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說熟悉,是因為那人的身形輪廓,坐姿手勢都是見慣了的,說陌生,是因為感覺上那整個人好象纖薄虛弱了許多。
“之奇!”喻素揚聲試着叫了一聲。
那人抬起臉,頭頂的斗篷滑落,雖然清俊的面容消瘦了一整圈,但卻絕對就是魏之奇沒錯。
看到迎面奔來的喻素與邾談,魏之奇好象並不太吃驚的樣子,只是在兩人靠近的時候伸出一隻手阻止,輕聲道:“小心,不要嚇着它。”
喻素定晴一看,魏之奇的右手一直放在懷中,一小撮雪白的絨毛露在外面,時不時動一下。
“你捕到寸尾貂了?”喻素大喜。
“是啊,”魏之奇輕輕地笑了笑,“我八年狩獵大賽連勝可不是假的。不過寸尾貂天性敏感自傲,排拒人類,你們千萬別碰到它。”
喻素懸了半個多月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來一點,眼前不由地有些眩暈,忙扶着馬頭坐穩了,用手掩了掩潮濕的雙眸。相比而言,邾談的情緒當然沒有那麼激動,所以他比喻素更敏感地察覺到有些不對。
“你臉色怎麼這樣白?”夜硫的領主問道。
被邾談一提,喻素細細一看,也皺起了眉:“是過於蒼白了些,你受傷了么?”
“寸尾貂是沒有攻擊性的動物,怎麼會受傷?不過是這一陣為了守到它,好幾天沒有合眼,才弄成這副臉色。”魏之奇不在意地解釋了一句,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布包,“它不耐顛簸,所以沒辦法加快行程,這是它的臍香,素素你拿着先趕回京城,穩定一下麒弘的病情,我也好慢慢地走回去。”
喻素高興地接過小布包,道:“那邾談留下來陪你一起走,我先回去了。”
魏之奇看了邾談一眼,點點頭沒有反對。喻素勒轉馬頭,剛向前走了兩步,又轉了回頭,凝視着魏之奇的眼睛,輕聲道:“你是一個真正的好朋友,對不起。”
魏之奇的唇角向上微微一挑,淡淡笑道:“麒弘也是一個真正的好朋友,無論我做過什麼傷害他的事,他總是會原諒我。你也不用向我說對不起,是因為你小賢才能變得那麼健康,也是因為你才讓我明白,小賢不可能永遠只在我的照顧下生活,他也應該有他自己獨立的人生。其實這世上多了一個可以象我一樣關愛他的人,我還應該謝謝你才對。”
聽到這番話,喻素的表情有些複雜,但他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只是小口地吸了吸氣,向魏之奇點頭微笑了一下,拔轉馬頭疾奔而去。
旁邊一直默默無語的邾談此時方才馭着胯下坐騎小步靠近,伸手扶住了魏之奇的腰,道:“你看起來不象只是累了而已,還有哪裏不對?”
“我還有點餓,”魏之奇轉頭笑了笑,突然提議,“我們騎同一匹馬吧?”
邾談挑了挑眉,顯然有些訝異,但並沒有多說什麼,跳下馬來,牽着自己坐騎的韁繩,翻身躍到魏之奇的身後。
“你要很小心別碰到寸尾貂。”魏之奇認真地叮囑了一句,“說話聲音太大會嚇着它,聲音太小我又怕你聽不清楚,所以騎同一匹馬會方便一些,因為我實在有太多關於小賢的話想跟你說,而且現在不說,總怕回京城后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你在聽嗎?”
“在聽。”
“其實我明白,總有一天我會跟某一個人細細地談關於小賢所有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你罷了。”魏之奇扭過頭,用清亮的出奇的眼神看向邾談,“所以從現在起,我所說的每一個字,你都要仔仔細細地聽,要把它刻在心裏,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
“我娘懷小賢的時候,身體很不好,大夫跟我爹說,無論打不打掉那個孩子,她都最多只能再活六個月。可是為了小賢,我娘她撐啊撐着,奇迹般地撐到了八個月。雖然到最後她也沒能睜眼看到小賢,但對於我和爹而言,這個曾被判定不能出生的孩子已經是一份天賜的禮物了。小賢因為身體弱,從小不知吃了多少苦,但他帶給我們的,卻永遠只有快樂。”魏之奇抬起左手擦了擦眼淚,吸吸氣,繼續道,“現在他身體好了,當然應該去選擇他自己的快樂,我所要跟你說的是,小賢是世上最好的孩子,是我最貴重的珍寶,你一定要珍惜他,愛護他,你要向我保證讓他健康讓他幸福,絕對不允許你背叛他、傷害他、欺騙他,他想要什麼你都得給他,他想去哪裏你都要陪他……”
說到後來,那個當哥哥的人漸漸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越來越高,說的話也越來越沒道理,雖然邾談一直聽着沒反駁,但小寸尾貂已經有些不安地蠕動起來,讓魏之奇稍稍冷靜了一點,伸手到懷裏輕柔地拍撫了幾下。
“說完了?”邾談這才輕飄飄地問了一句。
“差、差不多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邾談眼神深邃,看不出心裏的情緒到底是怎樣,“我可以答應所有你要求我的事,但是這並不表明你就可以放棄你身為兄長的責任。因為對於小賢而言,你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存在,所以你一定要安然無恙地回到他身邊,這比我現在空口答應你一千件一萬件事更加的重要。我想,你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吧?”
魏之奇的眉尖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唇色更加灰暗。但不知為什麼,他閉上了嘴,沒有理會邾談的問題。
一路先行疾馳回府的喻素,剛跳下馬就朝後院急奔,根本顧不得雙腿一路勞頓的酸麻。守在麒弘房內的康泰安楚等人聞聲迎了出來,還沒開口說話,喻素已急急地道:“安楚,這是寸尾貂的臍香,快給麒弘服下,魏之奇他們隨後就回來了。”
安楚接過小布包,輕輕嗅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地道:“素素,臍香只能緩解癥狀,要解開朱雀之毒,必須要活血才行啊。”
“我知道,魏之奇已經捕到活貂了,只是要晚兩天才到。”
聽到這個消息,安楚與康泰都露出震驚之色,互相對視了一眼。
“你們怎麼了?”喻素跺了跺腳。
安楚遲疑了一下,還是先轉身回房,將臍香給麒弘服下,再觀察了一下他的情況,這才與康泰一起把喻素帶到隔壁的小間。
“到底怎麼了?”喻素心中湧起一陣不安的感覺。
“我們已經接到昱飛表叔(註:他就是安楚的師父,大家不會忘記吧?)的回信,知道了很多關於寸尾貂的事情。”康泰面色沉重,“嚴格來說,它是不可能被人活着捕獵到的。”
“可是魏之奇的確已經……”
“那一定是一隻幼貂。寸尾貂雖然沒有攻擊性,卻是一種極為排拒人類的動物,成年的寸尾貂只要被人捕到,兩天內就會死去,絕不可能分三天取到活血,即使是幼貂,也只有捕獵技巧極高的獵手,用指血飼餵的方式才能捕到。”
“指……指血飼餵?!”
“就是乘着幼貂還沒有分辯能力的時候,割破手指,讓幼貂吸吮自己的鮮血,培養與它之間的信任感。”
喻素的臉色有些發白,“那……那小貂一天要吸多少血?”
“一個人的血,大概一個月就會被吸干吧……”安楚輕聲道,“你見到魏之奇的時候,他的臉色是不是特別蒼白?”
喻素從頭到腳顫抖起來,不自禁地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顫聲道:“我現在去接他,讓那隻貂改吸我的血好了……”
“不可能的,指血飼餵是一種極為精深的捕獵技巧,不是每一個人割破手指就能引到一隻小貂的。而幼貂一旦吸上了指血,就決不可能再換另一個人。”康泰說著說著,也忍不住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那……那算算時間,魏之奇趕到這裏,我們取了貂血,也才十三天,到時候把小貂弄開,慢慢調養,應該不至於有傷性命吧?”
“如果只是這樣,魏之奇就不用瞞着我們自己一個人去紫雲山了。”安楚長嘆一聲,“剛才說過,寸尾貂是一種極為敏感和脆弱的生物,要是強行想把它弄開,它的牙齒里會立即分泌齣劇毒,然後便會死去,與它的指血飼餵者同歸於盡。”
“那怎麼辦?”喻素急得滿頭是汗,“總不能眼看着魏之奇的血被它吸干吧,這樣就算麒弘的病好了,恐怕他也……”
康泰與安楚眉頭深鎖,也是無計可施的樣子。過了好一陣子安楚才輕聲道:“我師父師爹再過幾天就到京城了,他們多年在外遊歷,見多識廣,希望能有什麼辦法吧。”
喻素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兩人,喃喃地問:“如果他們也沒有辦法呢?”
無奈而又沉重的空氣在室內靜靜地瀰漫開來,三個人的面色都慘白如雪,陣陣寒慄滾過背心。
兩天後,魏之奇在邾談的護送下抵達京城。雖然時間很短,但比起上次與喻素見面時,他的臉色更加的蒼白,神情更加的虛弱,連下馬背,都是被邾談直接抱下來的。
一路共騎過來,邾談當然早就已經發現那雪白的小寸尾貂一直吸着魏之奇右手的中指不放,也發現他失血過多的癥狀越來越明顯,但無論多麼憂急地詢問,對方總是淺淺地笑着說“沒事,可以養好的”,之後便把話題轉到小賢身上去。
魏之奇好象急着要趁這幾天,把他關於小賢所有的話全都說個夠本一樣。
麒弘自從服下寸尾貂的臍香后,病情就很穩定,除了仍舊昏睡不醒外,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麼危險的情況,看到他躺在床上呼吸還算平穩的樣子,魏之奇長長鬆了一口氣,雙腿軟了軟,被扶坐在床邊。
“時間很緊,素素,麻煩你拿銀針和銀碗來。”
喻素應了一聲,很快就預備好了所有東西。魏之奇示意大家都站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慢慢從懷裏取出右手。一隻小小的雪白小貂安靜地伏在他的掌心,圓滾滾的身體,短短一撮白毛綴在尾部,紅色的米粒般大的眼珠,小嘴叼着面前的中指指尖,還在不停地吸吮着。
“可愛吧?”魏之奇看着這隻正在不斷吞噬他生命的小東西,眸中的神情卻非常的憐愛,左手拈起銀針,輕輕撫摸了一下它的背部,緩緩扎進它的尾尖。小貂的身體顫動了一下,腦袋上下搖動了一下,彷彿在抬眼看着它的飼餵者,但由於用鮮血培養起來的信任感,它沒有其他的異動。
“對不起,”魏之奇輕聲道,“我不會傷害你,只是一下下而已,不會很痛哦。”
銀針被輕輕拔出,手指一擠,兩滴血滴在銀碗上,小貂扭動着身體,小爪子撓了撓。
“好了。明后兩天再各取一次就沒問題了。”魏之奇微笑着抬起頭,但一看康泰等人的臉色,就知道他們應該已經獲知了關於指血飼餵的所有事情,目光不由地閃動了一下,禁不住脫口問道:“小賢……”
“放心,我們還沒跟他說,”喻素輕聲答着,神情愈發地黯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這兩天把小賢接過來住吧,”魏之奇垂下頭,抿了抿嘴角,“我們還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麼久的時間……”
大家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整個房間雖然擠滿了人,卻靜寂無聲。
小賢於當日下午被接到二皇子府,見到哥哥那麼虛弱的樣子當場被嚇的臉發白,可怎麼問也問不出源由,其他人也囁嚅着不肯說,至於邾談,更加是鐵青着一張臉,彷彿肩上被壓着無窮的重擔,又彷彿在拚命控制着自己的某種情緒。
接下來的兩次取血也很順利,麒弘服了葯,情況非常良好。魏之奇撫弄着掌上的小貂,柔聲地向它說“辛苦了”,說得房裏每個人心裏都是一酸,難過得象是要溶化掉一樣。
安楚的師父師爹還未能趕到,魏之奇已虛弱到不能站立,那隻小貂仍是時時刻刻叼着蒼白的中指不放,就算小賢再遲鈍也察覺出事情極度不妙,而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聰慧靈巧的人,雖然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但胸中如煎如絞,早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它為什麼總咬着你?大哥,你讓它放開,放開啊……”伏在兄長的枕邊,眼淚忍不住一串串地掉,這才最真切地感受到以前自己病重時,大哥的心情是何等的焦慮難過。
魏之奇溫柔地撫摸着弟弟的臉,視線緩緩轉向掌中的小貂,輕聲道:“它原在山中與世無爭,是我把它帶到這裏來的,所以我要好好照顧它,以後……你也不要讓任何人傷害它,讓它自己離開……它很機敏,一般人追蹤不到它的行蹤,所以等它離開我之後,一定可以重新回到山林之中,過着遠離人類,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哥哥,它要什麼時候才會離開?”小賢含着眼淚問。
魏之奇的目光一顫,良久之後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顫顫地道:“快了……”
小賢全身劇烈地抖動着,但為了怕驚動小貂,他沒敢撲到哥哥身上,而是緊緊握着他的左手,將臉頰貼了上去,就好象以前相依相偎的日子一樣,誰也離不開誰。
日色漸漸西沉,疲累之極的小賢畢竟身體剛剛康復,伏在床邊抽抽噎噎地睡去,被邾談輕輕抱到了隔壁房間。
喻素端了補血的葯湯進來,小心地避開小貂,繞到床的另一邊坐下,一口口地餵給魏之奇喝。從喻素剛進入皇子府時兩人就認識,算起來已經有好幾年了,一個是麒弘最好的朋友,一個是麒弘最心愛的情人,卻很讓人奇怪地並不熟稔,見面也是客客氣氣,沒多少話可講的樣子,反而是這幾天接觸多了,彼此才好象重新認識了一般。
“我以前有點畏懼你,也很佩服你,”魏之奇笑了笑道,“因為你太能幹,太耀眼,好象什麼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而我除了會打打獵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太平凡普通,有時候遇到處理不了的事情時,常常會想,我要是象喻素那樣厲害就好了……聽麒弘講過你在柔瀾的故事以後,就更怕你,也更佩服你了,總覺得你跟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在芸芸眾生之間,而你高倨雲端之上……”
“可是我卻有一個最大最大的缺點,”喻素用布巾拭了拭魏之奇額頭的薄汗,“我總是過於自信,心胸不夠開闊,你是麒弘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對你……”
“素素,”魏之奇柔和的視線落在柔瀾王子的眼睛上,“你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真正不好的事情。如果你是真的討厭我,那麼以你對麒弘的影響力,不知有多少辦法可以完全摧毀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友誼,但是你沒有,相反,你從來沒有對麒弘說過我一句不好的話,你對小賢也是真心的關愛,我甚至覺得,邾談就是你故意從柔瀾引到中原來,好幫小賢治病的……”
喻素淡淡地笑了笑,低下頭:“為小賢治病,的確是我安排邾談來中原的一個目的,可是,這並不是唯一的一個目的……”
魏之奇也笑了笑,但那抹微笑卻異常的酸楚,“我知道,麒弘跟我說了。現在看來……我反而要感謝你。雖然,我所做的都是一個朋友應該做的事情,但如果不是因為已經對小賢的未來感到放心,我也許不會這麼毫不猶豫地去做。”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房門,喻素一回頭,才發現邾談不知何時起,已經站在那裏,一雙眼眸深得如同海水一般。
“我一路上跟你說的話,你都還記得嗎?”
邾談點點頭。
“小賢就拜託你了……以後,請好好照顧他……”
邾談閉上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但等他再度睜開雙眸里,眼底卻是一片血紅。喻素快速起身,阻止似地叫了一聲“邾談”,但卻沒能攔住那個旋風般卷到床前的人影。
“你到底在說什麼?難道你以為……你對於小賢而言,就只是一個照顧他的人嗎?你以為有人可以接手你繼續照顧他,他就不會痛苦不會絕望嗎?”邾談的語調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憤怒,魏之奇卻不明白這憤怒所為何來,“你不僅低估了你自己對……對所有人的重要性,你也低估了小賢對你的兄弟之情,你真的想像不到失去你之後,其他人會是何等的悲傷嗎?”
魏之奇的雙唇顫抖了幾下,眼中湧出淚水,喃喃道:“知道……又怎樣呢?已經……沒有辦法了……”
“最讓我生氣的就是你這種念頭!”邾談怒吼道,“什麼叫沒有辦法?你還活着不是嗎?太子和安楚他們……他們晝夜不眠地為你想辦法,大家都在拼了命地要留住你,可你卻在這裏說那些象是遺言一樣的廢話做什麼?你不拜託,難道我們就不照顧小賢?你現在應該多想想自己,想想怎樣才能活下去……”邾談咬了咬牙,臉色一片慘白,語調也慢慢低沉了下去,“小賢他……他也許可以離開你,卻不能夠失去你,所以為了他,我請求你,不要這麼早就放棄,只要堅持,總會有希望的……其實你……也並不是真的已經放心,真的沒有牽挂了……”
魏之奇眼中的水珠顫動了兩下,從眼角滾出,一直跌落到枕上,浸潤進絲綢的枕面。
是啊,雖然只是一個相識不久的異國男子,但他說的不錯,其實自己,並不是真的已經可以了無牽挂地割捨這個塵世。縱然心愛的弟弟已經得到健康,得到愛情,縱然他已經能夠離開哥哥獨立生存,但是挂念他的心,卻不會因為這些而變得更輕鬆。還有麒弘,那個給他友情給他溫暖的開朗男子,當他康復之後,怎樣才能面對自己以這種方式離去?
彷彿感受到他的悲傷,掌中的小貂不安地動了動,停止了吮吸的動作,叼着魏之奇的中指,紅寶石般的眼珠轉了轉,但是片刻之後,它又重新埋下頭去,小嘴開始蠕動。
喻素用哀傷的眼神凝視了小貂片刻,回頭看了看還不能平靜下來的邾談,低聲道:“小賢在隔壁睡着,當心吵醒他。”
邾談重重地咬着下唇,正要說什麼,院外突然有人聲喧嘩響起,而且顯然是朝着這個方向過來的。
隔壁有人跳下床趿鞋的聲音,小賢的臉隨即出現在門口,看見邾談臉上的表情,他嚇了一跳,立即撲向哥哥的床邊,驚恐地問道:“哥,你沒事吧?”
魏之奇安撫地朝他笑了笑,未及開言,小典的聲音已傳了過來:“師父師爹,就是這個房間。”
喻素忙站起身迎了過去,一陣腳步聲后,在安楚康泰等四人陪同下,兩個男子走了進來,一個高大沉穩,另一個俊美活潑,雖然都已年屆四十,但從外形上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迹。
除了邾談,在場的人當然都認識他們。
已辭官歸隱多年的前聖武大將軍秦似,與他的愛人李昱飛,也就是李安楚和衛小典的師父與師爹。
“真的是寸尾貂哦,”一進門,李昱飛就睜大了眼睛,“和你那個隱居在北地的師兄所說的一模一樣,看那個體形,最多只有一歲,還是個貂寶寶呢。”
“昱飛表叔,”李康泰有些頭痛地道,“先別說這個,你們到底有沒有可以讓小貂自動離開的辦法?”
“對於寸尾貂,我所知道的都在信上寫給你了,不過秦似那個在北地的師兄很喜歡研究各種奇怪生物,所以趕來京城的途中,我們特地去拜訪過他,”李昱飛難得很正經地回答着,“他果然很了解寸尾貂的習性,據他所說,要讓以指血飼餵的幼貂離去,只要血盡脈枯就可以了。”
眾人心頭都是一涼,衛小典大怒道:“師父你在說什麼?要是血盡脈枯,人不是也就死了,這時小貂走不走根本就沒什麼關係了!快說別的方法!”
“砍斷手指也可以……”李昱飛被徒兒一罵,縮進秦似懷裏,抓抓頭小聲道。
室內突然一靜,大家雖然心頭都是一陣顫痛,但卻不由自主地朝魏之奇看去。
斷指固然殘忍,但和丟命比起來,似乎不是最難令人接受的。
可是魏之奇卻長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不過……”昱飛小心地接著說,“它雖然是只貂寶寶,警戒心大大比不上成年貂,但它整個身體都伏在之奇的掌中,要不驚動它而單獨砍斷那根手指幾乎不可能,可如果把整隻手掌都砍下來,之奇的身體又承受不住,而且這個過程很危險,要是不小心激怒了它,只要一個瞬間,大家就什麼都不用做了……”
聽他這樣一說,顯然這條路已被堵死,眾人心頭更是難過。鄢琪跺了跺腳,催問道:“還有嗎?別的方法,稍微安全一點的方法?”
“沒有了。”李昱飛搖了搖頭,“至少就我和秦似所知道的,沒有了。”
小賢腳一軟,一下子坐在地上,用手掩住了嘴巴。雖然大約也猜出了哥哥目前的困境,但這還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聽人說出來,整個頭頓時嗡嗡的,一片空白。
衛小典蹲身扶住小賢,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抬頭,看見魏之奇憂傷的目光罩在弟弟身上,雖然無語無淚,卻更是令人心中絞痛。
“沒辦法了……”鄢琪喃喃說著,有些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最後捉住了康泰的袖子,茫然地問,“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
喻素卻緩緩起身,在房間來回踱了幾圈,突然凝住腳步,揚起下巴,似是自言自語般道:“血盡脈枯……也許可以試試……”
“你在說什麼啊,素素,”衛小典不滿地道,“都血盡了,還試什麼?”
喻素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慢慢投注到邾談的臉上,而後者則一直半閉着眼睛,不知在凝神想着什麼,垂在身側的兩隻手都握成拳頭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安楚與康泰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挑了挑眉。
房間裏出現了一片令人難耐的靜寂。半晌之後,邾談緩緩睜開了眼睛。
“值得一試嗎?”喻素問道。
邾談眼白處匝滿血絲,但視線卻異常穩定,用凝重的聲調道:“我剛才已經仔細設計過方法了,應該是有希望的……”
鄢琪睜大了眼睛,急急地問:“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方法?”
“我想,這大概跟理脈是同一個原理。”太子殿下道。
“是,”喻素點點頭,“用理脈之術,控制血流,切斷通往右手的血脈,造成血盡脈枯的假象,希望能騙過這隻貂。”
小賢的眼睛一亮,着急地捉着邾談的手,緊張地都有些結結巴巴地道:“邾大哥……真、真的可以……這樣……那……那……”
邾談凝視着他,難得放柔了目光,點點頭道:“你放心,雖然是第一次做,但我不會失敗。”
衛小典疑惑地問:“邾談不是理脈高手嗎?怎麼是第一次做?”
喻素解釋道:“理脈是疏導之術,不是斷流破壞之術,原理雖相象,但方法卻是反的,所以邾談以前並沒有做過。”
此言一出,室內的緊張氣氛更是陡增,幾個年紀小的就已經開始在擦冷汗了。
這時,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秦似卻走到邾談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邾談一聽立即面露喜色,連連點了幾下頭。
“素素,有銀針嗎?”秦似問道。
“有的。”喻素慌張奔出門了去,不一會兒就飛快地拿了一卷白布進來,攤在桌上,裏面插了十多根銀針。
“這裏有理脈的高手在,的確是之奇的運氣,”秦似拈起一根銀針道,“不過寸尾貂極為靈敏,你一個人是騙他不過的,不過若按我剛才跟你說的方法,再加上我的助力,成功率應該不低,只是你確認你可以做得到?”
邾談神情肅然,再次鄭重點頭。
“好,那開始吧。”秦似走到魏之奇的床頭,按住了他的雙肩。
邾談也來到床邊,凝視着那張蒼白的面容,沉聲道:“我不能肯定你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如果覺得痛,或者其他不舒服,請你看着小賢,務必要忍耐過去。”
“我明白。”魏之奇將一直凝望着弟弟的目光轉到了邾談的身上,輕聲道,“無論結果如何,謝謝你如此為我費心費力。”
邾談的雙唇顫動了一下,不再多說,雙眼一閉,神情變得異常凝肅,修長有力的手指,緊緊按在了魏之奇左邊的脈門與肩胛之處。與此同時,秦似運指如風,幾枚長針也插入之奇右臂的幾處穴位,並隨即將雙掌交疊,護在他腦門天靈處。
整個房間靜得只餘下急促的呼吸與心跳之聲,連時間都彷彿已經凝固,讓人不知道是過了很久,還是只有一小會兒。
因為一直在失血,魏之奇的右手早就蒼白如紙,所以單單從顏色上,大家看不出血脈是否已經斷流,只能盯着那隻通體雪白,模樣可愛之極的小貂來看。
開始時小貂仍是安靜地吸吮着,偶爾動動小爪,但是漸漸地,它的頭開始左右搖擺,兩隻前爪在被自己叼着的中指上不停地撓動,一直撓到大家的神經都越要綳斷的時候,才遲疑地扭了扭圓圓的身子,小嘴蠕動兩下,慢慢地放開,將指尖捧到眼前看了看,再次含在嘴裏,片刻后又拿了出來,再撓一撓,最後終於放棄似在將胖嘟嘟的身體轉了個個兒,在魏之奇的右掌上爬行了幾步,似乎有些傷心地吱吱叫了兩聲,閃電般地一射,竄上旁邊的茶几,再順着一桿衣架躍上窗檯,打了幾個圈兒,便向窗外一跳,轉眼蹤影不見。
由於邾談和秦似的神情都很凝重,四隻手仍是緊緊按在原處,床上的魏之奇也仍是臉色蒼白,眼睛輕輕閉着沒有睜開,所以大家一顆心還是懸在半空,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
不知又過了多久,那隻蒼白如紙的右手慢慢透出了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血色,秦似雙掌一收,邾談的額上冒出一層細汗,緊繃的雙肩跟着放鬆下來,扶着床沿重重地喘息。
魏之奇的眼睫輕顫了一下,緩緩張開,目光投注在邾談的身上,低低地說了一聲:“多謝。”又轉向床頭,還未開言,秦似已經拍了拍他的肩,道:“謝他就可以了,若非他拼盡全力,我也不頂什麼用。”
小賢第二次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衛小典和鄢琪剛同時歡呼着躍起。安楚和康泰相視而笑,喻素則細心地拿了布巾遞給邾談拭汗,就連靜靜靠在一旁的李昱飛,神情也極是欣慰。
“想不到大海那邊的異大陸,還有你這樣有本事的人,”昱飛歡歡喜喜道,“秦似,我突然對柔瀾很有興趣,咱們到那邊去玩一趟吧?”
秦似目光柔和地看了愛人一眼,摟着他的肩,寵溺地道:“好,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昱飛高興地跳起來,捉住喻素的肩膀,道:“乖素素,給表叔畫個地圖,把柔瀾好玩的地方都標出來,我們要去逛個遍!”
“好,”喻素柔聲道,“不過現在之奇還需要細心地調養,麒弘的病也還沒全好,表叔你們不妨多住些日子,等我忙過這一陣子,再細細地畫給你,好不好?”
李昱飛好哄的程度跟麒弘基本上是同一個級別的,所以立即同意,一面說著“那我們先出去玩啦”,一面笑呵呵地拉着秦似離開。
小賢這時才找到一點力氣,爬到哥哥枕邊,一下子抱住他的脖子,死也不肯鬆手。
喻素悄聲對邾談道:“你也耗損了不少元氣,去歇息一下吧。”
邾談看了看緊緊擁在一起,彷彿沒有第三個人可以插進去的魏家兄弟一眼,神情有些複雜,但因為性格使然,他沒有多說什麼,一轉身也無聲地離開房間。
“好了,小賢,”李安楚也上前笑着拍拍那孩子的肩,“你哥哥現在可沒你那麼健康,等過幾天我把他稍微調養得象樣一點,你再這樣抱他也不遲。”
小賢擦着臉抬起頭,捉着哥哥的手,明明想要笑,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魏之奇虛弱地抬手幫他擦着,目光一轉,已發現邾談不在房內,雖然胸中有莫名的悶郁之感,他還是對小賢道:“你不去陪陪他?”
“誰?”小賢愣了一下,依進兄長懷中,“我現在只要陪哥哥,哪裏也不去。”
這時喻素插了進來,一邊拉起小賢,一邊道:“失血太多的病人,除了進補之外,更要多睡,我們都不吵你了,你蓋好被子,暖暖和和地睡一覺,等你醒過來的時候,我再帶麒弘來看你。”
魏之奇忙道:“麒弘那邊,你別跟他說……”
“之奇,”喻素輕柔地按着他的手臂,“麒弘是你的朋友,他有權知道你曾經為他做過什麼。”
魏之奇垂下眼睫,心知這麼大一件事,估計也瞞不住那位二皇子,只好閉嘴不語。
喻素重新為他整理了一下被蓋,關上窗戶,帶着小賢悄聲退出。此時夜已深沉,雖然心頭千思萬緒,但身體畢竟太過虛弱,魏之奇在床上輾轉了片刻,還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