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血的殘陽斜斜掛於林梢,寂靜的山林突然被一陣鴉噪吵醒,黑色的鴉群起起落落着回歸自己的暖巢,卻擾得林中失去了原有的安寧。
突出江面的崖邊怪石參差,地面上佈滿了各式各樣雜亂的腳印,那是幾個時辰前在這裏看熱鬧的俠客們留下的足跡。人雖然都已經離去,但在風中似乎還殘留着聲聲的嘆息。
突然,空空的崖邊冒出了一隻手。
修長,白皙,有力,優美的一隻手。如果有人此刻在崖邊,他一定會被嚇個半死,因為那隻手剛抓住崖邊,居然又冒出了一個人頭,是的,一個人頭,還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男人的頭。那男人慢騰騰,不緊不慢地爬上來,輕鬆悠閑得就像是在過自己家的門坎兒。
「唉,真是好累。」男人甩了甩手,又將額前遮擋視線的髮絲向後撩起,靠在樹邊上輕聲嘆息着,「這個南宮秋實也真是的,居然鬧了那麼久……要麼就快點跳下來啊,要麼就拍拍屁股走人啊……要跳又不跳,害我在下面吊了那麼久,累了累死了。」嘴裏是在抱怨着,可是他的臉上偏又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得意,那麼溫柔。
幕色漸濃,男人輕輕揉着自己的胸口,秀美的雙眉微蹙着似乎有些難受,他的衣服已經看不清原來的色澤,除了一大片刺目的血色,就是被塵土草屑沾染的灰色。他慢騰騰地從自己的腰間摸出一個小小的瓶子,倒出一顆烏色的藥丸吞入口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騰騰地從地上站起來。
「真得不早了啊……」他抬頭看天,太陽已經落下一半,天際被晚霞映得通紅,也映紅了他那張蒼白而端麗的臉。「我得想辦法快點回家了。」
沒有過幾天,江湖上的某個傳言開始沸沸揚揚起來,人們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着,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就像是自己親眼目睹,甚至是親自參與一般。南宮世家的獨子,江湖上最有前途,最為優秀的青年之一――南宮秋實,為了一個男人,居然瘋了!起因是他為了幫他的父親奪到傳說中的秘寶而欺騙了某個外域神秘教派的純真少年,不但得到了那件秘寶,還騙取了少年的身體和感情。在他即將與東蘺世家的掌上明珠成親之即,那少年憂憤自盡,而南宮秋實則是突然良心發現,悔咎之下自然也就變得不太正常。
傳言越傳越廣,也越傳越玄,衛道之士固然以為其傷風敗俗,逆亂人倫,對他們嗤之以鼻,但也有不少人為他們唏噓惋嘆,掬把同情之淚,但無論是誰,對南宮世家的當家南宮擷英都頗有微辭,且不論他是否反對南宮秋實跟自己所愛之人在一起,單就他僅為貪慾而讓南宮秋實為自己騙取「寒髓魄」就足以讓人覺得齒冷了。
其實沒有人會知道,南宮擷英自己現在有多不好受!
夜幕漸漸深濃,屋外剛剛挑起燈籠,坐立不安的南宮擷英的太陽穴便開始突突地跳起來。跟他一樣坐立不安的還有他的夫人,南宮秋實的親娘顏如熙。雖然人到中年,可顏如熙還是風韻不減,美麗依然。南宮秋實的樣貌大半繼承於他的母親,倒跟南宮擷英不是很像。
顏如熙手中的絹帕在口中快被咬爛了,雙手還在用力地撕扯着,顯得格外焦慮不安。初更敲過,顏如熙的手忍不住開始發抖,一雙妙目張惶失措地不時向外張望。
「擷英,你說他今夜會不會又發作?」無法忍受空氣中沉重的靜默,顏如熙顫抖着聲音問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不知道……」南宮擷英來回踱步,陡然花白的頭髮在燭光下更顯得人蒼老了許多,「他每天晚上都要這樣,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啊……這個逆子,南宮世家的名聲……唉……」
顏如熙「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壓抑許久的感情終於爆發了出來:「都是你這個老不修,非要做武林第一,那個叫『寒髓魄』的勞什子有什麼好?連自己兒子都給搭進去了。要不是你,秋實早就高高興興地成親,明年讓我抱上孫子了。可是他現在這麼瘋瘋顛顛地……我總共就這麼一個命根子,他要是有個好歹你看我怎麼跟你拚命!」
南宮擷英臉色發青,氣得回罵道:「男子漢大丈夫要成大事當然得不拘小節,是你這個老婆子平常太過溺愛他,才讓他任性妄為。還有你那幾個姐妹生的好兒子,一個個都跟男人糾纏不清,可見是你們顏家生下來的孩子沒一個有出息!」
顏如熙柳眉倒豎,拍案而起:「現在倒編排起我的不是來了。好啊、好啊,南宮擷英,當初是誰到我們顏家哭着鬧着非我莫娶的?我們成親剛過二十年,是嫌我老了還是嫌我丑了?你現在就寫休書給我,我帶兒子回娘家去住,你想再娶多少年輕漂亮的嬌娃我都不管你。我們顏家的種不好,你以後也別再見我們顏家的人!」
南宮擷英無奈地嘆氣,他天不怕地不怕,平生最大的弱點就是面前氣得發抖的夫人。兒子是自己的,而且他年逾不惑也只這麼一個孩子,知道夫人是心疼兒子,但他南宮擷英又何嘗不是心如刀絞,心急如焚呢。
「夫人,是我的錯,你彆氣,彆氣啊,你身體不好,小心心疼病又犯了。」南宮擷英只有在夫人的面前才會如此低聲下氣,軟語溫言。
顏如熙一邊哭,一邊捂着心口:「我死了倒好,省得你見了煩心,也省得我見了秋實傷心……」話還有半句在嘴裏,忽聽後院好大一聲巨響,把她的後半句話嚇了咽了回去。
南宮擷英面色一變,剛要衝出房門,早有下人一臉驚慌地衝進來。
「老爺!不好了,少爺他又不見了!」
「一幫蠢材,你們二十來個人還看不住他嗎?」南宮擷英的冷汗冒了出來,「房上加了鎖,門窗都釘着鐵條,少爺他怎麼出得去?!」
「老爺,您是不知道,少爺也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勁兒,一抬腳那小胳膊粗的鐵條就斷了。要是以前,我們二十幾個人還能擋一陣子,可是現在少爺也不知從哪兒學來一身怪異功夫,我們二十幾雙眼睛只能看着少爺的影子,還身子都摸不到半點,哪還能攔得住他!」
南宮擷英啞然無聲,過了半天才嘆出一口氣來。
「不管怎麼樣,你們全都出去找少爺,找到他就勸他回家,他要是不聽,你們就在後面跟着,千萬別讓他再惹出亂子來。」
下人愁眉苦臉地出去,屋內只剩下夫妻二人相對無語。良久,顏如熙哭倒在南宮擷英的懷裏。
「我可怎麼活啊……秋實,秋實……」
南宮擷英輕輕拍着妻子的後背,目中清淚潸然而下。
「都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對不起他啊……」
南宮秋實毫無目的地走着,心裏空落落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但那漆黑之中又似有一線光明。
「阿離,你在哪裏?在哪裏?」同樣的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而現在似乎他能說出的也只有這幾個字而已。
擁有時並沒有覺得是多麼的寶貴,可一旦失去,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蕭若離對於他的唯一和不可替代。這真是他對自己最好的報復!他只是簡單地一跳,卻把他南宮秋實整個的靈魂一起拖走,心被全部掏空。當日做了種種打算,原本的想法是成了親既可以了卻父母的心愿,又可以為南宮世家留下一脈香煙,只要婉兒有了南宮家的子嗣,他跟蕭若離在一起便不會再有太大的阻力。可是他錯了,錯得太厲害!
背信棄義、下流無恥!阿離,你罵得真對!這世上最自私的原來竟是他南宮秋實。說什麼兩全其美,說什麼面面俱到,從小到大,做什麼事都務求完美,對什麼人都虛以委蛇,掛着一張偽善的笑臉,說著一些圓通世故的話,總以為自己是在為所有人考慮,到頭來才發現,原來自己選擇的都是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對不起阿離,對不起婉兒,也對不起自己!失去了阿離,失去了婉兒,連自己也失去了!南宮秋實一邊哭一邊笑着。
不,蕭若離不會死,身懷驚世的武功,他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失去生命?本來已了無生趣的南宮秋實又被西門冬里的一句話喚起了一線希望。是的,阿離他生了氣,一定是躲在什麼地方不肯出來見我!南宮秋實這麼認為。
夜色下的金麟城,人們大多已回了家,街上行人寥寥,見着白衣的年輕男子哭哭笑笑着在街上遊盪,不覺都遠遠地避開,想快點走開,卻又忍不住拿眼偷看一會兒。真是可惜,那麼俊美的青年,竟然是個瘋子。
月亮升上半空,清冷的月光照在寂靜的街道上,照亮了青年蒼白的面容。
「阿離!阿離!你在哪裏?在哪裏?」一聲聲凄厲的呼喚在夜空中久久盤旋迴盪,驚得夜鳥亂飛,遠遠的,嬰兒的啼哭與家犬群吠更添了幾分凄然可怖。被驚醒的人們躲在被子裏大氣也不敢多出一點。
「阿離、阿離!」呼喚愛人的聲音響遍了整個金麟城,跟在南宮秋實身後的下人們也只能蹲在城中的某處,一邊聽着少爺傷心欲絕的呼喚聲,一邊悄悄地抹着眼淚。他們沒人能跟上南宮秋實的步伐,更沒有能力將他帶回南宮世家。就算能跟南宮秋實見到面,他們說的話又能有幾個字送入少爺的心裏呢?如果死人真能復活,他們真心希望蕭若離可以活過來站在少爺的身邊。男人又怎麼樣?只要能讓南宮秋實不再像現在這樣如行屍走肉,瘋瘋顛顛的,就算蕭若離是個狐精他們也認了。曾經瀟洒英挺的少爺一去不赴返,他的一生或許就這麼毀了吧。
耐心地等吧,少爺發狂也只是在天黑以後,只要太陽再度升起,他便會停下腳步,不言不語如木雕泥塑般任人擺佈。下人們祈盼着時間快點過去,好讓他們把安靜下來的南宮秋實完好無缺地送回家裏去。
「阿離、阿離!」南宮秋實的呼喚在夜風中如一枚枚尖刺扎入人的心中,拔也拔不出,砍又砍不掉。說實話,他這樣在金麟城裏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開始雖然有官兵出來阻止,但他們根本不是南宮秋實的對手,甚至連南宮秋實的面容也沒來得及看清就被他撂倒。以至於金麟的知府天沒亮就到南宮世家去下通牒,要求南宮擷英好好管束自己的兒子。可是誰能真正管得了?次數多了,官府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地隨他去鬧,只要不傷人就好。
南宮擷英夫婦心急如焚,巴望着天快些亮起來,南宮秋實可以早些回家。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他們已經被南宮秋實折騰得心力交瘁,頭上華髮早生了。二人坐在屋內相對凄然,又熬過整整一夜,看着彼此泛紅的雙眼和發青的眼窩,二人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夫人,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清楚了沒有?」南宮擷英的聲音乾澀枯啞,顯得蒼老了許多。
「我不是沒想過,只是一直捨不得秋實,那邊冰天雪地的,我們又不能在他身邊照顧他……」顏如熙沙啞着嗓子一臉的猶豫。
「秋實現在這樣,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西夷雖然路途遙遠,但換了新的環境說不定秋實可以慢慢地好起來。再說,小妹顏如玉不是西夷國的王妃嗎?秋實有她的照應,在西夷一定可以過得比這裏要好。」
顏如熙低頭不語,過了好久才慢慢抬起頭來。
「留在此處,秋實想必也會很痛苦……就是不知如玉肯不肯收留他。」
「自己的親外甥,還能忍心不聞不問嗎!」南宮擷英嘆道,「我們在江湖上已經抬不起頭來,與其留在中原任人指指戳戳的,不如到沒人認識他的西夷生活一段時間。等他好些,事情也被人淡忘一點,咱們再接他回來,可好?」
顏如熙點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只是,如何才能讓南宮秋實乖乖地去西夷呢?這倒是個令人頭痛的大問題。走一步算一步吧,夫婦二人只有閉上眼睛順勢走下去而已。
「小秋!小秋!」在街上漫無目的走着的南宮秋實耳畔突然隱隱傳來那曾經非常熟悉的聲音。猛然頓住身形,他睜大了雙目在濃濃的夜色中竭盡全力地搜尋。
「阿離?是阿離嗎?」南宮秋實的眼睛頓時有了神采,四處張望之時口中不住地喊着:「阿離,你在哪裏?在哪裏?」
「小秋,你閉上眼睛……乖,對,閉上!千萬不要睜開。」輕柔的聲音轉瞬間便來到了他的近前,「小秋,你現在是在做夢哦,如果一睜開眼睛我就會不見了,那你會不會聽話不睜眼睛?」
「會、我會!」南宮秋實連連點頭,生怕這所謂的夢境會突然消失。「阿離,你在這裏是不是?」
「是啊,我來看你來了。」蕭若離的聲音軟軟的輕輕的柔柔的,「你忘了嗎?我跳崖死了啊,不過我的魂魄捨不得走,所以飛到這裏來找你,你高興不高興,開心不開心?」
「高興!開心!」南宮秋實的雙手亂揮着,突然間他抓到了一個柔軟而溫暖的東西,那好像是一雙手。南宮秋實緊緊、緊緊地把那雙手握着,生怕手一松,它就會消失不見,「阿離,我想你,我好想你!都是我不對,是我該死,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知道,我知道!」蕭若離的聲音繼續在南宮秋實的耳邊響着,「這些天我每天都去看你,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我知道你很想我,你很喜歡我,我心裏很歡喜呢,現在已經不生你的氣了。」
南宮秋實心中狂喜,眼睛卻還是閉得緊緊的不敢張開。
「其實你根本不該原諒我,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南宮秋實哽咽着,眼淚從眼角不停地流出。
「不要這麼說了,」南宮秋實緊握的雙手突然一滑,原本握在掌中的柔荑此刻正在輕輕擦拭他的眼角,「我怎麼能不原諒你呢?我最最喜歡的人就是小秋,小秋那麼喜歡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現在開始你要原諒自己,不然我就不再出現了哦!」
「不、不要不出現!」南宮秋實一把將覆在自己眼前的手再次抓緊,「我乖乖聽你的話,求求你,不要不出現在我的夢裏,也別讓我從夢裏醒過來。」
良久無聲,南宮秋實正驚疑時,聽到耳邊幽幽的嘆息。
「我是想讓你傷心、後悔,可是沒想到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小秋,你的阿離不會再離開你了,我會想辦法讓你重新好起來的。」
「阿離,只要你別離開我,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被那雙溫暖的手牽引着,南宮秋實像身處雲端,滿心喜悅地跟着他走着。雙手的觸感是如此真實讓南宮秋實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不知走了多久,拉住自己的手停了下來,屬於蕭若離的聲音再次在他的耳邊響起。
「小秋,我們到了。你慢慢地、慢慢地睜開眼睛。」
「我一睜眼睛你就會不見了嗎?」南宮秋實問。
「不會的,你這麼乖,我不會離開的。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南宮秋實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一直緊閉着的雙目。
眼前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這是哪裏,只是恍惚間覺得有種十分熟悉的味道和感覺。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火光,黑暗中,不知是誰取出了火折,火苗閃爍不定發著藍色的幽光,不一會兒,一隻蠟燭被點亮了。
「阿離!」微弱的燭光給黑暗注入了一絲光明,在那昏黃閃動的燭光后,刻在腦海中須臾不曾忘卻的美麗笑容正對着自己綻放。南宮秋實喊着蕭若離的名字,身體卻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般,絲毫無法移動。
「小秋!」蕭若離伸開雙臂,將痴愣在那裏不住流淚的南宮秋實摟入懷中,「是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