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向喧嘩熱鬧的霧櫻軒如今籠\罩着一層愁雲慘霧。宮人們依舊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着,只是臉上都是灰濛濛的,沒了半分神采。
原本清凈整潔的殿內,綠色的殘葉和着黑褐色的泥土散亂地灑在四處,幾個嬌小的宮女和小太監戰戰兢兢地整理清掃着,還要留心時不時從寢殿飛出來的官陶花盆。
“這裏怎麼這麼亂?”
前腳剛一踏進霧櫻軒的門檻,一道黑影迎面而來。
堪堪閃過,耳邊響起了一聲鈍音。
“嘩啦啦……”腳邊又多了一堆黑黑綠綠的殘屍。
“啊!”宮人們紛紛驚呼着跪倒了一片。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好了好了,沒你們什麼事兒,該忙什麼的忙什麼去吧!”
一樣柔和溫暖的聲音,一樣平靜祥和的語調。
宮人們偷偷望着流櫻的神色,輕抒一口氣,默默地退了下去。
繞開地上的泥土草屑,流櫻撣了撣衣上沾染的渣滓。
“你們都下去,哀家要和殿下單獨待一會子。”
身後的侍從們行了禮,靜靜地退出去,隨手帶上殿門。
“出去!我什麼人都不要見!”
這次飛過來的是只上好的青玉茶盞。
袍袖輕卷,玉手微揚,來勢洶洶的玉盞已經乖乖地,柔順地落入掌中。
“連我也不見么?”
暖暖的笑容綻放在幾乎看不出歲月痕迹的花顏上,儘管與凌亂的居室不甚協調,但出奇的,屋內竟添出幾分暖意出來。
放下手中蓄勢待發的青玉觳,崇義一頭撲進了流櫻的懷裏。
“母妃、母妃!”
“好了好了,”寵溺地拍了拍崇義的後腦,任他在自己的懷裏蹭來蹭去,流櫻抑制不住地笑了,“你多大的人了,還會跟我撒嬌,傳揚開去,不讓群臣和百姓笑話才怪。”
“笑就笑,理他做甚!”都是父皇,好幾年都沒這樣賴在母妃懷裏撒嬌了。崇義留戀地汲取着流櫻身上特殊的花香,人也覺得微醺起來。如果可以一直這樣在母妃的懷裏,不用長大,該有多好!
嘆一口氣,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我的義兒一向伶俐驕傲,小時候就是摔跤跌得痛了,也從不落淚,今天是怎麼了?”
“沒什麼,兒臣只是有些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流櫻揚起眉,四下打量着,“和這些個含羞草有關?”
“唔……啊……噢……”莫名有些心虛,崇義目光閃爍,支支吾吾地不說話。
“我的義兒長大了,看來,我這個母妃也沒有什麼用了。”流櫻嘆息着,托起崇義尖細的下巴。“可憐啊,幾日不見,你又瘦了些呢!”
“母……母妃……”
“真的是為了他?”璨然的星眸對視着崇義,流櫻突然給崇義重重一擊。
“他?什麼……什麼他?”避開流櫻突然的銳利眼光,崇義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手心裏卻滲出汗來。
流櫻冷笑了數聲道:“你還想瞞我多久?秀一知道的事,我又怎可能不知。他好大的膽子,竟然連你也敢碰,當真以為我動他不得了!”
“母妃……”
第一次看見櫻妃發怒的樣子,崇義有些不知所措。記憶中的櫻妃,無論何時都是親切美麗,溫文柔和的呀,為何今日眼中的櫻妃身上竟散發出一中威嚴凌厲的氣息,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和霸氣竟讓崇義暗地裏打了一個寒噤。
“你……你要把他……”視線掃過一地凌亂的含羞殘葉,崇義不覺心中一痛。
“怎樣?自然是以正典刑!”
“不要!”崇義急急地喊了出來。
“不要?”流櫻眯起秀目,“那你想怎樣,讓他這麼欺負你不成?”
“他、他沒欺負我,是我自己不好,先去招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既然如此,為何與自己過不去,把他搶來就好啊!”
沒聽錯吧,母妃居然會說這種話?崇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話是如此,可是不行啊!”嚇呆了的崇義喃喃自語。
“有何不可,”流櫻伸出食指,勾起崇義的下巴,盈盈雙目中多了幾分攝人的厲光,“既然你喜歡他,他也並非對你無情,那就把他搶過來,讓他永遠陪在你的身邊,專屬你一人。怎麼,難道你不想?”
“想啊……”崇義咽了口唾液,有些為難,“可是,母妃你也知道,我跟他的關係……有些不一樣……”
“那又如何!別說你親娘穎嬪已經不在了,就算她在,也絕不會為此事而有所阻礙。”流櫻秀眉一挑,大不以為然,“你親娘韓穎的心思我知道,她只希望你可以過得快樂幸福,這也是我的希望。你自小在我身邊長大,跟我的親生孩子沒什麼兩樣,我可不想見你終日愁悶的樣子。你看,崇恩和景之當年鬧得那麼凶,現在不也是很好?愛就愛了,有什麼好猶來豫去的。”
“不一樣!”崇義蹙起雙眉,“四哥和太傅又沒什麼血親關係……”
“那你敢情是在說我嘍!”
喝,什麼人!崇義嚇了一大跳。
“你怎麼現在才來呀!”流櫻語氣顯得有些不快。
“沒法子,被那個傻小子纏着,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的說。”
蹙着蛾眉,宮裝麗人手裏搖着羽扇,大咧咧坐在了錦\墩上,舉起桌上的茶壺一頓豪飲,絲毫也不顧忌淑女形像。
“呵,這天怎麼這麼熱,害我一路跑過來,嗓子都要冒煙了。”
“七、七哥!”天,就這樣拎着開了一半的領口猛扇着風,露出半截雪白粉嫩的肌膚,要被外人見了還不得嚇昏過去!
“拜託,注意一點好不好,你老這樣,總有一天要穿幫的!”崇義捧着頭,剛好一點,又開始疼了。
“還敢說!”身着宮裝的七皇子崇歆毫不客氣地在崇義額上敲了一記。
“老讓我小心,你的七哥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你還老是對着我七哥七哥地亂叫。要穿幫也是你惹出來的!”
“是是是……,我的九嫂,都是小弟的不是,不該多事湊合你們倆的……”
“還說!”崇歆作勢舉起了手。
崇義尖叫一聲,躲進了流櫻的懷裏。
嗚……,明明是怎麼看怎麼像的一對璧人,為什麼偏偏一個像仙子,一個像惡魔呢?
崇義咬着手指陷入了極度的鬱卒中。
“好了,你們兩個別鬧了!”流櫻一句話結束了兩兄弟的爭執。
“歆兒,你來的時候,沒跟崇德說什麼吧!”招招手,流櫻示意崇歆坐到自己身邊。
“他呀,非鬧着要跟我來,”崇歆忍不住笑了起來,滿眼媚意,掩都掩不住,“沒辦法,只好用絕招了,他現在正睡着呢,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起的了。”
“哎,可憐的九哥噢--”崇義裝模作樣地嘆息,“一定又是被你這個變態大惡魔欺負得動彈不得了,早知這樣,當初根本就該讓他嫁給你的。九哥扮起女妝來,一定也美得緊!”
“你少打鬼主意!崇德扮女妝,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哪裏像我,天生麗質,就算恢復男妝也沒人信的。”嘴裏這麼說,臉上卻洋洋得意起來。
臭美!哼!
“不要瞎扯,說正事兒要緊!”
噢……
“現在,你知道我叫崇歆來的目的了吧!”流櫻溫柔地看着崇義。
默然半晌,崇義抬起了頭,“其實我這邊根本沒什麼打緊,這種事我早就看慣了,父皇、四哥、太傅、七哥還有九哥……,可是太突然,我有些失措……”
“喜歡他嗎?”崇歆問。
喜歡他嗎?崇義笑了起來。
“何止喜歡……”
“這不就行了!”
面前酷似的兩張面孔同時挑起了相似的秀眉。
“只有一個問題。”
“什麼?”
“他想不通!”
“怎樣?”
“唉,他如果不能接受,光我接受也是沒用的啊!”
“對噢!”美麗的兩個頭顱一起亂點。
“怎麼辦?我真得好喜歡他!”
眼淚永遠是最有效的武器。所以當崇義漂亮的大眼睛裏盈滿淚水的時候,流櫻和崇歆立刻堅決地站到了他的一邊。
空氣里彷彿被注入了一罐罐熬煮得粘稠的麵糊,膠着在一起,叫人喘不過起來。
“我有個主意!”崇歆笑得有些詭異。
“說來聽聽!”
…………
“決定了?”
“嗯,決定了!”
“不後悔?”
“不後悔!”
“想清楚,他可是你親舅舅!你親娘韓穎的親弟弟!”
“啐,九哥他還是你親弟弟呢,你怎麼想也不想就下手!”
“臭小子!”
…………
秋天又快到了。朝中突然熱鬧起來。
正式或不正式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在街頭巷尾流傳着。說的人和聽的人,無一例外都被神乎奇神的傳言折騰得心癢難搔。也難怪,百姓們安寧生活實在已久,除了收服高麗尚能供茶餘飯後聊作談資,近來實在無聊得緊啦。
傳言一:皇十六子長平王即將迎娶高麗王族之女,並將受封高麗王。俟大婚後,前往高麗。
這這這太奇怪了。成親當然沒什麼可奇怪的,可長平王不是一向最受萬歲爺寵愛的么?一下子放他到那麼遠,又是境外小國,雖說作的是一國之君,但和留在京師,不,哪怕是留在其它封地的親王們比,都差太遠了啦。難不成,十六殿下又闖禍了?像。十之八九,禍事怕還小不了呢。
傳言二:還是關於長平王的。聽說年紀輕輕的十六殿下在宮裏有個情人。這個情人可不一般。據說是皇九子永寧王新納的愛妃。
此姝傳聞曾是京師曇花一現的第一名妓,紅牌中的紅牌--秋海棠。不過,皇室是斷斷不會承認的,當然,也沒人敢公開討論這個眾人心中的疑惑。好奇歸好奇,但脖子上的腦袋畢竟只有這麼有限的一個,如果掉了,實在很難再去配個新的。再說了,即是紅牌中的紅牌,自然不是人人都可以見得到的,能見的人,不是達官就是顯貴。聽宮裏人說,人家永寧王妃閨名叫德歆,端莊嫻淑得了不得,或許是有可能和秋海棠的容貌有那麼一點點的相似,但王妃耶,王妃怎麼會是一個低賤的青樓女子。不可能,不可能的啦。
傳言三:悄悄告訴你喔,朝中第一驍將,平定高麗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靖遠候韓修,韓將軍哪……其實呢……是個女子……還是個極罕見的美人兒。知道原來的那個高麗王吧,就是因為覬覦韓修的美貌,欲行不軌惹惱了韓美人,結果紅顏一怒,就被人滅了國了。
不會吧,這也太扯了。認識韓修的人大都嗤之以鼻。韓將軍雖然平素都以青銅覆面,看不清樣貌。可那體態,動作,力量,風格,無一不顯出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偉男子。女人,做夢去吧。
不騙你。是真的,有人親眼見過的。說的人信誓旦旦。要不,你告訴我,為什麼韓將軍都二十六了,還不肯娶妻?!
這個--我怎麼會知道!!
寄暢新苑。
武皇御賜,靖遠侯在京師的臨時寓所,離皇宮內苑只兩條街的距離。
“可惡!可惡!!”
大廳內,急躁的身影在不算寬敞的空間內踱來踱去,晃花了高燃的燭火。
“算算看,如今滯留京城已逾三月,陛下為何遲遲不肯放我回邊關。待在京里無所事事,讓人憋屈死了。”
燭光映在言者的面上,泛出青色的金屬光澤。
聽的人微嘆了一口氣,收起了手中的摺扇。
“韓兄啊,我知道你急着離開京師,可如今陛下不許,任誰也是沒法子的。只求你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我的頭都要被你晃暈了。再說了,留在京師有何不好。這裏物華天寶,遠比咱們的苦寒之地熱鬧得多,有趣得多。弟兄們樂得恨不能一輩子待在此處不走哩,偏你成日介叫嚷着走啊,走啊的,就是愛掃大伙兒的興。也不知你在躲些什麼!”
話音溫和儒雅,讓人聽了遍體通泰,渾身毛孔都可舒張開來,若旁人聽了,必定以為自己得聆天音,只可惜此人談話的對象絲毫不為所動。
“我就知道,你們這幫人只圖安逸享樂,連自個兒的職責也忘記了。我們身為軍人,怎可日日流連聲犬馬之中。旁人如此也就罷了,但濟卿你身為副將怎麼也和兵士們一般的不求上進!需知居安須思危!”
韓修嘆了一口氣。
顏濟卿既是自己的好友,又是軍中的副將,一身的醫術更是世所罕見。自己近日舉止是怪了些,聰明如濟卿,又怎會沒有查覺?只是自身的煩惱又豈是可為外人道的。即使是“內人”,只怕也得三緘其口。
顏濟卿撇了撇嘴,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絲冷笑。
“少來!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知么。什麼居安思危,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我軍一向鎮守東北,平素也不過是防防高麗而已。以往勸你上表請求出兵高麗,一了百了,你總說什麼兵禍傷民。好,與高麗王談判吧,又給我鬧失蹤。不見蹤影一個月,悄無聲息地跑回來以後,把你那個難看的面具當寶貝一樣,時時刻刻戴着它。又說要打高麗,也不上表知會朝廷一聲,說發兵就發兵。要不是好歹皇上跟你有那麼點親戚關係,你有幾顆腦袋也不夠上面砍的,還入京受封?……咳、咳,好喘!”
顏濟卿長吐一口氣,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受不了,一下子說那麼多,都喘不上來氣兒了。
韓修微哼了聲,轉身坐到顏某人的旁邊。
“看,現下天那麼黑,這裏又沒旁人,你還是不肯除下這個勞什子面具,怪憎人的。”顏濟卿嘴裏碎碎念叨着,忍不住去揭韓修的面具。真是的,好久都沒見到韓修美美的臉蛋了!好難過噢。
“你幹嘛!”韓修想也不想,伸手就把濟卿的手撥到一邊。
“討厭!”濟卿嘟起嘴,“你居然打我!”
聲聲指控直指韓修!
“哪有!”韓修突然覺得頭很大。
“就是有!”顏濟卿理直氣壯地扯大噪門,“你以前對我從來不這樣的!你在我面前也從不遮蓋真面目的。可是你失蹤回來人就變了,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濟卿,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頭痛!韓修蹙起眉。腦中吱吱嘎嘎作響,好象被人放進去一隻石碾,不停地轉呀轉。
“誰說我不講理!明明就是你變……頭好昏!”顏濟卿捂着額,秀麗的雙眉擰結起來。
“你也昏?”
“你也?……不好,有人下迷香!”
迷香?這裏守備森嚴,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好的手段潛進來下迷香?
韓修百思不得其解。眼見着顏濟卿倒在桌上,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哼!
崇歆很不爽地狠狠踹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韓修兩腳,轉眼看看身邊臉色鐵青的崇義。
“十六,這就是你看上的人嗎?你的眼光實在是夠爛。”
崇義不答,粗暴地扯落韓修臉上的面具。
“噫,長得還不錯嘛!”伸手摸了摸韓修的臉,崇歆訝異地湊近了那張和身體看來不太相配,不,是太不相配的臉。
“離他遠一點!”崇義老實不客氣地插入兩人中間,擋住了崇歆的目光。
“去,有什麼稀罕,這種人,處處留情,就算人長得不差,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崇歆拍拍手,站起身來。
“這是我們倆的事,你少插嘴!”崇義臉色越來越差。
搖搖頭,崇歆從身後扯出一個大口袋。
“喂,你能從從容容到這裏,安安穩穩地得手,可全靠的是我哎,現在說這話是不是過了河想拆橋啊你!”
“要不是摩訶勒不在,我才不靠你呢!”
崇歆也不以為意,看着地上的韓修,突然笑了起來:“喂,小十六,這個人你還要不要?”
“要!誰說不要!!”
“那就幫我把他裝到袋子裏去吧!”