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愛花》之走進循化:三月的旅途
火車過了西安,天氣越來越冷春三月,老家丹江已是奼紫嫣紅,滿園春色。西北的氣候就是不同。悶罐子車不透氣,但乾冷的空氣刺人的骨。李愛花穿上了軍大衣,把身子往幸福的身邊挪了挪,偎依在了幸福的懷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李愛花的家在淅川古城。“淅川有座魁星樓,半截兒入在天裏頭”。李愛花就住在魁星樓下。出了門,是大柳樹,是老城牆,是魁星樓。登上魁星樓,推開窗,山清水秀,風景雋永。近處,是波光粼粼的護城河;遠處,是丹江,是遠山。本來,李愛花可以像許許多多的古城女人一樣,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結婚,生孩子,生一大群孩子。可是,丹江口大壩動工了,每天兩次的炮聲驚醒了小城的夢。漢江、丹江的水被套上籠頭,鎖住了咽喉,一個勁兒的往上漲。淅川古城保不住了。在丹江口大壩工地上開了眼界的章幸福決定帶愛花來青海支邊。
愛花跟幸福是娃娃親。訂婚的時候,兩個人都還在穿沒襠褲子呢。淅川人封建。兩個人訂婚的時間長,見面的機會多,說話的機會少。但是,愛花相信幸福,依賴幸福,認為幸福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她從幸福的嘴裏知道了青海支邊這件事,也是幸福讓她嘗到了愛情的甜蜜。
那還是今年正月初一的下午。那天,風勁吹。雪花漫天地飄。丹江河堤上的柳枝搖着頭,擺着尾,出“嗚嗚”的鳴聲。李愛花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了一件黃軍裝,走在丹江河堤上,渾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章幸福跟在後面,不緊不慢,隔有兩三步遠。
“媽說過了年,就把咱們的事辦了。”
“不忙,過了年,我要到青海支邊去!”
“啥叫支邊?”
“支邊就是支援邊疆建設。到那裏也是種田,但用的是軍隊編製。種田戊邊,光榮着呢!”
“你去了,我咋辦?”
“你也去吧!咱們在青海登記,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
“我一個女孩家,人家能要我嗎?”
“要要要,侯營長說,丹江大壩一建好,咱這縣城就得搬遷,想守住家是不可能了。晚搬不如早搬,咱們去青海,在那裏結婚,生孩子!生活一輩子!”
章幸福說著,快走幾步,猛地抱住了愛花!
“快放開,讓人看見,咋辦?”
“你放心吧,大過年的,誰來這做啥?人家大城市的人還在大街上親嘴兒呢!”
幸福把李愛花摟進了懷。他厚厚的冰涼而又熱烈的唇在愛花的臉上尋找。熱氣呵在愛花的臉上,熱熱的,痒痒的。愛花迎了上去,兩個人的唇是熱的,心是熱的,身體也是熱的。
雪花,飄呀飄。
愛花想到這兒,臉便滾燙燙的。她把頭往幸福的懷裏拱了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在西寧下了火車,改乘汽車前往循化撒拉。公路坎坷不平。汽車喘着粗氣,在高原上爬行。過了平安、化隆,路越來越難走里的路程,走了整整4個小時,顛得人五臟六腑都快要出來了。到了循化撒拉縣城,太陽已經落了山高,很藍,很凈,彷彿用彩筆繪成。幾朵白雲飄在上面,悠悠地。
愛花下了車,張開嘴便吐。她吐完了路上吃的東西,便吐黃水,吐苦水。呼吸也困難了,心裏悶得慌,彷彿被人捂住了鼻子。
幸福把水壺遞給愛花,愛花接過水壺,漱漱口,喝了幾氣,稍微好受些。兩個人走進候車室,在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今晚走不了啦,支邊的人們湧進來,把候車室擠得滿滿的。
愛花歇了一會兒,身體漸漸恢復了。晚飯送來了。饅頭,面片湯。送飯的是幾名青年男子。頭戴白色圓帽,身穿皮祆。還有幾位年輕女人。她們上身穿着紅色的小襖,鑲着花邊。頭戴綠色蓋頭,細眉小嘴,面容清秀,肌膚白皙細膩,有種江南女人的味道。
幸福邊吃邊給愛花介紹道:“這是幾名撒拉族姑娘,沒結婚呢!撒拉族女人的蓋頭有少女、媳婦、老人之分。少女的蓋頭為綠色,綉有花草;已婚婦女戴黑色的,披到肩上;老年人戴白色,披到背心。再說,撒拉族的女人結了婚,在家相夫教子,一般不會幹這種活兒!”
愛花沒有想到,撒拉族女人的蓋頭還有這麼多講究。吃過飯,找到住處,安頓好。幸福與愛花一起到街上閑轉。循化縣城所在的地方叫積石鎮,縣城不大,街道乾淨,整齊。人很少。支邊的淅川人散到街上,鬧嚷嚷的。大街上,不時會看到一些穿着白衣服的阿訇。
“新社會了,咋還有教士?”
“撒拉族是少數民族,信仰伊斯蘭教。這是國家允許的!”
第二天,支邊的隊員按照連隊編製,分頭步行趕往目的地。李愛花所在的連隊為四連,連部扎駐的地方叫羊圈山。幸福分在營部直屬排,營部設在文都鎮。
幸福說:“到了那裏,要多注意身體!”
愛花說:“你也要多保重。”
兩個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裏貯滿了深情與囑託。
愛花隨連隊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羊圈山是一個三面被高山包圍的窪地。窪地開闊,長滿了齊腰深的野草。美麗的清水河沿着山,緩緩地流淌。房屋建在北面的山坡上,依山而建。說是房子,其實與山西的窯洞差不多。沒有磚瓦。三面土坯砌牆,后牆依山就勢,屋頂用木板密排,黃草、黃土覆蓋。從前面看,是一個房子。從後面看,就是一個山坡,什麼也沒有。這種屋子,當地人叫土鱉子。可以防風,防沙,冬暖夏涼。
走進駐地,人們便忙碌起來。炊食班的同志們忙着做飯。麵粉、洋芋、大米、甜菜,足夠全連吃一個月。其餘的,以班排為單位,按照編號,找到了自己的房子。打掃衛生,鋪床,燒炕。燒炕最不習慣。祖祖輩輩生活在丹江河邊的淅川人,白天穿一身棉衣,夜晚蓋一床棉被,一個冬季,不知不覺就過來了。循化撒拉的氣候卻不同。已是初春季節,山頂上還掛着雪。太陽沒有落,寒氣已經上來,好似有一隻冰做的大手在撕扯你,使你的渾身上下感到涼冰冰冷颼颼的。
李愛花所在的女隊員宿舍,有三大間,中間用木板隔開。6名演員,2名衛生員女同志分成兩組左右住下。中間是堂屋,正中有一個火膛,四周放着長木杠,可以圍坐。收拾完房間,燒着火,吃飯的號聲響了。李愛花跟隊友們一起,端着統一配的飯盒,去食堂打飯。晚飯是米粥,甜菜。飯端回宿舍,圍着火膛,邊說邊吃,有種說不出的興奮與快樂。
夜裏,李愛花躺在熱烘烘的暖炕上,心口憋得慌,睡不着。睡不着便想小解。一個人到外面去小解,李愛花又有些膽怯。她搖醒了身邊的衛生員凌蘭子,兩個人一起出去。剛蹲下,凌蘭子尖利的大叫起來。叫聲把愛花嚇壞了。她藉著月光一瞅,乖乖,院外蹲着幾條灰狼,藍幽幽的眼睛正望着自她們。
叫喊聲驚醒了狼群,驚醒了屋裏的女人們,也驚醒了連隊裏的男人們。開始,女人們以為房子出了事,光着身,爭着向外跑。到了屋外,看到驚叫的狼群和同樣光着身子的男人們,便轉回身,往屋裏躲。
連長姓連。大號連永光。上過朝鮮,打過仗。在戰場上,美國佬一槍打來,打掉永光一隻耳朵。回國后,醫院為他配了只假耳朵。據說,那耳朵是用木頭做的。所以,人們便喊他木耳朵。喊順了,人們便忘了他的大號,甚至忘了他的姓。木耳朵在西關大隊當民兵連長,在丹江口大壩建設工地當連長。這次來青海,又當了連長。連隊人雜,一些人不知道他的姓,便喊他木連長,木連長便熱情地應着。熟悉他的人喊連連長,嫌拗口,也叫他木連長,他也應。反正,他很大度,誰叫自己真的戴一隻木耳朵?況且,這是被美國佬打掉的,光榮着呢!木連長出了屋,見是一群狼。他端着半自動步槍,朝天“鐺鐺鐺”地放了三槍。
槍聲一響,狼群激怒了,出了撕裂的長嘯。狼群越嘯,聚的狼越多。人們有些膽怯了,幾個女人在屋裏“嗚嗚”地哭。剃頭匠胡大瓢說:“別放槍,快點火把。”
火把點亮了只火把,照亮了整個山窪,燒紅了半邊天。狼群見了火把,退縮了。它們吼叫着,向山上跑去。
循化撒拉的天亮得早。4點多鐘,東邊的天空便了白。李愛花下了炕,用暖水罐里的水洗了一個熱水臉。早飯是杠子饃,白米湯,腌甜菜。從老家走的時候,生產隊的食堂已經沒有一粒麥子,早飯只能吃干野菜、紅薯干湯了。饃也是用麩子、玉米面蒸出的,人們叫花捲。其實,一點也不花,乾巴巴、粗裂裂,拉得人喉嚨痛,愛花對連隊的生活還是滿意的。
吃了飯,在食堂外面的場地上開會。指導員是縣裏派的,跟愛花一個大隊,大名叫王一東,小名叫王賴毛。王一東亮了亮嗓子,大聲道:“咱們都是中原大地的優秀兒女,黨派咱們來到青海這塊叫循化撒拉的地方,來做什麼呢?支邊!啥叫支邊?就是支援邊疆建設。咱們不能光吃國家的,咱們得自力更生,豐衣足食!下面,請連長連永光同志講話,大家歡迎!”
沒有人鼓掌,一些人還笑。木耳朵揮了揮手毬連長,大伙兒還是叫我木耳朵,叫老連也行,叫木連長也可。怎麼叫,大家隨便。俺這耳朵是打美國佬掉的。媽那個疤子,三個美國佬對俺一個。俺一刀一個,剩下一個沒注意,向俺開了槍。俺這耳朵就這樣掉到朝鮮了。國家為俺安這個木耳朵,關心俺呢!**他老人家讓咱們來支邊,咱們不能給他老人家丟臉。今天,先從村邊那片草地開始。那裏水好,先種菜,再種糧。開一塊,種一塊。爭取早日吃上咱們自己種的糧和菜!”
這番話,大夥聽了帶勁,比王一東那文謅謅的話耐聽。不知誰帶頭鼓了掌,大家便跟着使勁鼓起了掌。
木耳朵的勁來了,他大聲道:“抄傢伙,出!”。
鐮刀、挖钁、彩旗及各類工具上了手,大隊人馬便向山下的窪地走去。
循化撒拉縣是全國唯一一個撒拉族自治縣,位於青海省東南部區,海拔之間。黃河縱貫東西。縣域內,大部分為沙質性土地。但羊圈山下面的凹地是黑土地。山上的雪水、河水流下來,把黑黝黝的細泥留在這裏。長年累月,便形成了這厚厚的黑土地。抓一把泥土,能捏出油來。
初春的羊圈山還是堅硬的,冷酷的。女人們在前面,用鐮刀把荒草割去。男人們在後面翻地。這黑土地,凍得象鐵板一樣,一挖钁下去,幾個白印。
木連長說:“兄弟們,這地跟咱們叫勁呢!咱們就是用鐵鎚砸、鋼釺撬,也要砸出一片田地,撬出一石糧食!”
這一鼓動,大家都使出了勁,用盡全身力氣,與這僵硬的黑土地展開了激戰。
循化撒拉的天氣就是奇怪。早晨滴水成冰,到了中午,太陽高掛,溫度直線上升。人們穿着棉衣已經感到熱了。姑娘們脫去棉衣,露出了美麗的線條,惹得男人們心動。他們一個個鼓足勁,在姑娘們面前表現着。
王一東道:“白靈,給大夥唱一個!”
白靈是演員班的。演員班演出時,到營部集中。平日裏在連隊勞動。白靈跟演員班的幾個姑娘一嘀咕,便亮起了清脆的歌喉;
八月那桂花香啊
九月那菊花黃啊
聽我給你唱一段兒
十啊勸郎啊
你好好記心上啊
……
她們唱的是淅川民歌《十勸郎》。那清脆、婉轉的聲韻,在尉藍尉藍的天空中飄蕩,勾得大伙兒心裏痒痒的。
下午,凍着的土地開了化,挖出的土垡子,用挖钁一敲,便碎了。木耳朵把人員分成兩組,一組前面挖地,一組在後面砸垡子,起水溝,種菜。大伙兒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