心呢?”鷹鷹撥弄了一下火堆,喃喃地道。

“你弟弟是幾歲被人拐賣走的?”

“他不是被拐走的,”鷹鷹搖了搖頭,將臉頰轉了過來,“他已經死了。”

“死…死了?”蕭海翔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問,“死了你還找他?”

“他的身體死了,可是靈魂飄搖到此,投生到了一個與他同歲的活人身體裏,所以我才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直找到這裏來。”

蕭海翔獃獃地看着他,嘴巴半張着,臉色陣青陣白,好象是一時決定不了做何表情一樣。鷹鷹輕聲笑了起來:“你不是說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信嗎?現在不信了吧?”

“我……我……”海翔連張了幾次嘴,突然一皺鼻子,“我不是不信啊,不過魂靈附體什麼的,聽起來還是玄玄的。”

“海翔,”鷹鷹收住了笑容,正色道,“你是一個坦率真誠的孩子,也一直在盡心的幫助我,所以我決定把你應該知道的事情告訴你。我剛才所說的都是真的,我的確是在找一縷不知落在何處的孤魂,除了知道他已經順利投生以外,其他的情況我了解的很少。要是你覺得我的行動太過荒唐可笑,以後就不要再管我了。”

“你怎麼這麼說?”蕭海翔瞪着他,有些生氣的樣子,“我不管你是在找人也好,在找魂也罷,總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會儘力幫你的。好歹我也是跟巫覡子那種人一起長大的,聽到這種魂啊靈啊的事情也不算陌生了,再說你也沒有理由騙我啊……只不過,你是怎麼知道你弟弟死後沒有投胎,而是附到活人身了?”

“不瞞你說,”鷹鷹微微挑了挑眉,“我也是一個巫師,就是你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並不討厭巫師啊,”蕭海翔立即否認,“我只是討厭巫覡子那種喜歡捉弄人的,象你這樣可愛的,誰會討厭你?……啊對了,被你弟弟附身的那個活人,那原來的魂兒去哪裏了?”

“那個身體原本就魂魄不全,算是一個白痴吧。”

“喔,怪不得你一直在收集那些原來傻傻的人突然之間變聰明的故事,那個接受了你弟弟魂魄的人,已經從白痴變成正常人了,對不對?”

鷹鷹點了點頭,“歆歆來自一個跟這裏完全不同的地方,所以說話方法和用詞都有些特別,比如‘超音速’那個詞,我就覺得除了他以外,應該不用有第二個人這樣說。”

“雖然這個詞是我哥哥說的,但是他不可能是歆歆的,他從小就伶俐可愛,絕對不是傻子。”

鷹鷹淡淡地笑了笑,“我想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找到……不過你也說過,你哥哥以前說話沒有那麼誇張的,所以他一定是從什麼人那裏學到的這個詞,我想當面問問他。”

“這個沒問題,我哥哥記性很好的,他一定記得。對了,你的家鄉到底在哪兒呢?北邊還是東邊?”

鷹鷹的唇角微微彎起,明明是個笑容,映着火光卻有些淡淡的凄楚感覺,“我來的地方離這裏太遠了,遠的分不清方向,就好象在星星的那一邊。”

“星星的……”蕭海翔仰了仰頭,當然,他只看見滿布蛛網的房梁,“有這樣遠的地方嗎?那你一路走過來,不知有多辛苦呢。”

“辛苦是自然的……不過卻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辛苦,”鷹鷹的目光變得幽遠而綿長,沒有焦點地注視着遠方,“如果我對你說,不僅是歆歆,連我也是一縷離開了自己肉體的靈魂,飄到這個地方來,進入到另一具身體內,你會不會害怕?”

海翔再次獃獃地怔住,好半天才遲疑地伸出手來,捧起鷹鷹的臉揉了幾下,哼了一聲道:“鬼魂要都象你這樣的,這世上就沒人怕鬼了,我既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居然有你這樣的鬼,會說會笑,會救人,暖暖的,有影子,”他突然把臉貼到鷹鷹胸前,“哈哈,還有心跳呢,撲通撲通的,真是好聽。”

對他的這種反應,鷹鷹既覺得意外,又覺得心頭漫過酸酸柔柔的感覺,一時心頭激蕩,有些難以自持。

“鷹鷹,無論你的來歷如何,對我來說,你是一個人,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蕭海翔坐直了身體,桀(這個的感覺好像不對?)然一笑。

“海翔……”鷹鷹有些感動地叫着他的名字。

“其實聽你今晚告訴我這些,我有點兒說不出的高興,你肯把這些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說出來,說明你信任我啊。”

“海翔……”

“雖然你一直是一個好溫和的人,但不知怎麼的,總讓人感覺你仍然在刻意跟人保持距離,讓人不知道你真正在想什麼,是快樂還是憂傷……”

“海翔……”

“不過我師父有一句話挺對的,這世上總有一個人完成不了的事情。既然我是你的朋友,你當然可以多依賴我一點嘛。”

“海翔……”

“而且你經常會顯示出心事沉沉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為你擔心。其實不管是什麼樣的困難,大家一起來分擔總會比較好,是不是?”

“海翔……”

“什麼啊?”

“你煮的湯快乾了……”

“啊~~~~~~~”蕭海翔大叫一聲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朝鍋里添水,因為鐵鍋已經燒得過燙,冷水一下去,就是哧的一聲,冒出一股白煙。

“真是的,”海翔懊惱地皺着眉,“因為能跟你聊這麼多話,一時高興過頭了。重新煮……”

鷹鷹寬容地笑了笑,“不用了,隨便喝一點兒就行了。可惜這裏沒有材料,否則我也可以煮很多好喝的湯給你嘗嘗。”

“你也會廚藝嗎?我哥哥做菜也很好吃呢,你會煮什麼湯?”

“差不多的都會,什麼三鮮湯、蔬菜湯、燉湯、砂鍋湯、石頭湯……”

“什麼什麼?石頭還能做湯?”

“石頭湯不僅非常美味,而且還有典故呢。”

“快講來聽聽。”蕭海翔立即端坐起來,露出了專屬於年輕人的好奇而又專註的表情。

“石頭湯的故事是這樣的,”鷹鷹悠悠講道,同時目光一閃,掃過滿布灰塵的窗欞,窗外白影一閃,破舊的窗紙上髮絲亂舞,不過還好,那孩子專心致志要聽故事,沒有看到。

“從前有個小孩子,在一個菜市場壘起了小灶,朝盛滿清水的鍋里丟了兩塊石頭,認真地煮着,”鷹鷹抬起右手,象是要撥弄頭髮,拇指與小指碰在一起,中指正對天極星方位。那的確是一隻怨靈,不過靈力極淺,畏於他以手結印發出的正天令,瞬間就倉皇退去。

“然後呢?”蕭海翔見鷹鷹撥頭髮半天沒有撥到,忙伸手幫他理順,仔細別到耳後。

“然後自然有人覺得奇怪,就問他‘你在幹什麼?’他說‘我在煮湯啊’,大家一聽他居然用石頭煮湯,全都跑來看。他煮了好久,用一個小勺舀着嘗了嘗味道,小聲說‘要是有點蝦仁就好了’,旁邊賣蝦仁的趕緊拿了一些給他丟進鍋里,又煮了一會兒,他再嘗嘗,說‘要是再添點蛋花就好了,’賣雞蛋的就打了個蛋進去,再接着,他又覺着‘添點豬肝會更好’,於是賣豬肉的立即切了些給他,這時石頭湯已經越煮越香,大家為了等着嘗最終的結果,小孩子想要什麼就給什麼,豆腐啦,雞絲啦,鹽、蒜、蔥、茴香……全都放了一點進去,到了最後,小孩子滿意地說‘煮好了,大家來嘗嘗吧’,於是眾人都盛了一碗一喝,味道真是鮮美可口啊,是他們平生喝過的最好喝的湯,於是大家都說,原來石頭,也可以煮出這麼好喝的湯來……”

蕭海翔怔怔地聽着,不由地感慨了一句,“是這樣啊,我以前也不知道,石頭居然可以煮湯呢……”話剛出唇,他立即反應了過來,一下子跳起將鷹鷹撲倒在地,氣呼呼道:“原來你在逗我,放了那多東西進去,沒有石頭也可以煮好湯啦!”

鷹鷹微微笑道:“被你聽出來了?真不好意思……”眼睛越過海翔的肩膀看向院中,見陰氣已消散,這才安撫着那個不服氣的少年,道,“真有點餓了,快弄東西吃吧。”

“餓了啊?”蕭海翔立即放開鷹鷹,撥了撥柴火,把乾糧和風乾兔架上去烤熱,撕成幾塊,挑了一隻後腿遞給鷹鷹,自己也大吃大嚼起來。

啃了幾口后,鷹鷹就有點吃不太下,又不想海翔擔心,只好勉強又吃了些,喝了點熱水。

“這就吃好了?”蕭海翔皺着眉頭,“不是餓了嗎?”

“已經吃的不少了。”

“我哥哥也跟你一樣單薄,可連他都能吃完一整條兔腿呢。靠你這點飯量,走路是沒有體力的,再吃一點吧。”

“也許是累了,我半夜醒了再吃。”鷹鷹說著便準備把斗篷鋪在地上。

“等等,”蕭海翔趕緊丟下手裏的食物,“你這種身體,直接睡在地上怎麼行?”說著就跳起身子,跑到隔壁房間拖來一隻缺腳的條形長桌,把另外三隻桌腳也砍去,平放在火堆旁,擦了灰塵,歪着頭想了想,一擺手,“你再等等。”轉身又跑了出去,沒到半盅茶的功夫,抱着一大抱的乾草回來,均均地鋪在桌面上,小心碼放整齊,篷篷鬆鬆的,連一些硬草節兒都特意挑開,這才勉強滿意地拍拍手,把鷹鷹的斗篷鋪在上面。

“好了,可以睡了。”蕭海翔笑眯眯地回頭,突然一愣,“你怎麼了?”

“沒什麼……”鷹鷹控制胸口湧起的熱辣感覺,努力笑了笑,在鬆軟的臨時床鋪上慢慢躺下。他自出生起就是整個族中力量最強的那個人,長大后又是人人依賴的大醫師,從來也不曾有機會知道,原來被人照顧是這樣的滋味。

“又在想你弟弟了?”蕭海翔向他俯下身去,用手背輕輕觸摸了一下他的臉頰,“那就快睡吧,睡著了夢見你弟弟,剛好可以問問他在哪裏……”

鷹鷹半閉上了眼睛,身體內外都是疲倦之極的感覺,但睡意卻遲遲不來。那孩子無聲地繼續着他的晚餐,接下來便是悉悉索索收拾東西的聲音,過一會兒睜眼看去,他正在認真地給火堆添加柴禾,然後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四肢,再側耳聽聽門外的風聲,看看窗戶上映着的疏枝黑影,似乎有些惴惴不安地朝鷹鷹的方向挪了挪,這才鋪開自己的外套。

鷹鷹不禁暗暗扯動了嘴角一笑。這孩子,果然還是有點兒怕鬼的。

翻了個身,心跳突然一滯,四肢仿若血液迴流般微微發麻。戶外一道閃電低低閃去,映亮了窗外,如逼眉睫,緊接着的悶雷聲響,仿若直擊心臟。

“居然這麼快……”鷹鷹按住自己的胸口,艱難地吸着氣。早在動手術救了海翔的那一天起,就知道這一時刻終究會來到,但還是禁不住希望憑自己的力量能多拖一段日子。

如今天已示警,時間真的不多了。

“海翔……”鷹鷹半撐起身子,微弱地叫着已快速陷入熟睡的少年。

畢竟是武人出身,不需要第二次呼喊,蕭海翔已翻身而起,“什麼事?”

“你……也到桌面上來睡吧……”

“不用,那裏窄小,我會擠着你的。我身子強壯,你別擔心。”

鷹鷹的手指緊緊扣着乾草下的木板,臉上卻仍勉強掛着平和的微笑,“海翔……我有點冷,你睡過來會好些……”

“冷啊……”蕭海翔抓抓頭,站起身子,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走到鷹鷹床邊側身躺下,把兩件斗篷都給他蓋上,還掖了掖衣角,“現在好點了吧?”

“嗯。”鷹鷹點點頭,向那具充滿了生命力的軀體靠了靠,三指成印,悄悄按在他的心口處,閉上眼睛。

從指尖滲來的暖暖陽氣催動了凝滯的血液,少年擁有的庇護力比想像的還要強,心臟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跳動,柔柔地睡意也慢慢掠過眼睫。

可是在鷹鷹低低細細的鼻息聲中,一向很容易入睡的蕭海翔卻不知為了什麼,足足睜了半宿的眼睛,直到夜已深沉時才朦朦睡去。

三天後,兩人進了潼關。一路上的行程還算平穩,兩個男人同行一般都比較安全,何況蕭海翔一看就是個孔武有力的男子,基本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到達潼關內的第一個市鎮時才剛剛過了午時,但蕭海翔堅持要休息到次日再出發。鷹鷹沒有反對,也沒有問為什麼。

這具身體已經愈發的虛弱,時時有喘不上的氣兒的情況發生,雖然極力掩蓋,但那敏銳的孩子顯然已經發現。

長時間充足的休息也許真的有一定效用,第二天吃早餐時,臉色已和緩了不少,還添了第二碗粥,令擔心的少年無限歡喜。

埋下頭刨了兩口飯進嘴裏,鷹鷹又想起一件事,抬起頭來問道:“再過兩天,我們就該到映壽了吧?”

“是啊,我們當天就住映壽縣城。”蕭海翔動作麻利地剝了個鹹鴨蛋,蛋白放在自己碗裏,蛋黃丟進鷹鷹的碗裏。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蛋黃?”

“我早就發現了,”蕭海翔肯定地道,“你每次吃鹹蛋,都是先吃蛋黃再吃蛋白的。

“那也許我是把喜歡吃的留在後面呢?”

“才不是呢,我感覺的出來,你總是先吃喜歡吃的。”蕭海翔笑着湊近了一點兒,“難道我說錯了?”

鷹鷹笑了笑,點頭道:“沒錯,難得你看的出來。連歆歆以前也沒注意到這個呢,他總是說弄不清楚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蕭海翔有些得意,“那你弟弟一定是個小糊塗,這麼容易的事情都看不出來,你喜歡吃蛋黃不喜歡吃蛋白,喜歡下雨不喜歡大太陽,喜歡白色不喜歡紅色,喜歡喝水不喜歡喝茶,喜歡清靜不喜歡熱鬧,喜歡養狗不喜歡養鳥……”

鷹鷹開始還微微地笑着,但聽他這樣一項一項地說出來,漸漸地竟有些愣住了。

王真人對愛徒的那句評語不由自主的浮上心頭:“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細心着呢……”

“快點吃啊,”蕭海翔高高興興地又夾了一個包子過來,“這是你喜歡的芹菜餡兒的,沒有你不喜歡的蝦皮。”

鷹鷹低下頭,慢慢咬了一口,那淡淡的蔬菜香,的確是一向比較偏愛的味道。

“你剛才為什麼特意問映壽呢?”

“我想到映壽縣郊的王家村去一趟。”

“你對映壽挺熟的嘛,連我都不知道那裏有個王家村,”海翔咬了一口饅頭,“去幹什麼啊?”

“我聽說那裏有個男孩兒,一直都不太會說話,一年多前成了親后,口齒突然變得很伶俐,所以想去看看。”

“這也是你在牧場那裏聽到的故事吧?我記得你有個小本子,上面大概都是記的這些可能跟你弟弟有關的線索吧?真希望運氣好,早一點找到他,也免得你這樣子辛苦。”

“如果運氣不好,就找到我撐不下去為止吧。”鷹鷹雖然說的輕描淡寫,但眼眸的深處越隱隱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憂傷,讓海翔腦門一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的,我三師兄是天鷹門的少主,眼線遍佈天下,江湖上沒有天鷹門查不出來的事情,你的名字叫鷹鷹,顯然跟他們有緣,說不定就是命中注定,要從他們那裏得到你弟弟的消息呢!”

“謝謝你,海翔。”鷹鷹凝視着他真誠的臉,鄭重地道謝,倒讓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兩聲,將頭埋進飯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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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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