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月的蘇州,柳絲輕拂,群鶯亂舞。蘇州是商賈雲集之處,南方的絲綢、進貢的香粳、上好的湖珠莫不出自這裏。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販夫走卒,才子佳人,把個蘇州城襯點得熱鬧非凡。
蘇州河畔,楊柳青青,行人如織。河邊長堤之上,每隔數里便有一八角涼亭,是當地富商捐資而建,為遊人遮日歇腳。河道不寬,兩岸盡植垂柳碧桃,三兩隻燕子穿行其間,河上畫舫遊船緩緩而行,多是遊人雇來用以順河而下觀賞兩岸風光的。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正是踏青的好日子。特別在今日,蘇州河邊的人彷彿格外的多。除了行色匆匆趕路之人,幾乎所有蘇州河堤上的人全都擠在河岸兩旁,伸直了脖子向河上張望。
體型巨大的龍頭遊船通體用昂貴的紫檀鑲飾,船首的龍頭雕得威風凜凜,栩栩如生。船上雕樑畫棟,金鑲玉砌,連窗上的幔布也是用上好的精綉蘇綢製成。船邊上站着的是清一色的玄衣漢子,或抱胸,或持劍,雙目炯炯有神向四周張望。
五月初四,是蘇州城外某個莊園園主的壽誕,也是他的眾多女兒女婿跟外孫外孫女回家拜壽的日子。不知道是從哪年起,他的某幾個外孫達成了默契,都會在喝過壽酒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五,一起乘着家裏的船來蘇州河上遊玩一日。久而久之,蘇州的百姓都知道,在這一天,蘇州河上必會出現那神秘而又極端吸引眼球的四位公子。而每年這個時候來蘇州河畔看鼎鼎有名的四公子便成了蘇州城的一大盛事。
雖然知道希望渺茫,未嫁的名媛淑女們還是會在這天華服盛妝,帶着貼心的婢女家僕來到這裏一睹四公子的風采。心中燃着小小的火苗,只盼斯人的目光或許可以在自己身上留佇片刻,或許可以譜一曲牆頭馬上的風流佳話出來。
女人們會如此,男人們更是趨之若鶩,只不過目標不同而已。難得可以在這天看到平日深藏閨中的佳人少女,怎不叫人心中搔癢難耐。於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不覺就擠滿了岸堤。
穆逢春沒有夾在人群中。他能來到蘇州,純屬偶然。正好穆逢春在京里結識的陳少府外放蘇州當通判,要邀好幾個京中好友去蘇州一游。穆逢春在京里正待得無聊,想着出來走一走散散心也不錯,於是把麗春樓的事情交給胡麗娘,自己簡單收拾了個包裹,跟着陳少府一行來到蘇州。
在蘇州的時候,穆逢春大都是跟同來的三四個好友四處遊盪,閑來無事時無非是下棋對詩,架鳥逗蟲,過得倒也逍遙自在,只是偶一獨處,便覺得窮極無聊,了無生趣。
五月初五,正是陳少府來蘇州上任滿三個月。一干人等覺得在蘇州已待得夠久,便相約在今日為陳少府慶賀,順便也向主人辭行。其中一人覺得上酒肆太落俗,想起蘇州河堤風景宜人,春色可喜,便提議眾人帶了食盒酒具,齊齊來到蘇州河旁,尋了一處涼亭坐着。
乍見河堤上聚了這許多紅男綠女,眾人都嚇了一跳,本以為今日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找了個少年問詢才知道今日有顏家的四位公子遊河。俱是打從京城裏來,大伙兒也不明白這四位公子有何過人之處,見岸上的眾人都伸直了脖子看着,人本好奇,便也都直了脖兒向河中張望。
天是晴朗的天,微風輕拂,弱柳隨風,東蘺夏樹腿上蓋着一張薄毯,命人把木椅推到船頭,斜靠着桅杆低頭看書。
因為少見陽光,看書的青年有一張瓷器一般蒼白的臉。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額邊的皮膚隱隱透出青色的浮筋。垂下的長睫和高直的鼻樑在臉上灑下灰色的陰影,讓一張原本俊美端整的臉變得有些模糊起來。青年的身體看來有些單薄,烏黑而柔軟的髮絲束在腦後,偶有幾根鬆散的頭髮隨着輕風飛舞着,落在青年的肩上。船緩緩地前行,金色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彷彿人也是透明的。青年拿着書的手修長而有力,卻沒有突出的骨節。跟他的目光一樣,青年的手指沉穩而堅定。因為不擅言辭,東蘺夏樹常給人一種很難接近的感覺,甚至連他的父母,也覺得他過於沉默而個性孤僻。
“只有我們才知道,夏樹的心有多麼溫柔和脆弱。”這是比他小三個月的表弟對他說的話,東蘺夏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從小到大,跟他最親近的不是跟他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是與他同船共渡的這三個表兄弟。
陽光有些刺目,東蘺夏樹覺得有些頭暈。正準備合上書本,一個巨大的黑影自上而下罩住了他。
抬起頭,東蘺夏樹微眯起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長手長腳的高大青年,沒有什麼血色的雙唇微微挑了起來。
“你來了,不在後面跟他們釣魚嗎?”
青年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東蘺夏樹持平。青年有一張俊美而張狂的臉,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烏亮的眸子散發著攝人的光芒。如刀刻般的五官清晰而奪目,渾身散發出如野獸般的狂野氣息,但那氣息里又隱隱帶着幾分純真與尊貴。跟東蘺夏樹在一起,兩個氣質截然不同的青年卻讓人覺得是如此自然與和諧,彷彿天生就該在一起一般。
岸上的眾人一聲聲地驚嘆,更夾雜着幾聲女子興奮的尖叫。兩位濁世翩翩貴公子的出現幾乎吸引了岸上所有人的眼球。
東蘺夏樹輕嘆了一聲。果然又是這樣。
“想進去嗎?”有着狂野外形的青年聲音卻異乎尋常的溫柔,摸着東蘺夏樹的頭頂,青年似乎能理解他此刻的想法。
“不忙。”東蘺夏樹輕聲地說道,“反正多少已差不多習慣了。”
“秋實只是想讓你多出來見見太陽,”青年索性坐在船板上,過長的雙腿不好放,只好盤了起來。“你成天只是窩在家裏,看看你,好像又瘦了不少。我們也只有這些日子才可以聚在一起,也只有這些日子才可以強迫你出來見人。夏樹,你真得不再考慮考慮?其實我可以去跟二姨父說說,接你來我家住的。”
東蘺夏樹把青年的手放在臉上,腮邊傳來的溫熱觸感讓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就好了。”他輕輕搖了搖頭。兄弟們的關心總讓他覺得貼心和溫暖,有他們在自己身旁,就算有再多的痛苦相信自己也可以堅強地走下去。“可以在陽光下跟你們這樣在一起,我已經很滿足了。”
青年抓抓頭,想說什麼,看着東蘺夏樹的臉卻又什麼也沒說,只是嘴裏低聲咒罵了一句,扭頭看着岸上。
“他看這裏了,他看這裏了!”岸上的人騷動起來,不少女子手裏揮舞着絹帕,希望青年的目光可以落在自己的身上。
青年本來只是隨意地看看,突然之間,他的眼睛閃過一道寒光,眉毛也皺了起來。
“怎麼了?”東蘺夏樹看到青年表情突然變得僵硬,覺得很驚訝。
“夏樹,你看一下,那邊的涼亭里是不是有一個穿着淡藍色的衣服,長得很不錯的男人?”
順着青年手指的方向,東蘺夏樹手搭着涼篷看去。在船的左手,擠的黑壓壓的人群中,果然有一個八角涼亭,亭中坐着五六個青年。看起來應該都是讀書人,穿着打扮也很普通。其中果然有一個穿着淡藍色衣服的青年,遠遠的看不太清樣貌,但是站在人群之中卻有很強的存在感,讓人一眼就可以在人群中看見。
“長得怎麼樣我看不清楚,不過給人的感覺與眾不同,想來應該是個比較特別的人吧。怎麼,你認得他?”
青年沒有說話,他突然站起身來走到船頭。奪過守在船頭的一個漢子手中的長棍將它遠遠地扔在水裏,如大鵬展翅,高大的身體從船上直飛而出。岸上的眾人被這一幕嚇了一大跳,一起高聲驚呼起來。眼見着身體要落到水裏,青年的足尖在漂在水上的木棍上輕輕一點,身體竟又輕盈地騰空而起,只這一個起落,青年的人已經躍上岸邊的那個涼亭。
“穆逢春?”青年的聲音冷冷地飄蕩在半空。
什麼?穆逢春驚愕地抬起頭,看着飛身躍入的高大青年。
“哼。”青年臉上的表情非常奇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不理會一亭子快要暈過去的眾人,青年輕舒猿臂已將穆逢春提起挾在腋下,如提三歲孩童一般,青年毫不費力,輕輕鬆鬆地又轉身躍回遊船。
穆逢春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聽到耳邊的風響,心在半空懸了一懸,人已經上了船甲。人落到了實地,穆逢春的腿半分力氣也使不出,青年的手一松,穆逢春的人跌倒在甲板上。
“你說的人就是他?”東蘺夏樹伸出手,用中指將穆逢春的臉勾起,眯起眼睛細細打量。“嗯,論長相也算不錯。不過,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會武功,只是個文弱書生而已,你是看上他哪裏了?”
青年冷笑一聲,把穆逢春拉起道:“鬼才知道我看上他哪裏,不過他可不是個文弱書生,在京城裏可是赫赫有名的妓館老闆呢,聽說客人請他一次,花費至少也在千兩以上。”
東蘺夏樹皺了一下眉頭,對青年說:“原來是當相公的,出賣身體和靈魂的人跟你不配。”
“等等!”穆逢春一頭霧水,不過他也聽懂了坐在木椅上這個清俊公子的意思,“我才不是賣身的!我們麗春樓的人只陪人對奕、觀月、吟詩、雅奏而已,請你不要隨便地侮辱別人。還有,你們是誰?幹嘛抓我來這?”
東蘺夏樹眉梢一挑,對穆逢春道:“對不住,是我太過武斷。不過,你真得不認得他?”說罷,伸出手指着那高大的青年,“他可是成天在我面前念着某個人吶,聽了三年,聽得我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
他?穆逢春滿臉惘然,記憶中似乎並沒有這號人物。青年的臉陰沉得有些恐怖,嘴角也有些扭曲。他一把將穆逢春提起,將自己的臉幾乎貼在穆逢春臉上,一字一句地說道:“看來你是把我給忘了?我的……少、爺!”
“少爺!”這個稱呼熟悉而又陌生,似乎在遙遠的以前曾經有人這麼叫過自己。心念快速轉動,穆逢春睜大了雙眼,張大了嘴,像看怪物一樣看着面前的青年,然後,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啊!”尖叫聲響亮又突兀,船上的人一起捂住了耳朵。
“春、春望?!”穆逢春手指着青年,一步一步向後退。“春望?!”
北堂春望雙手抱胸,露出嘲諷似的笑容。
“謝謝你還記得我。穆逢春!”
愣了半天,穆逢春又走近了北堂春望,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過了良久,穆逢春的臉上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嘴裏喃喃地說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怎麼樣了?”看着已經矮了自己快大半個頭的穆逢春,北堂春望挑着眉頭問。
“你居然……長成這副模樣……”穆逢春簡直又悲又痛,手裏連連比劃着,“原來明明小小的個子,圓圓的小臉,是那麼可愛,那麼漂亮!”
東蘺夏樹捂着嘴偷偷地笑,連站在船甲上的一幫守衛的家丁也個個忍俊不禁,只有北堂春望臉上的肌肉不住抖動,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
“你給我閉嘴!”北堂春望伸出大手,一手捂住了穆逢春還在嘰嘰咕咕的嘴。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對哦,都五年了!穆逢春恍然地想。突然,他掙脫了北堂春望的手,一臉憤慨地戳着北堂春望的胸膛。
“小鬼!你居然給我來個不告而別。你知道當年我為了找你花了多少銀子,多少心血!你可是我花銀子買來的,我對你哪點不好,你這樣跑掉算什麼東西!”
“老鬼!你給我聽清楚。當年先不告而別跑掉的人不是我是你耶!”北堂春望揮開穆逢春的手,“我等你等了三個月,時間夠久的了。你居然敢怪我?如果不是你不負責任地跑掉,我的成長期會過得那麼痛苦嗎?你知道三個月沒覺睡的滋味是什麼嗎?如果我不回家,人早就死在京城你的破麗春樓里,現在還能被你碎碎念?”
北堂春望冷笑着,一步步逼近穆逢春,穆逢春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不知為什麼,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腳下也不由自主一步步後退。
“穆逢春,你說我是你買下的。”把穆逢春逼到船艙門口,已經退無可退的他被北堂春望的雙臂死死釘在了艙壁上,“不錯,你花了二十兩。不過你可知道,那些人販子只要再過半個時辰就會被我的人給抓去?想不想知道他們的下場如何?”穆逢春搖搖頭。
“不想知道也罷。那你知不知道當年在樹林子裏要打劫我們的那幫強盜結局是怎樣的?”北堂春望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低聲在穆逢春耳邊說,“全死了。敢對我無禮的傢伙沒有一個會有好下場。你為什麼不想一想當年你對我做過什麼!”
“還有,我似乎忘了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看着穆逢春有些發白的嘴唇,北堂春望的眸子裏發出灼人的火光。舔着雙唇,北堂春望像看着一隻即將到手的珍貴獵物,“我姓北堂,我的名字是北堂春望。”
北堂……似乎在遙遠的過去自己也曾聽過這個姓氏。穆逢春的頭腦中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對了,你不住在北方,也不是江湖中人,當然不會知道。”
穆逢春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背,久經風月場的穆逢春當然知道北堂春望噬人的眼神中露骨的意味,以前不是沒遇過這樣的情況,次次都能全身而退的他面對着豹變的北堂春望突然覺得自己毫無招架之力,計將安出?計將安出?
“春望、夏樹!你們快看,我們釣到了好大的一條魚!”無異於天籟的呼喊聲將穆逢春解救了下來。北堂春望撤身之時,穆逢春全身的氣力像被人抽去一般,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從船尾直奔船頭的兩人當然是南宮秋實跟西門冬里。洋溢着孩子般純真笑臉的西門冬裏手裏抱着一條五斤多重的鮮活大鯉魚蹦蹦跳跳地跑到東蘺夏樹的面前。
“夏樹你看,好大一條鯉魚呢!”雙手摁着不停掙扎的鯉魚,西門冬里微微下垂的眼角可愛地皺了起來,“我叫廚子做糖醋鯉魚給你吃哦!”
扛着長長的魚竿,南宮秋實慢慢踱到北堂春望的身邊。
“他是誰?”南宮秋實的眼睛閃過一道令人難以捉摸的光芒。
“不關你事。”北堂春望身體微微一側,擋住了南宮秋實盯着穆逢春的目光。“他是我的。”
“你還真寶貝他。”南宮秋實微微一笑,“放心,我又不會跟你搶。就算是小時候,你喜歡的東西我哪次不是讓給你的。”
“可是每次我都要拿更貴重的東西還給你。”北堂春望皺皺鼻子,“你哪裏是肯吃虧的人。”
“別這麼說哦。”南宮秋實搖了搖手指,笑嘻嘻地說,“我可從來沒有要你給我什麼,那些都是你自願的。”
“你的鬼點子那麼多,除了乖乖讓你如願,我們還能做什麼。”北堂春望恨恨地說。
穆逢春看着眼前這四個類型完全不同的亮眼青年,覺得眼前陣陣發花,腦中嗡嗡作響,什麼念頭也轉不出來。
“春望!”南宮秋實的臉色微微一變,眼神示意北堂春望看向船首的方向,“那邊好像有點不對。”
此時東蘺夏樹與西門冬里也注意到的前方的異動。順着他們的目光,穆逢春伸頭看了過去。
遠遠的,從對面飄來一隻小船。說是小船,可也比一般船隻要大上一倍。火紅的船漆極其醒目,讓人老遠就可以看見它。這船的船艙很特別,說是船艙,其實只是八隻粗如兒臂的柱子,上面蒙上了數層紅紗隔住了外人的視線。小船的速度極快,將同行的船一隻只甩在後面,船的行動也很靈活,雖然速度快,但閃避轉挪之間分寸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船上紅紗飛舞,隱隱傳來絲竹之聲,似乎正有歌舞上演。小船如離弦之箭正直直向這裏衝來。
“什麼來路?”南宮秋實皺起了眉頭。這行如鬼魅的船是自己以前從未聽聞過的,速度如此驚人,顯然掌舵使槳的都是些身懷絕技之人。
北堂春望跟西門冬里都搖了搖頭,齊頭道:“沒聽說過。”
坐在木椅上的東蘺夏樹手裏的書微微抖了抖,蒼白的臉上僅有的一點血色一點點褪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小船已經來到了近前。說也奇怪,速度那麼快,小船到了龍首遊船的前方時竟然就這麼嘎然停住了,船上的絲竹之聲也嘎然而止。
南宮秋實讓守在船頭的守衛讓開,自己上前幾步,提聲說道:“尊駕何人,為何要擋住我們的去路?”
船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紅紗輕撩,四個身着輕紗的妙齡少女肩扛着一乘輕輿躍上南宮秋實的船來。少女們赤着腳,腳上繫着的銀鈴隨着她們的腳步發出悅耳的響聲,一聲聲都似乎敲在人們的心上。少女們走到四人的面前,將肩上的輕輿放下,退到後面。雖然都是輕紗罩面,但少女們曼妙的身姿和若隱若現的胸膛還是吸引了船上幾乎所有男人的視線。當然,只除了五個人。北堂春望、東蘺夏樹、南宮秋實、西門冬里,還有穆逢春。
他們對那四個少女視若無物,目光只盯着那乘也罩着紅色輕紗的輕輿。
“真好,這次沒白出來,可以一下子看到四大家族中最有實力的四個繼承人呢。”銀鈴一樣的笑聲是從輕輿里傳來的,聲音又甜又糯,嬌滴滴的讓人骨頭也會發酥,沒見到人長得如何,只聽聲音就覺得是人間絕色。
一陣輕風掠過,攔在輿前的輕紗被風捲起掀在輿蓋上,露出端坐在輿中的人來。其實根本算不得端坐,說話的那人整個身體似乎都像沒有半根骨頭一樣,半坐半躺在另一個人的懷裏。紅唇似朱,媚眼如絲,手裏纏纏卷卷着所偎之人的頭髮。而被她依偎的那人也並非坐着,而是靠在柔軟的墊枕上,一隻手撫摸着懷中之人柔軟烏亮的長發。
女人咯咯地笑着,嘴裏發出絲絲膩人的,撩人的聲音,看着她的臉,聽着她的笑,讓人的身體似乎也變得輕盈,如墮棉花糖中一般。
“您好久沒送我禮物了。”女人向男人撒着嬌,“不如把他們送給我吧。”
“你的玩具夠多了,別貪心不足。”冷冷的聲音沒有半點溫度,陰狠的目光越過女人的頭頂,直視着東蘺夏樹。
“夏樹!”北堂春望悄悄地握住了東蘺夏樹的手,冰涼徹骨,好像沒有生命一樣。東蘺夏樹深吸了一口氣,向北堂春望投去感激的一笑。
注意到那個男人的目光,南宮秋實和西門冬里不約而同移動腳步擋在了東蘺夏樹的前面。推開懷中的女人,那男人從靠枕上坐起,走出了輿門。陽光照在他銀色的衣服上,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輝。俊美的五官帶着太多的邪氣,而那雙似乎可以吸人魂魄的淡色眼珠看着使人從腳底生出涼意。
“怎麼,看到主人還能穩穩地坐着而不起身迎接嗎?”男人的聲音殘忍而冷酷,“哦,對了,或許是想跪下來舔主人的腳面吧。”
東蘺夏樹的手微微發抖,但臉上卻看不出任何錶情。
“尊駕或許弄錯了,我們這裏並沒有可以稱您為‘主人’的人。”南宮秋實依舊溫文有禮,而北堂春望的眼中已經燃起了怒氣。
“我沒跟你說話。”男人不屑地看着南宮秋實,“我在跟我下賤的奴才講話,如果你也想當我的奴才,憑你的長相,我倒可以考慮看看。”
“你說什麼!”西門冬里捏着拳頭就要衝過去。
“冬里,別衝動。”南宮秋實將西門冬里一把拉住。
女人在輕輿內輕聲地笑着,空氣變得緊繃,彷彿一觸即發。
“你的耐力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好。”男人的嘴邊漾起一絲嘲諷的笑容。“看來這幾個男人把你‘照顧’得不錯。但是,你好像也沒變胖一些,是吃得太少還是因為夜裏沒法睡覺?不過,就憑你的這點本事,張開雙腿一下子服侍三個男人是有些勉強,想來他們對你搖着屁股扭着腰的取悅本領還算滿意。對不對,我的小奴才!”
“收回你的話。”北堂春望向前踏出一步,船甲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印子。“否則我現在就把你扔到河裏去餵魚!”
男人怔了一下,忽然仰天狂笑起來。“好小子,我多久沒有聽過這麼狂妄的話了。那麼,你過來啊,為什麼不來試試。”
北堂春望剛要上前,忽覺衣襟一緊,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衣角被東蘺夏樹拉住了。
“別去,春望。”東蘺夏樹的聲音輕微但清晰。“你不是他的對手。”
“雖然我不要了,可是看到別人碰他我還是會很生氣。”那男人聲音變得溫柔起來,卻更加讓人心生寒意。“怎麼辦呢?我一生氣就想殺人。”嘴上說著話,身體突然動了起來,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等到人們反應過來,男人的手已經伸到了西門冬里的面前。
“冬里!”
“冬里!”
“冬里!”
春望、夏樹、秋實齊聲驚呼,西門冬里措手不及,眼見對方手指已經到了面門,急中生智將手中的鯉魚送到了對方的手中。
“你也想吃魚嗎?不用那麼麻煩,這條送給你好了。”話說得輕鬆,西門冬里已經驚出了一聲冷汗。
男人的手指深深插在魚腹內,如果是直接抓到臉上,西門冬里此刻只怕小命早已送掉。男人眉頭皺了一下,甩手將魚扔在甲板上。他的目光掠過眾人的臉,停在東蘺夏樹的身上。狂妄的臉愣了一下,浮現出奇異的表情。
剛剛受到驚嚇,東蘺夏樹下意識地想要去救西門冬里,身體動了動,蓋在腿上的薄毯滑落到了地上。膝蓋以下,褲管空空蕩蕩地飄着,東蘺夏樹的兩條腿竟然齊齊整整從膝蓋以下就沒有了。
男人的目光由驚異到暴怒,一雙淡色的眼睛變得赤紅。
“腿呢?你的腿呢?”他衝過去,輕而易舉就閃過南宮秋實和北堂春望的連手攻擊,跪在東蘺夏樹的面前,他像是無法確信一般用手不住地抓着東蘺夏樹的褲管。看着他似乎並沒有要對東蘺夏樹下手的意思,南宮秋實和北堂春望對視了一眼停下了手。他們也很想知道,一直保持沉默的東蘺夏樹的腿究竟哪裏去了。
東蘺夏樹的表情木然,看着男人的眼睛也顯得空洞。他用冰涼的手摸着男人的臉,忽地笑了起來。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小奴才。”東蘺夏樹笑得好像很開心,“你看,我的腿早就沒有了,怎麼會跟你的奴才一樣張開雙腿去服侍男人!”
男人赤紅的雙眼看着東蘺夏樹的臉。明明是在笑,看在眼裏卻比哭還要令人揪心。男人從來沒有如今天這樣憤怒,東蘺夏樹卻還在笑,不停地笑。
“不許再笑,不許笑!”男人暴跳如雷卻無法止住東蘺夏樹的笑聲,“是誰?是誰砍斷了你的雙腿,是誰?我要宰了他,把他剁成肉泥,一塊塊拿去喂蛇。”
“是不是他?還是他?或是他們一起?”男人陰狠的目光一個個掠過北堂春望他們的臉,彷彿只要東蘺夏樹一點頭,他就立刻會把他們搓成肉醬。
“你想為我報仇嗎?”東蘺夏樹甜甜地笑着,身上突然散發出一種誘人的光彩,一向沉默寡言的夏樹突然變得嫵媚起來,這樣的他是北堂春望他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的。“你俯耳過來,我只悄悄告訴你一個。”
聽東蘺夏樹這麼說,男人居然沒有絲毫戒備,真就把耳朵送到了東蘺夏樹的嘴邊。不知東蘺夏樹說了些什麼,那男人緩緩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走向船頭,銀色的衣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男人回頭看了一眼東蘺夏樹,飛身躍下船,回到了自己的船上。留在甲板上的少女們連忙抬着輕輿,縱身追隨主人而去。紅色的小船倏然而動,又如來時一樣轉瞬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
“夏樹!”北堂春望三人圍在了東蘺夏樹的身邊,空空的褲管在風中輕輕飄蕩着,東蘺夏樹面如死灰。
“我沒事。”遊絲一般的聲音從東蘺夏樹的嘴裏說出,緊繃的神經一旦放鬆便一潰千里,他的單薄的身體晃了晃,一絲鮮血從嘴角流出。
“夏樹!”西門冬里一把抓住東蘺夏樹的肩膀。
“別碰我!”東蘺夏樹突然像歇斯底里一樣尖聲叫起來,嚇得西門冬里趕緊把手放開。
“讓他靜一下。”北堂春望拾起薄毯蓋在東蘺夏樹的腿上,對南宮秋實說,“我們立刻回去,夏樹的老毛病可能要犯了。”
南宮秋實點點頭,拉着西門冬里悄然離開。
穆逢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彷彿自己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抱着蜷縮成一團不住發抖的東蘺夏樹,北堂春望狠狠地瞪了穆逢春一眼。
“別想跑掉,你給我乖乖等着,一會兒我就來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