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唔……”

“怎麼,頭又疼了?”手中的硃筆一扔,修長而有力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力道恰到好處。

長長吁了一口氣,英多羅紅英閉着眼笑着說道:“如果哪一天你不做皇帝了,一定可以開個生意興隆的按摩館。”

“只可惜,能得到這種待遇的只有你了。”

達密哲元朗一邊替他揉着太陽穴,一邊輕聲笑語。

“少來。我相信你後宮那些美人們個個都享受過你的特別服務吧。”

“怎麼?吃醋了?”元朗一邊笑,一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不然,哪天我們也來試試?朕包你欲仙欲死哦!”

“您少拿我開心。微臣還有點自知之明,微臣這副窮酸相,才人不了陛下的法眼。”

“胡扯。朕的明鳩王可是誘人得很吶,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對你心懷不軌嗎?要不是朕明裡暗裏幫你打脫,你這隻小狐狸不知道被人吃過幾回了。”

“那還真是謝謝陛下厚愛了。”

英多羅紅英苦笑一聲,“拜陛下所賜,微臣的名聲可是“好”得不得了呢。”

“自然了。”

元朗嘿嘿一笑,“有誰敢打金翅王朝第一寵臣,皇帝陛下第一愛人的主意呢?愛卿,不如我們弄假成真好了。有沒有興趣做我的皇后呢?我的后位可是懸虛良久了哦。”

“饒了臣吧。您還是把您的后位留給您心心念念的紅髮美人吧。只要您還找得到他的話。”

達密哲元朗鬆了手,俊美的臉上露出苦惱煩悶之色來。

“見了鬼了,怎麼也尋不着他。紅英,你的聽風樓怎麼會一點點消息也沒有呢?我真是怕有萬一。”

“這能怪誰?”英多羅紅英冷哼了一聲。

“與其想美人,你還不如多想想眼下的情勢。燕山王現在加快了動作,怕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行動了。朝中的大臣們有一些已經被他羅入旗下,如果你再不動手,就怕要來不及了。”

“無妨。有你的聽風樓,納蘭明德的鐵衛軍,再加上元慎的虎翼軍,區區一個燕山王成不了什麼氣候。我剛好趁這個機會,把朝中那些心意浮動,存有二心的傢伙一個個揪出來。”

“明翔王那邊……陛下還是要留意些的好。”英多羅紅英低聲說。

“元慎?他有什麼問題?”

“宛如剛入宮,現在的他,心裏一定很是怨懟……”

“放心,元慎跟我一起長大,他不會為了女人而背叛我的。”達密哲元朗拍拍紅英的背部。

“怎麼,後悔把宛如交給我了?”

“不會。這本來也是宛如的意思。”

英多羅紅英搖了搖頭,“元慎逼她逼得太緊,而月影又始終不肯面對宛如的感情。除了把宛如交給你,我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你的手下跟妹妹啊,怎麼跟你一樣都是倔脾氣?”元朗揮了揮手,“明明喜歡那個小妮子,卻就是不肯接受宛如。宛如也奇怪,追求她的好男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卻偏偏就是喜歡那個醜八怪。”

“月影才不是醜八怪。”

英多羅紅英臉色一沉,將元朗伸過來的手揮落,“月影是我見過最有擔當的男人,宛如會愛上他,我可一點也不奇怪並且樂見其成。”

“那你就動用你的聽風樓樓主特權,叫月影娶了她不就好了?那麼麻煩。”

“感情的事,外人最好還是別亂插手。他們自己的事,由他們自己解決。你只要幫我好好照看宛如好了。記着,她只是暫居在你宮裏,就算現在她的身份是如妃,你也不許碰她半根汗毛,否則我可不會罷休。”

“放心,我這個皇帝當得很開心,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冒風險。更何況,你是知道的,我的心裏,有一個比宛如更美的美人在,朕發誓,絕對不會對宛如亂來的。”

“當。”

殿門被人一腳踢開。

雙手叉腰,柳眉倒豎的宮裝美人怒氣沖沖地看着殿內的兩人。

“宛如?”

“你們誰,去把那個醉鬼從我的宮外拖出去。”

端艷不可方物的美人惡狠狠地說,“如果下次那個傢伙再闖進宮來騷擾我的話,我可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啊?”兩人對視了一眼。

“元朗哥的弟弟,紅英哥的……”英多羅宛如跺了跺腳,“我受夠了。能不能叫他別像只蒼蠅一樣纏着我。”

“元慎……又來了?”元朗哀叫了一聲。

“哥,你怎麼還是搞不定他呢?要是再搞不定,我就打包把你快點‘嫁’出去,省得我這些年替你操心煩心!”美人輕咬朱唇,帶怨地看着默不做聲的英多羅紅英,又瞪了一眼達密哲元朗,“都怪你,搞得跟我哥不清不楚似的,放了那麼多流言出去,還有哪家敢把女兒嫁過來,還有哪個好男人會喜歡我哥?如果因為這個而耽誤我哥的幸福,我叫月影把你的頭髮全剃光光。”

達密哲元朗舉起雙手,說道:“宛如,宛兒,小如,小如如,朕的愛妃……我去把元慎拖走就是了,拜託你,在宮裏說話的時候小一點點聲,再給朕留那麼一點點面子吧。”

***

沒醉的人可以講理,醉了的人可以乾坤大挪移,但若對方是醉了一半,醒了一半,講理聽不進,挪移挪不成的呢?所以非但英多羅紅英會頭疼,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有些頭疼了。

“元慎,你先起來好不好?”蹲在地上,溫言和氣得不像是個帝王,現在的達密哲元朗只是一個溺愛弟弟的無奈兄長。

看着躺上地上嘴裏不知念念些什麼的弟弟,元朗再次蹙起眉頭。

印象中,自己這個異母兄弟似乎從來不好飲酒,怎麼今次會醉成這樣?“宛如……宛如……”躺在地上的達密哲元慎口中翻來覆去念着的是當朝皇貴妃的名字。

“那個……”元朗摸了摸鼻子,有些為難地看向他的下屬兼友人。

“不然我點他的睡穴?”英多羅紅英走到元朗的旁邊,也蹲了下來,伸手沾去迷迷糊糊中的元慎眼角那灼熱的水氣。

“不用了,我送他回家好了。”

“也好、也好,最好你趁着他現在迷迷糊糊,你們生米做熟飯,把他吃干抹盡就好。”

元朗彎着眼,一臉壞笑。

“皇上有興趣在一旁觀賞?”鳳眼微眯,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讓人毛骨悚然的詭笑。

達密哲元朗頭皮一陣發麻,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就算朕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啊。若是哪一個朕莫名其妙的少了這個缺了那個豈不是大大的不好?”

“哦?”紅英挑了挑眉,伸手去扶身體沉重的元慎。

“這個……紅英啊,你什麼時候才打算把聽風樓的人從朕身邊都撤出去啊?”元朗眨眨眼露出幾分討好的笑臉來,“一想到身邊不知哪個人是你的下屬,就算對着再美的美人兒,我都性致缺缺……陰陽不調了,陰陽不調啊!”

“正好。”

英多羅紅英展顏一笑,扶着達密哲元慎向外走,“皇上剛好可以乘此機會修身養性,多點時間辦辦正經事,朝中的老臣們一定會感動得涕泗交流。”

“不要啊!那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不理會身後的慘叫,英多羅紅英扶着元慎跨出房門。

“不要,我才不要走!”元慎叫着,可是被酒精麻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

“別鬧了,也不怕人笑話!”溫和的聲音里夾着薄薄的怒意,但聽在耳中卻又不會覺得對方是在生氣。

很溫柔,很好聽,鑽在心裏,熨貼着自己,說不出的舒服。

將身體的重量完全交給那具柔軟而溫熱的身體,達密哲元慎覺得自己像片春風中的輕絮,輕飄飄地、輕飄飄地浮了起。

真是舒服,這聲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哪裏聽到過。

“別鬧了,也不怕人笑話!”幼小的少年尚未變聲,有些偏高的聲調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尖銳,反而有種清麗的感覺。

“誰敢笑話我!”響應的是一個比少年高出些許,但神情顯然要稚嫩許多的孩子。

“而且元朗說過,人長大了就一定會再找個人陪自己過一生一世。我誰也不要,就只要你。”

紫衫的少年語噎了半天,看着黃衫的少年說不出話來。

以為應允了自己,黃衫的少年撲了過去,抱住紫衫的少年笨拙地吻了下去。

“哎喲!”一掌推開他,紫衫的少年捂住被撞得生疼的嘴,一臉無奈地看着他,“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元朗哥說了,這是誓約之吻!男人親下去,就要負一輩子責任!”黃衫的少年一臉認真與嚴肅。

雖然自己被對方的牙齒撞得也很疼,但是那熱乎乎的溫度和柔軟的觸感還是讓他心頭髮暖,痒痒地想一嘗再嘗。

“我一定會娶你的,再過幾年,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一生一世只要你一個!”看着黃衫少爺一本正經地告白,紫衫少年低聲申吟了一聲,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個……”紫衫少年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兩個男人廝守一生是不太可能的事?”

“是嗎?”黃衫少年一臉惘然,“為什麼?”為什麼呢?這個問題讓紫衫少年也有些困惑。

“呃……我看到的夫妻都是一男一女的,倒沒見過兩個都是男人或者兩個都是女人。”

紫衫少年想了想,說出自己以為最有可能的答案,“我想,兩個男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如果沒有子嗣,那成親有什麼用呢?”

“可是成不成親跟會不會有子嗣有什麼關係?”黃衫少年撓了撓頭,“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又不是為了要小孩子才會想在一起。”

這倒也是……不過……低頭想了半天,紫衫少年抬起頭,清秀的臉上,一雙鳳眼閃閃發光。

“你說的……似乎很有些道理……”當然有!盯着那一雙紅潤的唇,早已躍躍欲試的黃衫少年終於忍耐不住沖了上去,將紫衫少年摟在了懷裹,狠狠地卻又是輕輕地將自己的雙唇貼了上去。

柔軟、溫熱、散發著紫蘅花那特有的香甜,少年們一時迷醉其中,難分難捨起來。

“真甜……怪不得元朗哥喜歡跟宮女們玩親親。”

“什麼?”有些迷糊的紫衫少年喘着氣不解地看着他。

“對啊,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紫衫少年輕輕地說道,“英多羅……紅英。”

“英多羅?”黃衫少年突然睜大了眼睛,“你是……英多羅家的……兒、子?”

“是啊。”紫衫少年點點頭。

“啊?啊?”黃衫少年突然鬆開乎,睜圓着雙目看着他,“你是……你是英多羅家的兒子?”

“怎麼了?”英多羅紅英皺了皺眉。

“你不是女孩子嗎?”黃衫少年連連搖頭,一臉不置信。

“我哪裏像女孩子了?!”英多羅紅英氣紅了眼,“我穿的是男裝,梳的是男髻,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女孩子了!”

黃衫少年連聲慘叫,抱着頭就跑。

“天啊,我怎麼可以親男孩子!我怎麼可以親男孩子!”

“喂,你還沒說你的名字呢……”英多羅紅英一掌擊在粗大的紫蘅花花樹上,震下漫天的花辦和金色的花粉。

撫着自己有些濕潤的唇,英多羅紅英看着黃衫少年逃離的背影發出一聲輕笑。

宮中嗎?我會把你找出來,再狠狠打你一頓屁股的!一定!

那一年,英多羅紅英九歲差三個月,達密哲元慎七歲零三天。

第二年的春天,英多羅家的長子,十歲的英多羅紅英入宮。

身份,當朝太子的伴讀。

會的,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看着高大的宮牆,英多羅紅英清俊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可以稱之為愉悅的笑意。

隨手翻了翻几上堆了半人高的加急奏章,金翅王朝的年輕帝王露出一臉無聊的表情。

將手中的黃色絹冊扔到一旁,便踱到趴在案上昏昏欲睡的人兒身邊。

“這几上又硬又冷,你要是實在乏了,不如去我的龍榻上去睡。”

揉揉眼睛,臉上帶着幾分疲意的青年伸直了腰身舒展他的筋骨。

“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領。要是真上了你的龍榻,我這一輩子就翻不了身嘍。”

“就算沒上,也不見得就能翻得了身。”

有些心虛的皇帝陛下小心地輕聲嘀咕。

現在這種時候,還是少去招惹他為妙。

“朕的那個皇叔,唉……”達密哲元朗連連搖頭,“膽子那麼小,如何能翻得了天?”

“未必便是膽小,如果你願意,或可稱之為謹慎。”

英多羅紅英唇角微翹,從文書堆中扯出幾本冊子來。

“要各地上陳情表……一來向陛下施壓,二來展示實力,三來查知異己,四來探聽虛實,也未嘗不是一種一箭數雕的好法子。”

元朗冷笑了一聲。

“瞻前顧後,婆婆媽媽,如此還不如突起奇兵,攻敵不備,或許可以收到奇效,一舉將江山奪下。”

“年紀大了些自然就會添許多顧慮,燕山王終究不是陛下,”紅英屈指在奏章上彈了彈,“有好幾年沒有遇過這種陣仗了吧?”

“正是。”

兩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已經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不覺同聲大笑起來。

三日後的早朝上,達密哲元朗摸着下巴,手裏拿着一冊奏章,不咸不淡的口吻對眾臣說道:“朕聽說燕山王的封地中落了一塊天石,上面似乎還有預示我金翅王朝命運的天書。朕實在是好奇得很吶。”

有這種事?朝上頓時起了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響。

元朗在上位擺了擺手。

“朕想叫燕山王將天物送來,但又聽說這塊天石堅逾金剛,沉重無比,無人可以搬動。既然如此,那不如朕親自去燕山王的封地去看看。各位愛卿,你們覺得這樣可好?”靜了半晌,眾臣沒有一人出聲的。

手指輕敲龍桌,桃花眼兒飛向站在左手邊最前面不動聲色,面含微笑的人。

“明鳩王,你的意下呢?”雙眉微挑,有些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元朗將話題丟給難得會現身上朝的英多羅紅英。

“不妥。”

淡紅的雙唇微啟,清越的嗓音傳遍殿堂上的每一處角落。

“最近各地頻生事端,宮內宮外又有許多事情,陛下不在此坐鎮,國事豈不要被荒廢了?”

“有你跟納蘭在啊。”

元朗帶着幾分撒嬌的語氣對着他說,引得朝上的大臣們一個個壓低了自己的頭,當作看不見,聽不到。

“陛下自己的事請陛下自行解決。”

英多羅紅英眯起細長的雙眼,露出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來。

“君王有事,臣下願服其勞。這去觀看天外飛石的任務,還是交給臣下去辦的好。”

“不要!”元朗哀叫了一聲,“朕要你代朕留守京城,朕要親自去燕山。”

“陛下,別鬧了。”

紅英向前走了一步,“不是說好了嗎?”啊,原來是早已說好了的。

那又何必在朝上裝模做樣地徵詢意見?!看一看,除了明鳩王,敢跟皇上唱反調的明翔王跟明翼王都不在。

各位將軍大臣們只有三緘其口,隨皇帝陛下高興了。

“你要怎麼去?”金口一開,便成定局。

“輕衣簡裝。”

玩着垂在胸前的纓絡,明鳩王紅英露出他那可讓人心浮動的招牌微笑,不少人的心跳不覺得都加快了一些。

“這怎麼行?”有些不悅。

“一來快迅,二來節約,三來不驚動地方,四來不驚擾百姓。有何不可?”回答淡定,絕無反駁餘地。

桃花眼溜溜地轉了兩圈。

“那朕就派明翔王保護你。你們一起去吧!”

聽、聽、聽,明鳩王有多受寵!去出個公差還要三大親王之一,陛下的親弟弟當護衛,真是……

再怎麼輕衣簡裝也是要二輛馬車,四個僕從,六位護衛的。

於是加上主子兩名,十二人十匹馬組成了一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隊伍,在一個大清早離開了京都的城門。

一輛車用來放行李,另一輛則剛好可以放下兩個大人。

一路之上聽着馬蹄躂躂聲響,車輪輾過塵土發出的吱呀聲音讓人有些煩躁。

狹小的空間裏,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盡落眼底。

說實話,就算想刻意忽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約是嫌太過無聊,英多羅紅英捲起用以遮擋車窗的布簾,將下巴搭在順勢靠在上面的手肘,一言不發地看着窗外。

陽光正好照在他白皙的臉上,將他的側面鍍上了一層金光。

整個人的輪廓也因而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達密哲元慎看着沉默中的英多羅紅英,心頭一陣煩悶。

雖然也想如紅英一樣捲起窗帘去看另一側的風景,但不知道為什麼,元慎卻遲遲沒有動作,只是將身靠在晃動的車廂上,默默地看着紅英倚着的窗口方向。

不知他在看窗外的風景,還是在看陽光中有幾分鬱郁的男人。

一起同行,如果一直沒什麼話說會不會覺得難堪?正常來說,應該會的。

但奇怪的是,同行了三天,一句話也沒有的兩人似乎並沒有什麼感到彆扭的表現,似乎早已經羽慣了這樣的模式。

若不是三不五時被這兩個人支使,同行的其它人真要以為他們的主人不知何時變成了啞巴。

飯一樣要吃,覺一樣要睡,路也一樣要走。

只是,這尷尬的氣氛讓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所以,在同行的第四天晚上,英多羅紅英敲開了達密哲元慎在隆升客棧天字號的房門。

夜已經有些深了,桌上的牛油大蜡燒了快一半,床邊簡陋的銅燭架上各燃着一支粗長的蠟燭,所以儘管今夜是新月,屋外黑漆漆的不見五指,在這簡潔的客房內,倒也亮堂得很。

元慎正打算就寢,外衣已經解開還未及脫下。

打開房門,看見英多羅紅英那雙清如夜泉的閃亮眸子時,他的呼吸一滯,面色也微微一變。

“不讓我進去?”紅英微偏着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元慎眉頭一皺,身體卻堵在房門前不肯退讓半步。

“夜深了,有話這裏說就好。”

“天這麼冷,就算你忍心讓我凍着,我也不能讓自己這麼委屈……”修長的雙眉一挑,右手已經疾如閃電,雙指插向元慎的雙眼。

大驚之下,元慎的身體向後一讓,身體側轉,堪堪避開這差點挖去他雙目的手指。

卻覺得身邊一陣輕風,英多羅紅英的身體已經像條溜滑的魚一樣鑽進了房內。

反手帶上門,轉身對着好整以暇坐在桌旁的清秀男子怒目而視,那人卻像毫無知覺一般似照清清淡淡的笑着,對着自己揮揮手。

“過來坐啊,怎麼還像個木頭人似地杵在那兒?”想拉開房門走出去,但畢竟有些不甘,達密哲元慎氣呼呼地坐在了紅英的對面。

“有話快講,有屁快放。”

“你這個孩子現在講話怎麼這麼粗魯,跟小時候一點也不一樣了。”

紅英嘴裏嘆着氣,臉上的表情卻愉悅得很,一點看不出生氣的樣子。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本王變成你的孩子了。”

元慎沉着臉。

表情陰鬱地看着他。

“這樣不是好多了?”紅英柔聲地說著,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元慎放在桌上的手背。

“這些天你一句話也不跟我講,下人們都會覺得奇怪。如果傳到朝中,關於你我不和的流言又該亂飛亂竄了。”

“誰跟你和了。”

元慎冷笑一聲,抽出放在桌上的手,耳根卻有些發紅了。

“再說了,這一路之上,你不也不跟我說話?就算要怪,也不該只怪我一人吧。”

盯着元慎看了半晌,紅英捂着嘴笑了起來,最後乾脆趴在桌上抽動着肩頭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元慎漲紅了臉,看着笑到面色紅潤,眼角帶濕的紅英,心臟撲騰撲騰亂跳了起來。

“我是笑你……”撫着心口,紅英枕着臂趴在桌上看着元慎,“你真是,跟小時候一樣耶。”

“好像剛剛有人才說過本王跟小時候一點也不一樣吧。”

元慎很想生氣,可不知為什麼卻沒有了生氣的情緒。

“那是因為你長大了啊。”

紅英依舊趴在桌上,目光變得有些朦朧。

“人一長大,許多事情就會變化。面對的事情不同了,面對的人不同了,就連自己的想法也變得不同了。人生還真是奇怪。明明規劃好的事情,卻偏偏不肯順着你的意思去走。枉費我們花了那麼多的氣力,那麼多的心思。”

元慎沉默着,沒有說話。

“元慎……”看着他,紅英輕聲地問,“說實話,你是不是現在還在恨着我?”

元慎偏過頭,不去看紅英。

悶了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不恨,但,討厭!”

“為什麼?”清亮的眸子黯淡下去,雖然答案早就知曉,但親耳聽到他說出來,打擊還是會很大。

“明知故問!”元慎恨恨地盯着他,“從你把宛如送進宮的那天起,你就知道我不可能不討厭你。”

討厭,卻不恨。

這是為什麼?連元慎自己也不明白。

“所以我說,感情是勉強不來的。”

英多羅紅英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跟你解釋了那麼多遍,為什麼你還是看不開。明知道宛如心有所屬,卻一直不肯放棄。”

“但你和宛如卻始終不肯告訴我她的所屬究竟是誰。連對手是誰是什麼樣都不知道就敗下陣來,這叫我如何甘心。”

元慎一拍桌子,松木的圓桌上落下一個淡淡的掌痕。

不動聲色地看着這不經意留下的痕迹,英多羅紅英直起身,單手托着腮悠悠地說道:“不告訴你,是因為怕你知道了以後更不甘心,更加不肯鬆手。”

“不管是誰,只要你別告訴我宛如喜歡的是我的皇兄。”

“當然不會是他。”

紅英輕敲着桌子,“宛如愛的人地位不如你顯赫、相貌不如你英武。做的工作平素不能見人,一輩子生活在陰影里。”

“既然這樣,宛如為什麼選他而不選我?”元慎激動地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咄咄看着紅英。

“只因為,宛如愛他。”

紅英抬起眼,直視着元慎,一臉坦然。

“而他,比你更愛宛如。”

“不可能!”

“因為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寧願深埋自己的愛意,躲在暗處保護她,守護她。無論宛如如何表白,他都無法正視,明明深愛着,卻還在一心一意為宛如尋找着最好的幸福。”

紅英輕嘆了一口氣,“他卻不知道,這種自以為是的愛讓宛如有多麼痛苦。既然他想看到宛如尋到相配的夫婿,我也只能請元朗幫忙,把宛如送進宮裏去,再找機會消除障礙,讓他們兩個人最終可以走到一起。”

“那這麼說,宛如跟皇兄只是名義夫妻?那我也還有希望?”達密哲元慎的雙眸發亮,聲音也因激動而變得有些顫抖。

“我說了那麼多是白說嗎?”英多羅紅英有些生氣,拍着桌子也站了起來,“我之所以今天跟你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英多羅宛如已經有了命定的愛人,如果你要橫加攔阻,我絕對不會坐視。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只管來試就好了。”

達密哲元慎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雙拳緊緊握着。

“我知道,自然知道。”

胸中如燃起了一團烈火,燒得他又痛又熱,“我就說,你怎麼會那麼有心,把宛如送進宮中去奪你的專寵。”

紅英的臉色一變。

“你跟皇兄淫亂宮闈,是不是將來想撩掇他立個男后出來?”達密哲元慎冷笑了一聲,“我也告訴你,有我在一天,你就別想入主東宮,讓我們達密哲一族蒙羞。”

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紅英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

正要說些什麼,夜風中突然傳來幾聲不尋常的悶響。

“什麼人?”掌風揮出,已滅了桌上的巨燭,二人一左一右貼在了窗邊,互視一眼后雙雙伸指,彈滅了床邊燃着的燭火。

剎時,房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沒有聽錯,那是數聽輕喝,幾聲金屬撞擊再加上利器刺入骨肉的聲音。

黑暗中,只能看見同伴清亮的眸子,看不到臉上憤怒和懊惱的神情。

沉睡中的侍從們已經沒了氣息,值夜的護衛只掙扎了幾下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並非他們未盡職守。

踩踏着脆弱瓦片的輕微腳步聲在頭頂響起,要應對十幾個頂尖的高手,豈是一兩個護衛可以做到的?指甲陷入肉中,元慎心疼着他的隨身護衛的同時,胸口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不要輕舉妄動。”

冰冷而纖長的手指劃過他的掌心,黑夜裏,他看見紅英那一雙沉靜深遠的清眸。

“敵眾我寡,先逃。”

捏了捏元慎的掌心,紅英突然推開了窗戶。

風聲驟起,一瞬間,數十支閃着藍色熒光的短箭從窗外直飛而入。

緊貼着牆壁的人額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劇毒。

看來夜襲之人還真是要置人於死地啊。

頂上沙沙聲響起,房瓦被一片片揭開。

對視了一眼,元慎扯下了身上的外袍。

迎風抖了抖,袍子捲住了松木的圓桌。

手腕使力,圓桌撞壞了窗欞直飛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後,藉著桌子的遮擋,趕上房頂上的殺手躍下之前,衝出了屋子。

沉重的松木桌落在院中,發出巨大的聲響,登時裂成了好幾塊。

桌面上,短小的鐵箭,閃着寒光的鋼珠角鏢插了個密密實實。

十幾支長劍一起刺向圓桌後方,“丁丁當當”一陣亂響,黑衣蒙面的刺客互斫之後才發現,他們的目標根本沒有藏在圓桌之後。

“搜!寧殺錯,勿放過!”為首的一人沙啞着嗓子低聲下令。

黑衣人迅速散開。

客棧中一片死寂,彷彿剛剛那些聲響只是錯覺,抑或是,客棧中的人們都睡得太香太沉而無法醒來。

元慎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將身緊貼在一處房樑上。

在躍出去的一剎那,手拉着手的兩人在空中交匯了目光。

真是奇怪,在這種電光火石的一瞬,什麼也沒說,也沒時間說的兩人居然都能明白對方的意圖。

身在半空之時,兩人互擊一掌,藉著對方的力量,將身體斜飛而出,躍到了外圈。

月黑風高的夜晚,對殺手是一種優勢,對逃亡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恩澤?只要由明轉暗。

敵明我暗的時候,就是全身而退的時機。

小心避開四處搜尋的黑衣人,紅英悄無聲息地潛回元慎的身邊。

再次交握的手心中,又濕又冷,不知是誰人的汗水。

敵人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個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稍有不慎,便會被人發覺。

客棧已破重重包圍,搜尋的圈子也越來越小。

黑暗中的兩人不知不覺中緊緊靠在了一起。

“怎麼辦?”元慎在紅英的背部以指作書。

紅英苦笑着搖搖頭。

“衝出去,我牽制他們,你伺機逃走。”

猶豫了一下,元慎繼續寫道。

紅英眸光一閃,忍不住嘴角上揚。

“不可。你無法牽制全部的人。”

那坐以待斃嗎?元慎不滿地擰着眉,摟着紅英的手臂也不覺緊了些。

“等着。”

紅英輕輕在元慎的胸口劃了幾個圈,微潤的雙眼向上看着他,唇邊綻出淡定的笑容來。

不知為什麼,看着紅英的笑容,元慎焦躁的心安定了下來,直覺告訴他,救兵就快到了。

果然,尖利的哨音竄上天空,在高空爆裂開來,青白的光點如流星一般直墜下來,彷佛漫天的花雨,映亮了半邊夜幕。

黑衣人騷動起來,個個仰望着天空,發出不安的驚呼。

“聽風樓!”聽風樓,一個讓人聞而生畏的名字。

在江湖上竄起只不過不到三年的時間,卻成為江湖上最有名氣的情報販賣的地方和最神秘的殺手組織。

情報,只要有人,就會需要情報。

聽風樓的情報賣得雖然極貴,伹絕對真實準確物超所值。

聽風樓也做人命買賣,而且從不失手,前提是,只要價錢合理,理由合理。

可是神秘的聽風樓為什麼會在離開中原足有八百里的金朝王朝出現?而且一出現就釋放出最高級別緊要的青焰令出來?傳說中,只要青焰令一出,便會血流成河,天地變色。

彷彿錯覺一般,元慎似乎感覺到紅英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了下來,呼吸也更加平復。

“怎麼回事?”陸陸續續聚集在一起,黑衣人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青焰令有如鬼獄冪火一樣的光雨徹底消失前,六條身影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客棧的院牆之上,分立在六個方位。

暗青色的紗衣在夜風中飄動,如幽靈一般讓人心底發寒。

頭上覆著同色的薄紗只露出一對眼睛,聽風樓的神秘殺人在同一時間拔出了腰間寒如春冰的薄劍。

“誰?你們是誰?”

“青焰令。殺!”正東方,身材修長的男子手一揮,六條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已經飛身而下。

金戈聲起,那劈空尖哨和割裂皮骨的鈍響讓人聽得一陣陣頭皮發麻。

近二十名黑衣人將六人團團圍住。

拉了拉元慎的袖子,紅英貼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一聲:“走。”

雖然心裏還有很多疑問,但無疑的是,現在正是脫身的最佳時機。

當下不再遲疑,拉着紅英的手,兩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現場。

一路狂奔出四十里,天已經漸漸亮了。

驚魂甫定的兩人躲入路邊的樹林,稍做休息。

“不知道現在那邊怎樣了。”

元慎擦去額上的汗,似是在問紅英又似在喃喃自語。

“不知道。”

紅英的臉上浮着紅暈,額角也滿是細密的汗珠。

“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是全身而退了。”

“我聽見那幫人在說什麼‘聽風樓’。”

元慎目光灼灼看着紅英?“你有聽說過嗎?”

紅英點頭,臉上神情自若道:“當然有聽過。這世上,有誰會不知道聽風樓的大名呢?聽說是個很神秘的組織,因為神秘而令人恐懼。想不到居然會讓我們碰到,真是難得啊難得。”

“你……”元慎看着紅英,終究還是沒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

“呼,天亮啦。”

紅英伸了伸懶腰,“跑了一夜還真是乏了。元慎,要不要先找個地方歇歇去呢?”

“可是現在要到哪裏去歇?”元慎蹙着眉尖。

自己只着中衣,而紅英身上的衣服也因為避敵而沾滿灰塵,灰頭土臉的二人實在是不太方便在人前露臉。

“當然是去找家客棧。”

紅英露齒一笑,笑得春光燦爛!“越熱鬧的地方越好。”

為什麼?不是才被人追殺而狼狽地逃出來嗎?

“我們的敵人一定認為我們會為了保命而挑小路逃走,又怕被他們發現而不敢進市集。那這樣我們偏要反其道行之。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機會難得,我們就來大隱一次好了。”

信心滿滿的臉在晨光下閃動着奪目的神采,元慎一瞬間有一絲失神。

紅英說的沒錯,人長大了是會變,只是有一些東西,是怎麼變也變不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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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郎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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