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半三更,嚴忍冬這才結束公務返回家中,本來都到這個時辰,直接在樞密院過夜可能比較不累,不過因為明日不用早朝,他可以有多一點時間跟春眠相處,所以即使得把祥叔從睡夢中吵起來開門,他還是決定返回府里。
“祥叔,抱歉,要這樣麻煩你。”嚴忍冬對睡眼惺忪的祥叔道歉。
“沒事、沒事,只要大少爺能回來府上,再晚叫我開門都行。”嚴祥打着燈籠把嚴忍冬帶到他的房前,然後才返回自己房間。
正要進房的嚴忍冬,發現主屋的大廳似乎亮着燈火,便好奇地走過去。
這麼晚了,究竟是誰?
難道春眠還沒入睡?她本來就是個夜貓子……
一推門進去,赫然發現嚴老夫人正手搖着絲扇坐在太師椅上,油燈擺在她身旁的茶几上。
“啊——”嚴忍冬不小心逸出一聲驚呼,嚴老夫人抬眼對上他。[熱@書{-吧*獨#家@制es作]
“這麼晚才回來。”嚴老夫人說道。
“……嗯。”嚴忍冬略顯狼狽地應了一聲。
他們多少年沒如此獨處過了,他覺得極不自在,然而不吭一聲轉身就走,又顯得太孩子氣,他暫時只能沉默地佇立原地,腦袋裏搜索着適當的告辭話語。
“雖然不知你今晚會不會回來,不過老身一直在等你。”嚴老夫人淡淡道。
聽了這話,嚴忍冬眉頭一顰。
是什麼事呢?母親會等待自己,而且會親口說出來,這是前所未有的。
“今兒個我跟你寶姨帶着裴姑娘去尚書左丞府參加筵席……我就直截了當問了吧!裴姑娘是那個姜夏艷的女兒嗎?”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件事,嚴忍冬的臉愀然變色,“為何這麼問?”
絕不會是春眠自己說的,因為她並不想破壞自己母親的名聲。
“我碰巧聽見裴姑娘跟姜夏艷的對話,自己猜到的。姜夏艷並不是什麼好女人……”
“所以呢?”嚴忍冬恍然大悟,接着他的語氣開始衝起來,“你是要跟我說裴春眠的母親不好,身世複雜,配不上我們家是嗎?”
看見他劍拔弩張的樣子,嚴老夫人嘆一口氣,自嘲地一笑,“唉!老身在你心裏就只有這種評價?你現在去敲裴春眠的房門吧!她應該還沒睡。”
“什麼?”嚴忍冬既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也無法相信這句話會從母親口裏說出來。
“她恐怕還在哭泣,雖然燈很早就熄了,但應該還沒睡,你去看她一下。”
“母親……”嚴忍冬覺得喉頭一梗。
“我也是個母親,雖然對兒女做過錯事,但從未拋棄過子女……我拉拔你不知費了多少心,怕你被氣焰高張的慶應王對付、怕你娶了公主從此仰貴族鼻息,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卻還是沒法幫你逃過人世的風雨。”
“那麼,裴春眠一個人是怎麼走過來的?沒有父母家人保護,面對這個險惡的世間,肯定吃了許多常人難以想像的苦。”
嚴老夫人喃喃道,但完全沒有要嚴忍冬回答的意思,又接着道:“看那孩子被拒絕的樣子,我不知為何也覺得心疼,就像想到你妹妹嫁到遠方沒有人保護一樣……為什麼會有母親忍心拋棄自己的孩子?”
“母親……”嚴忍冬頓時內心千頭萬緒,過往一直埋怨母親的冷漠嚴厲、從小沒有半句誇獎、母親對門戶之別的成見、對文雪霞的百般挑剔,然而只是寥寥幾句,就勾起所有母親照料自己的回憶,替他縫製衣裳、替他夜裏蓋被、替他準備宵夜……
說對不起好像太輕了,說謝謝好像太困窘了,而且過去的憤怒沒法因幾句話就消滅,誠如母親所說,她的確做錯了,只是他不禁憶起許許多多的愛和回憶,自己對她一味地怨恨似乎太過分,他所有的情緒複雜地糾結在一起。
“太晚了,什麼都別說,老身要回房歇息了。”嚴老夫人疲憊地制止他,停下手裏的絲扇,從太師椅上起身,她與嚴忍冬擦肩而過,先行一步離開大廳。
在她離開后,嚴忍冬強迫自己靜靜在微弱的燈火下佇立許久,等待體內沸騰的情緒漸漸平息,之後才離開大廳,走向裴春眠所在的客房。
提着油燈走到春眠的客房門前,他輕輕敲了一下緊閉的房門。
“春眠,是我,你睡著了嗎?”
“大爺?!你等等喔!”春眠的聲音里難掩驚訝。
門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過了片刻,門被打開了,春眠套了一件靛青色的罩袍,黑髮只斜斜紮成一束任其委至肩頭,她的臉上明顯有剛哭過的樣子。
“大爺,怎麼今天這麼晚還回家裏來?”她有些訝異又有些驚喜。
“怎麼還叫大爺,應該要叫相公。”嚴忍冬提起油燈照着裴春眠紅腫的眼,故意不悅道。
“啊——對不起,但——怎麼可以叫相公,我又還沒嫁給你。”春眠也皺眉。
“反正很快要嫁給我了。”嚴忍冬說著一手將她攬到身前,靠在自己懷裏,他把下顎放在她的頭頂上。“你哭到現在都睡不着,是嗎?”
“你怎麼知道?”這回她更驚訝了。
“還問我怎麼知道,你滿臉淚痕,眼睛都紅腫了,聲音又充滿鼻音。”他稍微離開她的身子,左手親匿地捏了她鼻頭一下。
“沒想到這麼明顯……”春眠難為情道。
“明顯才好,不然你都不打算跟我說了是嗎?”嚴忍冬嘆道:“這還是我認識你以來第一次看到你哭泣。因為公務繁忙,害你獨自去面對尚書左丞夫人,我很內疚。”
“天啊!你怎麼連這都知道?”春眠嚇得小嘴都闔不攏了,莫非尚書左丞府里有他佈下的眼線?
“說來話長,我們到涼亭那兒坐下吧!一直站在這裏講話也不是辦法。”
“哦!好。”春眠任他握着自己的手,穿過月光下的夜來香、曇花、月桃樹,來到小池塘旁的涼亭里。
嚴忍冬將油燈放在石桌上,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告訴我的。”
“是誰?”春眠疑惑地皺眉。
“我母親。”嚴忍冬感慨道。
“伯母?啊——她都聽到了嗎?”春眠回想起後花園那一幕,不禁動搖起來,但又十分感動,“可是伯母一句也沒多說……”還那麼溫柔地任她拉着在後花園亂逛。
“似乎全聽到了,他也知道夏艷夫人是你母親。你母親說了難聽的話嗎?”
春眠搖搖頭,“她只是……自始至終不承認她認識我……但這比怒罵我更讓我難受。”
說著,眼淚又在眼眶打轉,她深吸一口氣抬頭,不讓淚水掉下。
看她這副模樣,嚴忍冬的心猛地抽緊,他握緊了右手拳頭,怒氣整個沸騰,“那個女人——”
察覺到他的憤怒,春眠急忙按住他的手,“你不要怪她,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她在見到我時也動搖了一下,她不是冷血無情的人。”
“拋棄你的母親,你還為她說話?”
“我不知道她過去發生過什麼事,無法怪她,現在這樣就好了,我見過她就好了。”
“但你還是會難過。”嚴忍冬心疼地指出。
“難過一下下就好,這個事情就這樣圓滿結束了,我只要哭過這一夜就好。”她拚命說服着嚴忍冬,也是在說服她自己。
嚴忍冬深深嘆一口氣,猛地將她抱進自己懷裏,縮緊雙臂,“那你現在哭吧!”
春眠下顎靠在他肩上,勉強笑着:“哪有人說哭就哭得出來的?”
“我叫你現在全哭出來。”嚴忍冬不悅道:“又不是聖人,幹嘛這麼壓抑、這麼寬大為懷,你就完全不恨她?”
“……有一點點……恨。”說著,春眠就說不下去了,她閉緊眼睛,淚水不斷從眼裏湧出,流到嚴忍冬的肩頭。
本來她抿緊唇,只是淚流不止,後來卻忍不住哭嚎出聲。
她摟緊嚴忍冬的頸項,大哭起來,慟哭的聲音令人聽了全身戰慄,她好心酸、好心痛,她恨過她母親,很深很深的恨過。
嚴忍冬摟緊她,再摟緊她,像要把肺里的空氣都擠光似的摟住她。
他的鼻頭酸楚,也緊閉着眼靜靜聽她的哭泣,同時他也想起自己對母親的愛恨交織,那所有的混沌似乎都在她的淚水滂沱下洗乾淨。
春眠一個人成長一定很寂寞吧?看見別人有父母時一定很羨慕吧?想念着連臉都不知長什麼樣的父母,一定很酸楚吧?當得知母親還在人世,卻不要自己時,又會感到多麼深的背叛,多麼羞辱——自己竟是個連母親都不要的孩子……
這樣大哭着母親也不會微笑地擁抱自己、接納自己,不會感動地說“沒想到你還活着,我找了你好久,我好想你”。[熱@書{-吧*獨#家@制es作]
但是只希望這樣哭泣過後,疼痛能減輕一些,傷口能弄乾凈,如此只要等待時間療傷,便會結疤、脫落,又恢復成完整的自己。
就這樣哭了許久、許久,春眠終於打着嗝不再哭泣:嚴忍冬像照顧孩子般輕拍她的背,一邊揚起淡淡笑意,“真是跟小孩一樣,竟然哭到打嗝。”
“才……沒……嗝……沒……有……嗝……”春眠打嗝打個不停,她自己都苦惱地皺着臉。
“我教你治打嗝的方法,你先深呼吸,然後憋住。”他讓春眠離開他臂彎,望着她的臉教導道。
春眠按照他說的做,一邊打嗝一邊深深吸起,努力憋住。
“然後在心裏數十下,一、二、三……”
春眠專心地開始數數,突然冷不防遭到嚴忍冬的搔癢攻擊,他的大手直接搔她的腋下。
“等等——哈哈哈——不行啦——很癢耶——我會跟你翻臉——啊——”春眠怕癢怕得要命,東躲西逃,然而始終被嚴忍冬牽制在自己的懷抱中,她又笑又怒地雙拳捶打他。
“不打嗝了吧?”嚴忍冬突然握住她捶打的雙拳,制止住,滿臉促狹地望着她。
“欸?”春眠一怔,驀地察覺,對耶,打嗝停止了。
“這種驚嚇療法比憋氣更有效。”他笑道。
“什麼嘛!不準再用這種方法了。”春眠嬌嗔。
“明明就很有效,而且托這方法之福,還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他捉弄的目光打量着她。
“什……么事?”春眠戒備地盯着他。
“就是我未來娘子的胸前還滿值得期待的。”
“你這登徒子!最好下十八層地獄去!”春眠羞窘地又不停捶打嚴忍冬。
嚴忍冬笑岔了氣,再度制止她的攻擊,壓制了她的雙手,低頭吻上她的唇。
他們交換了纏綿的吻,吻到彼此氣喘吁吁才停下,嚴忍冬逸出渴求的嘆息,“我還是跟皇上告假,早點娶你進門,早點讓你成為我的人,免得我忍得那麼辛苦。”
春眠滿臉通紅,“別說傻話了,才上任沒多久就為了我告假,別人肯定當我是禍水看待了。而且我其實還是很希望能得到伯母的允許,在她面前舉行婚禮。”
“在母親跟前舉行婚禮,現在看來倒也不像不可能的事了。”嚴忍冬憶起母親說話的態度,似乎有很大的轉變,她對春眠充滿憐惜。
“真的嗎?”春眠欣喜道:“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覺得伯母跟你好像,都外冷內熱,所以容易被人誤解呢!”
“我有我母親給人感覺那麼差嗎?”嚴忍冬不悅蹙眉。
春眠敲了他的頭一下,“說這什麼話,你比伯母可差多了。身為兒子還這麼猖狂,一直頂撞自己母親,又不是還沒長大的少年。”
“是、是,你說得都對,說實在話,今天我稍微反省過了,或許母親只是以她的方式愛着我,只是那方式不幸地造成了某些遺憾,但文雪霞的死絕不是母親的錯。”嚴忍冬靜靜地訴說。
雖然這麼多年的埋怨,讓他們無法一下子就放下心防面對彼此,不過或許終有那麼一天,他跟母親之間的隔閡能因時間而消弭,他們終能彼此諒解,坦誠對彼此的愛。
春眠揚起滿意的笑容,道:“忍冬真好,伯母也真好,你們其實是一對很棒的母子,未來能夠擁有這樣的丈夫、這樣的婆婆,我會覺得非常幸福。”
“是因為你,我們才幸福的。”嚴忍冬的聲音充滿感情。
儘管夜寒露重,他們還是絮絮叨叨地聊個不停,聊到兩人都呵欠連連,油燈將熄,才戀戀不捨地回去彼此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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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十五,天氣微陰,在嚴忍冬去宮裏工作之後,春眠踏着輕快的步伐來到大廳,卻見到嚴老夫人正在叫人備馬。
“伯母,要去哪嗎?”春眠問道。
“沒什麼。”嚴老夫人還是不習慣對春眠表現親匿,她依舊是冷冷結束話題,不過至少不是像之前那樣,硬是回了一句“不干你的事”。
“姊姊,我有點頭暈腦脹的,可能是昨晚太累的關係,這次就不陪你去了。”寶姨正好進大廳來,一臉虛弱地對嚴老夫人道。
“哼!真是藥罐子,你快回房休息吧!我不需要人陪。”嚴老夫人雖然話說得直接,卻還是多瞥了一眼寶姨的臉色,似乎有些擔心她的身體。
“那我就先回房了。”寶姨手撫着頭,正要離開大廳,卻被春眠喚住。
“不好意思,寶姨,請問伯母現在是要去哪?”
“就是每月十五例行的參拜呀!我們家的牌位都供在京郊的萬松寺那裏。”寶姨好心地解說,接着突然念頭一閃,“啊——對呀!今天我不能去,就請你陪她去吧!”
寶姨說時遲那時快,馬上轉頭對嚴老夫人道:“姊姊,讓春眠陪你去吧!你可千萬別拒絕喔——讓姊夫見見未來的兒媳也是應該的呀!”
嚴老夫人才面露不豫之色,春眠便跑到她跟前再度拜託道:“能讓我跟您一起去嗎?我非常想去看看。”
“隨便你,要跟就跟吧!”嚴老夫人不耐煩道。
“謝謝!”春眠露出燦爛的笑容。
她們乘上家丁駕駛的雙駟馬車,朝京郊的山麓出發。沿途夏草茂盛,鳥鳴山澗,充滿沁涼的濕意。
“伯母,昨晚……實在很謝謝您。”春眠打破沉默,對坐在身旁,眼睛只顧直視前方的嚴老夫人說道。
“謝什麼?”
“謝謝您帶我去尚書左丞府、謝謝您陪我在後花園散步、謝謝您聽到了一切卻什麼都沒說、謝謝您叫忍冬來找我……要謝謝您的實在太多了,還真是說不完呢!”
“沒什麼好謝的,又不是我願意讓你一起跟去的。”
春眠笑嘻嘻道:“但您也沒有把我給推下車嘛!”
“我才不做這麼沒品的事。”嚴老夫人嘴一撇,不屑道。
接着她又忍不住念道:“還有,你這丫頭謝太多了,這樣實在很沒體統,像個下人似的,好像人人都是賜了你多大恩惠的大老爺。有時你也要擺出一點架子,多點氣勢,不然我看你這樣怎麼當樞密使夫人,不被旁人全爬到你頭上去了。”
“是的,伯母說得很對,我應該多向您學學,頭抬得高高的走路,絕對不能與別人平視,偶爾頭一撇‘哼’一聲;有人問話時,要說‘不干你的事’;任何時候都不說請、對不起、謝謝,除非是被人硬拉去參加晚宴,面對主人不得已時,才能道謝。”
“你這丫頭,好大的膽子——”嚴老夫人眉頭一蹙,正欲發作,春眠卻環住她的手臂。[熱@書{-吧*獨#家@制es作]
“伯母實在好可愛!我太喜歡您了!老是口是心非的,這點跟忍冬實在一模一樣耶!而且這麼凶,這麼高不可攀的,卻還是讓人覺得不由得喜歡、不由得尊敬,您真的是太厲害了!”她笑眯眯地抱緊嚴老夫人的手臂。
嚴老夫人又羞又窘地拚命要甩開。“你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呀你?快放開!”
突然,春眠臉上的笑意消失,以一副有點怯生生的表情說道:“伯母,我真的……可以當您的兒媳婦嗎?我有資格請求您當我的母親嗎?”
嚴老夫人感受到她話語裏的恐懼和渴望,想到了姜夏艷無情拒絕她的那一幕,沉默片刻后道:“……勉強可以。”
“伯母……”春眠感動地抬頭望着嚴老夫人,她在春眠的目光下尷尬地撇開頭。“伯母真的人好好——”
“你眼睛是不是瞎了,還是這年頭好人全死光了?老身這樣的人也能稱得上人好好嗎?”
“哈哈哈哈哈哈,”春眠笑不可抑,“伯母這什麼比喻啊!”
“唉!”嚴老夫人也被她逗得嘴角微微上揚,“不信你去跟我兒子講講看,他一定會覺得你瘋了。”
“才不呢!”春眠搖搖頭,“忍冬也覺得您對他付出許多,他對您做得太過分了,只是他暫時還拉不下臉道歉。”
“是嗎?或許我們母子倆還真是彼此彼此,唉——”嚴老夫人嘆了一口氣。
不久,她們終於抵達位在山腰的萬松寺,寺如其名,植滿了松樹林,是個乾淨又予人落落大方之感的寺院,只有簡單的石階、石板地的庭院,還有沒漆上多餘色彩,僅保留木頭原色的廟宇。
天空裏的陰雲逐漸聚攏,寺院顯得灰撲撲的,恐怕再一會兒便會下起雨來。
“夫人,好像快下雨了,我們得早點動身回府上才行。”家丁對下了馬車的嚴老夫人建議道。
“嗯,”嚴老夫人微微點頭,“那你就別進馬廄了,直接在這裏等着,我們馬上出來。”
嚴老夫人領着春眠走進寺院門裏,掠過大殿,直接往附設的宗廟參拜。
她心裏在意轉壞的天氣,因此匆匆地結束參拜,也沒對春眠多加介紹這裏,就離開寺院。
“下次再好好帶你認識一下此處的住持,今天先趕快回去吧!在山裏遇上風雨可不是件能輕忽的事。不知為何我眼皮狂跳,實在不安呢!”嚴老夫人說著說著,又再抬頭望了逐漸陰暗的天色一眼,明明還是未時,天空卻有如夕暮般昏暝。
她們趕緊坐上馬車,趁雨還沒落下之前打道回府,然而才駛不到一刻鐘,遠方就隱隱傳來雷鳴,劈里啪啦下起傾盆大雨,雨勢狂猛地打在馬車的頂篷上。
“沒想到雨一下子下得這麼大。”春眠稍微推開遮蓋馬車車窗的毛氈,正想往外瞧一眼,飛濺進來的雨絲嚇得她連忙關緊毛氈。
“夏季的午後常有這種雷陣雨,應該一下子便停了,沒什麼。”嘴裏雖是這麼說,嚴老夫人卻不安地右手撫在胸口上。
“伯母,我瞧剛剛天上烏雲聚攏得很快,現在又整片天際都黑了下來,恐怕不是一時半刻會停的雨,我們是不是途中看到可以落腳的地方,就先停下來呢?或是乾脆返回寺院?要不然這樣一直在大雨中的山路上行駛,感覺不是很妥當。”春眠建議道。
“嗯,的確。”嚴老夫人點點頭,心裏暗自讚許,這孩子還滿能臨機應變的嘛!
她立刻打開面向駕駛座的小窗,吩咐道:“阿清,不用急着趕回府上,你找找這附近有沒有能落腳的地方,我們先停下來吧。”
“是,老夫人。”家丁嚴清稍微調轉馬頭,走上另一條恰可容納雙駟馬車走的小徑,朝山腰上的村落前進。
突然,黑墨般的天際閃現一道連馬車車廂內都被照亮的青白閃電光芒,然後迅雷不及掩耳,落雷轟隆作響,巨大的聲音似乎讓整座山都一起鳴動,接着是一陣奇異的岩石撞擊的聲響,馬車開始劇烈搖晃。
“停下——”
春眠只聽見阿清制止馬匹躁動的吼聲,下一瞬間,整個馬車朝左側傾斜,嚴老夫人發出尖叫,春眠在恐懼之下第一個反應便是抱住身旁的老婦,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馬車頂篷發出崩裂的聲響,整個被山上滾落的巨石壓垮,坍在春眠身上,土石流沖刷進馬車車廂里,狂風暴雨打在她臉上,石子撞擊的傷口讓鮮血染滿她半張臉,她完全失去了意識。
“春……眠……”嚴老夫人被壓得快喘不過氣,雨水也打在她臉上,然而當她發現護在自己上面的裴春眠一動也不動時,她開始悲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