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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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先瑜揚救了我,我救了他的狗,於是輪他救我,我真是好狗運!第三天的傍晚,我突然被釋放,當先先生輕輕鬆鬆握住我的手吩咐司機開車並對我輕輕鬆鬆說:“我跟司法部說過了,已經沒事不要擔心”的時候,我不發達的淚腺酸酸疼疼,我絕沒想到會是他,一個和我數面之緣的人,竟然到最後只有他是信我的嗎?就再也沒有其他人。

“你是在可憐我吧?”我嘴角有蒼涼的笑,我拒絕他的和所有人的可憐,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可憐我!“農夫和蛇的故事聽說過吧?你好心救了快凍死的蛇,你把他放在心窩上,他醒過來,他咬住你,你死了。”

先瑜揚拿出方帕,我以為他要幹什麼他卻把手帕放在我嘴上輕緩擦掉我嘴唇乾裂的血,他的動作慈愛眼神溫暖,他什麼也不說只是聽我聒噪惱怒,我快要錯覺自己是在享受父愛。

當一個人在危難之際幫助了你,他就是值得你去信任的。

“先先生,假如我求你幫助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你會願意嗎?”我抓住先瑜揚的手,緊緊抓着,我咳嗽着,沙啞喉嚨懇求這個遠比我想像中有權有勢的溫和貴族,他並沒露出不悅神色他一直是這樣好心又值得信賴。“我沒有能力幫他,也沒有能力帶給他想要的幸福,我惟一能做的只是不出賣他,我以前總想權勢什麼很重要嗎?我不是總能找到他嗎!就算他變成怎樣也無所謂,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權勢就根本保護不了自己愛着的人,先先生,我想保護他!我是那樣想要保護他卻沒有一點辦法,只有求你——”

“你相信我?”他只靜靜看我,英俊高雅的容顏看不出任何喜怒。

我點頭,拚命點頭。他似應了。

我知道原非很強不需要別人來幫,但鄭炎這個小人又不知道會使出什麼下三濫招數!先先生不一樣,他不會騙我,他一定會說到做到——我七手八腳摸出藏在皮夾內層的保險柜鑰匙,滿懷喜悅的心情喊司機把車開到保險公司,到達后我跳下車,十五分鐘后我再上車時,手裏已經揚起了小小的黑盤,先瑜揚應該知道這張磁盤的秘密。\\\"有了這個,鄭炎就什麼都完了了,打死他都猜不到我會把磁盤放哪,先先生,不會讓你很麻煩的,我們一定會贏的,我保證.\\\"

先瑜揚接過我的獻寶,他掂量在手中,他回答了我聽不懂的話,他說:\\\"小城,你是個好孩子,但在這個世界上好人都是無能的,好人惟一能做的就是不違抗壞人.\\\"\\\"先先生?\\\"我聽不懂,先瑜揚看上去還是那個高貴風雅的男人,但隱隱約約他有些不一樣起來,一種黑色的東西開始出現在他形狀犀利的眼睛裏,那是讓人覺得害怕的東西,好象把之前那個對我很好很從容很溫和的他一筆勾銷。

車子突然停下來,我才注意到我們車后還跟着一輛黑車,從車裏走出戴着墨鏡的人走到先瑜揚的窗邊,恭敬等着,先先生把磁盤遞過去,我下意識攔他手——那是很重要的那關係到我的愛人安危你不能這麼隨便對它!

\\\"沒關係,是我的人.\\\"他很輕鬆擋開了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覺到他是有力氣的,他並不像他一直所表現那樣溫文而有風度,他的力道不容拒絕,敏銳直接非常堅定,最讓人不安是我的阻止他竟全不在乎。

我眼睜睜看着自己一直一直保護的東西眨眼消失,我楞住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要下車去追,我知道有些事出乎我的意料!——車門反鎖,我愕然不解,到現在為止我還在想是不是我有什麼事做錯了讓先先生不高興了?

\\\"有沒有那張磁盤並不重要,我要做的事你無法阻止,原非他已經完了.不用太自責,成城,你還小,重新開始不好嗎?你跟我說過要娶一個長辮子的小丫頭,這是很好的想法,有了這個你就再不是過去任人欺負的成城了——”他無所不能,他平靜從容,他態度溫和,他大方堂皇讓我好比陰溝洞裏的臭老鼠,我麻木地盯着他看,我想要看清這就是我所相信的人啊!當他已然拿出一張填上好幾個零的支票擺在我的手心時,我冷冰冰汗涔涔的手心哆嗦着發抖着,我突然能夠體會到原非的堅持——一次的的背叛就是永遠的背叛,你再也無法相信這個人了,你看到他只有覺得灰心喪氣,覺得自己的人生失敗得一塌糊塗,我實際上是多麼荒唐可笑!

我不能忍受看到他,我擺脫掉那跟烙鐵一樣的支票,那是多麼醜惡的事,被自己最相信的人出賣,宛如刀割,我的心中充滿悲愴和不可置信,我甚至不想拽起他毆打他,我對這個人是如此的失望和鄙棄,我不敢相信自己都親手做了些什麼!我已經親手葬送掉我的堅持和守護,再次被這些有權有勢者踐踏掉我的堅持,在他們的遊戲裏,我一文不值.

\\\"讓我下車.\\\"我捂住眼睛,痛恨自己有眼無珠.

\\\"去原氏.\\\"他毫無動容,他的心原來是這樣冷酷,他一直是在我面前演戲!\\\"跟我一起去看看好戲收尾吧.\\\"

17

車外晴空萬里,今天的陽光特別耀眼,它讓人感覺一切都是有希望的。而當我親眼看見原非時,我也滿心歡喜,他很好很高傲,他正在走下階梯,懶散的囂張和不在乎周圍驚羨,這個已婚男人——他說不愛我相信他就是不愛,他不說謊也絕不會為了掩飾來說愛,他至少從沒騙過我這個傻蛋,在車窗的這邊,我貪婪而輕柔地用目光撫摸他,假如不是他四周突然圍攏上的便衣,我會一直持續這種默默觀望。

他們拿出了手銬,原非的個子高過他們,我清楚看見他沒有慌張失措,他一直是個驕傲不允許自己犯任何錯的男人。

先瑜揚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好戲,要結束了。

“砰……”

手心裏血鑽出來,我一直以為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攥緊拳頭砸進玻璃是很酷的動作,看碎片開裂成蜘蛛網是多麼豪氣;手心裏,血鑽出來。玻璃碎了好大片的紅色蛛網。

“把門打開。”沒有能力,實在沒有能力帶給自己喜歡的人幸福,該怎麼辦才好?!

門打開了。我走出去,熾熱陽光把皮膚都扎疼。

那四五個人圍攏着原非,原非的雙手被他們拷住,鄭炎裹着紗布也出現在郭如玉身邊,他和郭如玉剛走出原氏大門,他明顯預知這一切直接望向這邊嘴邊掛着陰沉的笑,先瑜揚站在我身後輕輕說——“永失所愛,你不是不悔?小城到底只是個孩子,孩子說話是不用算話的,用那張支票重新開始吧,我相信過個幾年你就會忘掉今天。”

他看透我,他們所有人都看透我,好獨斷好肯定好高高在上好瞧不起人!

我回過頭,望着我曾經的朋友,在這副尊貴不凡的皮囊下竟藏有這樣險惡的人性,我從沒想到。

“先瑜揚,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你是怎樣騙我。”我掃過他,再不看他。

我連跨幾個台階,我堵在警察和犯人面前,周圍看好戲人竊竊私語,那個一點都不像犯人的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假如他還願意跟我說話,我知道他將說:你果然還是背叛我。我從沒看錯過你。

今天的陽光非常溫暖,我也覺得很溫暖,在我出生的時候,我待在一個永世陰暗沒有光線的城裏,我曾經發誓我死都不要再回去,我是那樣害怕那樣逃避那樣求上帝保佑,我跟上帝說我將會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我將娶個扎辮子的小丫頭和她白頭,等我老的時候只要上帝需要我就時刻準備好去見他——

我從沒想過放棄,就算我永遠只是遊戲裏的小丑也沒關係,沒有小丑的國王怎麼開心得起來?假如只能放棄我也要笑着說再見,我要親眼看到他幸福的生活,我是這麼這麼希望着,已經全都完了。

太陽是金色的。我的心上人跟當年一樣飛揚跋扈,我已經想起來,他正在說“不完美的東西修補成完美,這才是我的興趣。”他那時站在窗檯邊上,手撐在欄杆上,巨大的藍色天空在他身邊四周慢慢成為一個相鏡上的框架,定格在我的記憶中——罕見的美貌,罕見的氣勢,這個男人尖銳的稜角好象出鞘的劍一樣閃着鋒利幽深的光芒,我那時就愛上了,有勇氣說出這樣話的他,不完美東西永遠就是不完美的,我不能把自己變得完美,他卻能。

我說過,我不要再回那座城。

我沒讀過聖經、舊約、新約各種經,我小時候偷看過其他小孩的畫冊,大概只記得住諾亞方舟的故事,有很多大象、長頸鹿、鯨魚、斑點狗,加菲貓———蒼蠅?應該有吧。

成雙成對,假如到了世界盡頭,我想我這種素質的男人一定不會被耶酥基督挑中,肯定是一定要被大水淹死的,只能眼睜睜看着最完美的男人和最完美的女人手牽手走上大舟,但我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好象很炫武揚威珍惜罕有一樣?真想不明白,你挑不中我我還挑不中你!

假如我上不了船,其實我和希望他能陪我留在就要被大雨淹沒的陸地。

但我不能這樣自私,我做不到,就算在所有人眼中我的愛都沒有他們來得偉大,沒關係,我就是個大大大傻瓜,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也不要你可憐我。

——我看着永遠那麼傲慢的原非,我突破重圍我緊緊揪住他的手,他有些吃驚,這讓他沒那麼遙不可及,我們的一部分相連,我安靜仔細認真微微笑着對他喊——

“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把我一生的幸運都給你。”

——假如我有能力,我會努力給你幸福,但我始終被你輕視,我想這才是天下最悲哀的事。

——假如我沉在黑暗的海底,我希望你永遠忘記我,因為我覺得好不幸好丟臉,不能和你一起。

——假如你願意相信我,沒人能夠分開我們。

——我從來沒想過要說我把我一生的幸運都給你,那樣我還將剩下什麼?我說不準會活九十歲,我說不准我娶個很不錯的老婆,我說不準會有很孝順的孩子,我說不準還會有填滿好幾個零的支票衣食無缺過完我下半個人生——切都給你了,我還剩下什麼?但現在,我只記得說出這句好不負責任好隨隨便便的話,你要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我要你得到,我的愛。

我把我一生的幸運都給你。

18

因為對磁碟上的內容是如此了如指掌,當我承認這些罪行時也天衣無縫,我一五一十提供的內容才是真正的罪行,四年前的一百萬正是我接受的賄賂。

我供出了鄭炎,我的同謀,把原非這個替罪羊貶得一無是處。鄭炎反咬我行兇害他,仗着家族撐腰簡直把法律視如兒戲!——我放棄了辯護,我供認不諱,奇怪的是先瑜揚按兵不動沒有力頂鄭炎,這一城,他沒料到半路殺出我這個程咬金,在這種膠着下,所有不利都指向我這個擁有充足犯罪動機和時機的助理。

原非很快就被釋放,一波一折他仍舊儀錶堂堂穩坐原氏首腦地位,他最終無礙,只是先瑜揚蓄謀籌劃已久他才會敗在他手,先瑜揚是個很不簡單的壞人物,壞人一定會有壞報,我想一定會有人把他踩在腳底下使勁踐踏。

有一天,我忽然被看守喊去接電話,享受着難得的優良待遇,聽筒那端,原非沉沉問我:想做什麼?我本來有很多話堵在胸口想跟他說但突然就在那麼一瞬間我就這樣放棄了,他的樣貌容顏深深刻在我腦海,以後都要努力忘記才行,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其實我早就該勇於放棄,我沉沉答他:你別管我。對峙中,我先放下話筒,我盯着它,要我這時放下話筒就好象割下我的肉一樣,但一想到還有這麼多年的大牢要蹲,一想到還要堅持這麼多無望的年月,就已經不能回頭了。

坐牢就是那麼回事,也沒那麼絕望。我被判35年徒刑,庭上,我認識的男人都在,他們都很鎮靜。這些人,我要用35年來忘記,因為他們,我的一輩子完了……我將來可能會很恨原非,在醜惡的恨之前我要趕緊忘記他的樣子,他的名字就會慢慢在我的生命里變成一個空洞的符號,我再也記不起他目空一切的耍酷,他說你要的只是錢時的壞模樣,他不耐煩多我擺擺手說別煩我,他再沒有對我笑過,他再沒有把我從水裏撈出來過,他再沒有說成城你這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傢伙!

——在庭上,我承認了所有罪行。

我的頭被剃平了,我穿上了大號囚犯服,我凶神惡煞的眼神嚇倒眾人,已經看過的錄象帶都派上了用場,我慢慢形成了一個高大冷酷陰沉少言寡語的難纏犯人形象,其實我是個白痴,比如會跟“獄之龍”、“獄之虎”、“獄之蛇”等等動物過招,挨打與被打好象年復一年成為一種行為性的自虐,我需要依靠它來平息我對監獄生來就有的巨大的恐懼,但恐懼沒有克服卻助我真的高大冷酷陰沉少言寡語。

以前我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冷酷陰沉少言寡語的人,但日復一日,在一大堆殺人犯詐騙犯強姦犯還有不知道什麼犯里,在幾乎要熬一輩子的艱難和寂寞以及疼痛里,我再也回不去曾經的成城,我在城裏,違了除非我死的誓,所以生不如死。

有時候照照小鏡子,覺得自己變了好多,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我老了好多,本來就不帥,於是更沒品了,我好象被風颳得東倒西歪的老樺樹,在風裏噼里啪啦抖着葉子就是不肯坦然倒下,我心裏仍然有我的堅持,堅持到無望的第36年。

林捷看我,帶了很多我愛吃的東西,她一直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我被她問煩了,把她趕走了。趙向宇也跑來探監,我警告現在發小財的死小子不準告訴老院長我現在變成這樣,他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他讓我出獄後跟他混,一起開館子吧,我算半個股東,沒準等我出去,他已經形成一個跨國飲食集團了。

原非在頭一年我生日的時候,過來看我,我不見他,我至今所做所為對得起任何人,惟獨對不起自己,見他?再次證實我非他所愛?還是證實他終於愛上我了?這兩樣,都再不是我所要。他留下了一枚銀色的尾戒,他常年戴在手上,現在給了我,不知道他給他老婆戴上的又是什麼?

第一年的時候,我常夢到原非,夢見我們做愛,都是我在狂暴地輕吻他,我一遍遍問他:你還敢再離開我嗎!

第二年的時候,我因為連續打架傷人又被延長了兩年刑期。

第三年的時候,我已經不打架,但別人看我都躲開。在這一年的末尾,我終於記不得原非的樣子,他在我印象中形成很模糊的一團,隔着霧,怎麼都摸不到,我遠遠看他像看隔岸花。我原以為你再怎麼存心想忘掉一個人也得花個十年八載,但原來絕望會讓你的記憶粉碎。

我的大部分人生是在做工休息做工之間度過,我能夠一個大白天不動腦子想一件事情,因為我覺得這是沒意義又煩人的事情,四面高牆,粗黑欄杆,欄杆之間沒有一點縫隙,任憑我往死里探頭擠破了腦袋拚命吼叫想要叫住外面那人,但他已經消失在我眼前。

第三年的末尾,有個人來看我,因為名字不是我從不見的原非所以我接受了探望。來的人很公事化的讓我簽署一些厚文件,翻翻全是英文,我不出聲看着他直到他抖瑟躲開我眼神,我不耐煩敲敲桌子,他猛地站起來嘰里刮拉說:“好的,我會回去轉告委託人您已經都同意了!”逃也似地夾着我看都沒看的文件飛奔了。

媽的,都是白痴!

第四年剛開始的是,我莫名其妙加入了英國籍,第四年的3月份,我更莫名其妙獲得了英女王不知道幾十年一度的大赦——當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在叼着牙籤光着腳丫躺在工地上曬太陽,初春乍寒我的四肢關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索性放棄,我想到第四年結束的時候我肯定對我自己身體的各個器官都會放棄。

我在監獄沒交到什麼朋友,我惟一的朋友是自己,我不需要任何人,我這種情況,已經不太可能再去相信人了。

踏出獄門,我仰起頭深深呼吸,冷洌的空氣,有短暫的剎那我覺得我可以變回來了,我又是沒肺沒心嬉皮笑臉的成城了,但短暫的迷惑過去,四年還是過去了,有些東西已經完全消失了,我已經三十一歲了。

獄外是條筆直的水泥路,我才知道,四年前第一次來的時候一切都很混亂絕望,我慢慢走着。

遠遠地,車子開過來,慢慢停下來。正好堵得我死死。我不打算讓路,是我先走這條路的,我抬起條腿踩在名車前蓋上,打量起自己的破球鞋,掏出根牙籤痞痞叼着。

車門開了,走下一個人。

很奇怪,我可以忘記原非卻無法忘記他,因為鄙視和被背叛的痛苦是那樣根深蒂固,我以前一直認為我再碰到這個人時,我肯定會撲上去咬死他,但時至今日當我望着完整無缺意氣風發的他時,我只從牙縫裏擠出哼哼:“搞特赦玩啊?好有本事,我還沒玩夠怎麼辦?”

他走到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他,我放下腳,跳到田野上,繼續慢慢走。他跟在我身後,不知道想幹什麼。

我轉身出拳隨便揮他:“滾啊,看到你都倒霉。”

他接下我的拳頭,我打到他骨頭,他悶悶地皺眉頭,吃下我這記拳,我想他不知道腦殼哪裏壞了,要是當年想都不敢想我會對這樣的尊貴人物揮拳相向,這個人是多好的人啊,這個人屈尊降貴對我一直多好啊!

“先瑜揚,你再不滾我就打死你。”我隨便推這個人,用了很大的力氣,他們這些大人物,沒有一個可以相信,尤其是他,看到都覺得眼睛臟,更別提要我碰碰他多費我精力。

管他穿什麼衣服坐什麼名車人有多派頭姿態多麼瀟洒眼神多麼迷人,在我眼中,我看他們就是我水泥鋼精工地里的榔頭,一片爛死的東西,有什麼好看?我眼裏看什麼都是灰色,已經很久。

——“打夠了,就跟我走。”——

這個灰色的人還是那麼有派頭,說的話還是那麼平靜有力,他完全沒隨歲月而變化點滴,比我帥多了,當年我看他老我現在看上去比他更老。

“你發什麼神經,我怎麼可能跟你走?”我又捶他。

這次他用手接住了我的拳頭,他的手心滾熱,與他外面的平靜冷淡很不一樣,他突然抬起另一隻手撫過我眉梢,問我:“哪來這道長口子?監獄長沒護着你嗎?他膽子不小。”這一刻,先瑜揚跟四年前逼我上絕路那時神似,暴露出的真面目絕對森冷無情,我知道他又要使什麼手段出來,我不怕不惱就是煩了。

“你受了很多苦吧,小城?你看上去比我還老,像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他卻笑了,竟好象很滿意。“後悔嗎?”

我拽出自己手,轉而拽他領子,我拎近他,我教訓他:“你給老子滾遠點,別以為你把我放出來我就得感激你,你這種人,除了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騙人害人還會什麼?你這種人,你這種人,毀掉我的一生竟敢還對着我這麼得意!”眼眶悶熱,我堵住自己哽咽的喉嚨,想是眼睛已赤紅洶湧。

他的鼻息噴在我臉上,我嫌惡地別開頭,他突然就在這時張開雙臂抱住了我,完全意料不到,一個這樣討厭死恨的陌生人,這麼不要臉搞得跟我很熟稔一樣,不要臉的動作像安排好一樣熟練無比,我根本不知道他這麼不要臉到底還想搞什麼鬼名堂!

他嘴巴死死壓住我耳朵,整個人的力量十分巨大我一時掙脫不了,也被他難以預料的動作驚愕!

“哪個男人都無所謂吧?我要你,成城。”他,難以掙脫。

我的關節很疼,被碰到擠扭,一路的彎腰駝背可不是為了現在被這種人當弱女子欺負,我起腳撞他腰,跌跌撞撞他壓我倒地,春天的鄉間土地,儘是香甜土味,我承受着我這麼討厭的人的重量,胃翻滾難受。

是他!讓我變成現在這樣,再也沒希望。是他,毫無憐憫之心,拔去了我的堅持和誠實,我現在只是一個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了,這些,都是他對不起我!

“你真是太噁心了。”我的人生脫軌到我意想不到的地步,我驚駭卻也看不起。

他壓着我,指關節摸索我乾枯粗糙的臉,他定定看着我,優雅獨斷漂亮成熟,貌似認真仔細溫存其實全是假的!“不是哪個男人都無所謂?那要我吧,成城,你前面的人生已經完了,我是上帝的寵兒,我不要你給我什麼幸運,你只要跟着我享受就好——”

他說得跟真的一樣。他不想想當年他如何騙我?他不想想我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再讓他騙!

“我永遠也不會相信你。”我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19

我沒想到這世界上的變態都讓我給碰上了。腹部被攻擊的沉悶疼痛感后我的世界黑漆一片,最後的印象只是貴族的冷靜端整絕無動容。

我睜開眼睛,是寬敞的空間,明媚的陽光,溫順的海風,我這是在哪?世外桃源也會為我而準備,那真是好。

這裏是貴族的世界,這裏不是我的國家,這裏的氣派豪奢讓人嘆為觀止,看這威峨城堡參參密林比伊麗莎白女王的還廣闊,看這雪白窗帘的真金花紋,看這閃銀燭台的貨真價實,看這隨便掛在走廊上的畫謝天謝地我總算認出是倫布朗——這裏哪怕一個小僕人都白白嫩嫩秀美文雅遠比我動人——從僕人身上就能看出主子的素質,真是一個慧眼又慷慨的好主子。

我們偉大的先貴族非常放心把我放在他自留地自立根生一月有餘。我覺得你現在跟我耍手段那就等同你在欺負一隻小老鼠一樣樂趣是有的但也就是惡小孩的惡趣味,你要實在耍就耍吧,我是只老鼠我能拿你怎麼辦?我該吃該喝還是過我的牢獄生活,到哪都無所謂了,現在已經都是一樣。

煙花依舊,只有煙花依舊。人在可以駐足欣賞的時候都要停一停留心周邊美好的事物,比如某一晚你會在聆聽海浪拍擊的時候突然發現藍色的夜空上綻放出絢麗的花朵,是這麼美這麼美宛如當初,當初你也曾滿懷期待和雀躍等待與情人的相會,你這麼傻乎乎地樂着無非因為喜歡他——這真讓人笑話。

今晚的煙花和那年一樣。牡丹開了,我站在高高的城堡上我看那些脆弱的美麗,光斑在我臉上不停打下深深的陰影,我伸出手很想確實抓住一朵哪怕它碎了也想握在手心,因為我從沒有能力得到過美好的事物。

先瑜揚他就站在我的身後,我把手縮了回來。

米灰的風衣,挺拔的身體,風雅的舉止,細微的笑痕,他看着煙花,這時低下頭看我,翩翩而瀟洒。

我們默默打量對方,一知半解心思叵測十分小心。

“我其實不喜歡看煙花,也不喜歡看天空什麼顏色,到那天為止,你都是一個好孩子,但那天為止……”他把很漂亮的眉頭皺起來,他彬彬有禮全無破綻,我不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只聽到他對我說:“你多奇怪,可以說出那樣的傻話,不會有人相信你,不到庭上你就要害怕了,不到35年你就要悔恨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小城,你怎麼敢說出那樣話?你只是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可憐蟲。”

他走近我,而我聞到花香,又是百合!他臂彎里的精緻雪白依稀可見,媽的,你把老子當猴耍嗎!我捏捏拳頭即刻就以武力解決爭端和面前這個真正發瘋的大貴族——

“是啊,我早就後悔早就害怕,你看着我眼睛!”我大步邁前,我雙手揪住他領子,我逼視他,我讓他好好看着我衰老的面容我花白的頭髮我眼角的皺紋我眉梢的疤痕我再也得不到歡樂的眼神,我已經到了如此這般慘淡光景就算是只耗子你也該放他回下水溝吧!“你怎麼還有臉拿這些花來騙我?先瑜揚,我就是個不別人相信不被人愛過的可憐蟲,你一點都沒錯!我告訴你我是害怕怕得要死我每天晚上做夢夢見我再也不能活着出去了,我每天早上起來就又開始害怕晚上到來我又要做夢了,我已經倒霉倒得一塌糊塗了,我已經只能揪揪別人領子說說粗話瞪瞪眼睛嚇嚇膽小鬼順便給自己壯壯膽了,我已經被你隨心所欲伸手就抓來怎麼開心怎麼虐都不會出一點聲了,這些你都看到了嗎?”我打掉他手中花,重重踐踏在腳底,他還是那樣遙遙看我舉止乖張,他自己卻不出聲響鎮靜非常。

我跟他果然不是一個等級。

煙花已經要停止了,再也沒有美麗了。我蒙住自己眼睛,不能再看這種人這樣的世界,儘管痛苦也不能埋怨別人,一切都是我自找,但每當看到他們再次被他們嘲笑,我就好想逃,我緊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鬥不過你,你就把我玩死拉倒。”我已經決定認命。

——“我只想到用百合送你,沒有香味只是百合。”他在我粗糙十指上一一留下吻痕,再輕輕抱住甩都不甩他的我,一個人自說自話:“為了逃避粗暴貴族的愛而被神變做百合的少女,得到純潔的愛必先有高貴的心,從四年前你說那句傻話做那件蠢事犯那個不可挽回的大錯開始我就深深被你打動,我不會再欺騙你了,成城,像你說的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像你說的你是鬥不過我的,那就把你自己施捨給我吧。”

最後一顆煙花在頭頂上空優雅地化做了無聲的星辰。每一顆煙花都是一顆星。

20

我的焰火已經凋謝,我知道就算沒有先瑜揚的出現我也不會為那人所接受,四年前、八年前的一切都已快忘記,我無法勉強自己和壞蛋相愛,這是我做人的最後底限。

我推開先瑜揚,我根本不愛你,我怎麼可能把自己施捨一星半點給你?假如純潔的愛只能用施捨來滿足,那我早就抱着愛人的褲管苦苦解釋乞求我如何如何對你付出我如何如何對你相愛你不愛我誰還會對你如此付出如此相愛?——我不相信這樣做就是純潔的愛。

“慢慢來,你會習慣我的一切。”他沒有過分露骨的表現,先瑜揚的風度從來無懈可擊,他望着地上花朵的碎片微微惋惜:“再怎樣說,孤獨的人還是和孤獨的人在一起好,那個人這四年真是非常幸運,就算我想出手也要考慮周全。”他望我笑笑,舒緩適度而眼神冷靜,真真假假難以分清。

先瑜揚的那隻黑狼犬,再次空降在我面前,仍然十分兇悍,狡詐,傲慢,我已經衰到這份上,也不在乎這死狗仍舊一如既往不把我當人,從狗性上定能看出主人秉性,它必定討厭我討厭得要死,對那些規矩伺候它的僕人從來不理不踩,對小心躲它遠遠的倒霉人我,它已經連續半月神出鬼沒把我正吃的飯碗踢翻,把我正走路的小腿咬紫,把我半夜想上廁所的尿尿全都憋回,但我能它主子計較,我能跟條狗計較嗎!先瑜揚真瀟洒派條狗虐我。

先瑜揚的失態止於我出獄那一天的緊密擁抱,此後我從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人性的閃光,他永遠風度翩翩溫文而雅獨缺喜怒哀樂,他沒有做人的實在感,這樣的人必定有顆冷酷的心,冷酷到能把人囚禁當作玩偶。我不覺得他孤獨我只覺冷酷。

每一天,他都送花給我,開始能堅持踩踏摔碎但沒幾天就覺得花朵何其無辜?我自己無能幹嘛要怪罪別人呢?似乎每一步都在他的精心計算當中,我玩不過他——他的小妹妹果然就是老總裁的一個小情婦,自殺時還有着身孕,老總裁太不是東西了,直到那時還抱着別的女人尋歡作樂,下輩子一定投胎當畜生!

父債子償,先瑜揚對原非的致命報復絕無失手可能,只想不到冒出我這麼個昏蛋自動堵上槍眼——四年已過,他的仇恨就這樣沒了?我真不敢相信。他們這種人高高在上從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一貫眼高於頂不准他人反駁,遇到一個逆龍鬚的更加精神百倍以征服為趣,我真不敢小瞧先瑜揚不是這種人。

只是我仍然會自動衝上去堵住那黑黑槍眼?很快,出獄已半年,我和先瑜揚相安無事,他身上除了陰謀詭計根本不可能存在柔軟和愛情。

夏天已經到來,又是個熾熱的夏天。

我在海里游泳,小黑在沙灘打盹曬太陽,今天他還沒來得及咬我。我游啊游,身體大不如當年,連夏天的水溫都刺激到關節疼痛,我不敢進深水只浮在潛水裏,順便帶眼那死狗——沙灘空無一狗,它不見了。

剛才還在淺灘里溜達來着,我還在咒這麼大年紀了跑都跑不動了還不安分等會一個浪頭打來看你喂鯊魚!現在我茫茫然望着冷清大海攏着嘴喊:“小黑小黑!死狗死狗快滾出來……”沒有聲息,沙礫上惟獨狗爪印一路延伸到水裏,惟獨沒有出來的痕迹。我總算擺脫這隻死狗了!謝天謝地。

我一邊在心裏高呼謝天謝地一邊扎個猛子潛到深水,皮膚冰冷,眼球浸泡到疼,憋住氣四顧左右一邊汪藍,在這個無聲的大洋底,我絲毫不見有除我以外蹤影。我心裏快活地慶幸活該活該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邊卻游到更深的水底尋找,我觸到底了——

我的兩腿關節剎那劇疼,痙攣開始。只我一人還在這汪洋水底。我蜷曲身體竟像回到嬰兒再也不覺得這世間可怕。

附註:感謝很多人,塗話,蔦蘿,leo,久久藍,清妖,流利彤,小幻,女子艾才(親的名字尤其印象深刻),12345,hattie,卡其卡其(美人繼續扯花瓣也是很養眼的事吧~~),暴風,懶得游泳,,sweven,ellie,猴寶寶,瀟瀟雨,亦凝,雪琦,HOOT(呵呵,有意把最能灌的你排最後一個的~~),還有很多朋友(要是這次沒寫那肯定下次再表示感謝),感謝你們在看文,和支持,各位的名字都十分好,有美麗的,有個性的,有我不太明白意思的,但這些名字我都深深記在心裏,願你們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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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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